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想农感觉到了乔六月和罗家园的不一样。不仅仅是在语言的使用,还有一些别的,能够把两种男人区分得清清楚楚的东西。
罗想农垂下眼皮,心里感觉到小小的快乐。杨云从来没有称赞过他,尽管他总是努力地帮她做事,被她用小鞭子抽得像只陀螺。罗家园也没有对他使用过类似的语言,父亲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塞给他吃的,一把炒蚕豆,或者两块粘乎乎的水果糖,也会摸摸他的头,揪一下他的耳朵,但是父亲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说:“你是个好孩子。”
乔六月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头微微地晃动,可见得他的手是在颤抖。
“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乔六月用劲地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来之后,再一次赞许罗想农。
大人也会害怕吗?罗想农紧盯住那个晃动的烟头,心里作着判断。
这是大人的话,大人对大人之间才会说的。乔六月把这句话送给罗想农,让孩子觉得惊讶。他转头看乔六月的脸,看他被火光映红的额头,皴裂的鼻尖和下巴,还有一口映成粉红色的亮闪闪的牙齿。他看见乔六月抬起半边屁股,把手伸进侧边的裤袋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来一个瘪瘪的烟盒。烟盒里还有最后一根烟,已经揉成软软的、稀烂的样子。乔六月取出这根烟后,珍惜地搓揉着,小心翼翼地捏弄,让它恢复挺直的原状。罗想农眼快手勤地从灶膛里抽出一根豆楷杆,伸过去,帮乔六月把烟卷点燃。
“我太紧张了。”乔六月发现了罗想农的盯视,对他解释。“你怎么样?”他勉强对罗想农笑了笑。
还有一个人也挤进了灶膛间,是乔六月。他坐到罗想农身边时,带来一股冷飕飕的风和产妇身上血水加羊水的气味。他对罗想农笑了笑,递过去一小把豆楷杆。“你辛苦了。”他说。
罗想农点头,然后又摇头。他也不清楚他怎么样。但是有一点,坐在灶膛前,他的裤裆很快就已经烤干,这件丢面子的事他可以永远不说出来。
罗想农坐到灶间,点着火,慢慢地往灶膛里续进豆楷杆。干透的豆楷杆被火头一燎,瞬间就发红,卷曲,响起欢快的噼啪声。豆荚先燃尽,缩成一小团灰色,掉落灶底。豆杆的暗红色要维系得久一些,火是紫莹莹的颜色,一闪是红,一闪又是黑,像是无数眨动的火眼。灶膛四周热烘烘的,哆嗦着的罗想农很快暖和过来,也愉快起来。他有点希望这锅水永远都不要开,好让他长久地在灶膛后坐着,一个人,与火和温暖相伴。
乔六月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短得不能再短的烟蒂丢进灶膛。
杨云抬头吆喝倚在门边的儿子:“想农,再烧一锅水,准备给小宝宝洗澡。”
“你妈妈很了不起。我们曾经距离很近。她对你说过吗?”他转头,盯住罗想农的眼睛。
乔六月勉强挤出一个笑:“杨云,我听你的。”
不等罗想农答话,他又伸出手,捧起孩子的脑袋,就着灶火细细地看。“那个孩子原来就是你。那年她休学回青阳,就是为了把你生出来。多奇怪呀。”
杨云没有理他,侧身往产妇下面看一看,啧了一声,半是自语,半是跟乔六月商量:“宫口开得差不多了,我想帮她一下,刺破羊水膜,让产程缩短。”
他嘴巴里的烟味喷在罗想农脸上,很香,令人提神。
乔六月表情凝重,发誓般地:“我是说真话。”
罗想农此刻奇怪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妈妈为了生下他,既然连书都不读了,为什么一直又不喜欢他呢?
尽管气氛紧张,杨云还是憋不住笑,白他一眼:“废话呀!”
乔六月叹口气,手从孩子脸上移下来,落到肩膀上,把孩子瘦棱棱的肩膀捏了捏,要验证他面前这个小身体的结实程度一样。“男人和女人,一生要度多少难关啊。”他自言自语,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
乔六月一只手攥紧了产妇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汗津津的头发上轻轻摸着:“放心,你没事,忍过去就好了。”他还说:“以后我不会让你生孩子了。”
然后,乔六月起身,离开灶膛间,回到又一轮阵痛中的妻子床边。好像他特意抽出几分钟跟罗想农相处,就是为了对这个七岁的孩子表示一下感谢。
杨云喝令她:“别说话,把气憋着,来阵子的时候用劲!”
婴儿裹在旧毛毯中,对着杨云的手大声啼哭。她的哭声娇嗲,一顿一顿地,显得十分委屈,不情愿。她的脸那么小,眼睛紧闭着,看起来就像两道切开而后肿起来的伤口,从鼻梁延伸到耳朵上方,眉毛光秃秃的,额头上堆着几条深深的皱纹,胎毛是湿滤滤的一簇,像个黑色的宝塔尖儿,很可笑地顶在脑门上。
产妇一阵憋气后,松懈下来,开始哭泣,脑袋在枕头上痛不欲生地甩来甩去:“我要死了,乔六月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我生不出来……”
已经是深夜了,屋中央吊着一只十五瓦的小灯泡,没有加罩,灯光浑黄地向四面八方扩散着。门窗紧闭,屋里混杂了血水味,碘酒味,柴火味,产妇身上的汗腥味,甚至,罗想农还闻得到自己身上微微的尿臊味。杂芜污浊的气味就像闷在一口大锅里,又被加把柴火煮开了似的,腾腾地四散,在里外两间屋子里氤氲膨胀。
床边是她的医药箱,里面有摊开的手术器械:剪刀,镊子,缝伤口的针和线,酒精,药棉,消炎针剂。剪刀镊子已经拿滚水煮过了,是罗想农烧的火。捞起来之后,杨云又拿酒精擦了一遍,所以满屋子都是药水味。
而在屋外,寒风凛冽,风把屋檐下的一串晒干的葫芦吹得哐哐直响,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如果把手凑近窗缝,会感觉挤进来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割人,刹那间指头都冻得发麻。
杨云弯腰在床边,手贴着产妇青筋暴突的肚皮,摸那个山包一样鼓起的肚子,一点一点地移动,按,揉,用手掌的侧面赶,不时地还俯下身子,侧耳贴上去听。她安慰产妇:“没事,胎位正常,胎心音也正常,顺产。你只管憋住气,用劲!”
