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家人们 > 第十章

第十章

“可是你看,人家弄出了杂交稻,亩产一下子翻了倍,成了水稻之父。我呢,一事无成,现在是闲人一个。”乔六月撇着嘴,调侃自己,也是瞧不起自己。

罗想农在旁边一声不响,怕惊扰了他的愉快记忆。

罗想农沉默。他能够明白乔六月心里的伤感,不甘,和那种被时代被同事摒弃的针扎一样的痛。

“一到冬天,候鸟一样,各省各市搞育种的人都涌过去了,互相之间还保密,较劲儿,总想着自己一鸣惊人。”乔六月坐在高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头仰着,眼睛往房顶上看,思绪回到了遥远的未开发的热带岛屿。

“所以嘛,”乔六月说,“我喜欢在你这儿坐坐,多闻闻实验室的味道,找找状态。还有三年呢,我未必就不能做成一点事情,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你们会找地方啊。”

罗想农说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

“那时候我们冬天都去海南岛。海南那地方热,冬天能多育一季稻,那就省下一年的试验时间呢,多快好省干社会主义嘛。”

乔六月真是用了心,他从罗想农手边借走一本又一本的生物学杂志,努力地读,要在知识上更新自己。偶尔他会跟罗想农讨论一些前瞻性的话题,比如基因技术,比如美国正在实验的转基因食品。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角色总是错位,年轻一代的生物学硕士罗想农偏于保守,而多年沉寂的乔六月反而趋于活跃,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真的?”罗想农有点意外。

罗想农说:“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不管是‘基因插入’还是‘基因沉默’,都是干扰生命的微观结构和功能,违反真正的生命科学。”

“六十年代我们就认识。”

乔六月说:“我敢断定,现在热闹的水稻杂交技术很快就会过时,因为转基因技术能够打破物种界限,这才是了不起的革命!想想看啊——”他开始掰手指头:“有了抗除草剂转基因,水稻不怕杂草;有了抗虫转基因,水稻不怕虫害;亚洲妇女普通贫血,那就提高水稻的铁元素含量;维生素A不够吗?加上胡萝卜素;需要蛋白质?脂肪?钙?钾?统统加进去!连猪肉牛肉都不必再吃……看看,只要人类全面地深入地掌握了这种新技术,什么样的奇迹不能发生?”

“知道啊,前不久报上还登过他的消息。”

他苍黄的面孔因为激动,竟然泛出两砣潮红,很明亮很动人的那种红,这使他整个人为之一变,不再紧张也不再卑微,而显得昂扬,放松,喜悦。

“我今年五十七了。”乔六月抿一抿嘴唇,“再有三年我该退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成绩都没有做出来。湖南有个育种专家袁隆平,你听说过吗?”

罗想农的脑海里,很突然地跳出一个词:人定胜天。他记得这是很多年前用多用滥的词。五十年代乔六月因为这个词而被打成右派,劫后余生,他居然一个急转,成为这个超自然法则的坚定信众。

“怎么会?”罗想农安静地回答他。“有人陪在身边挺好啊。”

转基因技术是一种科学突破吗?是的。能给人类带来福利吗?也许。

“嘿嘿,想农你不会嫌我烦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那一定会发生。

乔六月对眼前接触到的每一样新鲜东西都感兴趣,忍不住地要问这问那。问着问着,突然停住,脸上浮出不安。

罗想农觉得他对乔六月已经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选择了不说,只听,让乔六月的喜悦和冲动保持得长久一点。在人的生命的某些节点上,精神安慰剂远比一切滋补品都来得快捷和顶用。

“我也是这么想啊!”乔六月望着罗想农,小孩子一样开心。

乔六月从来不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抽烟,他会走出去,站在大路上,或者窗外的那片银杏树林里,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从窗口往外看,黑漆漆的夜空,黑漆漆的树林,乔六月的烟头衬着黑夜一明一灭地闪光,是那种美好的桔红色。如果乔六月正在用劲地抽吸一大口,罗想农能看见火光沿一条平行线飞速地移动,半厘米,最多一厘米。他似乎都能听到烟卷燃烧时的吱吱声响。然后烟头停在半空闪烁,有一个比较久的间歇的过程。再然后,乔六月会爆发出剧烈的山崩动摇一样的咳嗽,他手里的烟头会跟随他的身体而颤抖,跳跃,飞舞成一条桔红色的发光小蛇。

“安静。能思考。”

抽过,咳过,吐过痰,乔六月仍旧回到罗想农的实验室里坐下,微微喘息,肺腔里呼出丝丝拉拉的杂音。

“你又为什么喜欢在晚上泡实验室?”乔六月笑眯眯地反问他。

“乔叔叔你应该戒烟。”罗想农递给他一杯热水。

“你为什么白天不来晚上来?等下你回家,要倒两趟公交车呢。”罗想农想到深更半夜乔六月要孤零零地赶路往郊外,心里不落忍。

“做什么?”乔六月抬眼看他。“怕我会抽死?”

