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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父亲的言谈碎碎的,棉絮一般丝丝拉拉的,东拉西扯,游移飘浮,没有什么确定的主题,没有非说不可的事情,仅仅是一个父亲在享受着跟儿子说闲话的乐趣。

喝着酒,谈一些时政方面的事,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罗家园说,干部平反的动作好像加快了,今天在菜场看见了县委老书记,之前他一直关在苏北的劳改农场里的。还有,“四人帮”作恶这么多,说是要押上法庭呢,当真不当真?真到了庭上会如何审判?啊唷,想不出来,有点意思。包徽农民“包产到户”的动静闹大啦,报上都登消息了,江苏会不会推广啊?青阳又该怎么动作啊?理发店里居然又开始给顾客烫头发了,卷那些螺丝样的头发卷儿,招摇过市的,太资产阶级!今天局里分到两张自行车票,年底却有三个年轻人要结婚,“二桃杀三士”嘛,啊啊……

也有的时候他们会沉默,所有能说的话题都说到了,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谈资来了,罗家园用一声舒舒服服的叹息作为收场,他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盅,闷头喝一口酒,两双筷子同时插进菜碗里,汤汤水水中捞出可吃的实物。

父子两个偶尔也会喝点小酒,是罗想农陪着父亲喝。一天的坐诊已经使他精疲力尽,回到家中,他恨不能赶紧逃回房间,关上门,开一盏小灯,好好地读上几页他喜欢的书。可是面对父亲的目光,他又不忍心就这么撇下父亲走开。父子两人对面而坐,各执一个薄瓷的小盅,慢悠悠的,沉闷而又温馨地吃着喝着,把时间拉长,把父子相处的过程拉长。

沉默之中,他们一定在相同时间想起了杨云,想起了住校学习的罗卫星和乔麦子。墙壁上的那张曾经的“合家欢”照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他们想到了,但是都不会说。很多时候,不说的份量比说更加沉重,所以他们的腰在那一刻都弯了下去,是被缺席的那三个人的份量压弯的。

相比起来,年近六十的父亲罗家园状态很不好,他思想落伍,见识陈旧,正在一天天飞快地从这个时代的漩涡中心退出来,勉强地挂在人群边缘,凭资历霸占在冷板凳上,等着退休回家的那一天。因为被束之高阁,他倒有了充分的自由,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从单位下班,拎着篮子去菜场买菜,回来择、洗、切、烧,一番忙碌之后,把饭菜热腾腾地盛上桌,等待罗想农下了班一块儿吃饭。年轻时他热衷权力,从未有兴趣染指厨艺,六十岁才学吹鼓,难免笨拙,不是烧得咸了,就是烧得淡了,再不然就是夹生,焦糊,该放醋的反而放了辣,弄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他不好意思,十分歉疚,用筷子点着桌上最好的菜,底气不足地劝说罗想农:“吃啊,多吃点,味道不行,营养还是保证的。”

有一天,罗想农找人事科长谈考研的事情被再次拒绝后,心情压抑得厉害,喝了几盅酒之后,很失态地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头低垂着,说不出话,也不敢看他的父亲。面对他困守鱼池的现状,面对眼前这个分崩离析的家,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就成了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身体还年轻,灵魂却已经千孔百疮,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希望。

秋天开学,罗卫星一手拎画夹,一手拎着他的铺盖卷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南京。紧跟着乔麦子开始当住校生,便于强化高三最后一年的课程学习。杨云升任县畜牧站的站长,三天两头出差,带着她的技术员们往乡下跑,推广良畜品种,辅导先进的养殖方法,顺便也做些防疫和治病的工作。偶尔罗想农在街上碰到她,看见她穿一条灰色回纺布的工装背带裤,带同色的袖套,晴天雨天都喜欢脚蹬一双高腰胶靴,再配上她干净利索的头发,显得精神抖擞,兴致勃勃,仿佛在她的身上迸发了第二次青春。

罗家园从嘴边把酒盅撤下来,悬空举着,无比难过又无比心疼地看着罗想农。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胡子拉碴的人了,可在他面前还是个孩子啊!

