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约摸一个小时的时间。雨一停,门前的小河迅速消失,路面留着一个又一个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洼着一泡水,映出一片紫莹莹的暮霭。场部的小孩子们穿着短裤衩倾巢而出,赤了脚去跺那些水泡,故意地让泥水四溅,每个人都弄成了没鼻子没眼睛的泥猴儿。他们的父母喊不回儿女,大呼小叫地出门来逮,却呆站着没法动手,因为分不清小东西们谁是谁了。
罗想农没有再说下去,收拾饭盆,准备等雨停了去食堂打粥。
罗家园一身狼狈地从泥泞中走回来,雨伞挟在腋下,衣服裤子糊满了泥巴,一路滴着泥水。他进门就问:“你妈回来了吗?”
罗卫星抬了头,傻乎乎地问他:“不懂什么?”
原来他在种猪场没有找到杨云。猪栏、配种室、办公室、值班室、饲料间,哪儿都没有。住在猪场的工人告诉他,杨医生下雨前就离开了,他们都以为她提前回了家。
罗想农回答他:“你根本就不懂。”
罗想农打了一盆热水让父亲洗澡,趁着朦胧的暮色,把他换下的衣服和雨靴拿到河边涮洗,晾出去。雨停了之后,气温并没有下降多少,炎热重回大地,湿衣服不及时处理,一夜间会馊得发臭。
罗卫星笑嘻嘻地望着门外说:“你信不信?等爸走到种猪场,雨就会停了,他白跑一趟。”
“她就是半路跑到哪儿躲雨,也该回来了。”罗家园坐在小竹椅上,心神不宁地扇着芭蕉扇。放在他面前的一海碗大麦糁儿粥,他动都没有动,粥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皮。
他在门口换上雨靴,撑开伞,小心地趟进门前小河中。雨点倾刻间把伞面打得爆豆一样响,水花四溅开,又顺着伞面急速淌下来,他的肩上如同顶起了一圈小瀑布。
一直到天黑透了,还是不见杨云的人影。罗家园不停地把头伸出门口,往路上张望。其实这是个月黑夜,出门几步就什么也看不见,罗家园的张望没有任何意义。
罗家园一闪身,护住手里的伞:“我去,我路熟。”
“想农,爸跟你商量啊,好不好去乔叔叔家看看?”他搓着手,眼神躲闪,用词谨慎地对儿子乞求。
罗想农跳起来:“爸,我去吧。”
罗想农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想要确认乔六月是否跟杨云一块儿失踪,今天一整天他心里都有这个疙瘩。
罗家园终于拿起那把油布伞:“我去猪场看看。”
这样的用意太明显,也太不光明,十六岁的罗想农胀红了脸,断然否决:“不好!”
雨一直撑到傍晚收工前才突然而至,一下就下得铺天盖地,恣意汪洋。噼啪的雨声如同鞭子抽在屋顶,屋内几处常漏雨的地方很快滴嗒起来,罗卫星开心地跑来跑去,动用脸盆、脚盆、洗衣盆、饭盆在各处接水。门前的路上眨眼间汪起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雨柱把河面砸出无数水泡,像一朵接一朵开了又谢的花。放工走在半路上的人来不及避雨,只好捂着脑袋拼命在水中奔跑,脚步翻飞,一片啪嗒声响。江岸边的水质粘性大,泡了水之后鼻涕一样滑,好多人跑着跑着突然一屁股坐倒,两腿前伸,小孩子坐滑梯一样,趟出好远才能停住。摔倒的和没有摔倒的,大雨中互相笑骂,都觉得快乐。
“那行,那行,”罗家园说,“不去就不去,人家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罗想农手里抓着一把捂软的麦草,同情地看着父亲。父亲真的是老了,颠三倒四,优柔寡断,光为一把伞就把自己弄得坐立不安。
说完了“不去”,他更加烦燥,一连声地喊热,又抱怨家里蚊子太多,只只下嘴都狠,简直就不让人过日子。转悠了一会儿,他拿了一只手电筒出门,说是上厕所,解大手。他的这个“大手”解了有半个小时,回家时的模样就不是烦燥了,是丧魂落魄了。
罗家园起身,去床后悉悉索索翻了一阵,拿出一把带霉点的油布伞,站在屋中间想了想,又放下:“雨又没下,我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关门!睡觉!”他咚地一脚踢上门,恨声恨气地吆喝两个儿子。
“送就送吧。”麦草不比竹篾,没有什么韧性,一拆开就断了,编好的蝈蝈笼分崩离析,只能够重起炉灶。
罗想农于是明白,父亲已经做完了侦察,而且确认了乔六月也没有回家。
“我要不要去送把伞?”
罗想农心里嗵嗵地跳,不敢想像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要是母亲和乔叔叔真在一起了怎么办?要是母亲跟父亲离婚怎么办?要是父亲把母亲和乔叔叔送到批斗会上怎么办?前不久农场学校里有一对通奸的老师,被做丈夫的教务主任带着造反派去堵被窝,那个女老师从后窗跳出,一口气奔上江堤,扎进江水。罗想农想像父亲带着人去寻找母亲的样子,母亲会不会也像女老师那般刚烈决绝?
“夏天的雨下不长。”罗想农开始拆那个蝈蝈笼。
罗想农在蚊帐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浑身肌肉一阵阵地弹跳起来,痉挛,发抖。他听得出父亲也没有睡着,从那边床上传出来砰砰的闷击声,是父亲在捶打铺板和墙壁。父亲一定是怒火万丈。不不,也许他不是发火,是在流泪,生自己的闷气,独自悲伤。
“要是下雨的话,你妈出门没带伞。”罗家园一个人自言自语。
天亮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罗想农从迷糊中惊醒,看见父亲已经豹子一样扑到了门上。罗想农飞快地坐起来,隔了蚊帐,看见父亲把门打开,看见母亲满身污秽、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外,看见父亲扬起胳膊,不由分说地打了母亲一个耳光!
“那就下吧,下了凉快。”罗想农随口答。他也有自己的事:答应了用麦草给乔麦子编个蝈蝈笼,此刻笼子收了头,却发现没留门洞的笼子没法把蝈蝈放进去。他左右端详手里的玩意儿,寻思这个难题该如何解。
罗想农浑身颤抖地翻滚下地,赤脚奔过去拉扯父亲,抱住他,把他的两只手死死别在身后。他当时说不出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制服狂蹦乱跳的父亲身上,无论如何,他要压住他,不能让他再次动手。
罗家园老老实实回到里屋坐下。坐不到两分钟,忍不住还是站起来:“想农,天这么闷,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母亲愣怔怔地站着,脸上有五个明显的指印。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半张着嘴巴的样子,都说明她对这次袭击毫无防备,不知所以。她的嘴唇在颤动,先看罗家园那只打了她的手,再看罗想农惊恐欲哭的脸,然后又回过去看那只手。她当时的模样,仿佛要把这只手看进骨头里,看到心里,牢牢地记住,一根手指一块色斑都不要遗忘。
罗家园却躺不住,一时坐在竹椅上哗啦哗啦地挥着扇子,一时站起来屋里屋外来回走动,往门外张望,弄得正在临摹小人书上“武松打虎”画面的罗卫星抗议:“爸你遮住我的光线了!”
凌晨时分,万物沉睡,万籁俱寂,爱面子的罗家园怕惊动邻居,只动了手,没有动口,给自己和杨云都留了余地。但是杨云不稀罕,她把罗家园的手看过两遍之后,忽然轻蔑地一笑,回头,就穿着那一身污秽的衣服,往种猪场的方向走去。
罗家园就不响,神情却很郁闷,上午到棉花地里出了一会儿工,间苗,间了不到一垅地,头晕要吐。场部卫生员去看了,说他血压太高,还有点儿中暑,把他扶回家休息。
当天,第二天,整整一个星期,杨云住在猪场值班室里,罗想农带着罗卫星天天去求她回家,她嫌他们烦,皱着眉毛赶他们走。“男孩子家,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她说。
罗想农瞥了父亲一眼:“那你还问什么问啊?”
隔了一周,邻近公社的人带了锦旗到猪场来谢杨云,锦旗上写着:妙手神医。原来那天是附近队里的耕牛生犊子难产,性命垂危,人家特意到农场来求杨医生出手相救,刚好乔六月也在,跟着过去帮忙,两个人雨里水里忙了一夜,从牛肚子里拖出一对双胞胎牛犊。
“他们同路,同来同往是可能的。”
罗想农飞奔回家把事情告诉罗家园,罗家园心里软了,嘴里还硬着,说:“乔六月又不懂医,他跟过去干什么?他怎么就刚好在旁边?”
罗想农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回答:“我不知道啊。”
这里的原因罗想农说不清,他也不想弄得很清楚。他催促父亲去猪场认错,斗私批修。结果罗家园带着两兄弟刚到猪场,还没有开口,杨云看见父子三人破衣脏鞋、垂头耷脑的可怜样,轻叹一口气,摆摆手,什么也不让说,回身锁了值班室的门,跟他们回家了。
“想农,”他对放暑假在家的大儿子说,“乔叔叔是不是天天约了你妈一块儿上工?”
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床头打了床尾和。农场的人家过日子都是这样。
早晨杨云出门上工时,罗家园在食堂司务长那儿买饭票,恰好看到乔六月从自己家里出来,在灌溉渠的水泥桥头会合了杨云,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猪场和良种田的方向走。罗家园当时呆住,接过司务长递给他的饭票,数都没数,拖拉着脚步回到家中。
白露过后,水稻开始灌浆,稻穗儿一天天地饱满,肥壮,有了沉甸甸的模样,开始低头垂颈,好似刚刚知道羞娇的姑娘,要掩着眉儿悄悄长大。
八月,立秋刚刚过去,一早起来天就闷得像蒸笼,树上的蝉儿嘶叫不停,阳光隔着厚厚的云层,看不见,感觉到它的热度,人坐在屋里不动,汗还是不停地淌,自己都能闻到头发根里冒出来的馊味。
乔六月出差去了湖南,考察一种名为“矮脚三号”的稻种。乔六月对罗想农说,这名字起得不好,太土,叫不响,但是矮棵的稻子抗倒伏,消耗土地营养相对少,或许成熟期也会短,还是可以弄一批种子回来试试的。
他说完一低头,眼睛里差点儿有眼泪掉出来。
乔六月走了还不到三天,陈清漪慌慌张张来找杨云说话。她告诉杨云,夜里有人把手从她家门扉里伸进来了,要想拔她的门栓。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先还以为是老鼠,后来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她吓得不敢再睡,披上衣服坐了一夜。
罗想农冲着父亲大声吼一句:“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
农场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门扇大都由芦竹杆编成,缝隙大,死命往里塞的话,一只手伸进去完全有可能。而且,乔家的房子在农场最东头,有人真想做歹事,再方便不过。
“让他也证明一下。你妈妈相信他。”
杨云愤怒地骂:“谁啊?做这么下作的事。”
罗想农不耐烦:“跟他说什么呀?”