罗想农做实验的时候不分昼夜,乔六月掌握了这个规律,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坐车过来,敲开实验室的门,搬一张凳子坐下,在惨白的简陋无比的灯光下,痴痴迷迷地看罗想农摆弄各种生物试剂,用酒精灯加热烧杯,把培养基里的物质送到显微镜下看来看去,在实验手册上飞快地纪录下数据。他一声不响,凝神注视罗想农的每一个动作,呼吸平稳绵长,目光崇敬高远。

“国际戒烟组织有个统计数字……”

一段时间里,岁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罗想农和乔六月有非常多的私密相处的时刻。只不过空间挪转,不在乔六月的良种田,改到了罗想农的实验室。

乔六月打断罗想农的话:“统计数字这玩艺儿,从来都是支持证据的,看你怎么用。”

罗想农迷惑而好笑,他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为父母一辈人都老了,之前的岁月里他们都被折磨得太狠,心智超限付出,现在的他们是丧失了大部分思维和行动能力的人,荒诞和率性得活像小孩子。

罗想农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什么时候他要去找找乔麦子,让麦子跟他说。或者让母亲出面也行。

可是他也很惊讶,母亲对他发这通火的时候,父亲就在他身后站着,母亲对父亲居然没有一点顾忌,居然就肯当着父亲的面坦白她要见那个人。她的愤怒当中带着撒娇,控诉的背后带着渴念,这一切都表现得明明白白。她难道不怕父亲生气恼火吗?她知道罗家园会顺从她迁就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父辈们的角色颠倒了过来,父亲胆怯,母亲强势,而骄傲的乔六月退缩到连面都不肯照一个?

想到母亲杨云,罗想农忍不住地又要问:“为什么你总不肯见她?她去找你,碰过两回钉子了,很生气。”

因为什么?乔六月干吗要像个孩子一样撒这么低级的谎?他们两个人曾经是那样的关系!罗想农心里暗暗称奇。

乔六月答:“我不能见到她的面。”

罗想农终于明白了,母亲想见乔六月不得,悲愤难当,不得不找他做个垃圾筒。

“总要有个理由啊!”

杨云满心委屈地控诉:“不可能?不可能他干吗这么对我?他回城这么久,连他当年的冤家对头都处成朋友了,偏就躲着一个我!什么意思啊?我惹他害他了吗?他不肯来,我不见怪,我去农科院看他总行吧?可他居然叫个小伙儿出来说他不在!他明明在,还说不在,撒谎撒成这样!想农你说说,乔六月到底什么意思?”

乔六月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三个字:“愧对她。”

罗想农慌忙否认:“妈,不会吧,怎么可能?”

罗想农闷闷地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一个生物学硕士的智商,碰到了人类复杂感情的方方面面,就显得很不够用。

“你回答我的话!我是不是乔六月眼睛里的贼?”杨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农科院一直没有给乔六月分配住房,他跟一个年轻实验员合住,一屋里面对面搭两张铺,吃饭有食堂,洗澡去浴室,余下时间看书,闲逛,倒也安逸。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他不能把女儿乔麦子接回身边了。

罗想农吓一跳,弄不清她什么意思,也就不敢胡乱答话。

“总有一天要分我房子的,等宿舍楼盖起来。”他每回见到乔麦子都要这么说。

她进门,不看罗家园,劈头就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跟我说说,乔六月是不是拿我当贼在防?”