他必须跳出去。他一定要跳出去。时代不同了,他应该重新选择命运的。罗卫星都考上大学了,他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出声。罗想农是用手心捂着自己的嘴巴,罗家园则是挺直身子,用劲地吸气,借此调动他脑子里的想法。白酒的香气在他们之间淡淡缭绕,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走得刚劲而坚决。

仔细回想,他觉得根子还在于他当初进入医学院的经过,他是被父亲用手段不顾一切推出去的,全部过程充满阴谋,弥漫了卑劣,唯独没有美好,没有尊严,没有他自己的选择和展望。也因此,对于学医的抗拒和恐惧,会如影随形地缠绕住他,无论怎么都解不开这个纠结。

“放心!”罗家园叮地一声放下酒盅,直直盯住罗想农的眼睛。“放心啊儿子,你的事情,爸爸一定能帮你解决。”

为什么在他和同事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同事们的学历不比他高,脑袋不比他聪明,钻研精神不比他强,为什么在同事手上举重若轻的日常诊断,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如履薄冰?

隔了一个星期,一天傍晚,罗想农带着一身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下班回家,推开屋门,发现餐桌边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姑娘。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父亲老家来的一个亲戚。他对她点头,微笑,刚要开口询问一句什么,父亲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冲出厨房,头发上沾着亮晶晶的鱼鳞片,身上带着煎鱼的油烟味,笑眯眯地对儿子介绍:“认识认识吧,她叫李娟,在交通局工作,管档案,是吧李娟?”

而他的同事们,他们在面对疾病时多么潇洒,多么自信、果断、具备超凡的掌控能力!简短的问话,少少几眼的判断,最多加上一副听诊器,“唰唰”几笔就开出潦草的处分,把病人们降服得五体投地。

李娟在交通局工作,她父亲是卫生局的一把手,青阳医院上上下下敬若神明的李局长。但是罗家园一开始没有对罗想农说穿这层关系。父亲知道儿子的性格和为人,如果说穿了,罗想农明白这桩婚事的功利性,出于自尊,出于清高,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个女友的。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学历不够、经验不足而导致紧张,后来他发现不仅仅如此,他天生厌恶疾病,这种厌恶几乎成了强迫症,使得他从跨进疹室的那一刻就有了抗拒。这样的心理注定他在医生这个职业上不可能发展,他在医术精进的这条路上走不下去。

李娟那年二十四岁,粗黑的发辫盘在头顶,向日葵的花盘一样,很有几分灿烂。她的眼睛大,嘴巴和鼻子也大,圆鼓鼓的,显得憨拙和富态。她在文革那年小学毕业,后来父亲被打倒,她跟着家人被遣送到乡下,马马虎虎念了个初中,实际上没有学到太多文化。这样的女孩子,相处起来简单,没有负担,不需要提心吊胆。

然而罗想农对医生这个职业没有兴趣。他每天早晨从家里过来上班,穿上白大褂,穿过长长的方砖铺砌的走廊,进入狭窄的内科诊室时,心里就开始往下沉,沉到井底,深渊,看不见尽头的地方。诊室里弥漫着酒精药棉味,蒸煮过的消毒包的陈旧纱浆味,病人和家属们口中呼吸出来的食物残渣味。青阳人看病都喜欢赶早,八点钟上班时,他的病人们已经争先恐后地拥挤在门口,似乎第一个坐到医生面前就能讨得一个天大的便宜。他们眼巴巴盯视他的神情,他们愁苦面容上显露的惶惑,紧张,担忧,对自己疾病的恐惧,对即将听到的命运宣判的恐惧,一点一滴地都压迫着罗想农的心脏,使他在整整一天中神经高度绷紧,以至于肌肉酸疼,呼吸不畅。

当晚罗家园就苦口婆心劝说罗想农:“你要听我的,接受她,这姑娘天生就有帮夫命,我看出来了。”

罗想农转而去磨内科主任,磨院党委书记,没用,谁都不敢开口子放跑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时候人才稀缺的程度,放到今天简直就像说故事。以集体的需要为缘由,阻碍一个人追求个体的价值,全国上下都是这么干的,所以领导们面对罗想农时都显得理直气壮,他们有一百个理由认为自己做的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罗家园革命一辈子,唯物主义一辈子,临退休,在儿子的婚事上,他突然归从了唯心论,相信了星宿和命相说。

人事科长的心不坏,他不放罗想农走,是真的怕他有去无回。青阳医院是县级医院,经过十年浩劫,侥幸留下来的医生们大都卫校毕业,有个专科学历就算是大拿,像罗想农这样正经医学院出来的,全医院屈指可数。

