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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晚饭后罗家园才回到家。杨云那时候已经离开。罗想农起了床,身子还有些软,头倒是不再晕眩了。他告诉父亲说,碗橱里有粥,是妈给他留在那儿的。罗家园笑得都有点合不拢嘴:“说来说去,她总归是你的亲妈!”

罗想农没有询问父亲的去向,杨云也没有说明。他们甚至互相躲避着眼睛,生怕对方冒冒失失提起这个话题。罗想农已经许久没有闻到母亲身上的气味了,他躺着,享受着母亲难能可贵的照顾,眼睛热热的,鼻子里堵塞得很难受。

他走到碗橱前,抱出一瓦罐温乎乎的大麦糁子粥,不要小菜,喝得稀里呼噜响。“香!粥凉了就是好喝。”他舔着嘴边的一圈粥膜,心满意足的样子。

第二天醒来时,罗家园果然已经不在家中。杨云破例地回来照料他,从食堂里打回稀粥,又点火专门为罗想农煮了两个鸡蛋,催着他吃下去。然后她在屋里四处走动,翻找出父子两个积攒的脏衣烂鞋,洗,涮,拿到太阳下面晾晒。

而后他坐到罗想农的身边,心疼地摸摸儿子的额头:“没事了吧?睡一觉又是一条好汉了对不对?别怪爸狠心,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置之死地才能重生啊!”他的手垂下去,摸到罗想农的肩膀上:“想农你记不记得爸跟你说过什么?爸说你要想办法长出翅膀,要飞。好,你摸摸,摸摸你的肩胛背,翅膀冒尖了没有?长根了没有?你摸摸!摸啊想农!”

罗想农惊心动魄地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觉得冷。蒸笼一般潮闷的盛夏的夜晚,青蛙都热得要剥皮,他却情不自禁地在床上哆嗦,脚趾一抽一抽,像是有一根筋被人拽住,要抽离他的身体,继而呼啦一下子带出他的五脏六肺。

罗想农恳求他:“爸,你小点声。”

“他老婆会收。两瓶酒一条烟他看不上,给他座金山他不可能跨得过。”

罗家园站起来:“你身子没有缓过劲,早点睡。爸现在热,浑身都着火,出去透口气。”

杨云轻蔑地哼一声:“袁大头不会收你的东西。”

他熄了灯,摸黑出门。之后,罗想农听到屋外窗户下拍打蚊子的噼啪声,父亲的咳嗽和吐痰声。又过了一会,这些声音没有了,却传出一阵压在嗓子里的吭吭声,断断续续,吞头咽尾,听着十分压抑难受。

“该赌的时候就是要赌。”罗家园的声音冰冷,决绝,不容置疑的干脆。“我明天一早去青阳,华达呢,的确凉,半导体,软缎被面,我倾其所有,要一下子把他打死。”

罗想农猛然明白,这是父亲在哭,他一个人躲在门外,伤心和高兴。

“你这是在赌儿子的命啊!”杨云有点喘不过气来。

隔一天,袁大头把罗想农叫到场部去,拍给他一张盖着农场革委会大印的推荐表。“来吧,填上吧,农场送你上大学了哎。小子,算你运气好。”

“妇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罗家园嗤之以鼻。“什么叫投身卖靠?我会卖靠那个姓袁的?不为儿子的前途我会这么做?昨天场部来了知青办的人,招收工农兵大学生,这是机会你懂不懂?我的儿子必须上大学,他必须要远走高飞!”罗家园在杨云面前还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过。

这张表上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注明了被推荐人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袁大头指点罗想农,在“家庭出身”栏里填上外婆家的成份——“地主”;在“直系亲属”栏里填上罗家园的身份——“被打倒的走资派”。

“你混账!”杨云大怒。“这是混账的话!罗想农是你儿子,嫡亲嫡亲的儿子,你为了投身卖靠连儿子都舍得出?”

罗想农弄不清楚这张表是不是陷井,手握着笔,迟疑着,脸胀得通红。袁大头坏笑着拍拍他的肩:“小子,听我的没错,你填上这张表,录取就上了保险。招生政策有规定,要适当招收出身不好的被教育子女,有比例的。还是你爸那个老家伙厉害。”

“值!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罗家园闷声闷气。

罗想农恍然大悟,父亲安排这一切,是因为他吃透了政策并且决定利用政策,在一切条件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钻缝打孔地找到了翻身机会。

“那是江,不是河,想农的水性没那么好,你怎么就不想到后果!”杨云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咬牙切齿。

一个月之后,入学通知书发到农场,罗想农被录取到南京医科大学医学系。他们这批学生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工农兵学员。

再一次醒来,差不多是半夜,灯黑着,他忽然听到了母亲杨云的声音。母亲上门来看他了,这让罗想农心里有些激动。仔细听,他又张惶起来,因为父亲和母亲好像在吵架,两个人都动了气。

九月初,罗家园借了一辆自行车,亲自送儿子到汽车站。他剃了头发,刮干净胡子,人显得很有精神。他说:“瞧,政策松动了,形势在往好里走,说不定哪天我跟你妈还要重回农业局。”他哈哈地笑起来,环视路两边旱地里的棉花和玉米,踌蹰满志的样子。“到那时,我会记得谢谢袁大头。”他用劲拍打车龙头,螺丝松动的不锈钢铃铛发出“咣咣”的响。

然后他继续昏睡,没有吃晚饭。

罗想农终于问出一句憋了许久的话:“那条船,是怎么漏水的?”