好在乔麦子已经是大学生,成年人,平常吃住也都在学校,三五年一过还会嫁人,自己就生儿育女了,跟父亲团聚不团聚的不是什么重要事。

有一个星期六傍晚,罗想农刚刚从学校回到家,母亲杨云出乎意外地找上了门。杨云那天的神情很奇怪,嘴唇紧绷,眼圈发乌,鼻翼边的两条法令纹深深地撇下来,像是要被心里的悲哀压伤了,又仿佛要被说不出来的恼怒憋死了。

乔六月异乎寻常地跟罗家园成了朋友。这两个昔日的冤家情敌,在年老体衰之后,在孤独地共居一个城市,又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的主流生活之后,疙疙瘩瘩又委屈求全地走到了一起。

所以,罗想农认为乔六月躲避着杨云不是什么“矫枉过正”,是因为他心里有伤悲,他距离时代太远了,是一个被历史无情淘汰的人,他不想把心里的沉重转嫁到杨云身上,让他爱过的女人跟随他伤感。

乔六月用补发的工资在工艺美术大楼购买了一副昂贵的围棋“云子”,放在罗家园的家里。也没有明确是送还是不送,反正就这么放着,他有空的时候过来,两个人琢磨上一两局。罗家园于围棋是新手,上来十分钟就能够输得稀里哗啦。好在他固执,时间又充裕,越输越勇,倒也是个有趣的对手。乔六月呢,之前有一些基础,之后十多年没有碰过,手生,心思也不完全用在围棋上,十盘中有六盘要搅了局。两个人的水平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罗想农没有说话,心里却认为事情不是这样的。乔六月不见杨云,是他的内心还没有解放,他远远没有恢复从前那样的意气昂扬的状态。他现在是一个边缘人,手里没有任何课题和项目,也没有任何科研小组攻关小组需要他。“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提得震天动地,然而他形单影只,徘徊在热火朝天的生活之外。不是他不想,是他插不进脚。从他被打成右派下放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青春好年华不再,知识结构老化,操作实验手抖,英文一窍不通,俄语又忘得一干二净。还有,更关键的,他的同事已经是新一茬的农科人员,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乔六月的名字,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糟老头儿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将来还有可能做成什么。“陌生”是一道高耸的墙壁,阻隔了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他们彼此不能相容,更无法惺惺相惜。

罗家园几十年当局长,习惯了颐指气使,吆三喝四,走起棋来也不服输,悔子,耍赖,拍桌子敲茶杯,怎么爽怎么来。乔六月按说是个脾气和善的人,碰到罗家园耍蛮时,他偏偏一点都不肯含糊,凌空捉住对方伸向棋盘的手,脸红脖子粗地抓着,不让罗家园半分。

罗家园用自己的心态和逻辑解释这件事:“想农你猜怎么着?乔六月总算知道错误了!那时候他跟你妈妈勾三搭四,算个什么嘛?他现在是矫枉过正呢!也好,人还是要吃点苦头,才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怎么着?怎么着?捉贼拿赃,我动棋子了吗?”罗家园手被钳制着,嘴没有失去自由。

荒谬处就是在这里:罗家的这些人乔六月都见了,惟独他不肯见杨云。他小心翼翼地躲着她,闪避着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很少提,仿佛他是老鼠,杨云是猫,他生怕他一不留神会被杨云逮到手里吃了。

“是我的警惕性高!我防患于未然!”

接下来,罗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乔六月不肯见杨云。他回到农科院拿一份工资,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闲暇颇多,时不时地就达到南大,坐在罗想农的实验室里痴痴地看他做实验。偶尔他也会换个口味,去南艺罗卫星的学校里转一转,看艺校学生们画石膏像。自然他见得最多的还是乔麦子,他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逛百货商店,把衣袋里的钱统统掏出来塞给她……十年没有见面,父爱排山倒海地喷发,把乔麦子冲击得晕头转脑,她不得不求他节制一点,悠着一点。有时候他实在无处可去了,还会上门找罗家园,两个人坐下来聊聊从前的熟人从前的故事。他们之间心平气和,聊天中小心地绕开暗礁险滩,只往那天高云淡处走。人老了,日子不多了,熟人也不多了,能够坐到一起,说一说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多少还算一件愉快的事。

“你放开!你让不让我走棋?”

“你要是走了,杨云面前我怎么交待啊!”罗家园跟到楼道里,朝着乔六月快速离开的方向,拍一拍大腿,可怜巴巴地喊。

“老实交待,刚刚我转个头的功夫,你是不是多走了一步?”