罗想农的心里,说不出来的感慨和酸涩。父爱太沉重,他实在是无言以对。

人事科长毫不理会。“你以为我看不透你那点心思?真放你去读了研究生,你会回来?将来我们这个小庙里能容下你这尊大菩萨?”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李娟的那一刻,他心里没有想到乔麦子,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起来。乔麦子在他心里是妹妹,是他怜爱和珍惜的小女孩,妹妹跟哥哥的婚姻没有关系,跟性爱、生育、过日子都没有关系。

“我希望有机会回个炉,多学点东西。四个现代化需要科学知识。”他也把一顶大帽子祭出来。

李娟天性羞怯,待人随和,家务事上粗活细活都是一把好手。模样算不上闭花羞月,倒也周周正正挑不出毛病。独女,父母都是干部,自己也拿着一份不低的工资,家庭没有任何负担。罗想农有时候很遗憾地想,她为什么如此的中庸又如此的完美呢?如果她有某一方面的明显的缺陷,比如瘸个腿,比如长几粒麻子,再比如说话结巴,大舌头,斜眼睛,烂鼻孔,他不就可以下决心拒绝这个女孩吗?

文革刚刚结束,干部们都还没有摆脱“纲举目张”的直线式思维。

接受,还是拒绝?他心里纠结,迟迟做不出决断。

“批判也是学习,路线斗争不重要吗?”

杨云风尘仆仆从乡下回家,罗想农把李娟领到母亲面前去过目。李娟到了杨云家,看见久未住人的屋子里灰尘斑驳,蛛网交错,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拿扫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做清洁。杨云惊讶不己地赞叹道:“哎呀,这个姑娘!这个勤快姑娘!”

“实际上……”他小心地解释:“三年时间里,一大半是在搞批判……”

杨云的思想很传统:女子勤快便是德。罗想农虽然不跟她住,毕竟也是她亲生亲养的儿子,她从心里还是希望他顺顺当当不出差错的。

“出什么妖娥子啊?你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人事科长很不客气地责问他。

“谈得差不多,就抓紧把婚事办了吧。二十五岁,也到了结婚年龄了。”

罗想农去找医院人事科长,希望拿到单位里的“准考证”。

她颁下这条指令的同时,眼捷手快地开始替罗想农张罗:破天荒地走进罗家园的家,指定下一间最体面的东屋做婚房,调来油漆匠重新粉墙漆门窗,同时找人批条子弄木料,请木工日夜赶工,打柜子,打床,打五斗橱和茶几沙发。那段日子杨云自作主张地取代罗家园,重新成为这个家庭的当家人,进进出出忙碌得脚底生风。罗家园一切听凭她安排,心甘情愿把自己降格为一个老帮工,乐颠颠地为她打下手,做杂务。

她说:“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在罗想农听起来,这是来自上天的昭示,是人类最动听的声音,他要循着这个声音往前,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

罗家园心里是不是期待着由这桩婚事带来转机,杨云带着罗卫星和乔麦子重新住回家,团团圆圆过起幸福的日子呢?他肯定是这么想过的。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么想。

可是罗想农的心里为什么会为她疼痛呢?她那么的戒备和疏离他,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想把她收藏在心里,好好地照顾,好好地怜爱,一千次一万次地把幸福给予她。

只是最后的结局未能如罗家园所愿,杨云忙完了罗想农的婚事,转头就回了自己家,“啪”的一声,大门重新关上,跟罗家园再不生任何瓜葛。

罗想农久久盯视乔麦子的背影。单薄的、完完全全还是个小女孩子的背影,胳膊和腿细瘦得一拧就断,而且,因为用功得过分,因为沉默和退缩,肩膀有一点窝起来,像是随时随地都愿意把自己折叠,隐藏,塞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真是个倔强到要人命的女人啊!罗家园半夜里孤独地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老泪纵横。

她转身走开,把表情愕然的罗想农扔在火辣辣的日头下。

罗想农结了婚,成了一个有家室的人。一切都来得迅速而便捷,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地考虑,慢慢地感受,有滋有味地品尝。他奇怪自己感觉不到小说书上所描写的那种“蜜月的幸福”。他跟李娟也同床,也爱抚,间或也会亲吻,彼此面对面地躺着说话,但是他就是不兴奋,心跳没有加快,没有发热和出汗,体内的“里比多”肯定也没有上升到某种高位值。

乔麦子迅速地垂下眼皮,语气平淡:“我瞎说的。我们语文老师在备考。”

他是医生,什么样的情况叫“高潮”,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罗想农微微地张嘴,怀疑刚才听得不十分清楚。

之前,还在他们相处期间,李娟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放心,你们医院一定会同意。”

乔麦子的后背一紧,脚步随即停了一停。几秒钟之后,她忽然转身,迎着罗想农的目光:“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

他傻乎乎地问她:“同意什么?”他以为她说的是结婚会不会被批准。

罗想农不由自主地喊一声:“麦子!”