陈清漪在杨云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罗家园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小声问:“行吗?她不会连你也怪罪了吧?要不要跟罗卫星也说一声?”
杨云呆住了,惊诧地盯住陈清漪,半天才说:“你没有弄错吧?”
罗想农回头对他说:“爸,是它自己掉下河的,我看见了。我会告诉妈。”
陈清漪半捂着嘴:“我看见了,手电筒照到了那只手。不会错。”
他此刻的神情,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相反,全都是忐忑不安,惊慌和懊恼。
杨云脸色白寥寥的,和陈清漪面面相觑,两个女人都表现得惊恐不安。
罗家园脸色很难看,颠三倒四地嘀咕道:“你妈妈会怎么想?啊?她会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呀?这事我跟她说不清啊……”
“我想,能不能……”陈清漪哀求一般,“让你家二子陪我们住几天?多个人总是好。”
杨云不在家,险情还是罗家园发现的,他站在河边大声喊,罗想农听到喊声冲过去,鞋子都没顾得脱,卟嗵跳下河,三划两划把漂浮在水面的猪崽捞上来。小猪已经喝饱了水,肚子胀得像个小圆鼓。罗想农蹲在河边上,倒拎着它控水,还按摩它的心脏,试图做人工呼吸,都没用,救不过来了。
杨云想了想:“二子太小,怕不顶事,要去就让罗想农去。”不等陈清漪表态,她扭头招呼儿子:“想农!”
可是没多久,小猪却死了,原因是它学会了拱圈,把芦竹栅栏拱开一个洞,自说自话地蹦到河坡上啃青草。河坡陡,小猪的三条腿走不稳路,一滚,滚到了河心。
罗想农放下钉了一半的小板凳,跑到母亲身边去。他已经注意到了两个成年人的对话。
罗想农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想,母亲会有办法,她会把它带回种猪场吧?毕竟这是国家的财产。
“你到乔叔叔家住几天,陈阿姨胆子小,你去帮她壮壮胆。”
罗家园忧心仲仲询问罗想农:“你说它再长大点怎么办?长成大猪怎么办?”
罗卫星兔子一样从屋里窜出来:“妈,还有我,我不怕鬼!”
有了米粉,喂养得当,小猪崽止住拉稀,开始飞长,小肚皮肥得圆滚滚的,抓它起来时,一只手抓不下,要两只手伸进去抱。很快它能够用三只脚站立,一蹦一蹦地跳跃前进,像兔子行走的姿态。它喜欢不停地翕动鼻孔,用嗅觉辨认世界,时不时地拱翻晒在河边草地上的淘米箩,半干不湿的球鞋,斜靠在树上的簸箕。有一回它活泼得过头了,把一包石灰拱翻了,石灰扬起来,呛得它一个劲地眨眼睛,甩脑袋,还打着古怪的喷嚏,把罗卫星笑得从椅子上滚到地上。
杨云笑骂:“你倒耳朵尖,谁说有鬼了?我怕你去了要在人家床上画地图。”
罗想农的心里一阵抽紧。他站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道应该进来还是出去。
罗卫星“嗷”地一声叫,上去就拿脑袋顶杨云,一下子顶出几步远。杨云反手揪住了罗卫星的两个腮帮子,瞪眼呲牙做威胁状。母子两个笑成一团。
借着窗口的光线,罗想农看到父亲的眼泡很大,松松地挂着,几乎占据了半个面颊。他吐唾沫的时候,嘴巴尖起来撮成一个圆,沿着嘴巴集合了一圈深褐色的竖纹,看起来像一个鸟窝。
罗想农远远地站着,局外人一样地看着这一场欢闹。这样的亲热是弟弟的专利,罗想农长到这么大从未享受过。他和杨云之间始终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肉体咫尺相处,灵魂上有一道遥远的沟壑。
罗家园站在屋子里,从窗口落寞地望着远处河边那一幕,轻声嘀咕说:“笑!笑!舂个米粉有那么好笑啊?”他对着进屋拿东西的罗想农抱怨:“你说说这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吗?弄个猪娃娃当儿子养?”他呛咳起来,嗽出一口痰,往窗外吐出去。
晚上,去乔家之前,杨云监督着两个儿子洗脸洗手洗脚,连内衣和袜子都让他们换过。杨云要面子,她知道陈清漪是大城市下来的人,儿子去住宿,不能邋里邋遢让人家嫌弃了。
乔六月蹲在河边栅栏前捣米粉时,杨云也跟着蹲在他对面,两手撑在膝盖上,兴致勃勃地看。两个人的脑袋都往前探着,几乎要碰到了一起。乔六月说了一句什么话,杨云头一扬,笑起来,身子往后一晃,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地又是一阵笑。过一会儿,她把乔六月手里的擀面杖要过去,自己捣。捣碎的米粉弥漫出米香,她停手,埋下头,用劲吸一鼻子,又把瓦罐举起来,让乔六月闻。然后她说了一句话,没等乔六月表态,自己先笑了,声音脆亮得像个小女孩。她的面孔扬起来的时候,五月的阳光在她脸上哗地一声淌开,变成一片五颜六色的釉,鼻尖上那一片是亮彩,光闪闪的,两颊鼓起来的肌肉,像展开的两片蝴蝶翅膀。
罗家园趴在桌上听收音机里的《智取威虎山》,一边斜着眼睛看杨云忙乎。他很不情愿让两个儿子去乔家过夜。杨云故意要把两家关系弄得这么热乎,他心里恼火。
农场是自给自足的单位,场部有木工铺,铁匠铺,裁缝铺,理发店,邮件收发室,小卖部……鸡零狗碎什么都有,偏偏就没有舂米房。但是乔六月有办法,他自己能够做米粉。他先用温水泡米,泡上一天一夜,泡得手指一碾就能碾成粉末时,把米捞出来,稍晾一晾,倒进一个粗瓦罐,拿擀面杖不停歇地捣。松软的米粒很快被捣碎,成了花白白的米粉。拿到太阳下摊开晒干,装进容器,喂食前抓上一小把,加水煮开,方便好用。
乔六月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北墙下放着一张大床,南边窗口是乔麦子的小床。罗家一下子去了两个男孩子,罗想农就占了小床,罗卫星和乔麦子一边一个跟着陈清漪睡大床。熄了灯之后,两个小孩子还是很兴奋,隔着陈清漪的身体斗嘴,比赛念语录,结果是罗卫星念错一个字,输了,乔麦子开心得像个银铃铛。
杨云也知道最好是喂米汤,关键米汤这玩意儿不好弄。熬得稀了吧,米是米汤是汤,清汤寡水根本没营养。熬得粘稠一点吧,米粒和米汤搅在锅中分不开来,如果连汤带米灌进奶瓶,米粒会堵奶嘴。乔六月想了想,建议说,把大米舂成米粉使用。
罗想农心里好笑地想,罗卫星真鬼,他不可能背错那条语录,他是故意输掉的,这家伙在女孩子面前天生像绅士。
“这不行,”乔六月怜惜地盯视着腹泻不止的小猪崽,“它的消化系统还没长成,必须喂奶,至少也该喂米汤。”
换了一张陌生的床,罗想农好久都睡不着。枕头和被子上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这种气味跟他家里所有的味道都不同,安详,婉转,美妙。这是属于女人身上的气味。不是母亲那样剑拔弩张的女人,是陈清漪和乔麦子的印记。罗想农把头埋到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腔到心肺流过去奇妙的快意。罗卫星和乔麦子疯过一阵后,转眼进了梦乡,大床的两头传出一粗一细的呼吸声,粗的稍觉急促,似乎梦里还在奔跑打闹,细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不用心几乎捕捉不到。第三个人还没有睡着,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那是陈清漪。隔着小床和大床的两层蚊帐,罗想农看见陈清漪裹在薄夹被里的侧睡的身影,肩臂处如平坦的高坡,而后一条曲线蜿蜒落下,甩到坡底,拐了一个漂亮的圆弧,扶摇而上,攀爬到另一个丰腴的山头,再下来之后,一马平川,逍遥闲散。
场部的孩子们一拨又一拨地跑到河边看小猪,这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引得大家兴奋不止。八岁的乔麦子把她父亲乔六月也拽了过来。
罗想农的脸突然热了一下,觉得羞愧,床上睡的是大人,他却是孩子,他这样的偷窥是不是要算下流?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算做惩罚,然后用胳膊肘和脚跟撑着床板,轻手轻脚将自己的身子腾空,翻转,放平,仰面对着屋顶。
做父亲的很兴奋,他终于胜利了一回。可是罗想农始终不敢抬头看母亲的脸。他总觉得,把可怜的小猪崽赶出门,这是他的错,他没有更勤快地换土,开窗透气,给小猪洗澡冲水,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他在无形之中又一次背叛了母亲。
屋顶有一块玻璃天窗,四方形,书包那么大吧,薄薄的冰面一样,把照进屋里的月光冻成青白,冻成一粒粒晶莹的碎屑,散在方方的光井之中。光线反射上屋梁,能看见光裸的木头上几个肚脐眼一样的疤痕,还看见那些毛竹椽子一根根肋骨般地排列着,椽子上面是芦竹的顶盖,没有捋尽的芦叶已经霉烂发黑,丝丝缕缕拖挂在椽梁之中,似乎还听到一点轻微的悉索声,不知道是蛀虫蚕食还是老鼠啃咬。怪不得陈清漪心里害怕,这屋子四周万籁俱寂,一点点的动静都会让人汗毛乍起。
罗家园马上大动干戈地指挥两个儿子给家里做卫生,地面铲去一层下脚灰,桌椅拿清水洗过,门窗打开透气,沿屋角撒了一圈“六六六”粉。
罗想农不清楚自己几点钟才睡熟过去,但是他知道自己睡得很不安生,做了梦,梦中可能还出了声音,因为陈清漪下床过来摇醒了他。陈清漪头发蓬松,眼睑浮肿,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无领布衫,领口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她俯身在罗想农脸前时,松垮的布衫垂下,从领口能看见她的乳房水滴一样地坠着,小巧有形。她的衣服里有体香,也有被窝的熟闷味,热烘烘的混合在一起。她摇醒了他,怕惊动另外的孩子,用气声跟他说话。“你做了一个梦。”她说,“没关系的,是梦啊。接着再睡吧。”
杨云自觉理亏,找了些芦竹杆,在屋外小河边扎个栅栏,还拿油毛毡搭个顶,把小猪崽圈进去。
她的暖乎乎的手在他额前抚了一下,顺便替他拉一拉被单,退出去,理好蚊帐,转身,轻手轻脚回到大床上。他觉得她是赤着脚走过来看他的,因为来回没有一点声音。她坐到大床上,把两条腿蜷起来收进蚊帐里的时候,再次叮嘱他一句:“快睡。”
罗家园也发火:“让它活,我们一家就不要活了!你看看这家里成了什么样?”