杨云不让乔六月开窗透气,她说产妇和婴儿都受不得冷风。她还把自己脖子上那条围巾扎到了陈清漪的脑门上,使得床上的女人看上去像个被人打中了脑袋的伤兵。
妈妈生弟弟的时候,他还小,五岁,没有什么记忆。现在他明白了,生孩子是这么可怕的事。他想,如果他长大了娶老婆,他不要老婆生孩子,永远都不要。
乔六月直到此时还没有确信自己真的做了父亲,他盯住杨云手里的那个包裹,晕晕乎乎地问:“她是个女孩儿?是我的女儿?”
罗想农倚在里屋门框上,不敢走开,怕杨云要叫他。却又时时刻刻想着走开,离产房远一点,离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远一点。他无意中往产妇的两腿之间瞥过一眼,那一眼让他惊诧和害怕,让他头晕,恶心。他弄不懂那个血糊拉塌的洞口从哪儿来,是不是杨云用两只手扒开的。产妇叫得惨烈时,罗想农会紧闭双眼,下意识地举起手,食指用劲地捅进耳朵,试图把可怕的声音阻隔在外。有一阵子他哆嗦得厉害,小便失禁了,冲出来一点点,裤裆里一团温热,他吓得弯腰捂住小腹,两腿死命地并住,头低下去,浑身肌肉痉挛。还好,尿液最终被他死憋回去了,没有弄出更多的笑话,否则哗啦啦地顺裤腿一泻到底,爱面子的他就要无地自容。至于濡湿的裤裆,他可以捂干,这没有问题,捂干了谁也不会知道。
杨云说:“很漂亮的女儿啊!你看她眼裂这么长,长开后一定是个大眼睛姑娘。”
陈清漪迟迟不能够结束这一场酷刑,她惨叫的声音变化多端,有的时候尖细,断断续续,像憋在风箱里转不出来的气流,有的时候突然喷薄而出,一声呐喊,把所有的人弄得毛骨悚然。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憋气,喘息,哼哼,在床上扭来扭去,身子像鲤鱼样地挺起来,腿尖紧抵住床板,绷成一张满弓,把杨云母亲留下的那张铜床弄得哐啷哐啷发响。
罗想农倚在门框上,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他一点也不在乎刚生下的婴儿是男是女,长得又是什么模样。他已经累坏了,也被人类生产的艰巨过程吓坏了。他感觉到头疼,恶心,只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因为他还没有吃晚饭。杨云早已经忘记了他。所有的大人们都忘记了吃饭这回事。
罗想农是个男孩,男孩子不应该看到这一幕场景,可是恰恰是她的母亲杨云把这一点忘了。她在支使罗想农帮忙的时候,忘了他的年龄,也忘了他的性别。
罗卫星在屋角的小床上打着小呼噜。这个两岁的孩子,衣服没有脱,手脚没有洗,嘴角上沾着豆饼屑,手里还捏着一块蚕豆大的豆饼渣,就那么趴在被子上,睡得打雷都不醒。
床上的产妇披头散发,身子像离水的鱼一样一挺一挺,挺起来再落下去的时候,会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她的两条腿是光着的,汗津津的,跟她鼓起的肚子相比,细瘦得不成比例。这两条腿直直地对着房门撇开,裸露出中间黑乎乎的产门。此刻的产妇没有羞耻,顾不得羞耻,一个连命都快要没有的人,她的全部意识就是赶快让自己解脱。
很多年后,乔麦子走进罗家,成了杨云宠爱的小女儿。罗卫星信誓旦旦告诉这个小妹妹:“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陀螺好啊,罗想农很愿意自己是一只陀螺,让妈妈时不时地用小鞭子抽一抽。妈妈不拿鞭子抽他的时候,心思就都在罗卫星身上了,眼光都不往罗想农脸上看了。罗想农宁可被妈妈抽得打转,也不愿意她对他不理不睬。
罗想农心里好笑,忍住了没有戳穿罗卫星的大话。这家伙说得也没错,乔麦子出生时他的确在旁边,可是他睡着了,睡得像只猪,一点都不清楚身边发生的事。
一声接一声的命令,支使,驱赶,七岁的罗想农屋里屋外团团直转,烧火,拿毛巾,哄弟弟,把自己转成一只笨拙的陀螺。
乔六月把小心地把婴儿接过去,用两只胳膊僵硬地托着,仔细看孩子的脸。他有点心酸地说:“我只有一个心愿,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不要有人盯着她喊小右派。”
……
这句话一说出来之后,杨云和床上的陈清漪都沉默了。直到这个时候,三个成年人才回到现实,想起各自的处境。
“想农,去烧火!”“把那个铜盆洗干净!”“毛巾呢?我新买的那块毛巾呢?”“弟弟哭了,给他掰块豆饼啊。”
屋里的空气一时间凝固起来,人们的脸色因为黯淡而显得格外灰黄。
男主人不在家,这是天意,给杨云和乔六月的重逢提供了时间和空间。否则的话,场面将是窘迫和尴尬的,乔六月夫妇也许会走开,罗想农也就看不到乔麦子的诞生和啼哭。
乔六月怀抱着婴儿,望着杨云的脸:“天亮了我们就走。”
农业局长罗家园那段日子不在家,下乡征购粮食去了。农村食堂解散后,农民交不上粮,县里认为是农民瞒产私分,把能够动弹的干部全部赶下乡,挨家挨户地搜,有时候还带着公安们荷枪上阵。那些令人恐怖的、逼出无数人命的搜查方法,七岁的罗想农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他后来听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起过。
杨云不说话,开始不停歇地忙碌,把床上浸饱血污的被单换下来,泡进冷水盆,把用过的手术器械一一擦拭,收好,污水倒进院子,地上的脏物扫进簸箕。
就是这样,杨云把乔麦子的父亲和母亲带回到家里。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扔了扫帚,两手一拍,对床上的陈清漪:“我怎么忘了,要熬一锅米汤让你喝了下奶呀。”
“没事的,你到家了。”她对乔六月说。然后她低头安慰孕妇:“放心,接生的经验我有。我自己生过两胎了。”
她转过头寻找罗想农,习惯性地指使他:“烧火吧,熬米粥。”
杨云的心里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火辣辣地发疼。
罗想农的身子在墙上磨蹭了一下,没有动。
杨云看见乔六月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并且他扭过脸,试图掩盖某种酸涩的神情。
“快去,熬了粥也给你喝一碗。”杨云以为孩子消极怠工,安抚了他一下。
“不跟我走,你让她在哪儿把孩子生下来?”
