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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洗劫了一处圣地

我点点头,取下我伸手够得着的一部书,尽量不让链子交缠在一起。这部书虽老,纸却很好,没有其他书那样粗糙,边缘也整齐。我看了看封面,是英文《圣经》,终于找到我读得懂的了!还好,旅游团到了,莫利·格雷厄姆正忙着接待。我不顾一切地打开书,《诗篇》赫然在目,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马上想到不能喧哗,于是欢呼声被拉长变调,成了尴尬的呻吟,格雷厄姆女士从过道另一端探头看我,尼古拉斯也从书架另一面看过来。我翻到《诗篇》第15和第21篇,什么也没找到,前后书页上没有任何符号标记,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圣经》在书架上留下的空当,脑子一片空白。

“但丁,我去书架另一面看一眼《红书》。”

“但丁,我找到了什么!”尼古拉斯隔着一排书看着我,小声说。

我们把《圣经》放回原处,尼古拉斯取下相邻一部书,链子哗哗作响。这是一部阿拉米语1《圣经》,对我来讲如同天书,但我知道这种语言从右向左读,克劳迪奥叔叔告诉我的。他书房里一直放着一本塔古姆,也就是用阿拉米语为希伯来语《圣经》所做批注的汇编,所以我才能认出这种语言。尼古拉斯把书放回去,再取下相邻一部,尽量不弄出声来,但根本做不到。图书馆很静,链子的声响如同召集人们做弥撒的钟鸣。尼古拉斯无可奈何地打开书,是《律法》,肯定还是没有《诗篇》。到了这一刻,我们两个已经手忙脚乱,就算拿到一部意大利语《圣经》,恐怕也不会翻书了。

可是我们已经没时间了,管理员正带着游客往里走,滔滔不绝地做着讲解,很快就会朝我们这边来,把链子弄乱怕是瞒不住了。我合上书,书里飘出一张小字条,上面是克劳迪奥叔叔的名字缩写,我的心一阵狂跳。想到此刻已经别无选择,我撕下《诗篇》第10到第50篇的八页纸,啪的一声合上《圣经》,迅速把书推回原位。我把鼓鼓囊囊的裤袋抚平,尼古拉斯也溜了回来。我们刚刚就绪,莫利·格雷厄姆就带着游客到了,看到链子交缠在一起,有些书还书脊朝外,她诧异地看着我们。

我用手指抵住嘴唇,警告他用词不当。

“是这么回事儿,女士,……”尼古拉斯又开始编故事了,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脱下手套收好。

“书脊一面都朝里……”他喃喃道,望着眼前一排排的书龙发愣,“鬼知道该找哪一本。”

我听到几声轻响,知道有人按下了快门。这一瞬间将永远留在一些日本人的相册里,传给子孙后代。

“别总把莫利挂在嘴边,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恶声恶气地说,但随后给自己打圆场,“我们找找别的书吧。”尼古拉斯比我人缘好,我一时还不太习惯。

莫利·格雷厄姆一时有些分心,尼古拉斯趁机再次发出邀请。“你来美国一定要去我们那儿做客,格雷厄姆女士,记得来纽约圣帕特里克教堂,找《圣经》教理会。”他很执着。

“真不敢相信连《诗篇》都没有,这个版本肯定很稀罕。”尼古拉斯咕哝道,“怪不得莫利让我们小心。”

“非常感谢,格雷厄姆女士,你帮了我们大忙。我们这就走了,祝你过得愉快。”这些话从我嘴里出来已经客气得不能再客气了。说完,我们两个几乎是夺路而逃。

每一排书架尽头都有一张长桌,用来放书,以免链子拉得太长。我们坐下来,面对令人生畏的鸿篇巨制,开始翻找,按理说《诗篇》应该在《约伯记》之后,我们却扑了空。

到了外面,我终于放宽了心。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回酒店,尼古拉斯在路上就摘下了硬白领,解开上衣纽扣。我告诉前台准备结账,然后直奔房间。我们取来已经打包好的行李,回到大堂,一心想尽快离开赫里福德。如果莫利·格雷厄姆发现《圣经》少了几页,我们肯定有麻烦,她准知道在哪能找到我们。