乔六月比他更固执,尽管身体羸弱,却是咬牙切齿地掰开他的手指,挣脱他的拉扯,简直就有点落荒而逃的慌张。

“你放屁!诬蔑!”罗家园暴跳如雷。

这回他是真心诚意要款待乔六月的,既然事情都已经说开了,那么,压在心上这么多年的一块石头,他总要找个机会掀开一点儿,让自己透口气。

“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棋臭,棋品也臭!”乔六月很不屑。

“不行不行,”罗家园死命抓住他,脸红脖子粗:“你一定要留下来吃顿饭,我打电话喊想农回家,让他去接杨云。”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重了,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了。两个人的手在空中交缠,暗中使劲,要压过对方一着。两个人都憋得红头赤脸,目瞪眼裂。

乔六月实在不打算跟他多作纠缠,抄下乔麦子的宿舍地址,电话号码,纸头小心地藏进衣袋里,起身就告辞。

“乔六月,你个老右派!你想要专我的政啊!”罗家园用另一只手拍起了桌子。

还好,十年当中杨云是把乔麦子当公主来宠爱的,没有亏待过她,更没有耽误了她。为了乔麦子,夫妻分居,一家人活生生地过成了两家。他罗家园对得起眼面前这个人,他受下的苦未必抵不下他的罪。

“罗家园,四人帮都倒台了,你还以为你是谁?”乔六月毫不退让。

罗家园张大嘴巴喘出一口气,觉得衣服的后背都湿了,凉津津的一片粘稠。

“你这种人,十年劳改都没有把你改好。”

抽完一支烟,乔六月的情绪彻底平息下来,落寞地缩在了沙发里,瘫软成一堆烂兮兮的泥巴。“你放心噢,”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罗家园来回摇动。“我不找杨云,也不找你,十年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只要找我女儿,乔麦子。”

“那是!我光明磊落,改无可改。我告诉你,错的根本不是我,是你们那个时代,你们那些人!”

这不像乔六月啊,他想。从前的那个年轻人,多么自负,又是多么磊落啊,简直就是目中无人呢,世界都是他的呢。

罗家园被一枪击中,突然地就感到了羞愧,底气不足。一羞愧,身子软了,手也软了,胳膊沉甸甸地落在棋盘上,怦地一声响,黑子白子被溅得四处迸射。

罗家园很奇怪,如今的乔六月会变得这般敏感惊觉。而且,他感觉杨云的名字有点像埋在乔六月心里的炸弹,一触即爆,随时能炸成人仰马翻的局面。

与此同时,乔六月的一口气也松出去,紧接而来的是剧烈咳嗽,咳得前仰后合,地动山摇,恨不能把整个肺整副胸腔从嘴巴里呕出来。

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乔六月,他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强大的冲击波把他猝然推倒一样。他的脸色刹那间就消退了红肿,慢慢地皱缩,变白,变成青黄,一如刚刚罗家园在楼下见到他时的憔悴和苍老。他失神地看着罗家园,努力地把自己的魂灵从什么地方收回来,或者说,从某个躯壳里跳出来。他自己伸手从茶几上拿一根烟,自己哆嗦着划火点着,塞进唇间,吱吱地长吸一大口。紧跟而来的,便是他的再一次剧烈咳嗽,再一次脸胀红,肩膀颤抖,把腰背弓成一只可怜的虾米。

罗家园就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神情既恼火又担忧。

“是我们家收留了麦子!”急中生智,死里逃生,罗家园拼命地喊出这句话。

“乔六月啊,你这个家伙,你看你一辈子都活成了什么样?”他感慨一句,起身倒一杯热茶,推到乔六月的手边。

两个老男人,剑拔孥张,恶眼相向,一个准备进攻,一个小心防守,一个敏感愤怒,一个张惶胆怯。两个男人,世界的两极,水火不能相容的两种物质。

因为一下棋就有矛盾,就要争吵,较劲,骂人,大多数时候他们干脆把棋盘挪到旁边,对坐着抽烟,喝茶,说闲话。说得最多的是江边良种场的那些人,那些事。人老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所以喜欢忆旧,谁都绕不开这个规律。他们说当年的双季稻改三季稻的失败的革命,说农场职工们如何从周边农村里讨来老婆,说他们从江边弄上鱼鲜之后怎么烹调,红烧放什么调料,白煨又放什么调料,当年的农场供销社卖些什么酒,什么烟,逢年过节又有什么供应。

罗家园紧张得热尿都要冲出来,他用眼角不断地瞄抽屉,瞄窗台,瞄墙角的煤堆。抽屉里有剪子,窗台上有菜刀,煤堆上搁着一把铁火钳,这都是武器,拿起来就能致命。

不谈杨云。不谈批斗坐牛棚劳改那些带疮疤的话题。人身上总有几处阿喀留斯的脚踵,轻易碰不得,他们也没必要彼此再伤害。

罗家园心里后悔不迭:好好的,他干什么要先提往事呢?就是心虚,就是有罪,他也不该主动开口,他该让乔六月说,乔六月说了,他再作答,中间还有个回旋余地,还有谨慎选择言词的可能。可是此时此刻,他自己就把火点着了。乔六月是什么?他是一把憋了十年的干柴啊,这一点,火头轰轰地冲起来,还得了?不得了!他惹下了大祸!