罗想农手抠着墙壁,小心翼翼报告:“没有米了。”
“别,杨云……”乔六月伸手要拦住她。
杨云才想起来,已经到月底了,这个月定量供应的大米早就吃光了。
“跟我回家。”杨云说出这句话,又一次弯腰去扶孕妇。
一瞬间,她的脸窘得发了红,眼睛移来移去,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好像裤袋里能够摸出几颗米粒。
杨云咬住嘴唇,有点失神地看着乔六月。这是一个破碎的人。他从前踏在田埂上沐浴阳光的生活已经完全打破了。他变得如此窘迫,失败,甚至是黯然。他的头发上沾满灰尘。他的衣服上有呕吐物的令人掩鼻的气味。他的面容上皱纹密布,沧桑悲凉。杨云想,天哪,他看上去受过了多少折磨和批斗啊。
“真是的,我们家,三个都是男的,太能吃……”她嗫嚅。
“可是右派没资格在医院生。不会有医院接收我们。”
“别费事,我们有干粮。”乔六月赶快申告。
“右派也得生孩子。”杨云愤愤的,也说不清楚她的愤怒是冲着谁。
“那怎么行?刚生过孩子怎么可以吃干粮?等着作下个什么病啊?”她抢白乔六月。然后,她绕过他,走到大床背后,蹲着把几个装粮食的罐罐都打开看,一个一个伸手进去摸,摸到一个罐子里还有一点荞麦面,高兴起来:“今天对付一下,吃荞麦面疙瘩汤吧,明天就能买到下个月的粮了。”
乔六月再次苦笑,告诉杨云,他身上只带了一张右派下放的“派遣证”。“我已经没有工作了。”他说,“我当右派两年了。”
“明天我们走。”乔六月手里抱着婴儿,又一次重申。
杨云说:“拿你的工作证,我帮你们找人。”
杨云直起腰,终于接了他刚才的话头:“外面多冷,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让她们娘两个出门冻死?你们在我这儿住一个星期,怕谁呀?怕我还是怕罗家园?怕我没必要,我出身不比右派好多少。怕罗家园的话,放心,他一下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家。”
乔六月为难道:“没有住院证明。”
床上的陈清漪忽然哭起来,抽抽咽咽,白寥寥的脸在灯光下像一团揉成稀烂的抹布。哭着,她觉得难为情,伸手把被子扯上去,盖住自己的脸。
“趁现在阵痛刚过,赶快去医院。我送你们。”杨云要拉陈清漪起身。
“叫她别哭,将来眼睛会烂。”杨云认真地警告乔六月。
于是杨云明白了,这是一次乔六月夫妇无法选择的旅程。几年中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杨云懂得这种限时限刻举家迁徙的含义。没有什么需要多问的。
杨云从乔六月面前消失后的几年,是乔六月频遭恶运的时段。
乔六月避开她的眼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一九五三年春天,乔六月从南方选了一批生长期短但是产量不高的稻种,兴致勃勃地回到农校。他期盼用它们跟本地的优良品种杂交,培育出产量高、口感好的双季稻种。
“知道快临产了还走动啊?”杨云责怪他。
乔六月不认为在本地种植双季稻有多少优势。前几年他一直在做这个试验,但是从未成功。晚稻在地里才开始扬花抽穗,霜降就已经开始。霜降一来,万物凋零,勉强结出的稻谷籽小粒枯,褪去谷壳,基本只剩瘪瘪的谷皮,牲口都不爱吃,嫌瘪谷子扎嘴。但是育种是农业部门的大事,由不得乔六月发言,领导们要积极推广双季稻,指望让当地的稻谷产量翻一个跟头,乔六月只有努力去执行的份儿。
乔六月苦笑着告诉杨云,他们本来要去的地方是江边良种场,结果他妻子在车上有了点动静,司机不敢再带孕妇走,逼着他们在青阳车站下了车。人在旅途中,妻子要临产,还带着一大堆行李,他真是急得发昏。
那个时候,苏联园艺学家米丘林在中国红极一时,米丘林的故事上了小学语文课本,但凡上学念书的,个个知道苹果和梨可以杂交,西红柿和土豆有可能长到一根藤上。既然米丘林那个大鼻子老头儿能够把传奇变成可能,中国的农业学家们又岂能落于人后?中国是农业大国,然而千百年中基本上是广种薄收,如果有一天提高了单位面积产量,那会是什么样的飞跃?那时候中国的粮食会铺满地球上每一个角落!