李娟轻轻地笑:“同意你考研究生啊,放你走啊。”

乔麦子身子一转,从他面前绕过去,坚决地不给他机会。

那时候他仍然不知道她父亲是什么人。他真是书生气,总觉得恋爱时打听人家的家庭背景太市侩,不是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

他觉得他今天犯了错误,所以要加倍表现来争取母亲原谅。

到他终于明白李娟的父亲就是卫生局的李局长,主管着全县所有医院的干部调动时,人事科长已经笑眯眯地把一张“准予考研”的证明信拍到他手里了。科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小罗医生啊,你好福气哦,你这条路走得准。”

罗想农慌忙地伸手要接那个脸盆:“我来。”

罗想农的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父亲罗家园把李娟介绍给他是什么意思。父亲是在官场厮混多年的人,知道用什么样的矛对付什么样的盾。五年前父亲让他救下溺水的袁清白,一手把他托上了“工农兵学员”的宝座,如今父亲又一次施展身手,要替他圆一个读研的梦。

她走到堂屋,开始帮忙收拾客人们走后的一地狼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深蓝色三角短裙,细溜溜的胳膊,薄薄的肩膀,脖颈修长,像她妈妈年轻时候一样优雅柔软。她手脚利索地把茶杯里的残茶倒进脸盆,把茶杯放进木桶,而后一手提桶,一手夹脸盆,出门到井台上清洗。

亲爱的父亲,也是最卑鄙的父亲。而当父亲用“卑鄙”为儿子谋利时,他所有的作为就变得让人慨叹,爱恨纠缠。

乔麦子沉默地从里屋走出来。刚刚这院子里热闹喧哗时,她把自己成功地隐藏了。她那年刚满十八岁,即将升入县中高三,稚嫩的眉眼中带着一点点遗世的孤寂,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放在心里的那副过早成熟的神情。

罗想农就在这样一种对父亲的爱恨交织和对自己的责备苛求中,完成了报考研究生的复习准备。他报的是南京大学生物学系。这一辈子他都不想再回到青阳,回到他日夜恐惧的医院里了。生物学研究的是细胞组织,基因,分子结构,林林总总,在这个领域,他只需把自己关进实验室,就能够让身体和灵魂飞起来,遨游在另一个自由的天地。

阳光炽烈,晒得他头晕目眩,放眼望过去,河流,菜地,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高高的杨树和低矮的桑林,一切一切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空虚得让人想哭。

与此同时,李娟的身体跟她的手脚一样勤快,三下五除二地,怀上了他的孩子。

贺喜的人见到局长两口子起了内讧,不免尴尬,找个借口,纷纷地脚底抹油。罗想农一声不响地找来扫帚和畚箕,哗啦哗啦地把碎玻璃扫干净,送到院墙外,拿脚尖踢出一个坑,埋进玻璃片,再踢土盖上,用劲地踩实。

考上研究生,即将晋升做父亲,双重喜事前后脚地降临,“咣咣”两声,砸得罗想农晕晕乎乎喝醉酒一样发懵。他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样的好命。夜里睡觉,他轻轻搂住李娟丰腴的身体,试图闻出她皮肤中奶汁和蜜糖的气味。他承认了父亲的说法有道理:李娟这样的女人,生出来就是要让男人幸福的。

罗家园再坐不下去了,愤怒地站起身,甩一甩手:“胡搅蛮缠!”

跟罗想农同一年同一届,乔麦子考取南大生物系本科。

杨云冷笑一声:“是啊,他成绩好,论考试他更优秀,他能上北大清华……谁断送了他的机会呢?当年有人为达到目的,用了什么样的龌龊手段,忘记了吗?”

