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个鸟!”一说这事,袁清白更加来气:“他们按普通修理厂的价格核算,零部件也按国产的算,至多只肯赔十五万,我自己得贴上一半的钱。”
“保险公司会赔钱。”罗卫星很有经验的。
罗想农笑话他:“这就是有钱人摆阔的好处。”
“这么多?”罗想农吸口气。“还不如放弃呢。”
“老哥啊,我已经是痛不欲生了,你不能再踩我。”袁清白苦着脸,眼睛和鼻子都挤到了一起。
袁清白撇撇嘴:“人没事,车完蛋了。今早4S店打电话来,车子全部修好要花三十万。”
罗卫星倒是个细心的人,他问袁清白:“大清早往南京跑,赶着送礼去了?”
罗卫星转到他的身后看看:“身上零件没少吧?”
“岂止是送礼啊,送钱噢,摆平大麻烦噢。你猜是什么事?打死你都想不出来,有人在我的香肠里吃出了老鼠尾巴!”
“高速路上有雾,卡车又超载,他妈的撞上了,你说我还能往哪儿逃?好在是奔驰,换辆国产车,老命怕是没了。”他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心有余悸。
“哦!”罗想农和罗卫星同时惊呼。
罗想农吃惊道:“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呢?食品卫生法我不懂吗?食品安全的利害关系我不懂吗?我恨不能天天拎着工人的耳朵讲,要注意,要小心,所以我的肉制品绝对没问题,这事是有人陷害,绝对是陷害!我都能猜得出谁干的!兔崽子眼红我的生意比他做得大。”
他的情绪显然不好,一开口就骂骂咧咧:“妈的个头,该我倒霉!昨天开那辆奔驰上南京,险些送命,车上八个气囊都撞开了!”
袁清白一口气说下来,恼火加上着急,竟然气喘吁吁,好像血压也升上来了,满脸泛出油红。
他放下水管,扭头招呼厨房里的袁小华关好水龙头,这才跺跺鞋面上沾着的水,朝客人走来。
罗想农心惊胆战地制止他说下去:“这事还要冷静,想个最好的处理办法。”
因为不是高压龙头,水头流出时并不急迫,水花也是小小的。袁清白这么喊,有点夸张。
“大不了这批香肠全部撤柜,我换个牌子再做!狗日的,想栽害我?”
“别过来,水溅着!”他举着一根从厨房间接出来的黑色胶皮软管,大声地提醒罗家兄弟。
袁小华甩着水淋淋的双手走出来,显然她在厨房里听到了父亲的话,她朝袁清白一跺脚:“你有没有脑子啊?做得好好的品牌说换就换?你知道现在打一个广告要多少钱吗?吓死你!”
袁清白的这辆桑塔纳大概是很久不用了,车漆已经不再光亮,保险杠上有几处撞痕,两侧车灯的颜色也不一样,一边是黄色,一边是白色,车门好像还关不密实,看上去比街上跑出租的车型还要老旧。袁清白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衣服,一副大款的派头,却自己动手洗这么一辆破车,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多少钱?我倾家荡产能不能做得起?”袁清白拿眼睛瞪着她。
袁清白的房子在镇上绝对数一数二,三层的大别墅,圈出一个蓝球场那么大的院子。美中不足,是别墅的外墙贴了一层浅绿色的瓷砖,沿脚线的砖面上还带着花纹,这就显得乡气和俗气了。罗想农记得,袁家别墅建造的时间应该在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乡镇企业家们只懂得争先显富,不知道追求品味。最近两年江岸镇上新造别墅的人,都学得精了,从大城市弄来了现成的欧美别墅的图纸,北美风格、西班牙风格、英国乡村风格,应有尽有。在一片瓷砖贴面的江岸镇的建筑中,那些新造别墅鹤立鸡群,洋气得叫人目瞪口呆。
袁小华朝他一白眼:“你就是个疯子!我不跟你说了。”转身回厨房间。
