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滩上刚刚退潮,深深浅浅的水沟四处纵横,脚底下一踩一个湿脚印,陈年的芦苇根盘根错节,散发出腐烂植物的特殊腥味。黑乎乎的模样很像螃蟹的小蟛蜞四处爬动,忙忙乱乱的,也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看见有人走过来,悉悉索索一阵响,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罗泊一声欢呼,急急地回房间收拾他的课本作业本去了。从小没有母亲照管的孩子,自理能力还是不一般。
“它们去了哪儿?”罗泊拎着一个带盖子的红色塑料桶,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罗想农弯下腰,看着罗泊的那双圆睁着的无限委屈的眼睛,笑道:“抗议有效。做了一下午的功课,确实有权利提出休息。这样吧,我们两人结伴,不钓鱼,到江边抓蟛蜞去。”
罗想农用脚尖扒着湿地上的一个铜钱大小的洞:“看见没有?躲进洞里了。这就是它们的防御阵地。”
“那也该一碗水端平!”小罗泊的话总是老气横秋到让人要喷笑。
“你刚刚说你小时候吃过蟛蜞,怎么吃?鲜吗?”
罗想农怜爱地揪了揪他的软乎乎的薄耳朵:“你是小学生,罗海哥哥已经毕业有工作了,你们之间没有可比性。”
“有很多吃法。”罗想农最乐意跟罗泊交谈。“乔麦子姑姑的妈妈,你没有见过面的一个姓陈的奶奶,她最懂烹饪,会做一种非常非常鲜美的蟛蜞酱。”
他的抗议没有直接针对他父亲,却迂回地砸向了罗想农,这是小家伙的聪明之处。
“姑姑的妈妈不是我奶奶吗?”小罗泊对于亲戚关系的理解很清楚。
耳朵超级灵敏的小罗泊马上从房间里冲出来:“伯父,这不公平,我爸爸让我在家补作业,却同意罗海开开心心地玩!”
“不是,她妈妈很早去世了,她就被你奶奶收养了。我们像兄妹一样长大。”
“啊不,”罗卫星喝水喝得有些急,放下茶杯之后才喘出一口气。“他们打听到这附近有个垂钓中心,两个人结伴儿去钓鱼了。”
“天!老套的电视剧情节。”罗泊的表情很不屑。
他问罗卫星,一下午怎么没见苏苏和罗海?他们不会是在这里住得不耐烦,也跟玉儿一样回南京了吧?
罗想农笑了笑,继续说蟛蜞:“那个手巧的陈奶奶,她把蟛蜞洗干净,掏去肚脐,再捣碎,然后用油锅爆了葱姜蒜头,把蟛蜞浆倒进锅里翻炒,炒出来就是蟛蜞酱。吃面条时舀两勺拌进去,那个香啊!”罗想农诸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罗想农不无感动地想,老弟的个人生活一团乱麻,可是老弟的目光和思想依然敏锐,这么多年他没有丧失激情和活力,而可贵地保持着他的梦想、童真,这大概就是他吸引着形形色色的女人们往他身上飞蛾扑火的原因。
罗泊被他说得馋了,咕咚地咽一口唾沫。“那好吧,我们今天抓到蟛蜞,回家也做蟛蜞酱。”
他进屋,把尘拍挂回到墙壁上,伸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半凉不热的茶,迫不及待地喝下去。他把头仰起来的时候,半圆形的喉节在他脖颈的皮肤下活塞一般运动,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的,滑畅而优美。
“恐怕你们不会喜欢。”
罗卫星忧伤地叹口气:“所以在我们美术界,画山水的国画家们都转去画城市了。再过几十年,中国大概就没有山水可画了。”他又说:“千人一面的未来太可怕,到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人的脑子里再也没有‘故乡’这两个字,我们是一群没有家园的人。”
“为什么?”
“不,是永恒。可惜乡村中缺少你这样的美的倡导者。”
“今天和过去不一样。”
“颓废吗?还是反动?”
“怎么不一样?”
