“晚餐您想吃点儿什么,少爷?”
尼古拉斯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同时想到是餐厅里那个人。
“别麻烦弄饭了,昆廷,就叫几份外卖吧。我需要跟你谈谈。”
昆廷还看着尼古拉斯,眼神里只剩下了好奇。“没什么,他只是向您问好,还问我知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我当然什么也没说。电话是昨晚打来的,他好像待在聚会之类的场所,周围吵得厉害。”
“我来叫吧,但丁。”尼古拉斯摆摆手让我们继续,自己留在了客厅。
“别担心,昆廷,尼古拉斯可以信任,你就当他是我的保镖。那男的想干什么?”
我进了书房,要昆廷坐下来。
“艾琳女士打过好几次了,让您一回来就联系她。还有一位绅士不肯报出姓名,但我听出他是意大利人。”昆廷一边汇报,一边上下打量尼古拉斯。
“昆廷,钱你收到了?”
“有人来过电话吗?昆廷。”
“收到了,但丁少爷,钱都在我的账户里。我按照您的吩咐把支票交给了艾琳女士,但她不要,说要和您谈谈,可我不好擅自说出您罗马的电话号码。银行对账单在我房间。”
“尼古拉斯·布洛姆,昆廷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尼古拉斯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像盯着珍禽异兽一般盯住昆廷,伸手去握昆廷的手。我知道这可难为了可怜的管家。
“不用急着给我,昆廷,还有别人打过电话或者上门来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儿没有?”
“下午好,尼古拉斯先生。”
“除了那些电话没别的,少爷,我冒昧地问一下,您认识那个一起来的年轻人吗?”
“这是我朋友尼古拉斯,要来家里小住,昆廷。”
“他是我好友,昆廷,正在帮我解决问题。对了,最近我们一直在谈论你。”
“一切都好,少爷。”客人在场,昆廷说话有所保留。
“我吗?少爷。”
昆廷上前要帮我脱外套。我挥挥手拒绝了,自己脱下挂好。
“就是你。”昆廷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逗得我哈哈大笑。这也好,最近我已经积蓄了太多的压力。
“原谅我,昆廷,我没时间打电话,一切都好吗?”
“您笑起来真像您叔叔克劳迪奥,他是个天性快乐的人,还记得吗?”
“但丁少爷!”昆廷在门口见到我大叫,“真没想到是您!”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昆廷。”
“我家离这儿只有两个街区。”我拔腿就走,心里突然有了想见昆廷的冲动。
“我开始服侍您祖父阿德里亚诺的时候,克劳迪奥先生还是个娃娃,但丁少爷。我父母在战争中死了,我一直在街上流浪,有一天阿德里亚诺先生坐车路过,看到我在翻垃圾,他吩咐车子停下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找吃的’,他打开车门说‘上来’,我没多想就上了车,因为我太饿了,实在走投无路。您祖父刚从伯尔尼回来,正在重修孔蒂尼别墅,原来的家叫德国人给毁了,据阿德里亚诺先生说,他们逃走的时候想办法带走了很多值钱的东西。我们下车以后,阿德里亚诺先生亲自带我到厨房,让一个女人给我拿吃的、穿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女管家,从那天开始我一直为孔蒂尼马塞拉家族工作。您叔叔克劳迪奥总是笑我皮包骨头,他小小年纪总能把我逗得大笑,实在太有趣了。”
“地铁是最快的交通工具,但丁,我就是靠它绕开曼哈顿去见经纪人的,不过我有一阵子没去见他了。”他勉强笑了笑,把双手伸进皮夹克的口袋。
“也就是说,克劳迪奥叔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认识他了。”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纽约的地铁,这辈子总算体验了一把地下交通。车厢里人很少,我们随便找位置坐下来,然后遵循一群陌生人的相处之道,盯着没人的地方发呆,以这种方式不失礼貌地标明各自的地盘。过了不久,尼古拉斯推了我一把,我们出了地铁,走上街道,外面正是翠贝卡。我们竟然能避开地面交通的严酷考验到达这里,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但老实说,我还是喜欢边开车边听我喜欢的音乐。
“是的,少爷,我还认识了您父亲布鲁诺先生。”
“我知道一种走法,你准会喜欢。”他示意我跟上,不久我们便下到了地铁站。
“你还记得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吗?”