罗想农和罗卫星两个人闲逛着摸到袁清白家中时,这家伙穿着一件带翻领的“巴伯利”牌的长袖针织衫,顶着一个孕妇样的大肚子,正在呼哧呼哧擦洗一辆桑塔纳轿车。
罗想农想了想:“我有个学生,刚考上省质监局的厅干,晚上我给他家里打个电话,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要看母亲的墓穴,先得找到袁清白。
袁清白的情绪上得快,下得也快,一听这话马上咧了嘴:“那好那好,无论如何你得找到他,这事也就是质监局的一句话。”
“那就去看看。”罗卫星同意。
罗想农心里说,怕是没这么容易。他试探着问袁清白,还有没有心思遛遛腿,带他们到杨云的墓穴地去看看?袁清白说,有哇,怎么没有?生意上的事都有大哥帮忙解决了,杨姨的事他还不该多跑腿?他当即要发动那辆车门都关不严实的桑塔纳。罗想农摆手说,不必,就走着去,走着才能认下路。
罗想农跟他商量,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母亲的墓穴地。母亲生前买墓穴没有告知他们,反而是请一个外姓旁人袁清白经手,想起来总是别扭。
一九九九年,罗家园去世时,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给他的父母买了个“双穴”。讲迷信的人说,那是南京的一块风水宝地,前靠湖,后倚山,成排的花岗岩墓碑沿山坡逶迤而上,中间是一行行栽种整齐的苍松翠柏,附近有方便扫墓的停车场,有专业出售鲜花香烛的小摊点,还有偷着卖纸钱祭品的游荡商贩。逢到清明节,公墓周围的几条马路上人山车海,人们带着一家老小,带着干粮水果,甚至带着小孩子玩的风筝和抖嗡,神情不像是扫墓,倒像是春游。
“等吧。我反正没有急事。”罗卫星慢吞吞地表示。
罗想农对杨云说,你看,爸爸住这儿,左邻右舍的多热闹!他的意思是:将来你也不必怕冷清。
顿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吐露乔麦子有可能带丈夫回来的事。如果母亲的下葬仪式上出现一个大鼻子老外,大家的心里未必舒服。
当时母亲扬了扬眉毛,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罗想农就以为母亲是没有意见的。杨云对罗想农的态度就是这样:当她心里同意时,她嘴里不会把“同意”两个字说出来,她要熬着他,熬到他心里发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疑问,自信全无。
“冰岛火山灰,所有的旅客都耽搁在机场,还不知道哪天能到家。”
几乎是从一条游动的精虫开始,母亲对儿子的怨怼从无止息。
“刚好接到。”罗卫星重复他的话。“没什么。她给我打了一次,也应该给你打一次。怎么,说什么了?”
出了镇,袁清白没有往北边的大路走,而是拐上了一条芦苇丛生的砂石路。路面想是许久不走人了,被杂草蚕食得东露一块西露一块,大坑套着小坑,时而还有拇指粗的芦根裸出路面,蟒蛇般盘虬着,稍不留神会绊人一个大跟头。罗想农依稀记得,七十年代,这是良种场里通往育种试验田的路,有一年乔六月偷偷在试验田边种了几窝“华东26号”花皮瓜,那种西瓜的皮特别薄,成熟后几乎是一碰就爆裂,所以乔麦子经常把罗家两兄弟带到田边去,酷暑中摘片瓜叶顶在脑袋上,蹲在瓜地里,挑那瓜纹深重的,一拳砸开,每人捧一块,呼哧呼哧地啃。
罗想农有点不自然:“我刚好接到。”
罗想农问袁清白:“镇上这些年走了不少老人吧?怎么往公墓的路也不修一修?”
“哦!”罗卫星停下手。“打到你手机上了?”
袁清白回答:“我们不是去公墓。”
罗想农告诉他:“麦子来电话了。”
走在路边、随手折了两根芦苇叶在手里甩打着的罗卫星停住脚:“拜托别弄得神神秘秘好不好?”