罗想农忍俊不禁:“这只是你的梦想,画家的梦想。”
怎么不一样呢?罗想农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过去就是过去,翻过去的历史永远都不能再来。
罗卫星抓着尘拍,用劲地啪啪拍打身前身后,一边还在忿忿不平:“整齐划一的白瓷砖的楼房,铁皮包门,居然还按上茶绿玻璃的窗户,窗户外面一律铁栏杆封闭,天哪简直就像兵营,讲得更不好听像监狱,哪里还有一点点个性和个人意志?走进门看看更糟糕,锄头扁担都堆在客厅里,母鸡小鸡在沙发下面转圈圈拉屎,美吗?这就是我们的新农村发展方向吗?我怀念从前村庄里的小河竹林,房屋在林子里错落,狗在晒场上打盹,羊拴在柳树下啃草,女人们聚在杂货店门前奶孩子聊家常,那才是闲适安逸的农家生活。”
如此复杂的一件事,学生物的罗想农不知道如何对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表述清楚。
“敬请息怒。”罗想农笑着,接过罗卫星手里的画夹,同时递上一把藤编尘拍,示意他到门口把裤腿上的灰尘拍拍干净。如今的乡镇处处都想朝着城市看齐,高楼和市民广场都建起来了,观赏树和花草也栽起来了,只有灰尘如故。尘土本来就是乡村的标志,它的无孔不入的存在,让那些不伦不类的伪现代化的设施变得越发尴尬,在灰头土脸中站立得张惶可笑。
脚边的小洞里有了动静,一只胆大的蟛蜞终于耐不住寂寞,悄悄地试着爬出洞口观察情况。小罗泊眼尖手快,扑上去一把将蟛蜞按住。但是在一秒钟之后,他开始拼命甩手,哭一般哀叫:“快救命!救命啊!”
罗想农大致听了个明白,他这位老弟出门写生,想寻找不那么现代化的农家情调,结果被满眼的“伪现代化”弄得愤怒起来。
那只蟛蜞拼死一搏,张开大鳌死死地钳住了罗泊的手指,同归于尽的架势。
“现在的农村,你说都是怎么啦?炊烟人家、竹篱爬藤都没有了,光剩下马赛克贴面的小二楼,走一家是楼上楼下,走第二家还是楼上楼下,墙上一样的明星画报,堂屋里一样的花绒布沙发,还铺上一副一样的机器织出来的网眼纱巾!天哪,你简直找不到一处可以入画的田园风景。”
罗想农哈哈大笑:“看看,看看,不懂得知己知彼,哪里能当得了英雄?”
罗卫星背着一个草绿色的简易画夹,很扫兴地回到家里。
他拣起一根芦苇杆,走过去要帮忙,蟛蜞却适时松开大鳌,掉落在地,一溜烟地钻回到洞里。
罗想农的心里,无端地有了期待。
“该死,你们老家的蟛蜞也欺负人。”罗泊把钳出一个红印子的手放在嘴边嘘嘘地吹气,一边忿忿不平地抗议。
她想要说什么?去国离家,多年飘泊,难道她竟是怀揣着一个秘密走过了长长的二十年的路程?
真像罗卫星所说的,这一代的孩子们已经没有故乡的概念了,他们把老家说成“你们的”,带着一种迁就的、俯视的态度,就像在轻飘飘地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罗想农放下电话,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他想不起来关于自己还能有什么“最最重要”的事。十年前他去瑞士联合国组织开会,会后专门绕道巴塞尔探望了乔麦子,见到她的丈夫,在她的家中留宿一夜。此外乔麦子这些年中总共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参加她们那个班级的大学毕业二十年庆,另一次是专门探亲,看望病重的罗家园。那时候罗家园已经记忆混乱,追在乔麦子后面怯怯地喊“陈老师”,想说什么又茫然失措的那副模样。陈老师陈清漪是乔麦子的母亲,跟罗家园交往并不太多,罗家园还记得她,可见老头儿心里始终装着一个江边良种场。在这几次团聚的日子里,乔麦子有充裕的时间跟罗想农细谈,想说什么都可以尽兴,但是她并没有提起过任何一件“最最重要的事”,只与他有关的事。
罗想农很想认真地纠正罗泊一句,想想又觉得罗泊还小,恐怕说也是白说,就忽略过去,转而将手中的芦苇杆慢慢伸进那个洞口,等了约摸几秒钟的时间,再慢慢地提上来。
“你记住,是最重要的事,只对你一个人。”
刚刚还是气势汹汹的这只蟛蜞,此时蜷缩成婴儿的模样,小小地一团,螯爪紧抱在芦苇杆上。罗想农示意罗泊打开桶盖,迅速地将蟛蜞抖落进去,就手将盖子关紧。
罗想农对着电话笑起来。“麦子,回家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罗泊很惊奇地睁大眼睛:“怎么会?”