“怎么会在这儿?你们?”杨云这才问出一句最想问的话。
乔六月承认领导的出发点是好的,客观上也是会促进中国的农业水平提高的,所以他兢兢业业去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通过优势杂交,将本地双季稻的梦想真正落实。
车站上的人知道孕妇有了接手的,都忙不迭地走开了。谁都怕惹个麻烦。
回到农校的第一天晚上,乔六月就着一桶温水洗了头,洗了澡,修剪了指甲,把脸颊刮得光光溜溜,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去图书馆寻找杨云。他知道她会在那儿。即便不在,图书馆金老师也知道她的去处。
很快地,杨云感觉身上的负担减轻,抓挠她的手指松了下来,知道孕妇的阵痛已经过去。她直起腰,一边扶着陈清漪往墙边走,一边用脚尖从人群中勾出来一张长条凳,使腿肚子推到了孕妇屁股下面,催着她坐下。
图书馆还在原地,但是做了修葺,在旁边接出一间阅览室,墙壁上新刷了一层石灰,沿墙打了一排简易的阅读台,增加了报刊数量,灯光也比从前明亮许多。不少学生有了自修习惯,开始把阅览室当作温习功课的绝好去处。
“谢谢……”这个叫陈清漪的女人忍着疼,还没有忘记该有的道谢。
事情总是在进步,农校也在进步,乔六月想。他站在进门处,用目光寻找杨云。
杨云明白了,这是个初产妇,没有经验,紧张。她伸手摸一摸对方绷直的腿,安慰着:“你放松,没到时候呢,先别多用力,放松,顺着劲儿过去就好。”
“她不在了,休学回青阳了。”瘦小的金老师像个影子似的走到乔六月面前。她费劲地抱着一摞书,是白皮的,政治读物。她的紫花布的袖套有些松,滑落到肘下,布料一圈套着一圈重叠起来,像是一截因为脱肛而凝血坏死的大肠,而她的枯瘦的小手就藏在肠套中。
女人正在阵子头上,呼呼地喘气,鼻息喷在杨云后脑勺上,急促滚烫。她的两只手分别抠住了杨云的肩膀和腰侧,虽然是隔了棉袄,仍然像锥子一样扎人。
乔六月吓了一跳:“休学?她病了?”
“没事吧?能行吗?”乔六月转前转后,前一句问的是杨云,后一句问的是陈清漪。
金老师从书堆后面探出头,怜悯地看他:“不是,是怀孕了。生完孩子再来复学。不过也难说,也可能就不来了。”
杨云弓了身子,手撑住膝盖,努力地把后背支起来,让疼得发抖的女人抱住了她的腰,挺过短时间的熬煎。杨云的反应来得那么迅速,行动又那么果断和娴熟,倒反而让一旁做丈夫的乔六月看呆了眼。
乔六月懵头懵脑,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怀孕”这两个字的含义。金老师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好像冷不丁地被高压水龙头冲了一下子,一时间踉踉跄跄失去方向。
杨云刚要回答一句什么,孕妇的阵痛突然间又开始了。大概刚才的争吵和拖拉动了胎气,陈清漪五官紧缩,身体下弯,嘴巴张开用劲地喘息,两只手痉挛地抱住了她的肚子。杨云瞥见,一个滑步奔过去,架住陈清漪的胳膊:“来,趴到我身上,借住劲儿,没事的。”
“什么意思啊?”他一把抓住金老师的胳膊。
“天哪,”乔六月把两只手一张,又开心又苦涩地:“我真是没想到。”
金老师的身体被他拽得一歪,一摞书在她怀抱中晃了两晃,几乎就要倾斜坠落。她紧走两步,半个身体倚在墙壁上,顶住那些书。
一个小小的、下意识的动作,杨云明白了,她其实一直爱恋着这个兄长般的男人。
“乔老师,杨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问了。”金老师把下巴颏儿压在最上面的一本书上,侧了脸,用年长者的口气嘱咐他。
杨云所做的第一个动作,是飞快地抹下裹头的围巾,重新在脖子上整理妥当。她知道这条男式长围巾裹住脑袋的可笑。她的脸颊和耳朵上都有冻疮,被冷风吹着,很可能会复发,肿胀流脓。但是在见到乔六月的一瞬间里,对自身容颜的要求压过了一切。那一刻,哪怕割下两只耳朵能让她变回从前的模样,她也会毫不犹豫。
乔六月上前,接过那一摞沉得坠手的书本,替金老师放进柜台。“看在爱书人的面子上,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果然是乔六月。足足七八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乔老师。杨云曾经痛彻心骨地思念、后来又渐渐淡忘的人。
金老师解除了手中的负担后,把松垮的袖套往上拉了拉,意味深长地瞥了乔六月一眼,叹口气:“乔老师啊,我跟你说,人类的很多美好愿望,有时候必须屈服于现实。”
着急的丈夫一转身,恰好跟杨云对上了面。两个人都一愣,然后触电般地不动了,两个人的身体都往后仰着,张开嘴,做出惊愕的神情。
她开始忙碌起来,把学生交还的书收拾好,借书卡一一地插回封底纸袋里,把卷了角的书页抹平,看到快要掉落的封面,用手边备好的透明纸和浆糊修补。
脸上长着十来颗大黑麻子的站长踱出办公室,一边倒地为争吵双方作出决断:“我说同志,别在我这儿耽误功夫了,惹这么多人看热闹,难为情不是?趁你爱人阵子来得还不紧,上医院吧,啊?”
她始终抿着嘴,低垂着眼皮,不准备再跟乔六月做任何交谈。她延伸在白墙上的影子,是沉默的,幽秘的,也是退缩和决绝的。
“我保证……”孕妇一只手托着山样的大肚子,步履艰难地跟在男人身后蹀躞。
乔六月回到住处,辗转一夜,脑子里全都是杨云坐在独轮车上渐行渐远的模样。他们分手才不过三四个月,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结局:杨云留给他的是一个不告而别。他想,杨云不会是怀孕了,她休学也许另有隐情,她那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可能性没有?她不便对学校说,才编造出女人寻常的理由。他想他该去一趟青阳县城,找到杨云,当面问个毕竟。说不定杨云正在青阳等着他,眼巴巴地盼着他去,他是她的救星。
一阵哄笑声。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被校领导叫去谈话,宣布调往省农林厅工作。
“你看你这话!你说坚持就坚持了?孩子要真是露了头,你能把他揣回他妈妈肚子里?”