尼古拉斯把手放在胸前,低头表示同意。女人走了,看上去很高兴做了一件善事。

上了车,尼古拉斯仔细对照我撕下来的书页和他做的笔记,我则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量快开,不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带图的纸。

莫利·格雷厄姆朝尼古拉斯露出为难的表情。“有个日本旅游团马上就到,请不要耽搁太久。”

“你瞧。”他把那张纸举给我看。上面印着一幅画,我看着很眼熟。

“我可以拿命担保。”

“我的上帝,你从书上撕下来的?”

“那你得到书架另一面找。可得仔细点儿,一定要小心。”

“对,《红书》里的一页,你再看看这个——”我瞟了一眼,一时有些分神,结果车子意外打了个转,引擎熄了火。

“非常想。”

这时我注意到后面那辆灰车放慢了速度,从赫里福德出来它就一直跟着我们,相距大约一百码。我之前并没有太过警惕,对马尔图齐神父的警告将信将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身陷险境。灰车从我们身旁驶过,开车的正是餐厅里那个人。

“你想看那部《红书》?”

“从我们离开他就一直跟着我们。”我告诉尼古拉斯。

“谢谢你,女士,愿上帝赐予你丰厚的回报。”他突然用恳求的眼神盯住她,问:“请问你们有没有一部叫作《红书》的书?”

“确定吗?”

尼古拉斯接过《圣经》,微微躬身,喜形于色,像捧着珍宝一样。我心中暗想,要不是害怕弄脏了书,他肯定会亲上一口。

“现在确定了,你发现什么了?”我一边问,一边重新发动引擎。

“那我们找对了,”女人满意地点点头,“当然这里还有别的版本。”

“还记得你叔叔留下的字条吗?我把那些奇怪的文字抄下来带在身上,博斯的画里有完全相同的题字:Meester snyt die keye ras / myn name is lubbert das。据我所知这是佛兰德语2,意思是:长老,切除石头,我叫鲁伯特·达斯。那部《红书》是博斯所有作品的目录,出版于1730年。”

“自然是新教《圣经》。”

“我的上帝……你竟然撕了下来!”

“请加倍小心,这是17世纪的珍本,带有手绘插图,类似的只有一部,收藏在伦敦大英图书馆。对了,你还没告诉要找哪一类《圣经》……”

“得了,还说我呢,你几乎撕光了整部《圣经》!”

她的手捋过面前的书,没有片刻迟疑,最后停在一部很显眼的大部头古籍前,链子自然是少不了。尼古拉斯递给我一副手套。

他说的对,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

我们跟了上去,她踩着短促的步点,快步走向一道上了锁的门,打开,朝圣典分部走。这地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小,跟我去过的许多图书馆相比,既不够大,也不够漂亮,只能说……与众不同,这还多亏了那些链子。这里收藏着将近两千部极其珍贵的中世纪原版书,还有许多手稿,全都拴着生锈的旧链子。小孩子的眼光当然不同于成人,但拿我两次光顾这里的体验相比,有一样东西没变,就是弥散在朴素气氛中的那种神秘感。所有藏书的外表都很古老、破旧,书页并不像我们习惯的那样挺括和平整,甚至可以说,那些不是书,只是两片书皮夹着一叠里出外进、参差不齐的羊皮纸。

“我想起来了,克劳迪奥叔叔的书房里有这幅画。”我说。

尼古拉斯确实很有会说故事。好心的女人看起来信了,就像我早前一样。看到尼古拉斯一脸苦相,她还犹豫了一下,再看到他手上戴着乳胶手套,她离开桌子,说:“跟我来。”

“他收藏了《取出疯狂之石》?不可能,这幅画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

“我们确实应该打好招呼再来,女士,可我为了今天都等了好几年了,稍微瞧一眼《圣经》总行吧?我会感激不尽的,等你想来美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会众一定盛情款待。我今天下午就得回国了……”

“我指的不是原作,是幅缩小的复制品,不到一英尺高,但我最近没有见过。”

“莫利·格雷厄姆。如果您是为了做研究,可以一次查阅一部书,但要提前申请。”

“这样看来,《诗篇》和这幅画是否有某种联系呢?”