他用劲挺胸,把脑袋往后仰,舒展腰背和颈椎,然后才起身,收拾桌上的杂物。画家们大都落拓不羁,唯有罗卫星不同,他一向讲究整洁。
袁清白一摊手:“就冲我身上这堆肉,我走路容易吗?我会陪你们走着玩?杨姨她老人家就是喜欢个僻静处。当初买地时我也劝过她,她不听,我能怎么办?”
“看怎么说。液晶电视倒有好几个品种。手机型号也不落后。”
罗想农拉了罗卫星一把:“走过去再说。”
“江岸镇是小地方。”
走到路尽头,才发现是一片废弃多日的荒滩地,诺大的地场上零零星星竖着一些坟包,有的做成简易的水泥墓,栽有刻了字的石碑,沿坟边还有三两棵小树苗,坟前有残破的花圈供奉,有的就只见一堆黄土,至多坟顶上垒个倒三角形的泥坟帽。顽强的芦苇棵子从一切可以露头的地面上拱出来,这里一株,那里一簇,细瘦萎黄,东歪西伏。活泼的麻雀们在远处飞来飞去,钻进稀稀拉拉的草丛里仔细地寻找食物,叽叽喳喳地招呼同伴。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脚下嗖嗖地钻过去,把草丛冲出一条浅浅的浪,罗卫星夸张地跳起来,坚持说他看见了一条蛇。袁清白笑话他说,他又不是大帅哥,美女蛇也犯不着大白天的为他冒险出来逛荡。袁清白猜测八成是田鼠,也有可能是野兔。往前倒数二十年,有小水貂的可能性还很大,江边嘛。现在是不可能有了,绝迹了。
他随手扔了刚刚完成的画,抬头对罗想农笑笑:“打发时间。昨天想买点水粉颜料,走完一条街,只买到一盒二十四色蜡笔。”
罗想农双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耸着肩膀,抵挡从脖子里嗖嗖灌进去的江滩上的风。他的心里也像不小心吞进肚的冷空气一样凉。母亲放弃南京的标准化公墓,不愿意跟父亲合葬,他基本上猜得出原因:父母结婚五十多年,压根儿就是一对同床异梦的人。可是母亲居然把墓地选在这样的荒滩野地,在这块芦苇杂生、野鼠乱窜的僻静处,他弄不明白为什么。
他手里在画另外的东西:一盘农家水果。黄瓜,西红柿,水萝卜,还有红中带绿的菱角。蜡笔这东西到了他手上,变得出奇好用,要深就深要浅就浅,眨眼之间一副“农家乐”图栩栩如生,风格是成熟和稚拙兼备。
是母亲存心要跟她的儿孙绝离,要迫使他们忘记她、疏远她、恼恨她?
“小学时候,图画课上要画顶军帽,老师骂我画得像只尿壶,我不服气,跟老师顶了嘴,那年的三好生没评上。”罗卫星头也不抬地说。
又或者说,是母亲逼着身为长子的罗想农不能在她身后及时行孝,而永远地负疚和不安着?