“是这样的,”她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最最重要的事。”
罗想农笑道:“动作都有贪吃的本性,它以为抓住的是什么美食,没料到上一个大当,误送了性命。”
“嗨,你别心焦,没关系的,多久都会等你的。”罗想农温言安慰。
罗泊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太公平,是不是?人有大脑,会思维,动物没有,所以它们永远都不是人的对手。”
“还有……”乔麦子踌蹰。
罗想农被孩子这一说,心里忽然地也有了犯罪感,不战而胜的那种惭愧。
乔麦子今年也有五十岁了吧?简直就是一恍惚的功夫!仔细想想,这世上最不经过的就是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飞一样地掠过,飘忽无声地掠过,你不敢回头去看,害怕那些记忆被时光撕成了碎片,一丝丝一缕缕的,连缀不成东西,让人心里难过。
好在罗泊也就是说说而已,说过了,马上又兴致勃勃地照着伯父的方法做起来,很快抓到十来只蟛蜞放在桶里索索地爬。
“我还在想办法。也许我会先飞开罗。哥你们一定要等着我。”乔麦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这两天等候在机场,焦急,疲惫,上火,人都不知道熬煎成了什么样子。
两个人一脚泥水地回到家里,发现罗海和苏苏已经先他们进门,正把一只洗澡用的木盆拖到院子里,放满了水,水里倒进去他们一下午钓到的鱼。鱼有七八条,都活着,每条足有斤把重,肥头胖脑又惊恐不宁的样子,木呆呆一动不动。
回家,在西方人的眼睛里这是再要紧不过的事,天塌下来也没有一个人的“回家”重要。而乔麦子早已经拿到了瑞士护照,她不属于“游子归家”的特殊人群。
罗泊看看自己桶里的不起眼的小蟛蜞,立刻有挫折感,打击罗海说:“垂钓中心的鱼谁不会钓啊?都让人喂傻了,就等着你们花钱买乐呢。”
“对不起,我还没有排上队呢。第一批飞北京的是持有中国护照的人,他们是回家。”
罗海瞥他一眼,眉梢一扬,不予理睬。
“买到机票了吗?”他听到电话里隐约有机场播音员的柔和的女声,一遍德语,一遍法语,最后一遍是英语。
苏苏替罗海辨解:“也有人钓了半天还是两手空空的。”
下午,估摸着欧洲那边已经天亮,罗想农又一次拨通了乔麦子的手机。
罗泊不客气地回答:“那是人比鱼还傻。”
话说到这里,该提醒的都提醒了,罗江是个成年人,他不会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他拎上塑料桶出门,把抓到的蟛蜞全部倒回到门前的河沟里。
罗江笑一笑:“只是运用一点技术手段,绝无犯罪风险。”
罗江一直到晚饭之后才回家,顶着一脑袋的灰泥,像个刚从脚手架上爬下来的辛苦的农民工。
“无论如何,我希望一切都是按法律办事。”他叮嘱。
“吃过饭了吗?”罗想农关心地问他。
“伯父你放心吧。”罗江马上猜到了伯父要对他说什么。
“吃过了,跟朋友一块儿。盒饭,简单。”他笑呵呵的,显然情绪很好。
“罗江!”他跟上去,压低声音,有点紧张地叫住了他的这个侄子。
他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洗头,洗脸,动作迅急,弄得水花四溅。罗想农帮他拿来了毛巾,他不客气地接过去,用劲地胡撸着脑袋,把面孔擦得发红。
罗想农紧盯住那扇门,一直到门打开,三个年轻人鱼贯地、神色平静地走出来。
“伯父,你放心,一切都妥了,高科技监控,就等水落石出。”他明白罗想农站在旁边等待的是什么,主动把答案说出来。
小罗泊的大人腔,把罗想农逗得差点儿喷笑。如今的小屁孩,一个一个都活成了人精儿,好像全天下没有他们弄不明白的事。
“真的不是非法手段?”
