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清白就叹一口长气:“人无前后眼啊!”
罗想农憋住笑:“想必从前你也把人家挤兑得不轻。”
罗想农劝他:“眼下你真不能冲动,先把事情弄实了再说。有证据,什么都好办。”
袁清白哼哼着:“说得容易,一朝结冤,十朝难解呢。”
“我知道。法制社会了嘛。”袁清白点头,脸颊上的皮肉一抖一抖。
他拍了拍袁清白的肩膀:“沉住气,想办法跳过这个坎儿。”
他们一个出,一个进,交身而过。罗想农已经走到了院子里,袁清白忽然又在台阶上回头。
罗想农心里想,这家伙还不到五十吧?比乔麦子还要小上几岁呢,操持一个家族企业,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糟糠模样?
“大哥,我杨姨的那个事……你是无论如何都要等到乔麦子?”
袁清白此时也不讲什么老板派头了,穿一件洗缩了水的纯棉细格子衫,格子衫的下摆卷上去一小截,露出紧绷在肚皮上的裤腰和皮带,还有拴在皮带上的约摸有两三斤重的钥匙串。他走得急,胖脑袋上油光光地冒着汗,才两日不见,眉头眼角就老了很多,眼袋像葡萄串儿一样沉甸甸地嘟噜了下来,下巴松松垮垮,鼻翼的两道深沟如同被犁刀犁过了一样的醒目。
“等到乔麦子。”罗想农点一点下巴。“她会赶过来的,快了。”
袁清白圆瞪着眼睛,咬牙切齿:“你死我活啊!过去搞阶级斗争那会儿都不带这么搞法的,太龌龊了。简直就是黑社会!下三滥!”
袁清白站着,手里抱着纸盒子,远远地看着他,说不清楚的那样一种神情。
罗想农的身子朝后一仰,仿佛被人一巴掌推过去一样。“怎么会?”他咝咝地吸着气:“真跟你有这么大的仇?”
罗想农一时也不知道再应答些什么好,手举起来朝对方挥了挥,意思要他赶快解决自己的问题去。
袁清白凑近他,低声通告说:“刚刚在南通的生鲜超市里发现第二根老鼠尾巴。跟南京的那批火腿肠还不是同天出厂的货。”
还在大门外,罗想农就听到院子里一阵接一阵的水花四溅般的笑声。隔着一堵院墙,笑声仿佛是湿淋淋地泼在地上,又晶莹剔透地弹跳起来,随着空气和清风四处飘散。暮春的正午,一个女孩子在咫尺之外如此青春飞扬地大笑,罗想农的心里不觉轻轻地漾了一漾,有一种清凉甘甜的滋味回旋起来。
“又出什么事?”罗想农惊愕道。
他先以为是苏苏在笑,随即便在心里否定了,因为苏苏留给他的印象是矜持而高贵,黑天鹅那样的昂然。同住江岸镇的这几日中,他还真没见过苏苏露齿莞尔的模样。那么这个快乐大笑的女孩,显然是罗江的女朋友玉儿。两个人吵架分手的那天,罗江满不在乎地预言,不出三天玉儿保准回来。果然,玉儿不光是人回来了,她还把无忧无虑的笑声带回来了。她笑得如此开怀如此放松,可见这女孩子简单,和善,与人相处毫不设防。
袁清白叫起来:“那也要出效率才行啊!不瞒你大教授说,我袁某人现在是分分钟坐在火山口子上,若查不出个子午卯酉,厂子就要关门了,我手里这些工人也要回家喝稀粥嚼萝卜干了。”
罗想农对玉儿的好感,即刻间又增添了几分。他想,罗江要真能踏踏实实跟玉儿走进婚姻,倒也是罗家人的幸事。最起码,玉儿这样的女孩,对罗海罗泊不会构成威胁。如今的年轻人习惯了独霸天下,要走进这个兄弟成群的家庭,充当起长嫂的责任,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罗想农告诉他:“我看这两个人不错,行事作风够专业。”
罗想农转着这样的念头,一边伸手推开院门。罗江此时正戴着那顶报纸迭出来的滑稽可笑的厨师帽,扎着杨云的花围裙,手举一把亮闪闪的切菜刀,在白果木的砧板上奋力剁盐水鸭。鸭肉极嫩,而他的力道又过大,溅起来的骨碴、鸭油、皮肉的碎片,星星点点沾在他的鼻尖和眉梢上,随着他身体的动作,颤巍巍地晃荡着,小丑的故作狼狈一样,的确让人发笑。
“少年人做事都不靠谱。”他抱怨。“两个人在房间里烧个水,就能把人家宾馆的电水壶烧短路了。”
“快看,玉儿姐姐从南京带来的盐水鸭!”罗泊看见伯父罗想农走过来,赶快向他报告。
走下宾馆台阶时,迎面撞上了同样是来打探进展的袁清白。他手里抱一个黑白两色的纸盒子,从图案上看出来,盒子里装的是电水壶。