画的是一顶军帽,老式的,帽檐上方是一颗红五星。虽然用的是蜡笔,线条还是很见功夫,明暗对比,一丝不苟。
母亲是一个心机如此深重的人吗?不是啊,她也许不宽容,但是绝对不阴毒,她从来都不习惯事后惩罚人。
“怎么回事?回到老家,怀念童年?”罗想农笑着拿起桌上一张画好的图画。
罗想农慢慢地迈步,在漫过脚背的野草丛里没有目标地走,左左右右地蛇行,重点选择那些有石碑做标记的坟墓,走拢去,弯了腰,看那石碑上的字。有的碑材年代久了,字迹漫漶不清了,他几乎要把眼睛贴上去辨认,还有时候要拿手掌把碑上的浮尘鸟粪拂干净,让隐隐约约的字迹露出来。
罗卫星居然在用蜡笔画画。那些油光闪亮的小学生使用的蜡笔,有的才动了个头,有的却已经被他涂剩了烟屁股那么长,红的,蓝的,黄的,紫的,颜色倒还不少,乱七八糟散放了一桌子。
罗卫星和袁清白一声不响地跟着。一时间野地里只有三个人脚步的刷刷声,和远处麻雀热闹的叽喳声。天依然是阴着的,霾很重,因为江边不远处有多家大型化工厂和造船厂,环境污染得很厉害。乌蒙蒙的天空和野草萋萋的荒滩,这一切都让人心里沉闷得要炸开来。
罗想农走到东边的卧室门口,屈起一根中指敲敲门,进去。
“你走来走去找什么,说出来听听好不好?”罗卫星开始抱怨。
罗海重新把身体埋进椅子里,腿伸长,坐出了很舒适的架势,等着他的哥哥罗江把午饭弄好,唤他上桌。
“我知道大哥要找什么。”袁清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大哥想在这附近找到乔六月的墓。”
“怪不得,我听电视台好些人跟我说,你是她们那儿一流的化妆造型师。”苏苏回头看罗海,嫣然一笑。
罗想农猛回头,准确地撞上了袁清白一双要笑不笑的眼睛。这双眼睛浑浊,浮肿,眼皮周遭长一圈重重叠叠的赘肉和针眼大小的疣子,猛一看蠢笨和憨厚,实际上却是机敏和智慧。
“一般般啦。”罗海面无表情地回答。
罗想农想,什么都瞒不过他,这小子确实聪明,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白手起家弄出这么一个乡村肉食品加工托拉斯。
“天啊,”苏苏低头看着桌上的镜子,惊叹:“变魔术一样啊!”
“没用。”袁清白说,“跟你想的不一样,乔六月根本就没有墓,杨姨和乔麦子那年回来,把他的骨灰撒到江里了,还是我帮她们雇的船。”
罗想农心里不由得想,真是好手艺。
罗想农张了张嘴,瞥一眼身边的罗卫星,心里痛恨自己的肮脏和卑俗。人性的弱点,他想。人总是会本能地把他人往卑劣处想,无论这个人跟自己有多少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无论对方是否是自己的生养者。
罗海爱理不理的,停顿了好一会儿,后背猛一弹,起身,走到苏苏身后,一只手抓起她的头发,拎住,左右转动身体,端详她的侧影,在心里打个底稿,然后用他细长的手指代替梳子,三抓两抓,动作娴熟而利落,一个漂亮的发髻已经贴在苏苏脑后。
母亲真不是一个注重情调的人,生离死别对她只有现实意义,不存在意念或者空间上的相合。如果活着不能在一起,死后还谈什么相守不相守?
“罗海,你来示范一下嘛。”苏苏说话用上了鼻音,有点呢喃婉转的味道。
但是,这样一来,母亲为自己选择墓地的动机更加模糊,成为罗想农无法解开的谜。
“差不多吧。”
吃过晚饭,看完了电视里有关冰岛火山灰的最新报道,估摸着城里的机关干部们也都已经应酬完毕回到家中,罗想农便坐到堂屋沙发上,给他的学生打电话。
“这样对了吗?”苏苏依法泡制。
罗想农的这个学生,曾经是他欣赏备至、着力培养的对象,读博期间,家庭困难,女朋友似乎还生过一场什么大病,罗想农每月固定从自己的研究经费中拿出五百元,作为学生的生活补贴。后来学生毕业了,罗想农也千辛万苦为他争取到留校指标了,可是一年之后对方却报考了公务员,离开学校,津津有味地过起了朝九晚五的机关生活。不久之前参加厅干的竞聘选拔,又是一举夺魁。
“不,从两边往中间挽,挽出麻花形。”
是金子总会闪光,罗想农庆幸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发生差错。
苏苏很敏感地转过脑袋,手里握住头发,虚空挽住,比划给罗海看:“是这样?”
但是他又想,一个官员的位置,和教书做学问相比,真的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一个人在享受着呼风唤雨的权力生活时,他心理上的满足是否压过了一切?