再睡过去时,罗想农做了坏事,他梦遗了。精液滑脱的一刹那,眼前掠过的影子竟然是陈清漪!他吓醒过来,胸口怦怦地跳,一只手小心地挪到屁股下面,摸到一点点粘湿,被烫着一样地缩回,心中有了万劫不复的绝望:这是乔麦子的床,天亮之后他怎么办?
杨云很恼火:“你怎么就不想想如何让它活?”
他再也睡不着,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捂着身下的湿滑,考虑着无数的可能性:偷偷把床单卷回去洗。等乔家的人不在家时,潜伏进来,用湿毛巾擦去床单痕迹。就说他睡着时压死一只虫子,粘粘虫……
罗家园背着手,拿脚尖拨弄一下草筐里半死不活的小东西:“早晚都是个死。”
天亮了,罗卫星和乔麦子先后起身,两个人又开始笑闹,罗卫星奔到他床前喊他:“哥,哥,别睡懒觉啦。”乔麦子也跟着喊:“哥,哥……”他侧身向里,被单紧紧地裹在身上,一动不动。陈清漪走过来招呼两个孩子:“哥哥晚上做梦了,没睡好,我们让他多睡会儿。”
可是当晚便发现,小猪崽的肠胃不接受麦糁子粥,喝下去就拉稀,喝得越多拉得越多,屁股眼儿拉得发了红。罗想农不停地跑出去找煤渣,找草木灰,更换草筐里的土,还是不行,家里总是有一股驱赶不去的酸臭味。
接下来,罗卫星和乔麦子刷牙洗脸,陈清漪出门到食堂打粥。两个孩子因为互相有伴,很快忘记了躲在蚊帐里的罗想农,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自己的事。终于他们吃过早饭了,追逐着出门了,旧布鞋的啪嗒声眨眼间远去,热闹了一早晨的屋子恢复平静。
小猪崽饿狠了,一点不挑食,也不嫌奶嘴上一股橡胶味,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下小半瓶。杨云喜得连声说:“好了,有救了。”
陈清漪轻手轻脚走到罗想农床边,把眼睛贴在蚊帐上往里面看。她吃了一惊,差点儿要叫出声,因为罗想农的眼睛也正在蚊帐里面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罗想农已经起身坐在床上,脸朝外靠墙坐着,双腿并拢,膝盖抵在颏下,胳膊环抱在腿间,眼睛瞪得很大,鼻翼张开,翕动,整个姿态都彰示着一个身处绝境的大男孩的紧张,戒备,和绝望。
没有奶瓶,就把输液盐水瓶的橡胶瓶塞剪个小洞,对付着用。从食堂里打回来大麦糁子粥,灌进瓶子里,奶嘴儿塞进小猪嘴巴中。
陈清漪撩起蚊帐,柔声问他:“怎么不下床?”
三条 腿的猪崽没法爬到母猪怀里吃奶,杨云把它弄回来人工喂养。是她胡乱试验造下的孽,她要承担一份欠疚和责任。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个肉团团好歹是条命。
罗想农避开她的注视,一声不响。
之前她异想天开要培育一种专为国家出口用的“瘦肉型”的猪,就从附近村里弄来一只瘦骨伶仃的本地黑母猪,跟场里饲养了好几年的一只从东欧引进的大洋猪做了交配。不知道是不是洋猪跟当地土猪的基因差距太大,诞下的八只杂种猪,两只是死胎,一只就是眼前的这个“三腿怪”。
“你不舒服啊?有没有发烧?”
杨云端详着模样怪异而丑陋的小猪,自言自语道:“可能是遗传有毛病。”
男孩还是不说话,脸上却有了要哭的表情,脚尖下意识地把团成一堆的被子往污渍处再移一移。
洗完,擦干,放在一个旧棉花垫子上,罗想农才发现这是一只有残疾的猪崽,四条腿不知道怎么只长出三条,因此它没法站起身,勉强抓着它起来,手一松,它身子一歪,又软不溜丢地倒下去。
陈清漪眼睛一扫,忽然“哦”了一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的脸上跟着红了一红。她忍住笑,伸手拍拍他的膝盖:“起床吧,没关系的,我会帮你换床单。真的没关系,你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别抱怨了,”杨云对小猪崽说话,“是你妈不要你,不是我闲得没事带你回家玩。你看看,洗个澡多舒服!来,把嘴巴张开,让我掏掏你的舌头……”
很多年后,罗想农都记得陈清漪的这句话:你是个正常的男孩子。
瓦缸里的水浑浊起来,泥污和粪便沉下去,一些草屑浮在水面上。
那样的窘迫、羞耻、无助、绝望中,她用一种母亲的口吻安慰和拯救了他。
杨云支愣起两条胳膊,示意罗想农帮她把衣袖往上挽,然后一只手托着猪崽,慢慢地浸到温水中,另一只手撩水往它身上浇,用巴掌轻轻擦去那些污秽。小东西不知道是快活还是惊慌,闭着眼睛,细声细气地哼哼着。
他有时候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乔六月是他精神上的父亲,陈清漪呢?她的角色应该如何定位呢?他七岁时亲眼看见她生孩子,看见她洞开的下体和血水喷涌的挣扎,她的身体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她那时当他是一个小小的男人吗?每次她把他迎到家中,对他仰起年画美人般的瓜子脸,用她细长的手指帮他拉扯衣服时,她的灵魂对他也是毫不设防的吗?
罗想农冲回屋里拿热水瓶,往小瓦缸里倒进多半瓶开水。
这样一想的话,罗想农后来对乔麦子的爱就比较复杂,那里面混杂着他对陈清漪的追念。那是两个灵魂相迭的身体,密度超常,在时空中沉沉地下坠。
杨云不满意:“做事动作这么慢!”探手一试水温,马上皱起眉:“用不用脑子啊?天还凉着呢。”
罗想农的学校里挖出了一个“五一六”分子。令罗想农大为震惊的是,新挖出的这个阶级敌人居然是他的语文老师!
他奔回屋里抄家伙,却拿不准应该拿脸盆还是拿脚盆。想想是给一只猪洗澡,脸盆脚盆都不合适,转了一圈,把床底下一个装杂物的小瓦缸腾出来,舀了半缸水,拖到杨云手边上。
老师姓马,原先在县中教书,因为父辈中有人在台湾,属于“政治关系复杂”的人,去年被下放到农场中学。他白净,微胖,戴一副圆圆的眼镜,喜欢穿中式立领对面襟的衣服,冬天加围一条米色围巾,一头垂在前胸,一头搭在后背。因为政治上不能抬头的原因吧,他连走路都是靠着路边,低眉垂眼,偶尔不小心碰到一个人,一惊,马上后退,仿佛被蛇咬了一样。农场的人都觉得他无趣,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搭讪。
没有指定对象。但是罗想农知道,这样的指令一般都是对他发布的。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成了险恶的“五一六”分子,谁都没有想到。据说是他在县中的旧同事进了“深挖五一六”学习班之后把他交待出来的。
杨云头也不回地吩咐:“弄盆水来,我给它洗个澡。”
一时间,农场各处都张贴上了关于“深挖五一六”的标语,场部专门出了一期大字报专栏。袁大头要求陈清漪给专栏画一个报头,陈清漪到处打听,弄不明白“五一六”分子是一种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形象特征,只好笼统地画一个“工农兵”模样的巨人,伸出的铁拳中握一个呲牙咧嘴蜷缩身体的小人人。
蚕豆刚刚开花的时候,杨云把一只刚出生的小猪崽装在她的袖套里带回家。她蹲在家门口,轻手轻脚从袖套里掏出那只小猪时,罗想农看见,小东西耷耳闭眼,半死不活,瘦得还不如一只猫咪大,红不拉叽的皮肤上又是粘液又是猪屎,看着很是恶心。
罗想农心里同情这个语文老师,因为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读契诃夫的《万卡》,读到最后声音居然哽咽!罗想农觉得,这样的老师不太可能参与到反党反毛主席的活动中。他把这个想法悄悄跟乔六月说了,乔六月神情黯然地回答他:“我们大家都是踩在冰面上的人,有一个人掉下冰窟窿,他伸手一拉,旁边离他最近的那个就跟着掉下去。没有什么可能和不可能。”罗想农想了想,毛骨悚然地说:“路线斗争太残酷。”乔六月反对说:“不,路线斗争实际上是毒品,参加者是吸毒,会兴奋,会上瘾。”
想到他读过的每一本书,可能都残留着母亲的指纹,她呼吸的气息,她目光的余温,罗想农的心里就会激动。
这句话就说得比较深入了,罗想农一时不能懂。
但是罗想农一点儿都不伤心,因为他明白了他的读书行动被母亲知晓了,并且隐晦地肯定了。她问他:“你读过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吗?”这是一个暗号,说明他们之间的暗道已经打通,他们像向日葵的花盘一样,在某一个时刻,同时朝向了某一个方向,享受同样一种快乐。
马老师还没有放回来,有一天县里忽然又来了人,从场部搓草绳的仓库里直接把罗家园带上了吉普车。袁大头跑到种猪场向杨云报告说,罗家园也是“五一六”集团的人,这回中央由上而下地办学习班深挖,就是要把所有的根根蔓蔓挖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杨云却仿佛忘记了有过那次半截子提问,她依然是早出晚归,灯光下忙碌着一家人的琐事,补衣,纳鞋,把罗卫星嫌短的裤子接出来一段,在容易脏的被头上加缝一条便于拆洗的毛巾。她进门出门,忙里忙外,每一个转身都带起一股轻微的旋风,在屋里激荡起令人心惊的气流。因为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家务,她似乎无暇跟屋里的三个男人说话,她把他们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任凭他们澎湃的感情自生自灭。
杨云“啪”地一下把一个舀猪食的大葫芦瓢扔进食桶里:“老罗是‘五一六’,我怎么不知道?”
第二天一放学,罗想农直奔乔六月的种子室,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被藏在一盒纸制标签下面的小说《复活》。他连着读了好几天,读得费力而且辛苦。竖排版的繁体字让他头昏脑胀,书中的阴郁沉闷也令他呼吸不爽。他读着,心里想的是,如果杨云再跟他提到这本书,他如何回答才会让她惊喜。
袁大头摊摊手:“这种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夫妻之间都不能做上下线,你怎么能知道?”
他心中忐忑,生怕杨云要跟他讨论书中的内容,而他结结巴巴说不利索,读了等于没读。可是在他千转百绕打着腹稿准备应答时,再一瞥眼,杨云已经不见了,留着一个空荡荡的门框,还有屋子里若有若无的“蜂花牌”香肥皂的气味。
杨云呆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拼命调动自己大脑里的细胞,回忆他在乔六月的实验室里读过的所有的小说。是的,他读过《复活》,一本竖排版的纸页发黄的书。可是他读得非常马虎,匆忙地翻过去,因为书里的内容太深奥,有关宗教精神,道德拷问,大段的心理描写,他不能完全明白。书里的那个贵族青年叫什么?聂赫留道夫吧?他在法庭上偶然重见了家中的女奴玛丝洛娃,发现一切罪恶皆因他而起。然后呢?然后呢?