“翠贝卡1。”
“当然,他是克劳迪奥先生保姆的儿子。您也知道,您祖母在克劳迪奥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去世了,弗朗西斯科的母亲负责照看他。”
“你住哪儿?”他问道。
“有人说,弗朗西斯科也是我祖父阿德里亚诺的儿子。”
我们继续沿着人行道步行。
“这我可不敢说,少爷,就算是真的也是战争期间的事儿,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们。”
“大家一直就这么叫,克劳迪奥叔叔也一样,于是就叫开了。”
昆廷沉默了,似乎突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叔叔的公司叫恒道?背后有什么意思吗?”
“你觉得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怎么样?昆廷,跟我说实话。”
“尽管问。”我心存戒备,尼古拉斯下一句要说什么我永远不知道。
“我觉得他是好人,年纪轻轻就出家修行了,但我觉得他那样做是为了远离这个家族。”
“我能问你一件事儿吗?”
“据克劳迪奥叔叔说,弗朗西斯科是他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你觉得是这样吗?”
“说来也怪,我还真信。”
“在我认识的人里,您叔叔克劳迪奥是最仁慈的那种人,他在大街上见到像我那样的孩子也会救的,就像您祖父阿德里亚诺一样。”
“你相信我,对吗?”他用胳膊夹紧手稿。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昆廷。”
“走吧,尼古拉斯,他不会来了。”
“我一直有这样一种印象,弗朗西斯科有一点点羡慕您叔叔克劳迪奥。”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他在飞机上把遇到矮个怪老头的经过都讲给我听了,我确实想去看看墓地,便欣然同意前往,希望了解整个事情的更多细节。我们步行了八分钟,到达一处很大的墓地。树上的残叶所剩无几,不久就会被风清扫一空。尼古拉斯指了指那把长椅,在他看来,长椅比往常更深地陷进了土里,一派荒凉气息。我们停留了几个小时,没有旧书贩子的踪影。尼古拉斯垂头丧气,真好像被书贩子放了鸽子似的。
“为什么?他自己对我说,克劳迪奥叔叔留给了他一部分财产,他们一向很要好。”
“不想去看看我在哪儿得到了手稿吗?”
“不关钱的事儿,但丁少爷。”昆廷的声音低得我几乎没听见。
“现在该去我那儿了。”我说。
“那是怎么回事儿?”
他把手稿放在像是二手甩卖货的桌子上,展开某一页停了片刻。我不想问他为什么,这似乎是个私密的仪式。
“我要跟您说的虽然很微妙,但句句当真,弗朗西斯科一直爱着您母亲。”
“看来这次终于摆脱她了,就是她把手稿的文字搞没的。”
“我母亲?!”我惊得目瞪口呆,凡是我母亲的事情我早已见怪不怪了,可这次让我震惊的是弗朗西斯科·马尔图奇。
我们乘出租车离开纽瓦克机场,前往尼古拉斯家。他想确认琳达还在不在,是否永远走出了他的生活,再放下他的手提箱。我没带行李,只拿着一只存放所有文件的公文包,四处为家就有这个好处。尼古拉斯家空无一人,只有不多的家当——当然不多,琳达早已没了踪影。
“是的,但丁少爷,主人总把我们仆人看作家里的摆设,有时他们说话办事就当我们不存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依靠一位真朋友了,他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从天而降,就像我在儿时读物里读到的人物。可他就实实在在地坐在我身旁,有血有肉。我不知道他将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什么角色,但是有他在身边,我就少了一些孤独感,尤其在这种非常时刻:我即将迈向并非我自愿选择的生活。
“昆廷,不要觉得难为情,我想知道弗朗西斯科和我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从小在孤独中长大,仅有的玩伴是在家族聚会时遇到的几位远房表亲。我在学校有个“最好的朋友”,等到我发现这是一份一厢情愿的友情,我才意识到交朋友是生活中最大的难题之一。母亲总想花钱为我买朋友,我和她之所以越来越疏远,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我们之前的感情纽带很早就几乎断开了,比我们不住在一起早得多。
昆廷半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广播里正在最后一次催促旅客登机,飞机即将离开达芬奇机场。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餐厅里那个人,显然他刚刚飞抵。我们进入登机桥不久,他也看到了我们,一瞬间我觉得他打了个手势,好像想说些什么。
1翠贝卡(Tribeca):纽约著名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