小罗泊和寸步不离他的小狗狗,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都仰着面孔看罗江剁鸭子。罗泊把手掌摊开来,平举着,偶尔有鸭子碎屑落到他掌心,他便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送到小狗嘴边上。狗狗伸出舌头,飞快地一卷,嘴巴里巴嗒一下子,肉屑没了,它再拼命朝罗泊摇尾巴,摇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眼里的神情是感恩戴德加上受宠若惊。
他像父亲一样地嘱咐他们:“趁热,好好吃顿饭。”
它舔进肚里的肉屑屑,其实也就是黄豆粒那么大,由舌尖滑进喉咙口,一瞬间的功夫,可能连滋味都没尝到。狗这个小东西,它完全是把自己的幸福放大了,而且就是要放大给你看,让你有成就感,让你不能不继续想着它,优待它。
罗想农也笑,承认自己的观念落伍。
罗想农拍拍罗泊的脑袋:“当心它咬到你的手。”
眼镜小伙儿笑:“罗老师,你那是搞运动,人民战争,老一辈人的看家本领。可我们是现代战术:电子跟踪,精确打击。”
罗泊极有把握:“不会,我们是好朋友。”
“不能一条胡同走到底。”罗想农给他们出主意,“还得走出去,发动群众。”
罗江边剁鸭子,边抬头询问罗想农的意见:“中午下面条吃怎么样?面条就盐水鸭,再拍个黄瓜,荤素全齐。”
侦探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罗想农怜悯地想。活蹦乱跳的两个酷小伙儿,生生地被拴在这个房间里磨性子,几天几夜门边儿不能迈一步,外面的灯红酒绿风花雪月跟他们完全没关系,说起来还真是有点不人道。
罗想农点头:“很好。”想了想,又问罗江:“你爸呢?”
年轻人眼睛紧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跟他说话:“完全正常。”语言简洁到平淡。
罗江说:“去石材厂了。他刚画了个石碑的图样,说要问问师傅能不能照着图样打出来。”
“有什么发现吗?”他问坐在电脑前面的理平头的小伙。
石碑还得有个造型,造型还有美和不美之分,这一点罗想农倒是没想到。看起来,搞科学的和搞艺术的还是有差别,搞科学的简单,搞艺术的复杂。但是反过来说,复杂又未必比简单更好。具体到杨云的这块墓碑,焉知杨云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她生前是个生活简单的人,死后的住所愿意别出心裁或者是花里胡梢吗?
他颇有兴致地走到工作台边,去看电脑里的即时影像。屏幕上显示的场景非常清楚,一格一格地移动图像后,整座车间没有一处死角,每个人的举手投足暴露无遗。如果用鼠标将镜头拉近,连机器肚子里连续吐出来的火腿肠上的商标图案都看得字字分明。
罗想农把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在这时候给罗卫星的热情浇冷水。
在他的生物系,课题攻关到最后阶段,姑娘小伙子们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时候,实验室里的状况跟眼面前的脏乱有一比。
看看自己帮不上罗江的忙,罗想农自告奋勇:“下面条要放葱花,我到菜园子里搞一把小米葱去。”
罗想农在卫生间的洗漱台上找到一块空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没事没事,”他摆手,“干活儿的时候都这样。”
玉儿赶快跟上:“伯父我陪你去。”
“不好意思,我们顾不上收拾。”眼镜小伙子倒还懂得惭愧这两个字。
罗想农在前面大步走,走出院门,才侧身等着玉儿上来。他猜测玉儿可能是找他有话要说,否则为一把小葱没必要兴师动众。
一天一夜闷在这个小小的客房里,房间闷出了人体的腌味。床上的被子胡乱堆在床脚,枕头斜搭在床头柜,油渍斑斑的地毯上扔着方便面的包装盒,丢弃的烟壳,装零食的塑料袋,用过的纸巾,还有两双硬梆梆的臭袜子。因为保密,要谢绝客房服务,谢绝了客房服务,房间立刻变成了垃圾场,变成乱糟糟无处下脚的耗子窝。
果然,玉儿跟他并排走了两步后,小心看一看他,发布了一条令他心惊的消息:“我从汽车站走过来,看见苏苏和罗海了,他们两个人在咖啡馆。”
“我不找他,给你们送点饭菜。两位都辛苦了。”罗想农把两只塑料口袋提起来,举在半空,做出说明。
江岸镇居然还有咖啡馆!咖啡馆里的两个人是后母和儿子!