“尼古拉斯·布洛姆教士,怎么称呼你呢,好心的女士?”

我没有回答,在余下的路程中陷入沉思。我们对赫里福德发动了偷袭,战果颇丰,却几乎洗劫了一处圣地,而我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到了机场,还掉租来的车子后,我说:“你拿着那些纸吧,餐厅里那个人会跟着我,你飞回罗马后去孔蒂尼别墅等我。”

“这里只供展览,您是……”

尼古拉斯点点头,不过他的心思显然还在别处。

“我们另有来意,女士。”尼古拉斯解释说,“我从美国来,是《圣经》教理会的特使,听说这里珍藏的圣书很有名,想亲自拜读一下。”

我走进机场大楼,去了售票处。灰车里那个人悄悄跟了上来,右手拿着报纸或杂志之类的东西,时而不耐烦地用它拍拍左手。我们排在一个队伍里,隔着两人。

“你们想参观吗?”她问。

我买了去纽约的机票,估计他会照办。我前脚刚到候机区,他后脚就跟了过来。听到最后一次登机广播,我离开座位,跟在大家后面排队,他也照办。有个胖女人和空姐领班发生了争吵,我趁他一时分心,溜到他身后,他上了登机桥才发现我不在了。我离开了正在关闭的登机门,边走边回头看他跟没跟上来。

我见过很多大教堂,无不气势恢宏。无论你是谁,只要有胆踏进如此巨大的建筑,漫步于大厅,顺着柱子望向一个又一个圆顶,都会在精神层面深刻地自我反省,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再看赫里福德大教堂,连柱子都经过精雕细琢,每一寸地方都经过精心打造,富丽堂皇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敢打赌,即使没有信仰的人走进这样一处地方,也会突然不顾一切地想要信点什么。我们在教堂里四处闲逛,消磨时间,直到图书馆十点钟开门才走出教堂。图书馆在院子东南角,完全没有其他建筑那般威严。一个女人坐在小桌子后面,跟周围的大部头古籍一比显得很渺小。看到我们过来,她直冲着尼古拉斯微笑致意,基本上当我不存在。桌上有个劝捐牌,每人四英镑,我放了两个人的钱。

“这位先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工作人员大叫,“请您立即登机!”

用不着回答,当然不希望。我穿上灰运动衫,同他一起上了路。

“我现在走不了,事情紧急,我才想起来,非常重要,我坐下一班!”我语无伦次,尽快逃走了。

“记者必须出示证件,我也有,但你希望别人知道我们是谁吗?”

回到售票处,我买了回罗马的机票。

“有必要吗?”我很不解,“你是记者,差不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1阿拉米语(Aramaic):阿拉米人的语言,曾用来书写《旧约圣经》的后半部分,据说是耶稣基督时代犹太人的日常语言。

“在罗马很容易搞到这身东西。”他一边解释,一边把上衣往肩上提,没用,怎么弄都不合身,“这么穿找东西方便。”

2佛兰德语(Flemish):比利时、荷兰某些地区的一个语言分支,与英语有一定的相似度。

在此之前,我一直有在钢丝上跳探戈的感觉,听了他的话,心情居然开始缓慢平复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会见到这样一幕:尼古拉斯一身牧师打扮出现在我的房门口,黑西服,脖子上套着一圈硬白领。西服虽然普普通通,配上硬白领便有了不一样的宗教气息。让人惊奇的是,尼古拉斯的个性与这身打扮看上去很搭,松垮的身形、下溜的肩膀、哀伤的眼神,恰是一副殉道圣徒的形象。他看着我微笑,但笑得与昨晚在餐厅时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