“你不要把头发梳得太高,低一点比较好看。云鬓低垂的样子才性感。”罗海终于憋不住了,抬了头,从椅子下面懒洋洋地伸出一条腿,明目张胆地打量苏苏。
罗想农拨通电话,在对方热情而又不失分寸的问候之后,说起了乡村企业家袁清白面临的这一场商业诉讼。罗想农说,袁清白的企业不是手工业式的家庭作坊,现在的企业家们经过了一场又一场食品工业危机,都深知质量和卫生环境的重要,所以他相信香肠里的老鼠尾巴百分之一百是生意对手的陷害。罗想农问,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能让袁清白为自己洗刷冤情?或者说,能够让袁清白的损失尽可能减少?
罗海没有注意到伯父的凝视和诧异,他低着头,似乎在读一本时尚杂志,眼角余光却始终瞄着自己的年轻继母。
学生在电话中沉吟一下,问了罗想农一个问题:“袁清白是老师的什么人?”
哪一天,找个好时机,罗想农要好好地问一下。
罗想农老实回答:“老乡。邻居。”
罗想农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罗海是从哪儿搜来的这些奇装异服。还有,他是不是把工作之外的全部时间用于逛街淘货了?他不厌其烦地装扮和折腾自己,从中是否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快乐?
学生就轻松地笑起来:“老师你可能上当了,老师不太接触社会,不知道现在人的道德良知沦丧到什么样的地步。如果按照老师的描述,我宁愿相信老鼠尾巴就是出自你这位老乡的产品。一个加工肉食品的车间,鼠类横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老鼠不小心被卷进机器,成为肉食品的一部分,情况也是可以想像的事。老师我劝你不要卷到这件事情中,你不能相信那些人的花言巧语,乡村企业家是中国社会中最狡猾的一群人。”
罗海今天换上了他的第三套衣服,一件长及膝盖的类似印巴人穿的衣服,咖啡色,丝质,立领,圆筒状,领口袖口和下摆滚了墨绿色的涤条。他的脖子上还松松地绕着一条长丝巾,也是咖啡色,印着繁复的米色花纹,丝巾的两端都垂在胸前,一端齐腰,另一端长及腿根。
学生对老师说的话,真的是推心置腹,然而罗想农听着,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别扭。放下电话他才想起来,这个学生自己就是农村家庭出身的人,他的父亲是在小镇上做豆腐的。
堂屋里,苏苏像是刚刚洗过头,头发半干半湿,薄薄地披散在肩头。她没有穿那件黑色长风衣,却穿了罗卫星的一件男式格子布衬衫,衣服宽宽大大,下摆包住了臀部,更显得两条腿笔直而修长。拖下来的衣袖被她挽了好几道,约束住松垮的肩部和肘部,当她抬手摆弄头发时,宽松的肩袖展开像鸟翅。
一个努力奋斗脱离了自己社会阶层的人,恰恰是对自己曾经身处的阶层最鄙视、最不耻的人。罗想农觉得,这不可能简单地归结为忘本,或者就说人家是“于连”式的人物,不是这样的,这种不耻的背后,有一个人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
罗想农说完这句话,对罗泊点点头,转身去堂屋。
袁清白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这个电话的结果呢,罗想农在心里盘算,该用何等委婉的措词,告知他的失败的斡旋。他拿起电话,直接打到袁清白的手机上。
“也不错。可是我在想,等你把拐做好的时候,它肯定能够自己走路了。”
“没有戏。”他说,“你得做好应付官司的准备。恐怕损失不会小。”
罗泊认真地说:“我又不想给它做小轮车了,还是做一副拐,最好能弯过去,把它的身子套在里面。”
袁清白立刻急了:“哎哟大哥,我是真冤枉!别人不信我,你还不信吗?这世上还真是没有说理的地方了?连学生都不肯认老师了?”
“啊哈,这可不是好吃的。”罗想农告诉它。
罗想农轻轻叹口气:“清白啊,在很多事情上,真理是永远被遮蔽的。”
狗的脑袋往后一缩,却调皮地张开嘴,要吮住罗想农的手指头。
“我不管!”袁清白在电话里叫着,“我他妈的跟那个王八羔子拼了!他能弄老鼠尾巴,我就弄包毒药!”