得知这个消息后,罗想农惊讶得简直说不出话。事先从未有过沟通,甚至他和乔麦子之间连见面打招呼的机会都谈不上,他们分属两个家庭,分别对付各自的生活:他上班,结婚,见缝插针地找时间复习迎考;乔麦子一直住校,赶上杨云出差下乡,她整星期整月都不会在家中露面。他们虽然同居一城,却如同太阳和月亮不可能碰撞一样,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行踪,不知道对方的报考志愿,更不知道对方心里有些什么样的隐秘的梦想。

罗家园看不下去,咳嗽一声,站出来维护他的大儿子:“杨云你说什么话呢?想农他不过是早生了几年,真要论考试……”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生物学科呢?乔六月的影响?冥冥之中的心心相印?又或者,仅仅就是一个偶然?

满屋子的沉默和尴尬中,罗想农置身在一地碎玻璃中间,每一片玻璃都腾空飞起,分别扎在他的身体各处,锥心刺骨。

乔麦子拒绝了罗想农关于入学前准备工作的一切帮助。她甚至有意错开了跟罗想农同去南京的班车。罗想农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副与他决绝的态度。最最过份的事情,当他们相遇在生物学系的新生报到地点时,罗想农忍不住地上前替乔麦子张罗报到手续,乔麦子不好当着陌生同学的面拂他好意,拘束中竟然告诉大家说,罗想农是她的老乡,他们认识。

这句话就重了,相当的重了,像一把斧子砍在罗想农的心上,让他的血肉像茶杯碎片一样飞溅。同样都是儿子啊,她怎么可以对罗想农说出这么刻薄的言词?是的他是被推荐上大学的,没有经过考试,没有像罗卫星那样经过一道一道严格的程序,公平合理地站到宝塔尖上。可是这又是他的错吗?时代的法则就是如此,他又能如何逃避?

撇得多么干净啊,仅仅是“认识”,仅仅是“老乡”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关系。

杨云却没有丝毫原谅的意思:“你就是看不得罗卫星考上大学!”

罗想农拎着乔麦子的行李,大步流星地往女生宿舍走。而他的心里,郁闷和伤心得简直要哭。

“手滑……”罗想农小心解释。

三个孩子都到了南京,老两口没有必要在青阳孤守下去。罗家园急流勇退,从县农业局长的位置上离休下来,从此成了一个赋闲的老头儿。他卖了老脸亲自跑南京一趟,找到他从前的老战友、现在的省委重要负责人,求到一张批条,以“投靠子女”为由,把杨云调到了南京,在新成立的省计生委任职。他自己,用退休金在南京城边上租了一个农家小院,每星期眼巴巴地盼望罗想农过去,陪他吃一顿饭,喝几盅小酒。

杨云的面孔倾刻间变得惊慌:青阳当地习俗,喜日子里不作兴打碎碗杯,这不吉利。她冲过去把罗想农右手里幸存的三个茶杯抢救下来,小心放在茶几上。“成心的呀,你是?”她恼火地责备儿子。

他和杨云仍然没有离婚,也仍然没有团聚。

一屋子的客人都扭过头,不无惋惜地去看那一地的茶杯碎尸。

李娟留在青阳娘家待产。大腹便便的产妇不适宜调动,也没有单位愿意接收。一切都要等罗想农毕业了再说。

罗想农不知道父亲此时的心理活动,他从大院对面的李伯伯家借了六个茶杯,一只手扣着三个,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汗流浃背地往自己家里走。汗出多了手滑,进门槛的时候胳膊被门框挂了一下,左手的三个茶杯齐齐滑落,砰地一声砸落在地,杯底和杯壁统统分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家门内外映出无数个金灿灿的太阳。

分崩离析的格局就这么延续着,只不过从青阳转移到了南京。

这样想的时候,他不断地、怜惜地用眼睛去看大儿子罗想农。时代是完全地不同了,如今是罗卫星这样的新一代大学生趾高气昂的时候了,之前几届的“工农兵大学生”,曾经的天之骄子,此刻只能退出潮流,如罗想农一样沉默地站在墙角,等着被他母亲支使,跑堂小子一样地奔前奔后,出力流汗。罗家园自责当年的急功近利,他想尽了办法把罗想农送进大学,却在无意之中阻断了儿子的前程。

偶尔罗想农心里会想,在中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会有多少个家庭在上演着差不多相同的悲剧呢?是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厮杀、什么样的人性错位,才使得这些令人嘘唏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啊。

满院子闹闹嚷嚷的人群里,本应是一家之长的罗家园无论如何显得落寞了。虽然他贵为局长,但是畜牧站的地盘是杨云的,人们拥来贺喜是冲着女主人面子的,冷不防地撞见罗家园,就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罗家园这一天倒也自觉,暂时地抛开他的局长身份,很低调地坐在屋角竹椅子上喝凉茶,吐唾沫,一边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芭蕉扇。罗卫星是他的小儿子,小儿子考上大学,他自然也高兴,只是他不明白儿子干吗不好好地学一门科学,反要去学什么画画。画画能有什么名堂呢?能帮助国家建设“四个现代化”吗?能把氢弹原子弹送上天吗?能画出万亩良田万吨钢铁吗?