“罗江刚走。”眼镜小伙子告诉罗想农。他以为对方是来找人的。
罗想农赶快抹稀泥:“偶尔去喝杯咖啡……”
敲门,半天才打开。白净皮肤戴眼睛的那个来开的门。吃这碗饭的人天生有反侦查能力,在没有确认门外来客的身份之前,他们不会轻易暴露。
“不是,他们两个人拉着手,在桌上。”
他没有回家,出门拐上了另一条路,去那两个私家侦探下榻的宾馆。两个小伙子这一天一夜监看的情况,他很想知道。还有就是,母亲在江岸镇的最后十年,袁清白把她照顾得如亲娘一般,仅仅看在这个情份上,罗想农也不希望这个人的庞大家业毁于一根莫名其妙的老鼠尾巴。
罗想农的眼前,蓦然出现了前天早晨偶然落进他眼中的场景:身穿长过臀围的提花粗毛衣的苏苏,坐在堂屋里摆弄她的半干半湿的长发,宽松的衣袖展开像鸟翅。旁边那个奇装异服的化妆师罗海,起身走到她身后,细长的手指灵巧触碰她的长发,要替她挽一个漂亮别致的发髻。而苏苏回头看罗海,眼睛里是难得一见的温柔笑容。
黄酒焖肉出锅,拿一个粗瓦钵盛着。两个小炒,一个是洋葱爆腰花,一个麻油鳝糊,都装在保鲜盒子里,用一只塑料袋兜起来。经理要吩咐伙计帮忙送餐,罗想农坚决拒绝,一手一个袋子沉甸甸地拎走。
罗想农的心脏怦怦地用力地跳起来,轰轰作响,抗议一样。他心虚地回头,看身后和四周有没有人。
母亲在这些年中想了些什么?她回到江岸镇又是为了什么?罗想农之前不敢问她,现在是永远问不着了。
“你告诉罗江了?”他问玉儿。
经理口中的溢美之词,罗想农不能全信。生意人一向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他们的特性。可是母亲这些年在江岸镇过得充实,过得愉快、有成就感,肯定是事实。母亲在古稀之年独自出门,却找到了活着的最好状态,这使得罗想农伤感,也使他意外。
“没有。我想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你。罗江有时候会乱发脾气,我怕他要去揍罗海。他们两个一直不对付。罗海那个人特别傲。”
“习惯习惯!”经理连声回答。“她带徒弟呢,此地有不少养猪户拜她为师呢,我们袁老板就是一个。袁老板说了,要不是有杨先生替他保驾,他的猪场哪会发展到如今的规模?猪场不发展,又哪会有接下来的宰杀呀加工啊销售啊这些一条龙的生产?归齐了一句话,杨先生在我们江岸镇,那是大功臣!”
罗想农松一口气:“玉儿你听着,这事到我们两个人为止,我来处理。”
“我母亲……她一个人在这儿……过得习惯?”