罗想农迷迷糊糊地,没有意识到农场第一把手的登门拜谢有多么重要。

罗家园的笑容蓦然凝固,他转脸望着罗想农,皱起眉头,语气冰冷:“有些事,不该你知道的,永远都不要问。”

罗家园乐滋滋地:“进水了好,记者来采访的话,有说道。”他把嘴巴凑到罗想农的耳边,告诉他:“袁大头两口子都来看过你了。那孩子是独子,两口子的心肝宝贝。他妈差点要朝你下跪磕头。”

二00八年圣诞节,罗想农从美国讲学回来,赠送小罗泊一款“苹果”MP3。这孩子很有趣,元旦回赠给罗想农一件礼物,是一本美国作家写的书:《万物简史》。

罗想农挣扎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父亲留着花白胡茬的脸。他想起一件事,说:“爸,手表忘了摘,进水了。”

罗想农认真地看了,书中读到这么一段话:

黄昏,人渐渐散去。父亲抽空到他床边看他。父亲轻唤:“想农!想农!”

我们也许只是几百万个高等文明社会中的一个。不幸的是,空间浩瀚,据测算,任何两个文明社会之间的平均距离至少在200光年。这意味着,即使那些生物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能从望远镜里看到我们,他们所看到的也只是200年以前离开地球的光。因此,他们看到的不是你和我。他们看到的是法国大革命、托马斯,杰斐逊以及穿长丝袜、戴假发套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是原子或什么是基因的人,是用一块毛皮摩擦琥珀棒生电、认为这挺好玩的人。我们收到这些观察者发来的电文,很可能以“亲爱的大人”开头,祝贺我们牵着骏马,能够熟练地使用鲸油。200光年是如此遥远的距离,我们简直无法想像。

罗想农救了袁清白,体力却严重透支,输了一瓶萄萄糖水,而后被两个看瓜汉子抬回家,昏睡了一天一夜。迷糊中他听到家里不断地有人进人出,听到父亲声音洪亮地答谢,送客,表示:“做得不够,还要努力。”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来者都是何人,无奈头沉得像木头,眼皮被胶水粘住一样,心里着急,身子动弹不得。

因此,即使我们其实并不孤单,实际上我们还是很孤单。

罗想农一路喘息,一路踉跄,差点儿没累到吐血。等到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冲进场部卫生室,卫生员把惊惶未定的小孩子接过去之后,罗想农两眼一黑,脚底下一软,不由分说地扎倒在门口。朦胧中他听到父亲在他耳边说一句:“好样的,是我儿子!”

翻译的文字有点绕,但是罗想农明白了书中要表达的意思。放下书,很奇怪地,他脑子里马上想到的是他读大学的那三四年时间。“即使并不孤单,实际上还是很孤单。”的的确确是他那时候的生活写照。

三个人簇拥着罗想农还有罗想农背上的小孩子往场部奔跑。孩子虽然小,俗话说“远路无轻担”,背久了也还是有点份量的。路上两个看瓜汉子几次要换下罗想农,都被罗家园拦住了,做父亲的一口咬定:“年轻人有力气,该他背着。”

他进入大学的身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意味着在校园里他是另类,被排斥于主流生活之外,除了随波逐流地跟班上业务课,不能听传达文件,不能理直气壮地站上大批判讲台,不能在第一时间涌上街头庆祝毛泽东的“不许放屁”的诗词发表,更不能打入党报告,参与各种“自己人”的促膝谈心活动,堂而皇之地追求友谊和爱情。

他镇静沉着,指挥若定,重要节点上没有丝毫错乱,一派历练娴熟的大将风度。

他和他的工农兵出身的同学们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许超过了200光年。物理距离总还有度量单位测算,心灵距离遥不可及。毕业五年之后,一九八一年,他重新考回南京读研究生,在新街口孙中山塑像前碰到一个头顶早秃的男人,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呼小叫:“你是罗想农!”他愣住,仔细辨认眼前热情洋溢的搭讪者,不知道如何是好。秃顶汉子不悦:“你怎么记性这么差?我是你的大学同学啊。”

终于从路那边奔来两个瓜地里看瓜的汉子,两个人被指引到罗想农下水救人处。此时罗想农已经把接近沉没的小船连同船上的孩子推上了江岸。孩子浑身精湿,虽然被太阳晒着,还是小脸煞白,一惊一惊地打着哆嗦。罗家园指挥儿子:“救人救到底,你背上他,送到场部卫生室。”两个汉子争着帮忙,罗家园阻止道:“别,他年轻,让他背,你们两个跟着就行。”

他赶快陪笑,搜罗了几句春风扑面的礼貌用语,摆脱掉这一尴尬时刻。

这边罗家园眼看着儿子下了水,一秒钟都不耽搁,身手敏捷地爬上堤岸,放开喉咙,朝着四面八方处再次高喊“救命!”他一声接着一声,喊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嘴角裂开血淋淋的口子,喉咙里打了结,声音一抽一抽,活生生拽出来的血肠子一样。

实在不是他的记性差,是他在南医大的校园里很少跟人交往。社交圈子从来都是一种身份认定,他自己忌讳自己的身份。

很奇怪,罗家园自己会水,他为什么不下水去救?罗想农当时来不及多想,飞奔下堤,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江滩,甩掉鞋子,跳进江中。

星期天,同宿舍的南京同学回家了,图书馆不开门,罗想农总是捧着一本借来的外文专业书,手边摸着厚厚的“英汉词典”,试图啃上一页两页。他们这一届学员的英文底子太差了,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二十六个字母,进校门之后,他们拿到一本由本校英文教研室刻印的教材,开篇就是“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继而是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罗家园跺着脚:“管他是谁,救人!快!”