罗家园去了半个月,杳无音信。农场的干部们人心惶惶,都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把自己的脖子斩断。照样逮鱼喝酒的只有王六指,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从四九年南下至今只混了个农场副主任,贬无可贬,也就用不着在乎。
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跟他说话,这样的羞涩,甜蜜,温柔。
天冷了,开始进入寒冬,袁大头又一次给杨云传了话:罗家园暂时不能出学习班,家里可以去个人给他送棉衣。
罗想农抬头,钢笔横在右手的虎口上,片刻间竟然呆住。
杨云收拾了一包衣服,拿一块包袱皮扎紧,让罗想农去青阳见父亲。杨云说:“你爸见你要比见我高兴。”
杨云手扶着门框,头微微地歪斜,悠闲而恣意。她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得柔和,突出了额头、鼻子和脸颊,其余尖锐的部分统统消解,隐入黑暗。她脸上甚至浮动着笑意,笑吟吟的,小女孩子一样娇嫩的神情。
刚巧乔六月要往县种子站送几包稻种,两个人结伴一块儿走。
时间是在晚上,罗想农在头顶十五支光的灯泡下忙着写他高中一年级的作业:一篇批判刘少奇是叛徒和工贼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难写,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现成的内容,拣其中的一段摘抄,加个开头和结尾,凑够两张作文纸,差不多能交差。全班同学都是这么干的——一个乡村中学生跟刘少奇哪儿搭得上边呢?
汽车站离农场有七八里路,乔六月借了农场的公用自行车,把装稻种的麻袋挂在车座两边,上边摞着装衣物的包袱,用根麻绳绑紧,咣啷咣啷推着出发。
有一天,杨云忽然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看了托尔斯泰的《复活》了?”
江边风大,棉袄被风吹透,后背凉到前胸,好像衣服薄得成了纸。罗想农拼命地缩着脖子,用胳膊肘夹住棉袄下摆,把肌肉收紧,抵御寒冷,不一会儿就累得腰酸背痛。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忍不住地要跑过来,隔着老远的距离,遥遥凝望,悲欣交集。
乔六月看他一眼:“不行,你不要缩着头走路,干脆放松,脖子直起来,随它怎么冷,冷到极限自然就不觉得了。”
罗家园承认,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舍不得杨云,又怨恨杨云,偷偷地跑来监视她,盯她的梢,如此的阴暗和卑俗,他的堕落已经连他自己都不耻。
他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身体和自行车之间倾斜出一个小小的夹角,两手松松地搭在车把上,一步一步走得从容不迫。
杨云明明是兽医,现在却要兼任饲养员,跟种猪场的农工们干一样的活儿,粪水潲水沾得满手满身,罗家园很心疼。他自责是自己的身份连累了她。转念一想,她明明可以不来,却偏要跟着他来,什么动机呢?跟他罗家园有没有关系呢?心里又涌上愤怒。
“这块包袱皮有历史了,我认识。”乔六月瞄一眼车后座,跟罗想农说闲话。“五二年你母亲从农校回家过寒假,包行李用的就是这块紫花布。”
杨云穿着齐膝高的胶靴,胳膊上套着回纺布的袖套,腰里系一条黑色橡胶围裙,拿一把竹扫帚哗啦哗啦地清扫猪圈。她的脸色红朴朴的,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低头时,就一络络地粘在脑门和脸颊上。因为手脏,她会时不时地扭头在肩膀上蹭一蹭,把遮住眼睛的发丝蹭开,动作很自然,带点孩子气。她把猪粪扫到墙角的一个拱洞口,再从洞口推出去,让粪便进入蓄粪池。猪粪是宝贝,农场的果园菜地抢猪粪抢得要打架。扫过的地面她还嫌不干净,还要拿水冲一遍。相比起来,她对自家的家务事倒没有这么认真。猪圈有几头半大不小的猪,被杨云的竹扫帚驱赶得窜来窜去,猪蹄子在水泥地面上敲出咚咚的声音。猪是白猪,身条儿很长,一望而知是洋种,长足了总要有三四百斤重。
“真的呀?”罗想农心里好奇,紧走两步跟上乔六月。
种猪场是开春之后才移址重建过来的。工程很简单:地平整好了之后,拉来几船砖头和水泥,农场竹园里砍来毛竹,搭上江边割回来的芦苇,地基、屋梁、墙、顶全都有了。猪不是人,它们对居住场所不讲究,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已经是幸福。
“我也是这样推着车,把她送到镇上。那时候她穿列宁服,蓝色的,稍稍有一点掐腰。头发比现在要长一点,齐这儿。”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们说好了,寒假结束前,她写信告诉我动身的日子,我还到镇上去接她。结果她没有写信。”
罗家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去接了吗?”
王六指就骂他:“跟老哥们都不说心里话,没劲!”
“去了。她不来信,我就估摸了时间,每天守株待兔,接到了她。”
罗家园冷冷地说:“你还是管好自己,别弄出民愤。”
“我妈为什么不写信?”
罗家园心里腾起恼火,他觉得王六指看穿了他心里想的东西。这老家伙表面糊涂,肚子里猴精。
乔六月抬着头,目光直视,疾步地往前走,脸颊和耳朵都被寒风吹得发紫。走出好几步之后,他才慢下来,扭头望着罗想农:“实际上,那时候你已经在她的身体中。”
王六指看看他的脸色,哈哈地笑起来:“心事太重会折寿的!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吃点儿喝点儿比什么都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罗想农的心里却是蓦然一惊,依稀明白了母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怨恨。
罗家园绷着脸,摇摇头。他对人很少有笑容,这是从前当局长的习惯。
罗想农不再说话了,跟在自行车后面拖拖沓沓地走。寒风依然凛烈,可是太阳出来之后,淡黄的阳光把肩头照得有了点热气,脖子里居然微微的渗出汗意。冻成石头般的路面原本是灰白色,开始化冻后,东一块西一块,泛出浅浅的不规则的灰黑,潮润润的,闪出乌金般的亮。麻雀在地里跳来跳去,刨开松动的泥土,啄食小虫和没有来得及发芽的麦种。喜鹊和白头翁们都聚在高处,在钻天杨、榆树和银杏树的树梢上,偶尔才飞起来,一只跟着一只地掠过麦地,占据另一片树梢。它们彼此之间都有暗号,行动充分一致,飞起落下时,麦田上空漾起一阵黑白花雨。
王六指看见罗家园贴着田边走过来,起身招呼他:“晚上过来喝两口?有黄鳝下酒。”他指指游在铅皮桶里的几条小手指头细的鳝鱼。
乔六月招呼罗想农加快脚步,因为路面完全化冻后,就泥泞打滑,很不好走了。
王六指下了台,当了副手,落得不管事,有会去听听,没会就拎根钓鱼杆四处跑,钓到小鱼后拿给食堂大师傅帮忙拿油一炸,端回家就老酒。据说他家里还时常有女人,他对外界说女人们是来帮他洗被子的,补衣服的,缝鞋子的。究竟是做什么的,看在老单身汉的面子上,大家都睁眼闭眼不追究。
到了青阳,罗想农去东大街的关帝庙见父亲,乔六月扛着麻袋往种子站办事,说好在下午在汽车站碰头。乔六月本来也想去看看罗家园,但是来之前袁大头交待过,学习班上只准去一个家人送衣服,大概是怕串供吧。乔六月说,他就不去了,免得节外生枝,给那些想整罗家园的人送上一个借口。
有两次罗家园在田边撞上了农场现任革委会副主任王六指,老家伙头上扣顶破草帽,带着饵食和鱼钩蹲在稻田边钓黄鳝。罗家园当农业局长的时候,王六指是他的下属,江边良种场的党委书记。文革运动一起来,袁大头造了王六指的反,一度有传言说王六指的第六根指头里藏着美蒋特务的微型发报机,当然后来证明是不可能的事。王六指曾经被斗得断了两根肋骨,一只眼睛差点瞎掉,现在眼仁上长出了一层白白的翳,抬眼看人时眼珠不动,像假的一样。
东大街的关帝庙罗想农很熟,小时候他常去那里看杂耍,偶尔罗家园塞给他五分钱,能吃到一个糖稀浇出来的孙悟空。文革中杂耍艺人被赶走了,先后做过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司令部,庙门口两派红卫兵真刀真枪地打过仗,门楣上留着几个一指深的枪眼。罗想农把包袱拎在手里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庙门紧闭,附近有流动的岗哨,不让行人靠近,庙墙上上下下贴满了各种标语口号,花花绿绿的大小字报,还有一版一版的报刊社论。新贴上去的比较光鲜,时间长一点的,纸片剥落,或者被北风撕成了碎条,冬阳一照,拖拖挂挂显得萧瑟。
种猪场和良种田靠得这么近,干活儿干腻了,抬脚就可以串个门。谁能够看得到?谁也看不到,这地方偏着哪,是农场的“西伯利亚”。这个狗日的袁大头!
递送衣物专门有一个窗口,在两个持枪民兵的监视下,家人和被关押者可以隔着窗栏说几句话。罗想农看到父亲骨瘦如柴,发须蓬乱,脸上有青有紫,嘴唇干裂着渗出血痕,眼睛红肿得如两颗火炭。罗想农当即哭了出来,他没有想到办一个学习班会把父亲折磨成这样。
罗家园到了试验田边,就小心起来,先踮脚四望,确信视线里没有乔六月的影子,才哈了腰,借庄稼和树木的掩护,贴着田边小步快走,往杨云的种猪场。
“打人,不让睡觉。”父亲小声说。马上他又改为大声:“放心,我死不了。”
这么说起来,防偷又有了必要,否则乔六月将永远看不到他的最终培育成果。
罗想农嘴唇哆嗦着告诉父亲:“棉袄很暖和,妈新絮了棉花。”
乔六月有点于心不忍,他认为种子培育出来就是为全人类用的,别说附近的公社生产队,就是非洲亚洲的国家有人要,那也应该给。但是他又说,良种培育其实是个漫长的过程,队长们把种子偷回去,不会种,两年一过就要变异,可惜了。
“你妈怎么不来?”