玉儿说:“好。”
“杨先生学问大啊。”他感慨。“青阳本地的猪,过去没人愿意吃的,嫌肥,膘太足,咬头也不好。老太太来了之后见天去猪场,琢磨了几年,弄出个杂交猪种,现在你看,弄到南京上海,超市里卖出了海鲜价!名字叫个什么?精品生态猪肉?嗬嗬,此地养猪户们都跟着发大财哦。”
“也许根本没什么,这是个误会。”
黄酒焖肉在锅里炖着,经理怕罗想农等得焦心,交待完了后厨的事情之后,出来陪他说话。
玉儿点头:“我知道。”
经理得了吩咐,颠颠地去了后厨。这功夫,他招呼伙计先给“大相公”上一壶好茶。所谓好茶,也就是放得太久的陈年龙井,茶汤暗黄,闻起来只有焦糊味,没有香味。青阳这地方样样都有出产,惟独不产茶叶,因此茶文化在此地相对萧条,懂茶爱茶的客人不多。
罗想农看着面前这张光洁无痕又凸凹有致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涌出一些感动:“玉儿,你是个好女孩,伯父希望你和罗江一辈子都幸福。”
“不,打包带走。”
玉儿受表扬,既开心又喜悦,脸都发了红:“伯父你放心,我会一辈子都对罗江好。”
“大相公在这儿吃?”经理毕恭毕敬地问。
玉儿说到做到,这件事她没有再跟第三个人提起。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罗想农仔细观察了一下,罗卫星和罗江父子两个的表情都轻松自然,可见他们尚未收到意外事件的困扰。罗想农问起墓碑的事,罗卫星马上显出一脸沮丧,说是不行,弄不成,石匠们都不肯接这活儿。其实他设计的方案很简单,就是在墓碑顶上加刻三个小天使,意思是杨云的三个孩子会永远围拢在她身边,铭记她,感念她。罗想农忍不住地笑出声,说你这不叫为难叫什么?乡下的石匠,一辈子就会刻个食槽磨盘什么的,至多还能刻个石狮子石麒麟,你现在叫人家刻天使,人家见都没见过,怎么弄?罗卫星辩解,我画了图啊,照图下刀还不行?罗想农说,肯定不行,人家怕把你的碑石刻坏了,到时候你找人家打官司。
罗想农说:“要一个黄酒焖肉。再炒两个小炒,你搭配着办。”
罗卫星心犹不甘,说起他去年跟一个画家团去希腊采风,在雅典博物馆里见到大批的古罗马时代的墓碑,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一个感动人的故事,那就是死者和生者的最后告别,父母儿女,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形式,庄严而且缠绵,那些肝肠寸断的场景,让他们全团人震惊,他们绕着满大厅的碑石怎么看都看不够,挪不开步子。
经理的模样奇特,长得呲牙咧嘴不说,还瘦,瘦得三根筋绊着一个头,好像存心要把自己虐待成这副惨样,好证明自己守着一个饭馆而没有偷吃扒拿。
“伟大的希腊啊,了不起的艺术啊。”罗卫星唏嘘不止。
饭馆经理还认识他,晓得他是袁老板的好朋友,刚刚过世的“杨先生”的大相公。生意人靠的就是眼力好,嘴巴甜,食客只需要来一次,下回再来,便是熟人。
罗想农安慰他:“行了,以后在南京找你的雕刻家朋友,按你的设计补刻一块碑,弄回来换上,免得你留个遗憾。”
临近中午前,罗想农出门,沿着江岸镇上一条尘土飞扬的水泥路,走过几个卖油盐酱醋的小超市,走过一个家电修理部,两家服装店,一家日杂用品店,一家鲜花水果店,穿过一片小小的停车场,踏进袁清白名下的那家江鲜土菜馆。
罗卫星大叫:“对呀,这也是个办法!”他马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实在不行,小彭还可以开车把表格送过来。高速公路,一来一回不过六七个小时。现代化生活是一把双刃剑,破坏了很多事,但是也在成就着更多的事。
小罗泊很清醒地嘀咕:“墓碑弄那么漂亮,就不怕给小偷拉走?”
如果一星期之内乔麦子不能赶到,母亲的骨灰还没有下葬,他就分身无术了。项目年年都有,母亲的葬礼一辈子只有一次,轻重缓急他分得清楚。
罗江赶快用手肘捅了一下弟弟,让他不要在这时候扫兴。罗江很了解他爸爸的脾性,一时冲动一时退缩的,说不定回到南京,杂事一来,墓碑就被忘到脑后,不再会提起了。
“我争取。”他答应,小心不把话说死。
苏苏和罗海在饭桌上依然沉默。罗想农注意观察他们之间有没有眼神交流,似乎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弯腰给脚下的小黄狗递一块鸭骨头时,发现了端倪:这两个人不知何时穿上了一模一样的黑平绒面子的手工布鞋!罗想农估计他们是在镇上的某个小店里买的。苏苏的一双鞋上绣着小小的金黄色的菊花,罗海的鞋绣的是老鹰,绣工不太好,乍一看像麻雀。
“要有你的签名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只有一星期时间,过期不候的。”小彭有点着急。
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人,敢于把自己的衣着打扮弄得如此戏剧化。
罗想农闭上眼睛,静默了三秒钟的时间,睁开来,疲惫而无奈地吩咐:“报吧。你先填个草稿,发过来我再修改。”
这到底是哪儿对哪儿呢?一模一样的手工鞋,昭示或者暗藏着什么呢?罗想农迷惑不已。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垂垂老去,不明白也不理解年轻人的很多惊世骇俗的做法。过去有句评价文人的老话:语不惊人誓不休。现在好了,年轻人超越了古人,往前更进了一步:事不惊人誓不休。
小彭在电话中再次询问:“报吗,罗老师?”