罗想农伸手在狗脑门上戳了戳:“小家伙,祝贺你大难不死。”
“别瞎说!”罗想农喝令他:“这话让人误听了,你可就真的活到头了!”
罗想农弯下腰,端详那只狗。狗也抬头盯视他。狗显然有了精神,耳朵竖了起来,小黑鼻子湿漉漉的,腿上的绷带被它舔得起了丝丝毛头,口水沥拉的模样。
坐在罗想农身边看一场无聊足球赛的罗江,忽然探身过来,抓过罗想农的手机。
“好了很多了!”伯父没有责怪他,罗泊的神情一下子很雀跃。
“袁叔,我有个主意,你肯不肯听?”
“它好点了吗?”罗想农走过去问。
罗想农皱皱眉头,试图阻拦:“罗江,你不要火上加油。”
“不是我抱它出来的,是它自己要出来,它想散会儿步。”小罗泊急忙声明。
罗江紧抓住手机:“袁叔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负责帮你找到私家侦探,由他来替你破这个案子。你付费用就行,别的不要多管。”
罗泊蹲在院墙边,头埋着,身子护着什么东西,不想让罗想农看见。后来又觉得不妥,主动把身子让开,原来是那条瘸腿的小黄狗。
“多少钱?”袁清白在电话里问。
罗江真是个称职的当家人,进了院门,卸下身上的摄影包,羊皮卷儿扔到墙根里,马上就奔水池,取出粉丝和木耳,泡上,接着择菜,冲洗,准备火锅调料。
罗江眼睛瞥着罗想农,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袁清白:“袁叔我真是服了你,这种时候还在意这点钱。放心,跟你的企业损失比起来,湿湿碎啦!”他拖长腔调,学了一句广东土语。
人类还能够折腾什么呢?在人的心里,心灵深处,还有没有独独属于自己的珍藏呢?
袁清白不知道在电话里骂了一句什么,同意了。
产品过多地流通后,带来的结果就是没有期盼和惊喜。前年罗想农到美国开学术研讨会,买了两件POLO的运动衫,回国一穿才发现,大街上几乎人人一件POLO,原来这个牌子在南京早就遍地开花了。
罗想农埋怨罗江:“馊主意!私家侦探?你以为袁清白是你们那些时髦男女?”
“别看了,”罗江催促说,“没有新鲜货,南京的菜场里都能见得到。”
罗江神情认真:“伯父你相信我,没错的。”
买菜时,他们顺便在市场上转了转。时近中午,市场上仍然人流不息,水产摊位同时响着好几台增压器的噗噗声,透明的水泡在鱼盆里咕嘟咕嘟翻滚,白鱼、洄鱼、支鱼、小河豚鱼品种齐全,一律用纸牌子标出“江鲜”,其实谁都知道,没有一条鱼是真正的江鲜,都是池塘里养出来的替代品。
罗想农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感觉疲惫地闭上眼睛。他深深地感觉到,在罗江这样的年轻人面前,他已经是一个不拥有发言权的老古董,他不明白很多事,也处理不了很多事。
罗想农和罗江一前一后地踏进院门。两个人刚刚在街上采购过了,买了一包龙口牌细粉丝,一纸袋散称的东北木耳,加佳洗涤剂和香港的“李锦记”生抽酱油。罗想农惊讶在江岸镇这个小地方能买到香港名牌货,罗江笑话他:“什么港货?明明是合资的,广东制造嘛。”罗想农仔细看商标,果然是广东江门生产。罗江哂笑道:“现在的中国,大概除了火星人,别的什么都能造。不信,回头你上网发个消息,说你要买颗导弹,保准明天就有样品照片发到你信箱里。”罗想农紧张起来:“可不能开这个玩笑,安全部的人马上会逮捕你。”罗江乐得肚皮一吸一吸:“过个嘴瘾嘛,你怎么还当真啊?”
往前回溯很多年,他像罗江这般风姿勃发的时候,罗家园和杨云的心里,是不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