很多年之后,那个被“敬祝万岁”的人早已经骨头打鼓,罗想农还能够娴熟地背出这几句英文,熟得就像是说“一二三四”,舌头一滚,很自然地出声。青春记忆实在刻骨铭心。

“爸,是袁清白!袁主任的儿子!”罗想农失声大叫。

寒假时罗想农回了家。罗家园写信给他说:“你妈想你。”实际上罗想农知道,杨云是从来不会想他的,父亲自己想他。父亲现在已经把他当作谈话对象,经常在信上作一些时政分析,有时候还附上一张《人民日报》剪下来的社论,或者《参考消息》上的一小段摘自国外报纸的报道。但是还有一些心里想着的话,是不便写信的,当面谈谈说说才痛快。罗家园希望儿子回来当他的听众。

罗想农在毫无准备中,被父亲的喊声弄得莫名其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打个眼罩,觑了眼皮,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见宽阔浑黄的江面上,靠近江滩不远处,一条打鱼的小木船正在滴溜溜地转着圈儿,船中已经聚集起半舱江水,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惊慌失措地趴在船头,两只手死抠着船帮,头抬着,可怜巴巴地盯着江滩上唯一的这一对父子。

农场还是老样子,隆冬季节一切都冰封着,萧瑟和清冷。地里没有什么农活儿,也看不到出工的人,大家都聚在仓库里搓麻绳,剥棉籽,编柳条筐,斗嘴和打闹。王六指喝酒太多,中了一次风,嘴巴歪了,说话要靠袁大头的儿子袁清白帮忙翻译。“以事喊容。”他嘴巴一扯一扯。小家伙就解释:“你是想农。”他又挣扎几个字:“为来浩。”孩子再翻译:“回来好。”

江堤足有两丈高,罗想农看见父亲侧身站在堤脚下,一脚踏着堤岸,一脚踩着退过水的江滩,手撑着膝盖,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模样。他的花白的短发里大概聚集了太多的汗珠,被太阳照出无数光灿灿的亮点。一看到罗想农的脑袋从江堤那边冒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想农,救人!快救人!江边那只船快沉了,去救人啊!”

罗想农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跟这个老头儿对话。

“来了来了!”罗想农慌忙作答,一边奋身攀越,跃上堤顶。

他去农场另一头的排屋里看罗卫星和乔麦子。当然,实际上他是为了看母亲。他想念母亲身上淡淡的“蜂花牌”肥皂的气味了。

堤外响起罗家园的大嗓门:“是想农吗?”

母亲不在家,罗卫星告诉他说,年根下养猪场里忙着呢。罗卫星和乔麦子都已经放了寒假,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在饭桌上相对而坐,一个画画儿,一个写作业。罗卫星的嘴唇上长出了淡黄色的茸毛,说话声音嘎嘎的,鸭子一样。他好像自觉到这一点,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要拿手掌捂住嘴,看得出来是个爱惜形象的男孩子。乔麦子不跟罗想农说话。从他选择跟随父亲留在家里的那一天起,乔麦子便不再跟他说话。其实也不是单独对他,小女孩子跟农场上的所有人都保持警惕,她的眼睛在任何时候都是玻璃一般冰冷的,深深退缩和惊惧万分的。

他顶着烈日,蹲在江堤下,抬起胳膊,很有耐心地盯着腕上的老式“英格纳”手表。父亲叮嘱过:不能早也不能晚。父亲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等到一点整,几乎是在分钟走到表盘的最后一格时,窜起来,又猫下腰,揪着手边一人高的刺柳丛,手脚并用地爬上江堤。堤岸很高,在他攀爬的这一段还特别陡峭,差不多要有四十五度的角,因此他的脸几乎紧贴住坡岸上丛生的杂草,鼻尖被狗尾巴草的花穗拂得发痒,有一些草籽干脆粘在他的汗津津的皮肤上,腾出手去抹,草籽没抹掉,泥土又糊上去了,弄得脸上很不清爽。草丛里的蚱蜢之类被他惊动,四处逃窜,有一只猛地一弹,恰好蹬在他眼皮上,他下意识地一躲,脚踩个空,泥土沙沙地流下去,腾起一阵干灰,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快抓住一棵小杂树,才稳住身子。

罗想农觉得很没趣,跟罗卫星胡扯了几句闲话,转身离去。扭头的一刹那,他瞥见乔麦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垂手送客。这个动作让罗想农的鼻子猛然一酸,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乔麦子的心里多么陌生又多么遥远。十四年前他亲眼看见她出生,两年之前他从麦子地里把她抱回家,在心灵深处他早已经觉得他们是兄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此时乔麦子像陌生人一样地对待他,他愤怒郁闷地直想哭一场。

罗想农不能明白的是,父亲心里到底要打什么主意。

女孩子一般细心的罗卫星察觉到了哥哥的不快,慌忙从屋里追出来。“哥!”他叫住他。“哥你别生气,乔麦子对谁都这样。”

但是罗想农知道父亲不会闲着。杨云的内心是简单的,罗家园的脑子却是狡猾的。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兔子,躲在沙土堆起来的窝里,竖着耳朵,四面窥视动静,判断出击时机。

罗想农回身盯住他:“对你呢?对你也这样?”