是什么样的事?苏苏和罗海,他们两个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也正是因为那些可爱的白鳍豚,他和乔麦子,他们在江水的涛声里结合,在泪水和悲伤中,彼此安慰,灵魂入毂,完成了人类行为中的重大仪式。
罗想农坐直了身子,强迫自己想: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两个人逛街,碰上都喜欢的东西,一同买了,当时就穿到脚上了,生活中不是常常出现这样的事情吗?不应该大惊小怪。不应该无端猜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他现在是这个家中的长者,他要控制住事态,要维持一家人的和谐和安宁。
罗想农现在很怀念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时光,那时候国家经济还是一头沉睡的怪兽,人们没有被追咬的恐惧,可以悠闲地读书,轻松地授课,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做研究,不慌不忙,闲庭信步。那时候校园里的空气是纯净的,清凉的,饱含着书本的芳香和思想的甘美的。那时候他带着一群年轻人跑去武汉水生所的白鳍豚养殖场,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做人工饲养状态下的白鳍豚的“声行为研究”,做声谱图,做肾上腺素的测试,做疾病防治的报告。他们的生活简单,使用的器材和交谈的语言也简单,但是他们的研究成果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就想到三年前,罗卫星打电话邀请他去看一场舞蹈演出的事。接电话时他正在指导学生做一台生物解剖,解剖台上躺着的是一头刚刚死去的灰黑色的江豚,豚体纤瘦,比普通的成年江豚要小了三分之一的体积,皮肤皱缩泛白,干涩无光,明显是死于营养不良。自从长江水利工程相继上马并且完工,白鳍豚是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原本数量较大的普通的长江江豚,如今也处于岌岌可危的灭绝状态。作为长江水生物学家的罗想农明白,江豚是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水生哺乳动物,这种顶级食肉动物一旦灭绝,那就昭示着长江生态系统即将崩溃。
罗想农心里的火已经在嗤嗤发响地往上冒了。不要项目吧,是他无能,不入流,三两年一过,即刻就成了本专业被淘汰的人物,一切都靠边站,连博士生都只能招别人挑剩的。要到项目呢,紧箍咒从此戴上了头,没完没了的填表格,报进度,检查,汇报,总结,恨不得详细到每一日每一小时都有些什么发现,干出了什么成果。高度的教研成果的量化考核,把高校教授们折腾得永无安宁之日。
罗想农情绪不好,接电话的口气颇不耐烦:“我手里一大堆的表格要填,下周教育部还有大员过来视察,事关学科组几百万的科研经费,我哪有闲心去看什么舞蹈演出?”
哗哗的翻纸声。这是小彭在点数。“二十八页。还好吧?”回答是小心翼翼的,怕罗想农发怒,知难而退。罗想农是学科带头人,如果他打了退堂鼓,下面的助手们就没戏唱,整歇,明年一年甚至之后几年的科研经费都没了着落。
罗卫星求他:“哥,无论如何你要来,这台节目是我做的舞美!”
罗想农问小彭:“几页?”这是问项目申请表格的页数。填表是一项重大工程,理工科出身的人尤其憷头。前期成果,研究意义,研究开展,研究内容……谁能分得清这几个词组之间的微妙差别?