有一回,他们提起了当年供销社常卖的最昂贵的一种酒:竹叶青,从酒的颜色说到了酒精度,说到了价钱。罗想农说那种酒每瓶总要卖七八块钱。乔六月反驳说,何止,超过十块。

说完这句话,乔六月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就开始抖了,从手腕开始,索索地跳动,像两只拧开发条就无法控制的机器老鼠。他额头上的青筋又一次暴突出来,一条一条盘虬在眉头,小蛇一样爬行滚动。他的眼神也不再苍凉,而改为愤怒,改为悲怆,箭在弦上似的,嘣嘣作响。

“全农场,只有王六指那老家伙能够买得起。每个月他起码要买两瓶。”罗家园竖起两根手指。

罗家园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乔六月一下子胀红脸,神情很激动:“那样的事……那种事……家破人亡啊,罗家园罗局长!”

“南下干部嘛,工资高啊,又是单身。”乔六月说。

“那个事……那时候……”罗家园慢慢地,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扯蛋吧,南下的时候他就是个山东民工。”罗家园吐掉嘴巴里的茶叶梗子,神情不屑。

这个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讲究。罗家园心里有一点看不起。

“听说他不结婚是为了方便搞女人,都是去外面村子里找,完事了给钱,是真的?”

乔六月掐灭烟头后,又咳了一阵,而后从衣袋里掏出半张黄草纸,吐进去一口浓痰,纸包起来,捏着,起身走到墙角处,扔到畚箕里。

罗家园很异样地看了乔六月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小心问他:“那件事,你真的不知道?你也猜不出来?”

罗家园赶快给他递过烟缸,示意他应该把烟掐灭。

乔六月木头木脑地:“什么事?”

乔六月偏过头,幸灾乐祸地看罗家园尴尬。然后,他呛咳起来,剧烈地咳嗽,苍黄的面孔胀成紫红,额头上青筋暴突,胸膛里发出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响,尖锐而又细长。

“陈清漪。”罗家园很坚定地说。

“哎哟,哎哟,看你,看你……”罗家园打着哈哈。

乔六月瞬间愣住,太阳穴上有一根青筋噗噗地跳起来。

乔六月眯缝起眼睛:“你真这么想?不说真话。”

“也难怪,多少年你都没有跟我们联系过。”罗家园叹口气。

“十年啦,你不该不跟我们联系。”罗家园决定先发制人,这是他的狡猾之处。

乔六月不说,不动,身子戳在椅子上,像一尊没有活气的木头人。

乔六月抽着烟,三言两语地说了他的遭遇:他从江边良种场被吉普车带走,进了“深挖五 一六”的学习班,也就是“牛棚”,之后因为态度不好,拒不合作,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一纸判决书发配到了东海劳改农场,撑船,推车,挑泥,挖盐篙子,砍芦柴,什么活都干过,一直到“四人帮”定罪之后才得以平反,连带着摘了右派帽子,重回南京原单位,省农科院。

“不说了,说也是白说。那个老流氓罪有应得,文革没结束就偏瘫了,受了两年的活罪,最后在医院里翘的辫子。”他探身去看乔六月:“老乔你没事吧?”