父亲在这么热的中午能干些什么呢?他刚才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像他的行事风格。罗想农觉得父亲越老越古怪了,越来越喜欢在心里琢磨事了。他每天看报纸,听收音机,在场部招待所转来转去,观察从县里下来出公差的人,傍晚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河边发呆,咳嗽,吐唾沫。他从来不跟别人交换他心里的想法,就连他相依为命的儿子罗想农,一天当中也说不上三句话。

罗卫星嗫嚅:“我们是住在一起的。”

太阳很毒,而且是从头顶直晒,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暴露在炽烈的光线中,躲无可躲。脚下的路面被骄阳晒得起了酥,一脚踩下,细如粉末的泥土就会“噗”地一声扬上来,腾起一团沙雾,鼻子里嗅到热辣辣的灰尘味。农田里不见人影,孕育期的禾苗静悄悄地泡在一指深的温水中,田埂上横七竖八搁着锄头和几个搪瓷水缸,连草丛里噪聒不休的虫子们此刻都不知了去向,遗下一片白花花的、明亮到晃眼的寂静。

罗想农一句话不说,扭身就走了。他知道他此时的心里是嫉妒,难解难辨的那种嫉妒。

中午,在菜园子里吃过午饭,老妇女们摘来两个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青瓜,拿拳头捶开,嘻笑着分食。罗想农推说要去场部收发室看《参考消息》,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上大路。

他为什么会嫉妒呢?有什么可以嫉妒的呢?乔麦子只是个小女孩,是他们的小妹妹。

罗想农耸了一下肩,把箩筐扛得稳一些,站着,目视父亲从开着丝瓜花的竹篱笆前躲闪而去的背影,感觉怪异,百思不解。

他说不清楚心里的复杂感情。学理科的人,随时随地都会为表达自己而苦恼。

“先别问,反正有东西。”他卸下自己腕上的手表,亲手替罗想农戴上,抓住那只手,用劲捏了捏。“记住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

每晚临睡前,罗想农习惯坐在被筒里看会儿书,罗家园这时候就会轻手轻脚踅到罗想农床边来,把被子往里边推一点,侧身坐下,跟儿子说几句话。

“是什么东西?”罗想农从箩筐下费力地抬起脑袋。

“看这个形势,运动差不多算结束了吧?群众疲塌了,不像早几年那样点火就着。老人家也上了年纪,我估摸着已经被有些人架空。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接班人会是哪个?会不会是那个穿布拉吉的?”

有一天,他把一筐刚摘的西红柿扛在肩上,送到会计那儿过秤,罗家园忽然穿过菜地匆匆地向他走来。“想农,”他说,“中午一点钟,你到场部东头的江堤上去,我有东西要让你背回来。”

罗家园依然对政治感兴趣,而且,他已经把儿子视为大城市的人,离“上面”更近,更能够洞察时代走向的人。

谁又能够给他一对翅膀,让他在今夜飞翔?

罗想农放下正在读的专业书,身子往后靠到床架上,两只胳膊举起来,懒懒地枕到头下。

从哪儿能长出翅膀?从头脑,还是从心灵?

“爸,”他说,“你管他是谁呢?姓江的姓王的,不都是一个样?”

夜里睡觉,罗想农脱了衣服,伸手摸摸自己的脊背。脊背是瘦瘦的,光滑的,在两块可以长出翅膀的地方,圆圆的背骨突出来,像扇子,不尖锐,没有突飞猛进继续生长的迹象。

罗家园咬定:“不一样,行事风格不同,面相上就能够看得出来。四个人,”他伸出四根手指,“四个路数。”又摇头:“都压不住阵脚,不信你看好了。做一把手的,要服众才行啊,我从前那时候……”

罗家园心疼儿子的处境,不断地告诫他:“你要想办法长出翅膀,要飞出去。菜园子不是你该呆的地方,那些老妇女们会把你毁了。”

罗想农笑笑,神情是似听非听的淡然。

罗想农的二十岁生日,杨云倒还是记得的,派罗卫星送来她亲手做的一双鞋。罗想农穿上脚一试,鞋子小了,是杨云没有估算到一年之中他的脚底板又茁壮了很多。

罗家园无疑感觉到失望,温和地批评儿子:“你这样不好,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政治上还是要敏感些,最起码要保护自己不犯错误。否则的话,业务再好,来场反右运动,还不就是一个乔六月?”

开头杨云拒绝过,可是罗卫星的骨气没有她那么硬,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他会自作主张收下东西。也有时候他主动跑回父亲家里,吃了喝了再装上点什么东西带给乔麦子。杨云看在眼睛里,可怜长身体的孩子需要营养,慢慢就默许了这样的接济。

罗家园忽然张着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他不安地观察罗想农的表情,忐忑着,手从自己腿上挪到罗想农的被子上,又移回来,移来移去,不知道怎么安放才好。

他怕母亲拒绝父亲的资助,而他,怎么说也是杨云亲生的儿子,孝敬母亲抚养弟妹是天经地义的事。

狭小的空间里,罗想农悲哀地盯着父亲的这只手。父亲的惶恐把他逼迫得难以呼吸。很复杂的情绪:怜悯,谴责,理解,厌恶,爱。罗想农垂下眼皮,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罗家园微微颤抖的手上移开。“爸,去睡吧,天冷。”刹那之间,角色倒置——他用的是平淡而又温和的口气,父亲对儿子的。