一九七九年的南京大学,校园是古朴和幽静的。教学区在北,生活区在南,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小马路。早晨、中午和傍晚,成百上千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师生们出校门,进校门,布衣胶鞋,行色匆匆,只有穿行在其中的叮铃铃欢响的自行车才能弄出一些小小的动静。任何时候一抬眼睛,“文革”的遗迹随处可见:没有来得及铲除干净的墙壁上的“打倒”标语,角落里偶尔会看见的残留的大字报碎片,屋顶上武斗中踩碎的瓦砾,不常使用的大楼里的破损的门窗和玻璃,还有这里那里喷涂或是雕塑的“伟人”头像。学生们很多是满面沧桑,如罗想农这样结了婚,有了家庭。老师们一律神情严肃,走路目不斜视,说话前先顾左右,再言其它,是文革多年养成的习惯。

罗想农这个,罗想农那个,张嘴就喊,挥手就指。这么多年罗想农在杨云的这个家里缺席,没有关系,一点儿不妨碍杨云对他的吆喝驱使。而在同样的时刻,新科状元罗卫星反倒不见了踪影,他正骑着父亲罗家园的“二八式”自行车,肩上装模作样地背着一个画夹,满大街转悠,逍遥得不亦乐乎。

只有校园里的树木和花草,年复一年的,不顾人世间的纷乱和烦扰,兀自静悄悄地长。春天校园里是梧桐树和迎春花的世界。梧桐飘絮,乱花迷眼,满校园飘荡着一团一团的半透明的毛毛,让师生们咳嗽,打喷嚏,淌眼泪水,既苦恼又幸福。迎春花黄灿灿的,先于所有的花卉热烈开放,从墙头和高坡上一簇簇地披挂下来,明艳夺目,弄得大家想不注意都不行。夏天,榉树和洋槐树上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仿佛活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有一种悲壮搏命的意思。秋天开始落叶了,花圃和办公楼窗台上的菊花也开了,一边是萧瑟,一边是明媚,两相参照,觉得人生还是美好。最惊喜不过是冬天来一场雪,满树银枝,道路楼房一片洁白,虽然过不长久雪会融化,但是早晨一推窗户的激动,会久久地留在脑海里,一直保存到第二天的冬季开始。

回来,气还没有喘匀,杨云瞥他一眼,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茶叶有了,怎么不去烧水呢?还有,茶杯不够你看不见吗?到对面李伯伯家借几个过来用。”

罗想农的实验室窗前,逶迤着小小一片银杏树林,每每站在窗前摆弄试管仪器,一抬眼,秀美的银杏树就对他颔首微笑,弄得他心情大好。夏末他进校报到时,银杏树叶是墨绿色的,一片一片像是精巧的小耳朵,他弄出的任何动静它们都听得到。一眨眼到了深秋,在他的日夜苦读之间,在时光流转中,树叶黄成了一挂挂的金锁片,西风吹起来,锁片和锁片之间碰撞,飒啦啦地响,安静下来感受,比校园里新近流行起来的老柴和老贝的交响乐更好听。

罗想农在汗背心上面匆忙套上一件小褂,奔出门采购。

罗想农尽量不去打扰乔麦子的生活。知人识趣的男人,宁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隐身,也不会选择做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丑,让对方厌恶。而研究生和本科生的生活,本来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互相之间很少会形成交错。本科生人多,动辄就上大课,几十上百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黑压压颇有规模。研究生的人数寥寥无几,基本上不进教室,教授们需要提供辅导时,会通知学生到自己家里,促膝之间耳提面命,研读书目就开出去了,研究方向也商定下来了。还有,研究生和本科生住不同的宿舍楼,吃不同的食堂,用不同的水房和浴室,在不同的场所娱乐和锻炼,如果双方之间不形成主被动关系的话,彼此间实在相隔着遥远的星系,丢一个眼神过去就要倏忽千百个光年。

“罗想农,茶叶没了,你上街再买一包去!”