这些年,他想必是受了大苦了!罗家园心里不无愧疚地想。

乔六月又一次山崩地裂地咳嗽,人咳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要把自己甩过来折过去,叠成一尾痛苦不堪的泥鳅。要让自己变成一颗核弹,在这个令他失望的地球上痛苦地爆炸。要把自己炸成碎片,炸成粉未,炸成最微小的尘埃,在宇宙中永远消失。

客人上门,不招待是不礼貌的,无论客人和主人之间曾经是什么样的关系。何况这个人的身份特殊:和杨云有关,也和乔麦子有关。思维并不糊涂的罗家园,那天采取的是有分寸的热情,张罗着引领客人进门,张罗着让对方坐下,又张罗着倒茶,点烟。乔六月从前不吸烟,现在却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烟鬼,一口就把一支“大前门”的香烟吸掉半寸长,烟雾咽下去,抿住,在肺腑里打个滚,才舍得慢悠悠地吐出来。

最后,他的口中涌出一股血,粘稠而鲜红,砸在地上,像一团破碎的心脏,像一滩扯烂的肺叶。

谁能够想得到呢?大难不死的乔六月,他居然像一个魅影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罗家园的面前。他喊他“罗局长”。他居然打听到了他的家,并且风尘仆仆地上了门。

乔六月住进了医院,是肺癌晚期。

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岁月里,杨云和罗家园都以为乔六月死了。他们打听了很多人,寻找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乔六月的下落。他完全地从人间蒸发,也从他们一家人的心里渐渐地淡去。就连乔麦子,也很少再提到她的父亲,提到她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往事。

二十一岁的乔麦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除了背着父亲哭泣哀伤,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灾难。延医请药,专家会诊,商定治疗方案,一切场面上的事情都由罗想农撑了下来。罗家园已经退休,杨云从来不善交际,罗卫星一辈子都是家中的甩手少爷,作为长子的罗想农,在这个家庭中的中流砥柱的位置,就是从此时开始确立,并且如影随形,成了他终生甩不掉的责任。

罗家园的心里忽然一凛,他认出来了,这是江边良种场的技术员乔六月。

乔六月拒绝开刀化疗,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决绝。

罗家园猛然刹脚,惊愕地抬头,万般疑惑地盯视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他发现对方也正在紧张不安地打量着他,目光却是劫后余生的苍凉。

罗想农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换一个位置,如果他是乔六月,他也会这么做。“好死不如赖活”是很多中国人的哲学,而乔叔叔应该是一个特例,他原本就应该区别于庸常,活出属于自己的非凡。

可是对方的口中却清清楚楚地迸出一句问话:“是青阳的罗局长?”

还因为罗想农不忍心、不想、不愿意看到一个化疗之后千孔百疮的乔六月。那个头戴草帽穿行在金黄色麦地里的,面孔年轻而专注的阳光之子,他人生的第一个榜样,第一个导师,第一个偶像,他不愿意这个人受尽痛苦之后还要留下一具骷髅样的身躯,毫无生气毫无意义地喘息着,孤单潦倒,仅仅成为一个名字的象征。

是个无处安身的下放户吧?他心里这么想。下放户们刚刚回城,拉家带口,没有工作,一身赤贫,是这个城市里最不安分的流浪人群,罗家园的心里,对他们有着一份大大的同情。可是他帮不了他们什么忙。他退休了,无官无职,每个月的退休金不过几十块钱,即便他好心相助,对于这个人群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他不无歉意地想,对不起了,他只能装聋作哑了,一边加快脚步,垂着眼皮从这个人身边绕过去。

“乔叔叔,”他俯身在乔六月床前,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你是个英雄。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索要,很少人敢于放弃。”

罗家园不认为这个人是来找他的,他认识的人都在青阳,南京城里他没有亲戚朋友,一个也没有。

乔六月哑声地像拉风箱一样地笑:“想农你这个家伙,你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你是我儿子多好……”

很瘦弱很憔悴的一个老人,面色苍黄,发丝稀落,走路时腿脚拖着,明显的营养不良,气血不足。天还不算十分寒凉,这人却早早地穿上了一件臃肿不堪的棉袄,脖子里扎着一条线头脱落的针织围巾。围巾原本应该是土黄色,围得久了,又没有洗过,脏成了一条狗屎黄的毡片,硬橛橛地在耳朵下面支愣着,很难说有多少保暖的作用。

他一激动,气就憋住了,脸发紫,呼吸声扯成一片一片的,破碎而艰涩。

有一天,秋末,街道上的梧桐树尽染金黄,落叶在行人的脚底下碎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时,罗家园拎着两条鲫鱼和一小捆茭白从菜场回家,发现楼门前的空地上蹀躞着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

他仍然不肯跟杨云见面。他的肺不好,癌细胞已经转移,视线开始模糊,脸色焦黑,脖子上腋窝里鼓出核桃大小的淋巴结,但是他的听觉依旧敏锐,从病房外面形形色色的脚步声中,他能够一下子辨认出杨云到来的动静。这时候,他不管自己正在吸氧或是输液,敏捷地翻身朝里,把脑袋埋进枕头。