罗想农明白父亲的意思,隔三差五就要在两个家庭之间做搬运工,把吃的用的往那边送。他像一头负重的小公牛一样,背着掮着,满头大汗地进门,在母亲鄙夷的目光中卸下东西,嗫嚅地声明:“我的工资买的。”

罗家园眼巴巴地望着面前这张关闭了大门的脸,半天,叹息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把刚才坐扁了的被子拉平,拍一拍,边角折进去,掖得严严实实。“你也睡。光线不好,别看坏眼睛。用功不在这一时。”

更多的时候,罗家园塞给他钱,让他买了时新的瓜果菜蔬送到杨云那边去。罗家园的工资高,罗想农也已经拿上了十五块钱的学徒费,他们的日子很宽裕。而杨云那个家,一个女人养两个半大不小的上学的孩子,显然是吃力。

罗想农目送父亲离去,就手把书折了页,放在枕头下。心绪已经散了,勉强看书也是心猿意马,不如不看。

罗想农没有照她们说的做。他不碰那些西红柿。如果他想吃,他会掏一毛钱,到会计那儿买。一毛钱能买满满一脸盆。老妇女们拉长了脸,冷冷地看着他掏钱。她们觉得杨医生的儿子缺心眼。一毛钱拉开了他和她们的距离,他感觉到自己的被孤立。

杨云几乎是农场最忙碌的人,因为猪圈里有好几头母猪都快要临产了。为图方便,她早几天就搬了个铺盖到猪场,睡在值班室。有一天罗想农被父亲支派,给她送一双从东北带过来的雪地防滑靴,找到值班室里,只见空荡荡的屋子四面透风,挂在竹竿上的一件皮围裙竟然被吹得微微飘动。墙壁上连一层石灰粉都没刷,手一碰唰啦啦地掉土。地面很潮,因此被冻得发白梆硬。屋里有个铝制的面盆,里面残留的小半盆洗脸水已经结成了冰砣。窗台上的一盏小油灯大概是防备临时断电用的,灯罩许久没有擦过,罩口腻了一圈黑灰,罩肚黄得像攒了一层尿渍。床上扔着一件毛衣,袖子有半截没有织完,紫红色,间了几股白色提花,从衣服的大小看,好像是织给乔麦子的。罗想农坐到母亲床上,摸摸被子,发现被褥很薄,褥子底下垫的是稻草,人一坐上去悉悉索索响,床肚下面跟着就掉落一层金黄色的稻草屑。他随手掀开褥子,居然看到稻草上躺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书,是高尔基的《母亲》。他不用翻开,就知道这是乔六月的书,从前他躲在乔六月的种子室里读到过。

夏天,菜园子里的西红柿熟得飞快,早晨上工才摘完一大箩筐,下午枝头上又红了一片。这东西不是馒头,吃多了倒牙,泛酸,老妇女们宁肯摘青豆角解馋,也不去碰那些叫人口吐酸水的西红柿。她们支派罗想农去干那个活儿。“规矩是准吃不准带,你就拣那熟透的吃,敞开了吃!”她们怂恿他。

母亲现在还有心境和闲情读小说吗?她保存着乔六月的书,枕着它睡觉,嗅着它的气味,是因为她在心里永远留着那个人的位置吧?

罗家园的眼睛里,已经流出两行浑浊的泪,两条亮晶晶的爬虫一样的,蜿蜒在他的老脸上。

罗想农忽然想起乔六月和杨云蹲在门前空地上捣米粉的样子,他们两个面对着面,额头几乎顶到一起,一个人捣,另一个人就默契地在瓦罐边张着手,接住那些溅出去的碎米粒。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乔六月每说一句什么,杨云都会仰头大笑。她的面孔迎着五月的阳光,明亮得像上了一层釉,两颊鼓起来,翩飞的蝴蝶一样,生动,光彩熠熠。

可是,如果不是这么做,他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

门外杨云在喊他,罗想农一惊,如同做了贼一样跳起来,一边答应,一边心慌意乱地把书放好,盖上褥子,拉平了床单,带上门出去。

他完全知道这三个字的份量。三个字,把他和母亲之间脆弱的平衡再一次打破了。他重新成了一个可耻的背叛者。这是他的选择,一个成年儿子的决定。

一头粉红色带黑色斑纹的杂交母猪已经进入生产过程,杨云戴着黑色的橡胶围裙,袖套,脚上穿着长筒雨靴,全副武装地坐在小板凳上,专心替母猪接生。母猪的身下垫了稻草,它旁边还有另外一堆干草,是为了安置新生猪仔用的。猪圈里虽然铲得干干净净,依然有一股酸腐腥臭的气味弥漫不去。血水从母猪身下流出来,渗进稻草,又蜿蜒流出,粘乎乎地积聚在杨云脚下,她的脚每动一动,靴底就发出“嗤咕”地一声响。母猪斜卧着,大口地喘息,肚皮起落不停地收缩痉挛,粉红色的皮毛被血水粪水渍得污秽不堪。它斜着眼睛看罗想农,不高兴地哼哼着,仿佛恼火被一个男人偷窥了此时的狼狈。它甚至划动前腿,努力要想爬起来,避开这个陌生人的骚扰。杨云连忙伸手抚一抚它的脑袋,又在它剧烈疼痛的肚子上揉了几下,母猪才重新安静下来,全神贯注于自己体内的动乱。

他在喉咙里轻轻地咽下一口唾沫,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我跟爸。”

杨云扭头吩咐罗想农:“既然来了,就帮个手。去大灶房点火煮一锅米粥。用小米煮。进门左手边的坛子里有。”又补充:“灶上有包中药材,放进去一块儿煮,下奶的。”

他扭头看罗家园。父亲也在回望他,眼巴巴的,带着乞求和悲伤的。父亲这两年老的真快啊,他简直老成一个皮壳壳了,整个人都皱缩了,变小了,成了一枚脚碾就碎的干核桃了。如果他也走,离开这个家,父亲会怎么样?他如何才能够活下去?