良种试验田在灌溉渠外,乔六月下放到农场之前还是一片芦苇杂生的江滩地,乔六月来了之后自告奋勇开垦出来用于水稻育种。他带了几个人,翻地,斩断芦根,挖排水沟,晒田,苦干了两年,如今的试验田成了农场最肥沃的一块土地,随便抓把土都能够捏得出油。试验田秋播小麦,夏插稻秧,长什么什么得劲。时常有四乡八邻的生产队长转悠到田边,观察乔六月怎么下种,怎么追肥,有时候也开口讨要种子,但是农场禁止良种外流,队长们喜欢紧了,风高月黑夜会派人下手来偷,白天侦察好了地块,夜里拿个麻袋来,剪上百十来穗装回去,来年那个队里也就有了芦席大小的一块种子田。这样,庄稼成熟的季节,良种田要搭窝棚看夜,就好像果园和瓜地的防贼措施一样。
“猪场老母猪要生了,她走不开。”罗想农这么回答。
然后,他顺着环绕场部的灌溉渠,走二里路左右,过水泥小桥,折往良种试验田。灌溉渠是大跃进那年他亲自带着民工们修起来的,宽广,笔直,渠岸遍栽杨柳和洋槐。实际上,农场地处江边,水资源丰富,仅仅为了灌溉农田,用不着修这么气派的一条人工渠道。可是大跃进年头人人都要大放卫星,作为农业局长,他手里必须要有一个示范工程。因为修这条渠,那年的秋粮无暇收割入仓,食堂里的存粮吃得一干二净,隔年春天,渠岸上的新发出来的嫩洋槐叶都被人捋尽了,吃光了,树皮也剥光,树死得七零八落,现在长在渠岸上的钻天杨,是后来补种上的。
罗家园慈爱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过来的?”
罗家园现在有了一个无法克制的习惯:每天都要步行两公里到新建的种猪场转上一圈。他背着手,佝偻着腰,脑袋伸在前面一冲一冲的,脸吊出有一尺长,嘴唇紧闭,活像满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大钱。他走出家门,先到场部宣传栏前面逗留一下,在印制粗糙的、五颜六色的传单中浏览一番,看看有没有关于批判他“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新的大小字报。这些东西,有些是农场造反派们捣鼓出来的,有些是青阳城里的红卫兵们行军下乡“点燃革命火种”的样本。要是找到了他的打上了红叉的名字,他会歪了脑袋读一遍,啧一下嘴,再走开。
“乔叔叔带着我。他去种子站了。”
她很怕人家说她身上有猪屎味,所以她洗头,洗澡,洗衣服,洗得很勤,家里的肥皂票总是不够用。后来她改用皂角洗头洗澡,把石碱砸开洗衣服。皂角养头发,她的一头短发越洗越黑,有一回罗想农在河边涮鞋,远远看到杨云沿着灌溉渠岸下班回来,夕阳照在她的头发上,亮灿灿的,跳跃着无数金光闪烁的点,衬得她那张脸既生动,又年轻。罗想农脑子里一下子跳出父亲那颗黑白斑驳、花里胡梢的脑袋,心里就感觉怪怪的。
罗家园的嘴巴咧了一下,好像是被打伤的地方很疼。“他倒是逍遥啊,右派,死老虎,什么都挨不着。”他哼了一声。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嘴张开,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怅然和阴郁。“算了,”他挥挥手,“这话别跟你妈说,她会多心。”
杨云在种猪场上班,她很享受这份工作。早晨她总是比两个上学的儿子出门还早。出门前,她用木梳子沾着脸盆里的水,把隔夜睡得翘起来的头发抿下去,左手按住头发,右手把发夹送到齿间嗑开,贴着头皮捅进发根,在耳朵上方夹紧。然后她从晾衣绳上取下前晚洗干净的围裙和袖套,迭起来放进花布拎包,准备到猪场之后再拿出来穿用。最后是换上一双长筒胶靴,裤腿塞进靴筒里,掖实。
罗想农不明白父亲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琢磨,是不是妈派了他来,自己不来,父亲不高兴了。可是妈派了他来明明是想让父亲高兴的。
罗家园迎着初春的阳光,一个人在桥上站了很久,那副诧异和迷惑的模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他在仔细地回想,可以从哪儿把那东西找回来。
“今年这个年,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家过呢。”父亲最后的这句哀叹,把罗想农对父亲的感情推到顶点。父亲哀求一样地盯着他的眼神,也让他年少的心无法承受。
他一溜小碎步走下桥,走出老远后,还能听到他嘎嘎的笑声。
回家的路上,他寡言少语,眼前晃动着父亲那张青紫失神的脸。他不知道父亲受过了怎样的酷刑,但是能让父亲对他诉苦,那一定不是平常的折磨。他心里哆嗦,害怕父亲会顶不住,会死去……
袁大头耸耸肩膀,把散开的军大衣掖得紧一些。“罗局长哎,”他咧着嘴巴说,“后悔吧,往后有你好看的。”
腊月里,农场各个分队食堂都蒸了大批馒头,拿着饭票就可以敞开购买。馒头不是圆的,是长筒状的,一条一条像成年汉子的手臂,便于家家户户买回家切开晒干,来年春天日头长了,农活儿又忙起来的时候,泡在粥汤里吃,抵饿。
罗家园两眼瞪成两颗玻璃球,愤怒地挥了一下手:“袁大头,我操你妈!当年搞四清我怎么就没有把你吊起来枪毙了你!”
杨云咬牙买了三十斤,攒积多日的饭票用得精光。罗想农和罗卫星跟着去食堂领货,雪白喷香的馒头条儿暄暄腾腾堆了一大箩筐。杨云把一条馒头一掰两开,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趁热,吃吧。”
他说完,啧了一下嘴,爆发出更加响亮的笑,一颗大脑袋在肩头上摇来晃去,脖子里安上弹簧一样。
罗想农扭开身子:“妈,还是等爸回来再吃。”
袁大头笑得腮帮子抖抖的:“我才听人说,杨医生和乔技术员的关系不一般啊!你说我怎么就做出这种笨事呢,把种猪场和种子田放一块儿,不是存心给人家提供方便吗?也怪你老罗,当初不该发闷火,直截了当对我说明白,换个地址,不就结了?多大事?”
他这么一说,罗卫星只好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也声明要留着等爸爸。
罗家园警惕地盯住对方的脸。
杨云嘲笑他们俩:“一会儿我切馒头片,别偷着咽唾沫啊。”
袁大头这回不干了,牛气冲天的革委会主任岂能接受这样的戏辱,他马上把一个难堪还给了罗家园:“老罗,种猪场选址的事,我还真要跟你道个歉,这事算我糊涂。”
她在门前搭起一张芦竹床,铺了一张草席,把切好的馒头片晾上去。两个儿子的任务是轮留看守这个粮食重地。新鲜的馒头片散发出醉人的麦香和酵母香,鱼钩一样地勾着他们肚里的馋虫。但是男子汉说话不能不算数,他们只能勤快地翻动馒头片,把掉落的碎屑拢成一小堆,拿指头撮着,放在舌尖上品。罗卫星很文艺腔地跟哥哥交换感受:“唾沫一沾就化了,像雪花哎!”
罗家园才想起来,自己跟对方实在无话可说。他沮丧地摆摆手,示意袁大头接着走路。
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白花花的馒头片。粮食的香味压过了泥土、化肥、干柴、树汁、小孩子的便溺、沤烂的鞋袜、风吹过来的江水的气味,浓浓地笼罩在农场上空,提前制造出了过节才有的狂欢气氛。鸟儿们在第一时间获知信息,一群一群地聚拢在河边树梢上,等待偷袭时机。喜鹊和白头翁们还比较矜持,不愿意在有人看守时涎脸行动,麻雀们可就不管不顾了,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农舍门前扑来扑去,把白花花的鸟屎拉在馒头片上,不要命地发动抢劫,瞅准目标下嘴,叨起来就走,留下主人们气急败坏的咒骂。
袁大头被吓住了,下意识地回身,不知所措。
晾晒馒头片的每一天都是艰苦卓绝的战斗,因为看守者是个人,抢掠者是群体,个人要与群体战斗,虽然有体量的差别,还是力不从心。好在是,太阳光虽然稀薄,江边的风却硬,晾个三五天,损失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份量后,一家挨一家地鸣锣收金,拿口袋装起哗啦啦作响的馒头干,藏进瓦缸,缸盖上压块石头,提防老鼠作祟。
罗家园突然回头,喝道:“你站住!”
罗卫星在杨云面前居功自傲:“我赶的麻雀最多!乔麦子家的馒头片只剩一半了。”
水泥桥只有两块桥板,仅容两个人交身而过,交汇的一瞬间,罗家园的棉袄袖子和袁大头披在肩上的军大衣的袖子摩擦在一起,嘶啦地一声响。
他又哀求杨云:“分点给乔麦子家吧,她们家的馒头片丢得多,乔麦子都哭了。”
现在,两个人在桥上冤家路窄,罗家园心里恼火,却不能掉头往回走,那就摆明了是怯懦。他咳嗽一声,头抬起来,肩膀端起来,目不斜视地开步往前。对面的袁大头当然不甘示弱,同样是头昂着,胳膊甩着,摆出一副螃蟹横行的架势。
杨云点着他的鼻子说:“你怎么像个贾宝玉呢?”
袁大头越发地幸灾乐祸:连杨云都是这么一副态度了,说明罗家园的威势确实到头了。
罗卫星懵懵懂懂:“贾宝玉是谁?”