“舞美我不懂,我看也是白看。”
项目年年都有,经费年年增加,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到。有项目在手,雇人添设备出差出国甚至餐费通信费买电脑买复印机买纸张的费用,统统都有了着落,可以用“项目经费”的名义报销,可以大大的丰富教授学生的业余生活,还可以凭着项目评上“特聘教授”,享受“特别津贴”。但是项目也是烫手的山芋,如何争取、如何使用、最终如何结项交差,这都是学问,要费心费力,烦不胜烦。
“欣赏一下嘛,代表父母给我一个鼓励,让我感受一下亲人的关爱。”罗卫星嘻嘻哈哈,又不急不燥。
国家项目很重要,几乎每一个老师都会全力争取。他们学校里有个很奇怪的考绩标准:拿到国家项目才算教研成果,省里和学校里的都不算,连国际项目都不算。很多老师愤愤不平,抗议和反对这种偏狭的做法,没用,惯例一旦形成,打破它就是天方夜谭。
做大哥的没法再拒绝。从小到大罗卫星就是这样的人,他粘粘乎乎,漫不经心,从来也没有像罗想农这般豁出命来的打拼奋斗,但是很奇怪,好运气总是粘在他的背上,甩都甩不脱,要不要都由不得他自己。
“今年的项目申请表已经发到教研室,要求尽快填好上报。是国家项目,项目经费也比较可观。”小彭在电话里简单地报告。
罗想农当天临出门前,脱下了平日里泡实验室穿的皱皱巴巴又污渍斑斑的休闲夹克,换上一套出国开会才穿的正装,表示自己对艺术和艺术家的尊重。
是教研室小彭打过来的,关于项目申报的事。小彭是罗想农的博士研究生,本科比乔麦子要低个四、五届,一路跟着罗想农读下来,前不久也评为教授了,也开始独立带博士生了。
罗卫星给他留的座位很好:A区六排五座。坐下来,从耳朵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发现围绕在他四周的都是艺术学院的老师学生,罗想农颇有点不自在,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误入孔雀群的傻头傻脑的狍子,怎么伪装都是一副不入流的模样。
他哭笑不得,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
舞蹈节目很丰富,独舞群舞双人舞什么都有。舞台美术也眩目,灯光和背景画面做得如诗如画,当幻灯片欣赏都是享受。罗想农比较不能适应的是舞台前端不断喷出来的干冰制剂,浓重的化学气味让他鼻腔过敏,喷嚏连连。他必须费劲克制身体的本能反应,防止全神贯注看节目的艺术家们对他侧目而视。
罗泊笑嘻嘻的,振振有词:“不好玩吗?笑声会使人年轻哦。”
下一个节目,舞台字幕打出来是独舞《琴童》。一直没有露面的罗卫星突然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挤到罗想农的身边坐下。
罗想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新的手机铃声。他无可奈何地瞪了罗泊一眼:“你能不能别再动我的手机?”
“哥,你好好看看台上的那个女孩。”他小声说。
手机在沙发扶手上跳起来,同时响起了一种电子合成的、沙哑而又怪异的笑声:“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舞台装置特别简洁,追光灯打着台中央孤零零的一架黑色立式钢琴,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琴童”开始了她的俏皮活泼又不无诙谐的表演。她对她的钢琴又爱又恨。她抗议钢琴吞掉她的童年快乐,却又对面前的庞然大物欲罢不能。她时而独自演奏,陶醉得不亦乐乎,时而又撇嘴蹙眉,憨态可掬地拍打钢琴发火。她攀上琴身翩然起舞,脚尖顽皮地敲击琴键;她又围绕着钢琴陀螺般地旋转,跳出八音盒上木偶娃娃一样可笑又可爱的姿态。她精灵鬼怪,娇憨妩媚,摆出一个孩子独处时的种种搞笑动作,有点自恋,却又乐在其中,感染得台下观众跟着她开心,跟着她张扬,跟着她享受了一个小女孩子的活泼的私密的小情小趣。
罗想农惊讶地想,这小家伙不简单,小脑袋瓜儿里藏着做人做事的韬略呢。他又想,这辈子他只有婚姻没有儿女,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他有一个罗泊这样的孩子,他会如何对付?他有能力独自一个人把他的孩子抚养长大,教育成人吗?
舞台灯光转暗,罗想农从台上“琴童”的情绪中跳回现实,发现自己居然也跟着大家咧开嘴巴在笑。
罗泊叫起来:“上去容易,下来就惨啦,大人们都是这样,只准天天向上,不允许掉头往下。偶尔考个一百分是小事,回回都要考一百分,那不是要我的命了?”
罗卫星问他:“怎么样,这个女孩?”
罗想农委婉地责备他:“你多下点死劲,多背两天书,考个一百分不好吗?”