罗想农转身去猪场的灶房。灶上煮猪食的那口锅太大,他都拿不准放进多少水才合适,比照了一个壮年劳力的食量,舀进大半瓢水,又打开坛子挖了半碗小米,盖上沉重的锅盖,绕到灶膛后面点了火。等水开了之后,他才放进药材。药材是些白色的切片,味道不算浓烈,好像是当归吧,他弄不清楚。之后,他不停地添柴,直到金黄的小米粥汤噗噗地溢出锅盖,大灶间热气蒸腾。

罗想农料到是这样,罗卫星从来都是杨云的乖儿子,他怎么可能离开他的庇护人呢?

他把热腾腾的粥盛进一个深口瓦罐,抱在怀中,回到猪圈。母猪已经顺利地娩出四只小猪,两只纯白,一只纯黑,还有一只是黑白花纹。它像生育中的女人一样,扭动和呜咽,眼神痛苦,大汗淋漓。罗想农走进去时,它的产门正鼓出一个包,而后一只小花猪带着血水和胎盘呼地一下子滑出来。杨云眼疾手快地拣起猪崽,拿一团棉絮三两下擦去它身上的污秽,还扒开它的小嘴巴,把手指伸进去掏了一圈,掏出嘴巴里的粘液,确信小东西有了呼吸时,才将它放到那堆干草上,和它的四个哥哥姐姐躺成一排。

罗卫星首先开口,他从眼梢里一下父亲,又一下罗想农,蚊子一样哼出声:“我想跟妈走。”

“要先喂它吃点儿吗?”罗想农抱着瓦罐,拿下巴点点眼前疲倦不堪的母猪。

像是一大块钢板突然砸在罗家兄弟面前,“咚”地一声闷响,挟着疾风劲土,惊心动魄。跟父亲还是跟母亲?天哪这真是个大问题,他们之前都还没有想到呢,还没有料到自己会面临这么一个艰难决择呢。罗想农已经十九岁,罗卫星也是十四五岁懂事的年龄,他们居然会被问到:跟父亲还是跟母亲?

“不用,等完了事再喂。”杨云的手已经抓住探出头来的第六只猪崽。

“他”指的是罗家园,再清楚不过。

“我的天,”罗想农惊叹,“它能生这么多!”

杨云收拾完了东西,用两大块包袱皮扎起来,放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她直起腰,掠一下额前的短发,眼睛盯住墙角边惊恐不安的两个儿子。“你们两个,跟我还是跟他?”

“起码还有六只。”杨云手脚利索地忙碌。

她回家收拾自己和乔麦子的东西,衣服鞋袜,零头碎脑。罗家园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脸颊痉挛着,两手哆嗦着,一句话阻拦她的话都说不出。可怜的丈夫也是可怜的父亲,这一刻,他可能悔死了当初在牛棚里的私字一闪念。

“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也可能,她离开罗家园的心思早就有了,从他们结婚的头一天就有了,如今是乔麦子给了她一个好机会,她可以走得一无反顾坚定决绝。

杨云回头,惊奇地看着罗想农:“你干吗不回去呢?回去陪你爸吧,这儿太脏,脚都没地方站。”

因为乔麦子死活不肯再进罗家的门,杨云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她要带着乔麦子离开家,住到乔六月的家里去。那间大房子至今还空着呢,农场里谁也不敢做主把房子收回去,不落忍也没必要,所以杨云住进去的话,床铺什么的都现成。

“我可以帮你烧水。”

她的头发披下来,遮住她的大半个脸,瘦削的双肩前后摇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坐在小船上划桨。罗想农猜测她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悲愤?欣喜?伤感?或者是百感交集?不管怎么说,是他替母亲找回了乔麦子,虽然他被小姑娘的一番挣扎弄得精疲力尽了,心里却是开心的,甚至是有一点点甜蜜满足的。

“用不着”。她回答得不无生硬。“猪又不是人,完事了它会自己料理这些娃娃们。”

杨云闻声奔出来,一把将乔麦子从罗想农怀里抠过去,二话没说,抱着她就往门前河边走。她坐在河坡上,把乔麦子横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吃奶的婴儿一样,摇晃着,不住声地嗫嚅和重复着:“好的,我们不回家,我们不回家,我们一定不回家。”

“那我陪着你。”

进家门的时候,乔麦子忽然地来了蛮力,一只小手死死地抠住门框,声嘶力竭地叫:“不回家!不回家!”她的双脚用劲踢罗想农的腿,小脸胀得像只紫痂子,血管一根根地暴突着,感觉眼睛鼻子都要胀破了一样,血都要胀得冲出来一样——她打死不肯再进罗家的门。