杨云一声不响地盯住罗家园,盯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提了药箱就走。
他不知道这个文学史上著名的怜香惜玉者,但是这不妨碍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对女孩子好。成年之后他遭遇一次又一次爱恋,在他的怀抱里吸纳一个又一个女人,不是他见异思迁,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拒绝。
罗家园扯掉化肥袋,呼呼地喘粗气,脸色像死灰。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神的日子。农场人家大都吃食堂,自家不起灶,对这个日子容易忽略不计。然而这一年的灶神节罗想农印象很深刻,因为从青阳来的吉普车再次停靠在场部,押走了乔六月。
“杨医生啊,”袁大头坏坏地笑,“老局长这两年是不是被造反派被斗坏脑子啦?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就不往你面前送啦,直接送精神病院去。”
罗想农闻讯奔到乔家时,坐着乔六月的吉普车刚好绝尘而去,罗想农依稀看见车窗里乔六月扭过来的脸。场部很多人聚集在乔家门口,有的叹气,有的啧嘴,都说乔六月怎么可能是“五一六”?他都下放农场这么多年了,平日不见他出门,也不见有人来找他,他那个反革命集团怎么活动啊?王六指穿着一条趟鱼人下河才穿的皮裤子,在人群中扎撒着胳膊,来来回回把人往家里赶:“都回去,都回去,别给人家陈老师添乱。”
这事过去不久,春节之后,农场扩建种猪场,把地址选在乔六月的良种试验田边上,跟场部隔着一片果园和一条灌溉渠。罗家园听说后,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大冷天地跑到工地上,拦着挖地基的人不让下锹。袁大头听人一汇报,认定罗家园是无事生非跟他对着干,找了条化肥袋赶过去,不由分说往罗家园头顶一套,像套了个野物一样,让几个大小伙子抬手拖脚地送到杨云面前。
罗想农隔着一片高高低低的肩,发现乔家的门其实紧闭着。陈清漪把自己和女儿关闭在门内。他顶开人肩,挤到窗户下,从窗缝里往屋内张望。陈清漪拥着乔麦子呆坐在大床边,脸是青灰色的,下巴尖成锥子,脸颊凹进去两个深坑,短短的时间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一样。罗想农隔着窗户喊她,她不抬头,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理睬。
一次是冬天,冬季征兵的事。这回部队要招小兵,十六岁的,招去培养了搞通讯,很好的前途。农场分到一个招兵名额。罗家园一心一意要把罗想农送过去。罗想农年纪小了点,十五岁多,十六岁不够。这样的情况,如果场里肯帮忙,私底下改个户口,也就混过去了,农村中这样的事情很普遍。袁大头不肯帮忙,因为私下里他已经把招兵名额当人情送给了县里的当权派。罗家园跑到袁大头家,拍着桌子骂他混蛋,骂他狗眼看人低,骂他屁本事没有,就知道溜须拍马舔人家屁股沟。袁大头掌权多日,从未遇到罗家园这样强势的挑战者,脸白得哆嗦,当即叫人拿绳子捆起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要不是和事佬王六指好说歹说两边劝,罗家园真要被糊上一身大字报。
她是个脆如玻璃的人,罗想农想。乔六月就是托着她这块玻璃的板,板子抽掉了,玻璃就容易碎了。
罗家园下放到农场后,骨子里还没有放下架子,还把袁大头认作自己的下属,所以一来就跟对方硬碰硬地顶了两次牛。
晚饭后,杨云惦记着陈清漪,怕她脸皮嫩,受不住丈夫被抓走的打击,便指派罗卫星去察看情况。“顺便问问陈阿姨,夜里还要不要你们两个人去陪住。”她嘱咐。
文革运动前袁大头在场部当会计,是农场上少有的能说会道的人,运动中扯起造反旗,把原来的党委书记王六指拉下了马,“三结合”之后自己当主任,让王六指当了他的副主任。革命两三年,袁大头成了农场一霸,讲话说一不二,谁敢违拗他的意思,不谈别的,一场批斗会,一顶高帽子,任你是钢打铁铸的汉子都要服软认输。
罗卫星夹了画板奔进夜色中。隔了十分钟又奔回来。“陈阿姨不在家。”他扔了帽子,头上冒出热气。“乔麦子说她妈妈被人喊去谈话了。”
他的对面,同时间站到桥面上的,是农场的革委会主任袁大头。
“谁喊她去了?总不见得她也是‘五一六’吧?”杨云用一块生姜擦她的生了冻疮的手,神情忿忿的。
走上两块水泥板搭成的桥,一抬头,他站住不动了,心里后悔踏上这条路。
“乔麦子不知道。”罗卫星回答她的话。
罗家园沿着沟渠,视察式地走了一圈之后,过桥往麦田,去看妇女们撒化肥。罗家园在农场有特权,他可以劳动,也可以不劳动,看他自己高兴。他有点老了,又被人夺了权,在农场干部群众的心里算是个走霉运的人,这个人的劳动表现如何,睁只眼闭只眼吧。他这天穿的是一件军装式棉袄,棉袄的扣子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是军绿色的、带两个口袋的对面襟绒衣。按照老习惯,他走路背着手,头略略往前勾出去,眼睛低垂着往两边看,不放过一垄庄稼一根草,随时都准备挑出毛病的模样。他的腰背已经有点佝偻,头发花白得不均匀,东一块西一块地间隔着,远看很滑稽,滑稽中又透出沧桑和悲凉。
天冷,四面漏风的屋子简直像冰窖,晚饭带来的一点热量很快就消失了,手脚都麻飕飕地疼。没有乔家的动静,杨云以为陈清漪不想让别人这时候去打扰她,催着两个儿子洗脚上床。被窝里也冷,罗想农缩成一团,抱着两只脚搓揉了半天,搓得活了血,才敢把身体放平。屋外北风猛烈,风从屋顶窗檐掠过去的时候,发出尖声啸叫,活像一群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哭。除此之外,农场上空死一般地沉寂。
初春的一天,暖阳晒得人额头出汗,田里的麦子和蚕豆拼了命地拔节生长,渠岸边的杨柳树长出了一串串毛毛虫一样的花穗,迎春花开得金黄灿烂。
半夜,罗想农被杨云摇醒。屋里已经开了灯,杨云披着棉袄站在他床前,压着喉咙说:“想农你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每当有人夸奖罗卫星,杨云总是一副陶醉不已的样。如果换了是罗想农,杨云仅仅点个头,不置可否地一笑,弄不清她赞同还是不赞同。
罗想农从枕头上抬起头,的确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他赶快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安抚母亲:“你别怕,我去开门。”
杨云笑眯眯地:“真的啊?那就拜托你费心了。”
打开门,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门外站着一个灰色的小影子。杨云眼尖,一伸手把那个影子拉进了屋。是乔麦子。她大概刚哭过,眼肿着,一路走过来,脸上的泪痕被吹出无数道皴裂的细纹,小脸上红中带紫,紫里泛青,斑驳不堪。她的上身拖拖挂挂穿着她妈妈的一件大棉袄,下身却只穿着一条短到脚踝的旧绒裤,赤脚套在棉鞋里,光着的脚踝和脚背已经冻成两个紫馒头。
陈清漪碰到杨云时,对她说:“罗卫星的线条感觉非常好,他将来能够画出来。”
“我的天!”杨云一把抱起乔麦子,扒下她身上的棉袄,就手把冻成了冰人的小姑娘塞进罗想农刚刚爬出来的热被窝。“你怎么半夜跑出来了?你妈呢?”
不出门画画时,陈清漪在家里教学生基本功,从线条开始。罗卫星学画有耐心,用铅笔在废报纸上画直线条,嚓嚓地一口气画上几百根,画完才把迸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歪头琢磨自己是否有进步。
杨云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满眼都是惊恐。
这样,罗卫星就成了陈清漪私授的学生。陈清漪应邀到农场各处画领袖像和刊头画,罗卫星只要不上课,一定会跟过去,提油漆桶,拎颜料箱,腋窝下夹着长长短短的油画笔,还有板尺,刷子,炭条,刮刀,一切有可能用到的用具。
乔麦子哇地一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杨云哆嗦着拍她的肩:“别哭麦子,告诉阿姨出什么事了?”
陈清漪喜欢这个跟乔麦子年纪相仿佛的清秀的男孩儿。她吩咐他:“你过来,帮我提着油漆罐。”
乔麦子抽抽咽咽说,妈妈不见了。她睡觉之前妈妈回来过,给她洗了脸,洗了脚,还梳了小辫子。可是她一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罗卫星不好意思,手藏在身后,嘴巴抿着,脸飞红。
杨云双手抓紧乔麦子的肩膀:“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她爬下梯子,问他:“喜欢画画?”
乔麦子抽咽:“妈妈说,天亮了去找杨阿姨。”
有一回,陈清漪站在梯子上,为场部影壁上的领袖像做修补,涂抹一层新的红油漆。她感觉梯子下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低头,是罗家十岁的小儿子罗卫星。这孩子把书包扔在一边,头仰着,全神贯注看她的动作,一根手指伸出来,在虚空中描划线条,煞有介事。
“还说什么?”杨云的两只手几乎要把乔麦子的小肩膀夹碎。
画画跟乔家有什么关系呢?有,乔麦子的母亲陈清漪,下放农场之前是小学美术教师。农场的文革运动开始后,陈清漪凭着她的一点美术功底,居然练出了一手绝活:她能够爬上梯子,在向阳的墙壁上,在场部的黑板报栏里,在礼堂里的“毛主席语录”画框中,维妙维肖地画出伟大领袖的巨幅肖像。
“还说,她身上弄脏了,要洗洗。”
他的弟弟罗卫星,频繁出入乔家却是另有原因:这孩子迷上了画画。
杨云愣了有一分钟的时间,腾地站起身:“想农你照看妹妹,我出去找人。”
罗想农所做的,实际上也是他的母亲杨云很多年前做过的。他们景仰和爱慕的是同一个人。罗想农和杨云身上有最相似的东西,只不过杨云从来不知道,或者说,她不肯在心里这么想。
那个夜里,杨云拼着命地擂开了农场一家又一家的屋门,把男人们驱赶出去寻找陈清漪。人们打着手电筒在田野里奔走和喊叫,扛了两三丈的毛竹竿到河边,捅开薄冰层,小心地往河底探戳,还有人跑到杂树林子里,仰着头往树杈上看。学校找过了,食堂柴草垛子里找过了,猪场、牛圈、拖拉机班,哪儿都找过,就连猪场后面的沤粪池都用竹竿捅了一遍。最后有个人说了一句话:“八成跳了江。”
罗想农双肩收缩,蜷起身体,舒服地打出一个喷嚏。他的脑子里突如其来地出现了父亲罗家园的形象。父亲知道他跟乔叔叔共度的这些快乐时光吗?父亲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父亲跟他之间从未有过心灵和智慧的交流。十五岁的男孩子需要这个,他必须从他的身边挑出一个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亲,他在成长中希望拔腿追赶的偶像。
这是自然的,如果哪儿都找不到的话,陈清漪一定是把自己藏到江底了。
黄昏中的光线是粘稠和沉缓的,乔六月的面孔一点一点地隐入到窗外涌进来的雾霭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个等边形的光点。因为是仰躺,他脸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肤绷得更紧,说话的时候,能看到一块块肌肉在皮肤下面滑动,传递出生气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粮食和泥土的气味,农田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沾在鞋帮上的田边猪笼草和拉拉藤的气味。门外,有两个女人在笑骂着什么,好像是一条狗要追着舔他们孩子的屁股,她们跺脚把狗骂走。食堂里的司务长吹响了哨子,高声吆喝大家赶紧去打大麦糁子粥。还有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喝斥几个女工今天没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时间爬到江堤上看一户人家娶新娘子了。罗想农能够辨认出来,这是农场革委会主任袁大头的声音。
谁是那个当晚找她“谈话”的人?谈了什么?谈话的过程中又做了什么?
罗想农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是这样,乔六月那时候是觉察到他的惊慌和混乱,才特意坐到他身边,陪他烧开了那一锅水。
农场工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全农场谁有资格找人“谈话”呢?掐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不是领导还能是谁?
他们的交谈是随意和随机的,总是乔六月说,罗想农听。有时候乔六月谈文学作品,《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雨果如何描写巴黎圣母院,也有时候说说南京的法国梧桐树,中山陵的桂花,当年他因为做了什么被打成右派,那个满嘴胡言的努日金为什么四处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学。有一次他说到了杨云为乔麦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倾上前,笑吟吟地看着罗想农:“你猜我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你坐在灶膛后面烧火的模样!你那么一点点小,脸瘦得没有一个巴掌大,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只被弹弓打伤的小麻雀。”
领导有好几个,抓革命搞造反的袁大头,成天晃荡着喝酒找女人的王六指,另有一个专管生产的副主任。当晚在场部招待所,还住了一个县革会下来指导运动的洪常委。这些人当中,谁对陈清漪做了猪狗不如的事?