“去南京?”他惊诧。
“不会的,就两个小时,她能够坚持。”
“介绍信开好了,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有车子送你走。”
“那不行,没见你老婆都来阵子了吗?一会儿在车上一颠,破了羊水,落了胎,我们可怎么办啊?谁负责任啊?不让上车是为你们好!”
“那我的稻种呢?”他指的是刚从南方弄回来的杂交母种。
“让我们搭上车,到江边良种场,一切就好办了,那是我们的目的地……”男人背对着杨云,恳求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他的外地口音在青阳这个小地方不常听到,让杨云心中噗嗵了一下子。
“放心,总有人接你的班。”校领导笑嘻嘻的。“上省里工作,空间大了,好事啊。以后有机会,多关照我们农校。至于你在农校的事,以后就不提了吧。”
杨云一脚踏进车站,撞上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穿蓝色制服、戴红袖章的车站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抓住一个大肚子孕妇的手,要把她往站台外面拖。旁边一个衣着破旧的男人,大概是丈夫吧,四面转动着身体,苦苦地对大家请求。他身上背了一个巨大的行李卷儿,一边的脚下是一只旧得发黑的藤箱,另一边的脚下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手里还拎着不少叮里咣当的易碎物品。看上去,这对出门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
乔六月愕然:他在农校的事?他在农校有什么事?他犯过思想或者路线上的错误吗?他贪污过公款或者损害过公物吗?他执意要向领导讨个明白。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神情严肃,两手在膝盖上抱成一个拳头,脚尖紧抵着地面,一副破釜沉舟追问到底的模样。
天太冷了。饥饿和寒冷是一对很无耻的双胞胎,总是形影不离,对世上的可怜人不依不饶。太阳在天上只有一个薄薄的轮廓,像是在孩子嘴巴里含得太久、接近融化的糖块。北风却是强劲,一路横扫过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光裸的树枝在风中呜呜哀嚎。屋顶的瓦片是冻结着的,一片灰白。风吹起地上的尘土,纸片,碎石子,枯得发黑的树叶,沾上了痰迹的布条,贴着一扇扇陈旧的木板门旋过去,把那些干透的门板擦得唰唰作响。留在街道上的细土被吹出一道一道的波浪,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簌簌地流淌成扇形,忽而又拔地而起,竖起一面半人高的半透明的灰墙。
校领导终于不耐烦了,站起来,小小地发了火:“乔六月你装什么糊涂?人家农业局长的爱人你也敢往上凑,胆子够大啦。我告诉你,青阳县的罗局长可是老革命,解放战争立过战功的,别说在我们农林口,全省哪条战线没有他的战友和同志?你犯事犯到他手上,那就是自己找没趣。”
杨云已经不是在农校读书的杨云,几年的兽医当下来,长年累月往农村跑,劁猪,给小马驹儿接生,把胳膊伸进牛肛门里掏粪便团儿,拎着兔子耳朵打针,吃喝拉撒都和农民混在一块儿,当年刘海微卷、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的女孩子再没有了那种“一低头的温柔”,而变得粗糙,急迫,容易发火,有一股风风火火干事的劲儿。她穿着一身格子布的直腰棉袄,下面是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灯芯绒裤子,一条暗黄色的男式长围巾被她先在脖子上绕一圈,又裹在头上绕了一圈,最后在后颈处毫无情趣地打个结,扯紧。围巾太窄,兜不住她的全部头发,后脑露出一片黑色,发尾还呲了开来,活像母鸡屁股。露出的这一片被冷风灌着,从头顶到后背凉飕飕的,杨云只好用劲地耸起肩膀,缩了脖子,试图把后脑勺藏到围巾结的下面。这样一来,她走路的样子就有点怪,头是僵直地往后仰着的,肩膀是端着的,好像背后有一把枪顶住她的脊骨,让她紧张成一副木偶的姿势。
领导的眼神,领导说话的口吻,领导所持的立场和对知识分子的鄙视轻蔑,这一切仿佛一把钝器,一下一下地刮擦在乔六月的心脏上,刮出青紫,但是又流不出鲜血。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那里疼痛得发闷。
一九六O年冬天,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意外的时间和意外的地点重逢了她初恋的爱人。那一天她原本是去青阳汽车站取一笼从新疆运来的种鸡。新疆鸡个头大,抗病毒能力强,县畜牧站打算用来杂交出新的肉鸡品种。天很冷,路上的行人很少,人们肚里没食,关门闭户地缩在家里裹了棉花胎取暖。杨云也饿,早晨只喝了一碗山芋干薄粥,此刻已经是前胸贴着后背,走路脚尖打飘。她在想,待会儿到车站时,要看好她的种鸡,别一不留神让那些要饭的花子们抢走打牙祭去。前不久畜牧站的一头种猪就让人给偷了,偷猪的那伙人是把围墙推倒一个豁口进来的,顺便还拎走两只雪白的匈牙利种长毛兔。另外有几根白羽毛,那应该来自两只被掐断脖子拎走的大凤冠种鸡。站长气得跺脚大骂。站里职工们快要饿出肿病,他都没有舍得答应杀个一鸡半鸭。站长连夜吼着叫人加高猪场围栏。站长说,亡羊补牢也要补啊,再偷下去,畜牧站这点儿可怜的家当没了,大家就只好散伙了。
杨云是局长爱人?她结过婚?她身为已婚女人却又渴望乔六月的爱情?