杨云微微忸怩一下,大概不习惯这样的温情。第八只小猪崽落地后,她坚持要求:“你还是回去吧,这儿真不需要你。”

十二岁的瘦弱的小姑娘,夹在手里没有多大份量,挑水翻地已经练出一身腱子肉的罗想农,感觉就跟抱只南瓜或者抱一筐青菜一样,可以无休止地抱着她走遍天涯海角。

罗想农明白她不是客气,如果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对峙下去她可能就会生气。罗想农只好放下瓦罐,怕凉了,又抓几把稻草盖好,然后转身离开。

罗想农趟着麦棵子下到地里,走近小姑娘,稍稍停顿了几秒钟,猝不及防地,腰一弯,两臂一伸,夹起她就往田埂上跑。乔麦子哇一声大哭,在罗想农的臂弯里拼着命地挣脱,蹬踢,用两只软绵绵的拳头捶打罗想农的胸,肩,和胳膊。她尖利绝望的叫声在罗想农的耳膜中穿来穿去,刮擦得他脑袋发疼,从胸腔到太阳穴都在嗡嗡作响。

出了猪场那两扇摇摇晃晃的木门,罗家园很意外地站在门外。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罗想农出来一样,脸都冻得发了紫,手抄在袖笼里,两只脚轮换地跺在地上,姿态僵硬,像个跳来跳去的木偶。

“哥,文斗不行用武斗吧。”罗卫星说了一句那些年里常说的话。

“爸!”罗想农惊讶。

两天之后罗家两兄弟在乔六月的良种田里找到了乔麦子。可怜的小姑娘躲在刚刚灌浆的麦棵子下面熬过了四十八小时。她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怎么办,她应该活着还是干脆死去,如果死的话又应该怎么死。十二岁的小人人,活着难死也难,她真是没有办法处理自己。她嚼身边甜丝丝嫩汪汪的麦穗儿充饥,嘴边下巴上都挂着乳白色的梆硬梆硬的麦浆水。她的脸上、脖子里、手背和裸露的胳膊处,东一道西一道全是结了紫色疤疤的抓痕,是被蚊虫咬的,被麦叶子麦芒子刺的,被土圪垃硬棘草拉的。她赖在麦地里,刺猥一般团着,捂着肮脏不堪的脸,死活都不肯出来。罗想农和罗卫星两个人轮番着哄她,吓她,胁迫她,她就是不抬头,不说一句话。

“那双雪地靴,她穿着合适吗?”罗家园探身看着门里。其实猪圈在里侧,他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人在自觉犯下了罪孽的时候,他想要解释,想要申诉,想要寻求同情却又无法开口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罗家园的这副模样吧?

“还没空试。在忙接生。”

杨云的神情吓坏了罗家园,他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不敢跟杨云搭话,不敢劝杨云吃喝,更不敢对乔麦子的下落做一句猜测。他不停地往外走,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四野游荡,目光绝望地东寻西找,不放过任何一处沟沟坎坎角角落落。走累了回家时,他不进屋,贴着墙根老鸹一样地蹲着,啧嘴,叹气,有时候还捶胸顿足,“噢噢”地呻唤,难受得不像个人样。

“天冷啊。猪圈里真像个冰窟窿。”罗家园说了这句话。解释他为什么要托人买那双靴子。

杨云红肿着眼睛坐在床边,整整两天时间,不吃也不睡。她的双目失神,眼角溃烂,嘴边起了一圈紫红色燎泡,远看像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猪嘴套子。气温升到了二十多度,她却缩着肩膀,夹紧胳膊,浑身不住地打颤,把床板都抖得咣咣发响。

罗想农劝他进去看看母亲。“既然都来了。”

田头,菜地,河边,杂树林子,猪场,拖拉机班……几乎是重复了一遍当年寻找她妈妈陈清漪的过程。结局也是一模一样:哪儿都不见乔麦子的身影。

罗家园摇头:“不了,她那个脾气。”

晚饭吃不成了,一家人急急忙忙出门,四处寻找乔麦子。小姑娘大了,十二岁了,懂得知人识事了,她知道了收养她的家庭就是出卖了她父亲的家庭,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还能够管杨云叫“妈妈”,管罗想农和罗卫星叫“哥哥”吗?

父子两个沉默着往回走。罗家园走在前面,罗想农紧跟在后。罗家园因为袖了手,身子自然是往前佝着的,旧卡其布的棉袄后摆就硬生生地翘着,走一步,忽扇一下,像一只蹦跳在麦地觅食的大鸟的尾巴。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了,他没有戴那顶油腻腻的黑呢的干部帽,短短的头发茬在寒风中一根根地竖着,耳朵边沿有一圈冻疮,有一处已经溃烂,红肿发亮,其余部分是皱缩的,腌制过的咸鱼似的。

“以为你个头!”杨云怒声骂罗卫星。她还很少用这样的腔调跟她宠爱的小儿子说话。

小年夜,罗卫星探头探脑地过来找罗想农。“哥,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还以为……”

罗想农已经在家里呆得百无聊赖,扔下书便跟着罗卫星走。走到食堂小仓库和水杉苗圃之间,看见一间毛竹搭盖的堆放杂物的工具棚。罗卫星用藏在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招呼哥哥:“你进来。”