黄昏来临,罗想农从学校放学,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乔六月的种子室。此时乔六月也恰好从田里回家,裤腿上沾着泥土,口袋里装着他当天收集到的稻种,麦种,也或者就是一把野稗子野荞麦的种。他在进家门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种子室,放下他的这些宝贝。他和罗想农在门口相遇。他们很默契地并肩进门。罗想农如果不看书,就会一声不响地看乔六月忙完自己的东西,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一坐。乔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头钉成的,白茬茬的木头断面甚至都没有打磨过,裤脚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丝拉声。他喜欢用屁股把椅子抬起来,只用两只椅子脚支地,椅背抵住墙面,人跟着仰倒,长长地伸出腿,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罗想农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头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发出咯吱吱的怪声,所以罗想农总是坐得毕恭毕敬,两腿并拢,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乔六月的鼻尖。这样的姿态,无形中提升了他对乔六月的亲近。
没有人胆敢继续猜下去。文革那几年,死人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其实也都麻木了。
这些秘密藏书中,苏俄小说占据多数,余下也有鲁迅的杂文,郭沫若的诗集,植物栽培手册,育种学的普及读本,生物学和遗传学专著。小说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识读本之类半懂不懂,大部头的科学专著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好在乔六月是现成的老师,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谈者,在他数着种子的颗粒,放在天平上秤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开种子胚芽时,他同时就对罗想农普及了生物学知识,使这个男孩对自然界未被发现的奥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罗想农成为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那间种子实验室就是他的另一种生命开始的地方。
乔六月一去不返,没有再回农场。罗家园后来打听到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死硬,说了一些不恭敬的话,被定了个“现行”罪,一家伙发到了海边盐碱滩上的劳改农场。十多年的时间他音信全无,大概是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不想连累家人。
罗想农喜欢乔六月用这个词:外人。这就是说,他罗想农是乔六月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担风险。
杨云收留了乔麦子。麦子成了罗家的小女儿,罗想农的小妹妹。
这时候乔六月会做个手势:“别咧个大嘴笑啦,当心外人发现。”
大年三十,农场给每户人家分了二斤肉,两条鱼。之前一天杨云在猪场帮忙杀猪开膛,弄得浑身血污,回家让罗想农烧热水,洗了两遍澡,才算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恨恨地骂:“袁大头这个混蛋,他明知道我把那些猪从巴掌大养到磨盘大,还逼着我去杀它们!”
藏书在农场也是禁忌,所以乔六月不敢把他的书放在家里,他把它们巧妙地藏在种子室各种瓶瓶罐罐的背后,放置在搁物架的顶层,还有的包上油布,垫在桌子腿下。找书的过程,像是发现宝物的过程,找到一本好书,惊喜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塞了兴奋。
她侍弄那些猪,照顾它们吃,喝,排泄,当它们是儿子一样。猪们死前泪汪汪盯视她的眼神,在那个绝望的冬天令她崩溃。
尽管如此,中学生罗想农迷恋乔家却不是缘于美食和家居,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实在把罗想农看得小了。他喜欢躲在乔家隔壁的那间种子实验室里,在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玻璃广口瓶的光线交错中,在稻麦棉麻各类种子的芳香气味中,囫囵吞枣地吞食乔六月的那些藏书。
三十那天农场没有放假,但是没有人下地出工了,知青和外地的农工们已经走了个干净,周遭一下子变得空荡冷清。杨云领着三个孩子,剁肉,剖鱼,还到菜园子里买了两把韭菜,准备包一屉饺子。罗想农明白这是为乔麦子做的,如果不是为了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杨云不会把心思用在家人的吃喝上。
乔家的家居装饰,在农场也是独一无二的别致。两口子拖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过来落户时,除了随身行李,身边别无它物。落户之后,农场配发了木工班潦草打制的吃饭桌,床,衣柜,两张条凳。这些年中,聪明的乔六月自己动手,学会了竹器手艺,他用农场试种的江南毛竹,陆续做出了五斗柜,做出了书桌,书架,脸盆架,杂物架,带靠背的小椅子。仔细看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艺由粗到精的飞跃过程。陈清漪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处的修饰:在书架上拉一面碎花布帘,掉落的柜子把手缠了一圈彩色尼龙丝,书桌铺了格子图案的塑料桌布,杂物架上放一只土红色宜兴紫砂罐,里面或者插一把小花,或者是一枝修竹,一丛芦苇。农场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扫地洗碗之外,从没有擦窗粉墙油漆门扉的习惯,乔家终年到头的窗明几净,昭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别样风情。
杨云关照三个孩子:“过年谁都不准哭啊,三十和初一哭了,明年一年都不会顺当。”
无论日子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陈清漪总是费尽心思,给家人制造出无限的惊喜。她在场部拿一份工资,做一些抄抄写写的杂活,事情不多,时间机动,大把的才华和情趣可以挥霍在家务上。
这话其实是对乔麦子说的。新近丧母的小女孩每天夜里都要在杨云身边哭醒,一来二去,杨云说她听到哭声心里就会突突。
而乔六月的妻子陈清漪,细腻,温婉,讲究情调和品位。开春杨柳刚发芽,她怂恿几个孩子上江堤捋几把嫩黄的杨柳叶,回家洗了,细细地切碎了,搅进面粉,摊出清香扑鼻的杨柳饼。五月槐花香,她同样会拣回那些欲开未开的花,拿开水焯了,滗去苦涩的水,蒸到馒头里。如果同时放进几粒糖精,馒头咬在嘴里甜丝丝的,嚼得出浓浓的槐花味。冬天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农场分下来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种花样:削皮,切丁,放两勺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滚刀块,放油炒,再淋上酱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咸兼备,好吃得烫破喉咙;还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捣烂成糊,调进糯米粉,煎出一只一只黄灿灿的山芋糕。
中午之前,杨云扎着围裙在锅上煎鱼,罗想农卖力地剁韭菜,罗卫星和乔麦子趴在桌上研究窗花的图样,门口忽然一暗,一个背着破行李卷儿的要饭花子站了下来。他呆愣了约摸五秒钟,喉咙喑哑地招呼屋里的人:“过年啦?”
在不同类型的女人中,杨云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阉割、放血、开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预防针、帮助那些刚刚开始发情的牲口交配,她习惯了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她的身上总是混杂了酒精药棉味和洗不干净的牲畜味。她连做饭都喜欢大手笔:有猪肉总是大块红烧,冬天烧一锅米饭足够全家连吃三天,如果手边菜肴的原料丰富,干脆一锅煮,连汤带水弄成大杂烩。
罗想农第一个反应过来,哐地一声扔下菜刀,大声喊杨云:“妈!妈!是爸回来了!”
罗家的两个儿子首先成了出入乔家的常客。
杨云扭头看,眯缝着眼睛,似乎一时间不敢相信。直到锅里的鱼发出焦糊味,她才猛醒,忽忙撤了火,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过去招呼罗家园:“进来,进来。”
一刹那的凝视,生命已经吸取了足够的能量,等待着为对方绽放。
罗家园小心翼翼地进门,轻轻放下行李卷儿,拘促地站着,一个一个地打量他的家人,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陌生和讨好的笑容。他的头发八成是自己用剪刀剪的,长一撮短一撮没个形状,刺猬一般扎撒在脑袋上。人很瘦,眼窝和两腮深陷,脖子长长地伸着,茂密的胡子带了花白,眼神怯懦和躲闪,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落魄的惊吓过度的老头子。
杨云和乔六月的目光交汇,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一个人的头是低着的,另一个人的脑袋是仰着的。只一刹那,而后彼此移开,杨云弯腰把手里的热水瓶递给罗想农,乔六月自己转悠开去找活儿干。
罗想农心里简直想哭,他没有料到父亲成了一个这样的人。
乔六月抓着的那根扁担油光滑亮,扁担头上还系了两根麻绳,是为了帮忙挑家什用的。他穿着一条过于肥大的军裤,挽着裤腿,赤脚穿着露脚趾的解放鞋,灰色中山装的肩部有两个半圆形的补丁,补得很有技巧,看起来就像是特意缝了两个垫肩。他满身泥水的样子,显然是刚从田里收工,得知了消息,来不及回家换身衣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杨云倒还镇静,暂停了年夜饭的准备,指挥罗想农烧水,支使罗卫星出门请剃头匠李麻子上门,她自己翻箱倒柜寻找罗家园的换洗衣物,架出澡盆,用榔头把两根皂角捶烂,扔在澡盆里。
父亲已经老了,举手投足都显出了中年人的懈怠和迟钝,而乔六月看起来比从前更年轻,他的步态他的笑容他的发型都还是个冲劲十足的小伙子,灿烂,明媚,自然。这是十五岁的男孩罗想农一瞬间在心里发生的印象。
“这是乔家的姑娘吧?”罗家园的目光落在乔麦子身上。
一瞬间的神情,蹲着的罗家园没有看到,站在车下准备接那两个热水瓶的罗想农看到了。罗想农看到后,顺着母亲的目光转过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把一根扁担抓在手里、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的乔六月。
杨云把罗家园扯到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话。罗家园失神地张着嘴,啊啊了两声,转头再看乔麦子,眼睛里的神色越发惊惶。
刚说完这几个字,手拎着两个热水瓶的杨云忽然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就那么一脚前一脚后地在车上站着,头微微地仰起来,肩膀侧过去,眼睛望向远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紧紧闭上,脸上闪过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娇羞,又像是喜悦,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怅然。
洗完澡,剃了头,饱饱地吃了一顿饭,罗家园说他倦了,到床上倒头便睡。之前在饭桌上,杨云说了一些农场的事,他垂着眼皮嗯嗯着,似听非听。他对两个儿子也没有多少亲热的举止,不交流,连眼睛都很少往他们脸上看。
杨云又招呼两个窜来窜去的儿子:“想农!罗卫星!你们两个……”
罗家园睡着后,杨云收拾他换下来的臭烘烘的衣物,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话:“能把你爸整成这样也不容易。”
罗家园乐得清闲,走到路边堆着的杂物前,蹲下,肩膀耸起来,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摆出了老母鸡抱窝的姿态。
罗家园这一觉睡了一个下午。期间罗想农心里担心,蹑手蹑脚进去看了几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父亲其实并没有睡着,摆出睡眠的姿态,是为了把自己跟家人隔开。
杨云站在车上招呼他:“老罗,你腰不好,别动手了,到边上照看着去吧。”
罗想农心里替父亲解释:他在学习班上习惯了一个人独处,可能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家庭生活。
在这样的场合中,不善家务的罗家园反而尴尬了,碍手碍脚,在人群里没头苍蝇般乱窜,显得多余和蠢笨。而且,他多多少少还摆着农业局长的架子,严肃着一张脸,紧抿了嘴巴,目光看天,看田野,看一地横陈的破旧家什,就是不看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傍晚,韭菜饺子已经包好,一个一个地站立在锅盖上,韭菜的香味让人直打喷嚏。罗卫星按捺不住地把罗家园催促起了床。这时候突然跌跌撞撞冲进家门一个人,进门就扑嗵往罗家园面前一跪,把屋里的人都吓一大跳。
杨云显得很快乐,她头上的那件花布衫已经解开,拎着拍打过全身的灰尘后,随手系在腰间,那件军装式的肥大的春秋装被她扎出一个好看的腰。她的头发干干净净,用发卡一顺齐地别在耳后,露出她稍宽的额头和清爽的脸。因为出力,脸颊是红朴朴的,热气腾腾的,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张开,通过空气的对流,跟在场的人们有了彼此相知的交待。她来回地在车厢里走动着,挑拣出最易破损的物品卸下车,一边稔熟地喊出张三李四的名字,问候他们的妻儿,问他们是不是还在猪场,鸡场,或者拖拉机班。
杨云扎撒着一双沾了面粉的手,惊叫:“马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呀?想农快扶你老师起来!”