罗想农放心地想,父亲的记性还不错,他会很健康地活下去。

杨云肯定要追到床里,她不能够接受乔六月的逃避。

菜贩子是逗他高兴,要图他下回的生意,可是罗家园心里真的涌起了自豪感,星期天见到罗想农时,絮絮地跟儿子说了很久的话,把他担任青阳农业局长期间做过的大事小事统统捋一遍,虽然细节上有一点颠三倒四,总体的脉络还是清楚的。

乔六月再转身,“嗖”地一下子把被单拉起来,没头没脑地裹住自己。他这时候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听完新闻,他放下收音机,兜里揣上几块钱,提个竹篮子出门买菜。他在小菜场琳琅满目的菜堆之间蜿蜒绕行,捏捏熟透的西红柿,掐掐嫩得出水的黄瓜,把青椒举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推断辣还是不辣。他挑拣出叶色深绿又带点虫眼的小青菜,放到菜贩的秤盘里,偏过脑袋去看秤杆上的准星,防止人家在斤两上做手脚,坑了他的钱。旁边的小贩招呼他:“老师傅你再看看我的菜,我的菜多白净多水灵!”他嘴一撇:“你那菜用多了化肥和农药,面子货。”小贩惊呼:“老哥哥,都像你这么贼精,我还做不做生意啊?”他开心得哈哈直笑:“我干了几十年农业局长,这碗饭可不是白吃的。”

杨云在床边站着,脸气得通红,愤怒地责问:“老乔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都把你的女儿养到这么大了,我对不起你吗?你说说,你说!”

他从来不跟罗卫星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掏心掏肺,不跟他们讨论时局纵谈天下。只有跟罗想农坐在一起时,他才有说话的欲望,有表达思想和提出看法的欲望。他不怕说错,错了没有关系,儿子不会笑话他,也不会鄙夷和斥责他。他和罗想农,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两个人。至于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他也一样爱着他们,只不过,爱和爱之间不一样……

乔六月在被单下喘气,肩膀起伏得艰难。

罗家园说完一段话,停下来等着罗想农的反应,却发现儿子心不在焉之后,微感失望,叹口气,委婉地责备:“你们这些年轻人,思想太不敏锐。”

杨云跺脚:“我想不通!老乔我真想不通!你必须跟我说明白!你今天不说明白我不走!”

罗想农嗯嗯啊啊地听,心里想的是他将要交上去的课题报告和论文。

她动手去掀乔六月的被单。后者却死命地拉住不放。两个人拉锯一样地争执,相距咫尺,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就是隔着一张被单照不上面。乔六月不知道哪来的这份力气,他的双手举在脑袋上,紧捏住被头,卡着不动,就像用铁钳钳住一样。杨云气急败坏,她恨不得用劲搡他,恨不得把他连床带人掀翻,好看明白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罗家园不断地把来自中共中央的各种政策变化汇报给罗想农听:邓小平肯定了“包产到户”是好点子;国家经委决定放开企业自主权利;陈云提出了建国以来的主要错误是左倾错误;华国锋下台,接任他当总理的是四川来的那个赵紫阳……林林总总的消息,有些他称赞,点头叫好;有些他迷茫,听不懂,理解不;还有一些,他嘀嘀咕咕,而后条分缕析,为中央的当权者们担惊受怕。

一旁的罗家园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扯杨云的衣袖:“他都这个样子了,你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罗想农觉得父亲有点好笑,一个退了休的县农业局长,文革十年曾经被整得没有了人样,他怎么还死抱着路线斗争的那套思维方式不肯放手呢?

杨云很冲动地对着罗家园叫:“你不要装好人!当年对不起老乔的是你,他把账算到我身上是错的!他简直错到爪哇国了!”

到罗想农周末回家时,他会大惊小怪地告诉儿子:“邓小平在中央全会上说了,我们党现阶段的政治路线是搞四个现代化,照这么说的话,其它事情就不搞了?路线斗争思想建设都不搞了?反帝反修无产阶级专政这些都不提了?冷不丁地转这么大个弯子,还真叫人难适应。”他接着啧嘴,忧心仲仲:“我们国家到底要往哪儿走啊?在我们这些老家伙闭眼之前,江山不会变个颜色吧?”

罗家园很尴尬:“杨云你胡搅蛮缠啊?”