“谁?”罗想农一时恍惚,不知道罗卫星问的是“琴童”还是演琴童的演员。
罗泊很有把握地摇摇头:“不会,我只要下死劲背两天书,考九十分不成问题。”
“苏苏啊。你才看了人家跳的舞。”罗卫星不满意大哥在女性面前的愚钝。
罗想农说:“可是你请假久了,功课就拉得多了,下回考试交白卷怎么办?”
罗想农笑笑:“啊啊,小女孩挺可爱。”
罗想农很吃惊小家伙的直言不讳。上学读书的确是一件辛苦的事,中国的学生们普遍厌学,老师们用“分数”这个杀手锏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学生和家长,把无数原本幸福的家庭拖向了深渊。就说小罗泊吧,从小缺失了母亲的管教,属于聪明但没有常性的孩子,背书抄写最被他排斥,考试成绩从未进入班级前二十名,做父亲的罗卫星时不时地要被传唤到学校去,接受那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女老师的无情训斥。
“她今年二十六岁。”罗卫星说,“我们也许会结婚。”
罗泊叹口气:“时间拖久点最好,我可以多请几天假,我对上学的事情腻透了。”
“你说什么?”
罗想农哈哈大笑,抬手摸他的圆溜溜的脑袋:“你很会用词啊!怎么可能是永远?尘埃总会散去,天空总会晴朗,麦子姑姑总会出现在你我的眼前。”
“结婚哦。”罗卫星眼盯着他的大哥。
他话题一转,问罗想农:“火山灰不散,麦子姑姑就永远跟我们天各一方?”
罗想农一下子张大嘴巴。他这才明白罗卫星拉他过来看演出的用意。
小罗泊想了想:“那也是,太惨了。”
“二十六岁。”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比罗江大不了两岁。”
“可是火山下的冰岛人不是要统统灭绝了吗?”
罗卫星做错事一样的,既羞愧又不安地解释:“是她坚持。她说她喜欢成熟的男人。”
“三千年之后挖出来,不又是一个人类文化遗产吗?”
罗想农想:成熟的男人?像罗卫星这样的,能算是成熟的男人?
“为什么?”罗想农吃惊。现在的孩子,你永远都猜不透他们脑瓜子里面想些什么。
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罗卫星把他拉过来“掌眼”,实在也就是走个形式,表示一下对大哥的尊重。如今这个时代,各人有各人的主见,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父母都不能左右儿女的婚事,兄弟之间又岂有从谏如流一说?
“真希望冰岛成为第二个庞培。”小家伙自言自语。
不多久,罗卫星和苏苏热热闹闹张罗结婚。远在青阳的杨云听完罗江罗海罗泊三兄弟的汇报后,本能地不喜欢这个跳舞出身的、过于年轻和招摇的女孩,她拒绝赶到南京参加婚礼。罗想农长兄为父,不能不在婚礼上替代长辈说了几句吉祥和祝福的话。可是私下里,他从来都没有看好过这桩时代感太强的、在他的眼睛里有点荒腔走板的婚姻。
“这我不清楚。我不研究地质。”罗想农老老实实回答。
果然如此,仅仅三年,苏苏的感情生活已经有了偏移迹象。而她有可能转移过去的这个对象,居然是罗海,她名义上的儿子,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当化妆师的男孩。
“冰岛火山为什么只有灰,没有溶岩?”他问罗想农。
关于这一切,浑浑沌沌过日子的罗卫星是否已经知晓?就算他慧眼识人察觉了一切,看出了端倪,他又准备如何处置身边的变故?
小罗泊正在院子里刷牙,听到电视机里播报这条消息,牙膏沫子都来不及吐干净,赶快奔进堂屋,全神贯注地看画面。
罗想农在心里深深地叹一口气,他觉得他的这个兄弟一辈子活得并不轻省,光是对付身边这些走马灯一样川流不息的女人,就足以耗去他一多半的艺术生命。
早晨起床,罗想农要做的第一件事,照例是打开电视机收看中央台的“早间新闻”。冰岛火山灰像一个折磨人的幽灵,由着性子在欧洲的上空游荡,昨天还不打招呼地飘向了柏林和莫斯科,今天却突然地改了主意,往爱尔兰上空转向了。还有消息说,如果火山灰有更大规模的爆发,可能连亚洲地区都不能幸免。
无爱的生活孤灯冷灶,有太多爱的生活也有太多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