如此,会有这么多人簇拥在卡车前,寒暄,问候,七手八脚帮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
农场中学的马老师把身子用劲地坠着,不肯起身。“罗局长,杨医生,我对不起你们,罗局长上学习班是我供出去的,我今天不说出来,这个年我过不下去,我悔也要把自己悔死了……”
罗家园和杨云都是良种场的老熟人。罗家园曾经是主管局长,虎倒余威在,这就不用说了。杨云是农工们心里景仰的“杨医生”,牲畜有问题,经杨云一侍弄,转天又活蹦乱跳,这就不是一般的手艺了,有点神仙下世的意思了。这两个人下放到良种场,没有落难的意味,反倒让农工们有了天降神灵的惊喜。
罗家园两手发抖,眼睛望天,一句话都不说。
杨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车厢里,往下搬那些坛坛罐罐。有人要跳上车帮忙,她不让,她怕那些农工们粗手粗脚弄坏了东西。她每拿起一样,就扯了嗓子吆喝一声:“来!”车下自然便有人伸手接住。搬到橱柜这样的大件物品时,杨云也有办法,她把一人高的柜子略略扳倒,重心移到一侧的柜脚上,轮流以柜脚做支点,左右腾挪,很轻松地就把大家伙移动到车厢边。然后她悠着劲儿一推,柜子缓缓朝车下倒去,同一时间车下就有五六双手伸出来,托住,抬起,放置到平地。车上的衣柜,碗橱,吃饭桌,一张大铜床,罗想农使用的木制小书架,都由她依此办理,一一地卸下了货。
杨云愤怒地解开围裙,扔在饭桌上:“马老师,我们老罗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能对他做这种事!”
只是,这样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跟母亲探讨过,他不敢,他们母子间向来没有民主谈话的习惯。
马老师涕泪交加:“杨医生,说了你不相信,我就是为了凑足十个人。交待满了十个人我才能被学习班放出来。我是实在熬不下去……”
很久之后罗想农回想当年的事,仍旧不确定,母亲做出全家下放的决策,到底有没有乔六月的原因在里面呢?他认为是有的,即便是下意识,潜意识,也是有的。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而不能结合时,这种爱就长成心里的一个瘤,永远地鼓着,关键时刻会释放脓液,让你感到疼,让你发烧,窒息,谵妄,活成自己的负担。
“你为什么偏要扯上老罗啊?”杨云拍着饭桌叫。
这种隐秘,这种私念,都是藏在心里无法说出来的东西。杨云知道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为一次偶然,别人会把更多的偶然加上去,重重叠叠,直到把一个人压得肝肠俱裂。
“我总共不认识几个人。老罗是走资派……我想交待我在鞋帽厂的小舅子,人家都不信……”
两个人都明白,他们此刻说的是同一个名字:乔六月。罗家园的记性好,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良种场有个省农科院的下放右派乔六月。杨云如此坚定地随夫下放,如果不是冲着乔六月,罗家园打死都不信。
这样的理由实在荒唐,杨云想发火都没法发。
杨云针尖对麦芒地回答:“罗家园,我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一顿年夜饭吃得很沉闷,这个近乎荒诞的插曲插得不是时候。罗家园受了这么大的罪,起因却是这么的微不足道,这使得杨云骨鲠在喉,一肚子怨气憋得难受。
罗家园把眼睛眯缝起来说:“杨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老罗,”她抬眼看他,“你是怎么出来的?”
如今的杨云,已经不是刚参加工作的羔羊,被罗家园的一声响鞭就打得乱窜。如今她是强悍的主妇,能干,果断,强势,不仅仅决定罗家园的吃喝穿用,也决定他在家中的地位和权力,决定他在床上能得到的精神抚慰。
罗家园把一个饺子咬在嘴里,差点儿咽住。
杨云撇撇嘴:“城里的学校就能学到东西了?天天不是批判稿,就是忠字舞,有用?”
“我是说,那些人不会也让你供出十个名字吧?”杨云探了头,怀着一线希望。
“想农十五了,念中学了,良种场的学校能学到什么?”无论何时,父亲想到的都是罗想农。
罗家园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含混道:“你没进去过,你不懂……”
“我们是一家人,活也在一块儿,死也在一块儿。”杨云坚持这句话。
杨云呆住,惊慌地盯住他:“你真说了?都说了谁?你用哪十个人换了你一条命?”
下放劳动他认了,比一棍子打到劳改农场要好很多。可是他不明白杨云为什么死活要跟他走。杨云只是农业局的普通群众,技术员,革命与她无关,她完全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留在城里,守着,让他罗家园的家不必连根拔起。
罗家园从进门之后一直低姿态做人,此时终于爆发,把手里的碗啪地往桌上一顿:“什么意思?你希望我怎么做?让我在里面被打死啊?我死了你才称心?”
他应该算是幸运的。看看县政府大院里的同僚们,自杀的,关监的,解押劳改的,被红卫兵们打得肢残体病的,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被批斗过,被打过,还坐过一次“老虎凳”,因为解放战争中他有过被敌人俘虏的历史,虽说两天之后就逃了回来,毕竟这两天的表现无人作证,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空白,在这种毫无道理可讲的运动中,吃苦头很正常。
乔麦子吓得小脸苍白,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出溜,恨不能钻进桌底。罗卫星适时往她碗里夹一个饺子,安慰了她。
自从农业局的造反派夺权后,经历了一茬茬的派系斗争,经历了武斗,军管,“三结合”组织班子,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出了局,作为“走资派”下放,到江边良种场劳动。
事己至此,罗家园不可能继续坐在桌上享用晚饭,所以他扔了筷子,起身进里屋。杨云愣一愣,瞥了乔麦子一眼,跟着也把筷子一扔,起身进去,随手关紧了房门。
罗家园不接她的话,因为他心里憋着气。杨云带着两个儿子跟随他下放,这不是他的意思。他对这个决定不认同。
剧烈的争吵。杨云的声音里带了颤抖和绝望。罗家园发泄一样地吼,用拳头咚咚地砸着墙壁。一张靠墙的三屉桌被掀翻了,桌上的搪瓷杯和药瓶叮里咣啷地滚了一地。唯一的扶手椅被推倒,声音沉闷。不知道是谁砸了一个热水瓶,一股冒热气的水从门缝里汩汩流出,蜿蜒到罗想农的脚下。他赶快缩了脚,怕棉鞋被水浸湿。
“三季稻还是长不好,你看看稻茬子就知道了。”她眼睛看着田野,对罗家园说。
桌上的一条红烧鱼刚吃完一半,露出排列整齐的一行白色鱼刺。炒肉片的盘子周边凝固了一圈猪油。没吃完的饺子沉默着沾成一团,再没有刚盛进碗里时活泼泼的模样。三个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吃饱,可是都不敢再动筷子。
杨云把一件花布衫顶在头上,两只袖子拉下来,在下巴处打个结。她怕头发被野风吹成个刺猬球。可是这样一来,罗想农觉得她怎么看都像只花母鸡。杨云不在乎,她转动着这个花里胡梢的脑袋,自得其乐地欣赏沿途落叶金黄、场光地尽的景色。
片刻之后,罗想农起身,把桌上没吃完的饭菜收进碗橱,就着锅里的温水洗碗,抹桌子。罗卫星更加乖巧,不光自己一声不响地洗手洗脸,也照顾着乔麦子把手脚洗了。杨云满脸泪水地开门出来时,三个人一溜排地站着,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惊惶和乞求。
砂石路面坑洼不平,卡车屁股时不时地被甩上半空,再重重地跌落,车厢里的家什物品就咣啷一响,移动了位置。这时候,需要全家人合力上阵,七手八脚推的推,扛的扛,将它们重新复位。要是不这样顽强抵抗,几回一来,人就将被家什物品挤扎得无处容身。
杨云吸了一下鼻子,看看罗想农:“从今以后,你进去跟你爸睡,我和乔麦子睡你的床。”她补充一句:“我跟他不再是夫妻了。”
罗卫星不懂得什么叫“感情问题”,但是他害怕专制的父亲,他放下捏鼻子的手,改用嘴巴呼吸,神情别扭得像是被魔鬼卡住了脖子。
罗想农张了张嘴,想抗议,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学学你哥!他怎么没有捏鼻子?你这是感情问题!”
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他不习惯。父亲的睡眠显然不大好,总是辗转反侧,弄得罗想农浑身僵硬,把自己缩在床边一块很窄的地方,动都不敢多动。夜里他有尿也不敢撒,憋着,怕父亲知道他醒了,要跟他说些什么。他一直害怕父亲开口,坦白出一个令他心惊的秘密,尤其是亲口说出那个名字。他不断地在心里祈念:别说,别说!
罗卫星嘟哝:“太臭了。”
是的,有的事情真是不能说。说和不说的结局完全不一样。不说的话,大家还能够坐在水缸盖子上,马马虎虎把日子过下去;说了,盖子掀开,大家再没有地方可坐,就只能各自散去,寻找新的安身之处。
罗家园不满意地呵斥他:“捏着个鼻子像什么样?少爷作派!”
罗想农不希望这样,他和罗卫星乔麦子都没有长大,他们需要父亲和母亲。
卡车前一趟运送的货物大概是猪仔,虽然司机冲洗了车厢,嵌进板缝里的猪屎尿还是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女主人杨云习惯了跟这样的气味打交道,一路上若无其事。罗家园的鼻子有毛病,对气味向来不敏感,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有十岁的罗卫星,一路紧捏住鼻子,眉眼间皱出一个铜钱大的肉疙瘩。
夜晚的这样一种格局维持了至少两年,一直到乔麦子十二岁,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知晓了一切。
一九六八年,深秋天气,青阳农业局的一辆卡车把罗家园全家送到了江边良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