曾经有一次,罗想农在他二楼的宿舍窗口看见了乔麦子。她当时背着一个帆布的黄书包,一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路上的女同学们都是勾肩搭背叽叽喳喳走成快乐的一堆,乔麦子形单影只的样子,让无意中瞥见她的罗想农心里发疼。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趴在窗口,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乔麦子听见了,头抬起来,目光一下子撞上了他的脸。一刹那之间,根本还来不及做反应,出于本能地,乔麦子立刻转身,从楼前的小树林子里穿过去,拐上另外一条岔道。

母亲对于大儿子罗想农,却是一以贯之的冷淡和粗疏,不停地支派他干这个,干那个,似乎从来都没有想到儿子已经是县医院挂牌执业的堂堂内科医生。

罗想农找到乔麦子的班级辅导员,千方百计打听出来,她那天要上的是一堂公共英语课,从她的宿舍楼去到英语听力室,必经罗想农的房间窗口。第二天,第三天,同一个时间,罗想农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楼下川流不息的人,在人群中寻找那一张熟悉的脸。第二个星期,第三个星期,罗想农走火入魔一样,准时准点地在窗口凝望,辨别,期盼。他再也没有在那条路上见到乔麦子。他知道她不会出现了。树木葳蕤的校园,成千上万的师生,一个人想要躲避另一个人,容易得就像擤一个鼻子那样简单。

罗想农很感慨:母亲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啊!好像还是在初到江边良种场的短短两个年头,乔六月叔叔还在场里当育种技术员,还没有被县里来的吉普车带走的那两个年头,母亲的脸上有过这样花朵一样明媚的笑容。

再然后,有一天,罗想农收到了青阳老家发过来的电报,得知李娟已经入院待产。他急急忙忙地请了假,坐七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回老家,兴冲冲准备拥抱他的新生婴儿。等他下了汽车,飞奔到青阳医院产科病房时,却发现气氛反常,产妇李娟背朝着墙壁,死活都不肯转过头来看他,亲戚们个个灰头土脸,闭口不言。再一问,原来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已经交由医院作了处理。他的丈母娘,李娟的妈妈,眼泪巴嗒地告诉他:“是个男孩哦。”

“同喜,同喜。”她眉眼花花地反反复复对她的同事邻居说这两个字。她甚至还拿出家中备好的“大前门”的烟,像款待同事一样款待罗家园。她完全忽略了她的丈夫其实不抽烟这个事实。

他有点失望,但是并没有太多悲伤。坐到李娟床边,他真心诚意劝说她:“没事的,我们还会有的。”

杨云喜气洋洋,穿着一件新做的浅蓝色的确良短袖衫,头发整齐地抿在耳后,左右各别着一根两寸长的钢丝发夹,露出精致的耳廓和一段依旧白的脖颈。

当时他真的是这么想了。他们多年轻啊,身体多么健壮啊,孕育三两个孩子算个什么大事呢?说句不难为情的话,分分钟都可以把种子播下土地。

罗家园借了这个由头,把自己上上下下好好收拾了一番,带上罗想农做后盾,不请自到地上了门。在罗想农的记忆里,自从父亲母亲分居两处后,这是第一次,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到一起。

他哪里会料到李娟从此埋下了抑郁症的病根子呢?要是知道接下来的灾难会像瀑布一样飞速地往下滑,接都接不住,挡也挡不住,他一定会逼着李娟辞职而后把她带回南京去,把她放在自己身边,好好地呵护她,将养她。

畜牧站的尘土飞扬的大院里热闹非凡,杨云的同事邻居都赶着来向她贺喜。那个时候能够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少而又少,考上了艺术学院,而且是学西洋油画,在青阳县的老百姓看来,简直就有点天方夜谭的意思了。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从来没听说过“油画”和“艺术学院”这两个带着奢糜气息的词。

世界上的事情,那些顺顺当当一步踩出一朵莲花的,都是我们事先曾经想到的;而所有那些悲伤的破碎的令人扼腕长叹的,都悄悄潜伏在暗处,鬼魅一样无声无息,专拣某个夜深人静时,忽拉一下子蹦出来,打你个猝不及防,人仰马翻。

文革之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二十岁的罗卫星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