“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门头低矮,罗想农弯了腰才走进去。棚屋没有窗户,一搭眼,里面黑乎乎一团,有一股冰凉和潮湿的霉味。一只老鼠拖了足有半尺长的尾巴,从他们脚前嗖地一声窜过去,不见了踪影。罗卫星大声跺脚,意在警告其余老鼠:有人进来,小心为妙。

罗卫星嗫嚅:“我不知道……”

片刻,罗想农的眼睛适应了昏暗,发现棚屋里堆放的东西似曾相识:竟然是乔家用过的那些家具。有一张抽屉把手上缠着彩色尼龙丝的五斗柜。有两个用毛竹片做成的书架。芦竹捆扎成的床垫靠墙竖着。几只带靠背的小竹椅,漆了黄颜色的漆,一个摞着一个叠放。土红色的宜兴紫砂罐里甚至还斜插着几枝芦苇,干枯的芦苇花沾满灰尘,像几团破败的棉絮。

杨云猛然抬头,“咚”地一声把汤勺扔在锅中,厉声地:“谁在她面前嚼了舌头?是谁这么坏心烂肠子?”

罗卫星跨过满地的盛放锅瓢碗筷杂物的箩筐,走近那个几近散架的五斗柜。“哥,你来搭把手。”

罗卫星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瞄着饭桌对面的罗家园。

罗想农过去,帮他把摇摇晃晃的柜子挪开。柜子后面露出两个藤编的方筐,严严实实盖着棉絮。罗卫星弯腰把棉絮揭开:满满两筐,都是乔六月曾经在实验室里四处藏掖的书。

罗卫星吞吞吐吐:“她听人说……听人说……是我爸在牛棚里告密,才抓了她爸……”

“是乔麦子要我交给你的。”罗卫星扭头看罗想农,神情里带着兴奋和讨好。

“怎么了?谁欺负了她?”杨云把盛粥的汤勺搁在锅边上。

罗想农的心里猛然一动。乔麦子还记得他的爱好,记得他跟她父亲那些亲密相守的时刻。这么说,乔麦子对他的拒绝背后,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拉扯到极细却怎么也割不断的东西。

“麦子今天哭了。”罗卫星报告。

罗想农沉默地站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时空转换,他恍惚是站在乔六月的种子实验室,四周是高及屋顶的搁架,放满了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广口玻璃瓶,数以百计的写有编号的纸袋,一屉一屉已经发芽长叶的秧苗,桌上的天平,台历记事本,窗台上用来杀死无用花粉的酒精瓶,玻璃试管,洗得很干净的毛笔。黄昏的光线透进窗户,乔六月在椅子上坐成一个半躺倒的舒适姿势,笑吟吟地跟他说话,黝黑的皮肤在脸上绷得很紧,显得年轻,健康,生气勃勃。他身上飘出汗液的气味,田野中泥土的气味,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

农场的初中和小学,实际上是一个学校。

他重新用棉絮盖好那些书,带着罗卫星离开棚屋。晚上,天黑透了之后,他从家里带了一副扁担绳套,返回原地,把两个沉甸甸的书筐挑回家。

“麦子呢?”她问罗卫星,“放学你没有碰上她吗?”

半夜里他梦到乔六月回农场了,扛着一把铁锹,在菜地、竹林、猪场、苗圃各处转来转去,这儿挖挖,那儿刨刨,寻找丢失的书。他拼命地追着乔六月,要告诉他,书在自己手里,可是他的脚重得像带了铁镣,越着急越走不上前。他跟乔六月之间始终隔着一个目力能及但是无法靠近的距离。

杨云从食堂里把稀薄的大麦糁子粥打回家,将中午多打的一盆米饭倒进粥锅里,搅一搅,使得粥汤里多少有些实实在在的内容。三个孩子都在长身架子的时候,光喝薄粥根本顶不了用。她把五个饭碗依次排好,开始往碗里盛粥时,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乔麦子。

他急得醒了,翻身趴在床沿上看,两个藤筐好好地搁在床下。他忽然想到,几年之前,乔六月就是在小年夜的日子被抓走的,陈清漪也是在这一天的夜里失踪不见的。他想,乔麦子选择在今天向他移交这些书,是不是有提醒他的意思呢?这个举动的背后,到底是爱还是恨啊?

罗想农已经高中毕业,在场部菜园当农工。罗卫星和乔麦子,一个进了初中,一个还在小学。

这个春节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农场。两年之后他毕业,分配到青阳县医院。再隔半年,“四人帮”打倒,老干部们“解放”,罗家园和杨云双双调回县农业局,罗家园仍旧任局长,杨云在下面的县畜牧站。

那是一个小麦扬花灌浆的季节,天气暖和了,日头也明显地长了,农场食堂吹哨子唤人打粥时,夕阳还高高地挂在西边树梢上呢,勤快的女人还来得及借着天光做完手里的针线活儿呢。

说起来也怪,父亲母亲分为两个家庭生活,却从来没有提过“离婚”这两个字。是遗忘了呢,还是人老了就不把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放在心上了?两个家庭之间,罗想农和罗卫星都是桥梁,不时地来回往返,传递一些必要的信息和少许的物资交换。甚至,乔麦子的数理化功课有困难,成绩平平的罗卫星解决不了,他会在罗想农下班后送过来,盯着哥哥解答完毕之后,再带回去向乔麦子报功。但是罗家园和杨云之间不照面。乔麦子跟罗想农也不照面。他们互相躲避,就好像宇宙中的星球各自运行在不同的轨道,碰撞便会引出灾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