在罗想农初次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他们是狼狈的,惶恐的,因为乔六月的右派身份和陈清漪的即将临产,那么的手足无措和走投无路。之后,隔了有七八年之久,文革开始后,罗想农跟着父母下放到江边良种场,跟早己经在场里落户的乔六月夫妇再次见面,他发现童年的记忆其实有误,因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乔六月,年轻,精神,黝黑的皮肤散发出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眼睛里的光亮闪烁灵动,嘴唇上总是浮着一抹笑容。罗想农想了很久才明白,那是一个聪明人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后的微笑,清醒、坦然、明白无误的笑。而乔麦子的妈妈陈清漪,她居然是一个文弱却又漂亮的女人,有一张年画美人般的瓜子脸,细长的手指,指尖总有“双妹”牌雪花膏的香味。她把八岁的乔麦子推到罗想农面前,让她喊“哥哥”的时候,顺便给罗想农扯了扯翻卷上去的衣角。她的这个动作让十五岁的罗想农腾地脸红起来。从小到大他似乎还没有享受过自己母亲的这种爱抚。
多么荒唐的事情!
这两个人,男的叫乔六月,女的叫陈清漪,他们就是乔麦子的父母。
乔六月还是不能相信这样的荒唐,他不相信杨云欺骗了他。这件事情一定是在哪儿出了差错,让彼此有了误会。他于是写了一封信到青阳农业局,找杨云询问。
他身后的、被杨云紧挽住胳膊的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袄,巨大的肚子把棉袄下摆顶得掀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风会如何灌进她的身体,再从她的被撑开的领口钻出。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因为浮肿而薄亮,脸颊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飞落在脸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张着嘴巴喘息,嘴唇上干焦得卷了皮,眼睛里有深深的惊恐,导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哆嗦。
“你真的写过信?”杨云在院子里的水缸盖上弯腰刮小鲫鱼的鳞片时,侧了脑袋问旁边笨手笨脚洗尿布的乔六月。
那个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装的肘间和领口都打了细密的补丁,四个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别的用场,留下四块明显的痕迹。他的头发长而且乱,被头油和灰尘沾在一起,散发出浓重的气味。脸色晦暗,皮肤干涩,一抬头,额上会堆出一道道的皱纹。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眯眯的,温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能将他忽视的原因。
“我写过,没有回信。我还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你在家待产。”
他试图用手掌去抚罗想农的脑袋,但是生性胆怯的小孩儿很怕跟外人粘乎,身子一矮,从他的腋下滑溜开去。于是那个人扭头对母亲笑笑,好像是抱歉,又好像是夸赞:这个犟脾气的小子!
杨云直起腰,甩去手指上的鱼鳞,伸出右手的中指,把披散下来的一络头发掖到耳后。她的手在冷风中冻得红肿,看起来肥厚粗大。沾在指甲盖上的一片鱼鳞移到了头发上,薄薄的一小片,像一块颤巍巍的虫卵,被风一吹,摇摇欲坠。
很多年之后,罗想农还记得母亲把一对处境狼狈的陌生男女领进家中后,那个男人对母亲说的一句话。那人说:“哦,你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她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她把刮去鳞片的一来长的小鲫鱼们扫进水盆,舀一瓢水进去,清洗鱼肠和鱼腮。水盆中的水刹那间被染成鲜红,红而发紫,飘浮起鱼泡、肚肠、腮片还有墨绿色的黄豆大小的苦胆。鲫鱼汤是下奶的好东西,她本来想买两条大的,半斤来重的,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都没有见到。饥饿年代,似乎连河里的鱼虾们都饿得长不成形状。
一九六O年。时年七岁的罗想农读小学一年级。他开始记事,知道了饥饿是什么滋味。那种难熬的焦灼从早到晚蛇一样盘踞在脑子里,走路想着,上课想着,写字想着,端起一碗山芋干薄粥的时候还是想着,任凭他如何对自己跺脚,发狠,抓自己的脑袋,那条蛇就是驱赶不走。他也知道了家中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外婆的去世仿佛在他心里挖开一个大洞,洞口漆黑,深不见底,他必须使劲地拉住自己,才不至于将脑袋探进那个黑黝黝的洞中。也有他不知道的,那就是父母间的秘密,他们两个人老是吵架,有时为了猪场鸡场的那些事,有时只为了父亲偷偷把半个饶饼塞给罗想农,而母亲认为饶饼的四分之一应该属于罗卫星。父母的偏心非常明显,这样的状况摆明了是赌气,对着干,所以家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地紧张。
乔六月去了省农林厅报到,一天都没有耽搁。在中国,人不是单独的个体,人是组织的附属物,来来去去只需要一张调令一次谈话。他到了厅里之后,又被二次分配到省农科院。这是个很理想的单位,对于从事育种学研究的乔六月,似乎是大有奔头。他振作精神,决定把水稻杂交的研究重新续上头,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为了走出精神的苦痛。
毫无缘由地,罗想农此时的脑子里,竟然“蹦”地一声,跳出了乔麦子出生的那一幕。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乔六月的命运再次沉落。
两张票,回来的是不是她跟海茵茨呢?如果海茵茨跟过来,母亲留下的农家小院将如何安置客人呢?一路上罗想农都在盘算这件事。
苏联科学院有一个遗传学研究所,当年的副所长努日金是所谓“李森科”学派的狂热鼓吹者,他为了推广苏联的李森科学说,特意飞到中国,在各地举办演讲和座谈会,每一次的讲话都把西方遗传学家摩尔根的研究成果批驳得一钱不值。有一次乔六月参加会议,被努日金的咄咄逼人弄得很不舒服,当场提问:“努日金先生,你认为在有机体和细胞中没有特殊的遗传物质,仅仅是外界环境对有机体的作用,那么请问一句,你长一只大鼻子仅仅因为你生活在寒冷的莫斯科,而不是在气候宜人的中国南京?换句话说,如果你出生在南京,成长在南京,你的鼻子就会跟我们同样大小?”