市面上新出了一种微型的收音机,大小像一块豆腐,银灰色,用两节五号电池,声音很清楚,关键是便于携带。罗家园买到了一台,爱不释手,求房东家的小姑娘给他织了一个毛线套子,装进去,还拴起一根粗粗的裤腰带一样的绳子,每天一早起床,头一件事情是把收音机挎到腰间,打开,一边听“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一边到院子里上厕所,洗漱。

杨云说:“谁让他不肯见我?他人有病,脑子又没有病,他这样子对我,太狠了,太伤我的心了!”

罗想农心里想,两个人一块儿去旅游?这怎么可能?永远都不要想的事情啊。

做小辈的罗想农在旁边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此时的感觉很奇怪:杨云像个小孩子,乔六月也像个小孩子,他们摆出了彼此伤害的架势,实际上正相反,他们还在相爱着,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悲伤和绝望的人。他们的冲撞,他们的背离,他们的拒绝,都缘于他们对爱人的无法表达的忠诚。他们之间有很多话没法说,说不出来,卡在心里,以至于一个人的身体长出了癌症,另一个人的心里汩汩流血。

罗家园倔头倔脑地:“她要是真为我好,她就该买两张票,陪我去。”

是这样的吗?这是罗想农的判断,他不能确定是否属实。

罗想农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有点替父亲可惜:一张火车票,也许是母亲愿意和解的信号呢?他劝说父亲:“出门散散心嘛,答应不就完了?”

两个月之后,乔六月离开人世。

杨云听罗卫星回家一说,气得夺过车票,一把撕碎。“变态!”她说。

乔麦子倒没有过份悲痛。自从她父亲的诊断书出来,自从乔六月拒绝治疗,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她就知道这一天必然到来,迟早而已,过程的短长而已。她十岁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二十岁重见父亲的面容,悲喜总是在猝不及防中发生,她已经有了适应能力,知道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的突兀,讲不了任何道理,个人的力量无法左右。

罗家园哼一声鼻子:“好心?好心能跟我走到这一步?”

乔六月的临终遗言,是要求罗家园帮忙找个葬身的地方,地点必须在江边良种场。

罗卫星小心翼翼:“爸,我妈妈是好心……”

杨云的倔脾气这时候又来了,她不准罗家园插手乔六月的丧事。她对他说:“你不干净。”真的就是这么说的,罗想农亲耳听到。他当时吃惊不小,心里立刻怦怦发跳,神经紧张,手心出汗,怕父母之间有要一场恶战。还好父亲表现得异常懦弱,他一个人端坐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不说,一步也没有走动。

罗家园拿到那张粉红色的薄薄的火车票,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突然大怒,当了小儿子的面斥责杨云:“她什么意思啊?嘲笑我没有见识?没有去过北京?”

杨云大包大揽,只带着乔麦子一个人,把乔六月的骨灰送回青阳。据说她找了从前的老熟人袁大头帮忙,三下五除二地料理了一切。乔六月的坟做在哪儿,有没有立碑,碑立成什么模样,回来她没有说,也不让乔麦子说。

罗卫星过来看望了父亲一次,回家向杨云描述了罗家园现在的状况。杨云有点可怜他,自作主张地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硬卧车票,责成罗卫星专门送过去。“你跟他说,让他在北京多玩玩,天安门,革命历史博物馆,主席纪念堂,都是他这辈子想去的地方。”

乔六月生前与她决绝,死后却无法左右自己。如今杨云彻底地拥有了他。她没有见到他生前的模样,却在心里刻下了他死后的颜容。

罗家园的退休生活,比他的那些老战友老同事们要无聊很多。首先他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别人退下来之后喜欢提只鸟笼,养两条热带鱼,或者拉个胡琴,哼几段京戏,至少至少也会买点文学杂志什么的看看,打发时间。罗家园一概不感兴趣。革命这么多年,思想改造这么多年,这些人的灵魂深处的小资意识依然不能根除,按下葫芦起了瓢,有机会就要冒一冒,这是他最最嗤之以鼻的事情,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苟同。其次,他是退休之后才从青阳迁往南京的,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他的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随着突然而来的迁徙连根拔起,连泥巴都甩干净了,连枝枝蔓蔓都被杨云不客气地一刀斩除了。除了疼痛,除了心底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血迹,基本上他无力反抗。他现在的生活孤单寥落,用他自嘲的话说,“就像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