“但愿别惹什么麻烦才好。”
“擦边球。”他眨了眨眼睛。
罗想农奇怪这孩子的想像力,这一代人从小电影电视看得太多了,把生活都当成了演戏。他怕孩子真的会出去乱说,制造不必要的麻烦,赶快解释:“他们是你哥哥请来的,要给你袁叔叔帮个小忙。”
罗想农叹口气:“我真觉得很落伍。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我已经完全看不懂。”
小罗泊皱起眉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不会是贩毒组织的吧?”他回头看看罗想农。
罗江走到他身后,两手扳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推他进屋。“不准说这样灭自己威风的话呀,奶奶不在了,你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掌舵人呢。”
罗想农已经猜出来了,这两个人就是罗江口中的“私家侦探”。他略有遗憾地想,私家侦探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跟小说和电影中的“福尔摩斯”式的破案高手有距离,面相带点嫩,举手投足也未见得显功夫。
原来年轻人拎过来的箱子里装着一套高科技的监视器材,下午他们乔装成袁清白的客户,大摇大摆在厂区各处走了一趟,确定了歹人有可能作案的地点,等工人们下了班,马上潜进车间去,登高爬下安装好了几个针孔探头,开动红外装置,联接上电脑,两个私家侦探随便在工厂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来,便开始了他们瓮中捉鳖的过程。
“什么秘密啊?求求你告诉我!”罗泊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耍赖。
“如果作案的人不存在,这只是你袁叔叔的猜测呢?如果真的是食品车间卫生条件太差,老鼠横行,或者还有更坏的情况呢?作为公司法人,他当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企业有问题。”罗想农对乡村企业家的发家历史有根深蒂固的看法。
罗想农忍不住笑:“你得允许你哥哥有秘密。”
罗江回答:“我们的判断是建立在对事实的认证上。伯父你想想,如果不是人为作案,怎么可能在香肠里发现一条完整的老鼠尾巴?这也太有戏剧性了吧?”
“这也是我的家。”罗泊理直气壮。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即便没抓到作案的人,好歹也排除了袁叔叔的怀疑,接下来他就可以从自身找原因,也是好事。”
罗想农站在厢房门口招手,把罗泊喊过来。“别看了,偷偷摸摸不好。”
“抓不到作案的人,你的朋友不是白来了?”
小罗泊“蹭”地一下蹑手蹑脚地跟上,往紧闭的屋门内探头探脑。小孩子总是好奇,越不肯告诉他的事情就越想知道。
罗江哈哈笑:“什么叫‘白来’?干活儿拿钱啊!”
罗江赶快出来,喝退小狗,把两个沉默的黑衣人领到他的房间去。
罗想农明白了,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接手的不过就是“一单生意”,要兢兢业业完成的只是一个“做”的过程,结果如何,跟他们是毫不相干的。
伤愈中的小狗很负责任地从箩筐里爬出来,举着一条不敢着地的腿,一拐一拐地趔趄到大门口,冲着两个陌生人气势汹汹地叫,好像要证明给收养它的主人看,它没有白吃这个家里的饭。
不过呢,细想起来,要熬夜,要吃盒饭方便面,要寸步不离地守着电脑,把两只眼睛瞪成两颗核桃,也不是一件轻轻松松的活儿。古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的就是吃这碗饭的人吧?
一辆黑色的丰田“SUV”轻快地停在了农家小院的大门外,熄火,车门打开,下来两个黑衣黑裤的年轻人。其中的一个理平头,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一望而知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另一个戴眼镜,白净的皮肤,看上去斯文,沉静,还有一点点谦恭和气的低调。理平头的那个拎了一只沉甸甸的硬壳的手提箱,箱子的边角包着铮亮的金属皮,外型很像那种武装护卫们往来银行送款取款的道具。戴眼镜的那个在右肩上背着一个普通的牛津布的电脑包,不显山不露水,不知道包里面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