罗想农慌乱起来,责怪自己的心理实在不够健康,每次跟乔麦子通话都是草率匆忙,都是来不及把话听清楚,把事情说清楚,就好像通话是偷情,是不正当的交往,多延长一分钟都是对彼此家庭的罪过。
乔六月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这不是“基因是否存在”的学术争论了,这是挑衅,是无理取闹,是目中无人。尊敬的努日金先生代表着苏联科学界的唯物史观,“李森科”学派开创的是一代无产阶级的遗传学说,乔六月怎么可以为摩尔根这样一个西方的唯心主义学者鸣抱不平?他代表的是哪种阶级,哪个阵营?
然后他就一路沉默。沉默着才猛然想到,乔麦子在电话中说的是“改买两张飞迪拜的机票”。她为什么要买两张票?她跟谁一起回家?跟她那个长着黄褐色眼珠和鹰钩鼻子的瑞士丈夫海茵茨?
乔六月当场就被驱逐出了会堂。随后,他手里的课题被拿下,很少的一点研究经费被追回,发表论文的资格被剥夺,本人每天去农科院的试验基地,干育种员的活儿。
他怅怅地将手机放回口袋,紧走两步,追上罗江。罗江用眼神询问他:是麦子姑姑吗?他朝罗江点个头,什么也没有说。
还好,爱情开始青睐他了,当小学教师的陈清漪愿意做他的妻子。他们的相识比较物质,是在副食品商店,乔六月凭票买了一斤红糖,结果他发现包糖的纸是某本外国小说中的某一页,他翻过糖包看小说,没有留神那个纸包即将散脱,要不是陈清漪的好心提醒,一斤红糖就要颗粒无存。
实际上行不行呢?平淡的后面,会不会是更淡?会不会是消失?罗想农无法确定。然而他和乔麦子的现状就是这样。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学术问题上他有一钻到底的精神,为什么到了感情方面却是如此地踟蹰不前?这是矜持吗?他用得着这么矜持吗?矜持的结果难道不是两败俱伤吗?
陈清漪由此知道乔六月是个爱书的人。
母亲过去常说一句话:“心里有就行了。”
瞧,还是书。跟杨云相识是因为书,认识陈清漪又因为书。书是乔六月的一个宿命,他终生都无法弃它而逃。
感情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挚爱至深时,一切反而变得简单,变得平淡和平静,彼此都不愿过多地打扰对方,给对方压力。
结婚。过平谈无奇却又安详和谐的日子。每星期看一场电影,每两个星期下馆子打一次牙祭,每四个星期做一次家庭打扫:擦窗玻璃,拆洗被褥,敲打松动的桌椅榫头,把屋顶的蛛网用竹竿挑去。日子过得极有规律,暖洋洋的,慵懒和散慢的。乔六月无事一身轻。不是他不想做事,是领导不准许他做事。不做事还拿着一份工资,乔六月想抱怨都说不出口。
倒反而罗卫星和乔麦子通话,能絮絮叨叨说上好久。罗卫星是个粘粘乎乎的人,或说是感情上不那么敏感的人,他不会在听到对方一个异样的呼吸声时,心里猛然一凛,把要说的话生生卡断在喉咙。罗卫星喜欢事无巨细地将家中每个人的现状向乔麦子汇报,再点点滴滴地询问乔麦子的一切生活,从工作到家庭,到瑞士巴塞尔的天气,到当地的感冒指数和市场物价。所以,乔麦子的很多情况,实际上罗想农是通过罗卫星转而了解的。了解了,也便放心了,下一次两个人通话,还是没有太浓烈的情绪。
就到了大跃进,大干快上,全国人民争放卫星的时代。
总是这样,这些年中,他每次和乔麦子通话,一问一答不超过十个来回。“你好吗?”“我还好。你怎么样?”“也不错。”淡淡的问候,轻描淡写的回答,然后就是挂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彼此都是不善表达的人。
亩产一万斤、三万斤、十万斤粮食的消息在报纸的头版头条被不断刷新。一株棉棵开一千朵花、南瓜长成磨房大、黄豆剥开后饭碗盛不下……满天都是人造出来的“卫星”,到处都是谎言,虚假,欺骗,没有脑子的狂热。
电话挂断了,响起嘟嘟的忙音。
一位在国内享有重望的科学家发表文章,激情洋溢地说:“土地所能给人们的粮食产量碰顶了吗?科学的计算告诉人们,还远得很!”“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植物利用光能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就不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三千多斤,而是这个数字的二十多倍!”
“你也不要急。别太伤心,身体要注意。”
既然科学家都这么说了,说明地里还有潜力可挖,亩产十万斤远远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农科院怎么办?别人的卫星都上天了,农科院的卫星在哪儿?一个小工人大胆站了出来,宣告他种出了有颜色的棉花,方法是下种前用颜料把棉籽涂一涂。在农科院为他召开的“彩棉鉴赏会”上,人们尽情欣赏一小块试验田里五彩缤纷的棉花,憧憬几年之后中国妇女的服装会呈现孔雀般的斑斓,而全世界的棉花进口商会排成长队,手捧着飞机大炮的订单来换取这种来自天然的美丽纤维。
“会等的。麦子你不要急,一定不要急。”
然而有一个人在鉴赏会上犯了癔症,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两腿抽筋,踉跄欲倒,最后居然是泪流满面。他对着涌上去抓扯他胳膊的同事们叫喊:“这是童话!可我们都是成年人!”
“碰运气吧。大家都一样,都成了没头苍蝇。麻烦你转告二哥,妈的骨灰盒一定要等我回来下葬。”
乔六月又一次被逐出会场。他被宣布为“右派”的同时,有一个附加的称号:跳梁小丑。人们甚至认为,他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发难,不是因为他手中握有真理,而是他的表现欲望太强,他要抓住每个机会表现出他的清高和脱俗。
罗想农想起来,昨天的电视里确实报道了冰岛火山爆发的新闻,只是他脑子里没有将火山灾难跟乔麦子的航班联系起来。他不由得着急:“能买到吗?到了迪拜怎么办?还得再买票转机?”
“跳梁小丑?这是你的罪名?”杨云捞光了盆里的小鱼,把污水倒进阴沟里,回头看乔六月,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忍俊不禁。
乔麦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微微的沙哑:“哥,抱歉要让你们久等,我还在瑞士呢。冰岛火山灰影响了欧洲航班出行,苏黎世机场全都是人……我准备改买飞迪拜的机票……”
乔六月耸耸肩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麦子!”他忍住心里的激动,“你现在到北京了吗?一切都顺利吗?”
“你够傻的。”杨云重新换一盆清水淘洗那些鱼。
手机在罗想农的口袋里震动,同时响起很悦耳的和弦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未显示号码,知道是从国外打进来的,心里咚地一跳,赶紧走开去接听。
乔六月捞起一块尿布,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不能确信:“我应该是洗干净了吧?闻起来是干净的味道。”
罗江开始操心:“蔬菜家里就有。木耳和粉丝未必有存货,得拐到街上买点儿。另外,好像洗涤剂用得差不多了。或许还该买一瓶酱油……”
“再用开水烫一遍。”杨云指挥他。
“家里做吧。冰箱里有现成的肉圆和蛋饺,弄点木耳蔬菜,再来点粉丝,有荤有素,齐了。”罗想农交待。
乔六月笑着摇摇头:“过几天我们到了农场,恐怕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我的女儿要习惯带细菌的环境。”
罗江还是洒脱,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他转了话头,询问罗想农:“我们中午吃什么?自己家里做,还是去哪个小饭馆将就?”
杨云停下手:“对了,给宝宝起名字了吗?”
他是个失败的人,他真心地这么认为。所以,他没有办法回答罗江的问题。
“起了。乔麦子。”
罗想农拍了拍罗江的肩,动作中含着怜爱。他喜欢这个侄子,可是他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爱情”。他有资格解释吗?他五十多岁了,妻子李娟去世之后,很多年中他孑然一身,除了几本专业论著,除了几十个从他手里拿到学位的硕士博士,他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什么?他过得快乐吗?他会把每天的日出日落当作生命中的仪式吗?他会在黄昏来临时匆匆忙忙地惦记回家吗?他会对大地上生长的万物心怀感恩吗?
“哦!”杨云惊呼一声。
罗江却转过头,认真地请教他:“伯父,你是大学教授,有学问的人,在你看起来,什么样的爱情值得去坚守?坦白讲,在我的周围都是瞎混的人,谁都有女朋友,谁都没有把女朋友当回事。反过来,女孩子们也一样,说一声不高兴,拔脚就走人。爱情脆得就像玻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碎。因为知道它容易碎,干脆不宝贝了,碎了再配块新的,就是这样。”
“陈清漪的建议。她说女儿喝到的第一口奶水中有乔麦的味道。”
“说什么混话呀?你们都已经……”罗想农想说“都已经同居这么久了”,想想又怕罗江笑他“古板”,咽下去没说。
杨云撇了撇嘴。这就是乔六月夫妇骨子里共有的浪漫。她感觉到了,因而不无嫉妒。
“你说得有道理。可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跟她过一辈子。”
送走了这一家三口,杨云用抹布、拖把、碱水和肥皂把家中里里外外洗涮一遍,打开门窗通了很长时间的风,还早早地贴上了过年的窗花和春联,算是彻底消除了外人落脚过的痕迹。她把罗想农叫过去,嘱咐说:“爸爸回家,不准提家里有客人的事。”
“你不该是这种态度。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彼此都要珍惜。爱情是经不起折腾的。”
她直直地盯视儿子的眼睛,强调:“一个字都不准说。把这件事忘掉!”
罗江笑嘻嘻地:“她明天就会回来,我敢保证。”
这不太容易,毕竟在这个家里诞生了一个婴儿,罗想农有时候还会梦到婴儿像一只青蛙一样飘浮在水塘里,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儿。可是罗想农知道,妈妈不让他说的事情,那就是不能说,说了妈妈就会更加不喜欢他。
“一个女孩子家的,你就不担心?”罗想农的口气不无责怪。
春节之前十多天的一个下午,父亲罗家园突然回到家中。不久之前他还来过一封信,说是征粮工作不太顺利,也许春节都要在下面继续工作。现在提前辙退,是因为当地的公社书记之前虚报产量,导致县里加大粮食征购数目,愤怒的农民围堵到书记家中,把他打得半死。夜静人深时,书记想想两头都不好交待,愧对上级也愧对乡亲,里外不是人,干脆一死了之,就跑出门投了河。惨剧一出,人心浮动,征粮工作组一时呆不下去了,先辙回来再说。
罗江一耸身,把羊皮卷往腋下提了提。“不知道。没来电话。”
“逼人太甚了。”杨云拎着罗家园的脏衣服,一只手伸出门外,脸转开,哗哗地抖着,把沾在衣服上的浮土草屑抖出去。“我听说乡下饿死不少人了。”
他问罗江:“玉儿昨天到南京了?”
罗家园的胡子好久没刮,从下巴到鬓角连成乌糟糟的一片,人显得胖了,面色却是萎黄,有一种蜡样的透明。那时候罗想农还不明白,这样的虚胖其实是浮肿。罗家园身为征购工作组的成员,自己反饿出了肿病。
罗卫星的三个儿子中,罗江是最懂事,最能干的一个,罗想农心里想。他不由得有点嫉妒罗卫星:这家伙晃晃荡荡了半辈子,似乎也没有用什么心思,着三不着四地,就有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么说起来,命运这东西可能真是有它合理的存在性,你看不见它,它却顽强地附在你身上,如影随形,暗中支配了关于你的一切。
他显然情绪不好,绷了面孔斥责杨云:“你不要散布谣言好不好?谁饿死?你看见了?”
罗江闪过身:“皮子味儿大,我已经沾过了,你别再沾。”
“我是没看见,可我听说了。你别忘了我是兽医,跟农民打交道的人。”
“我来拿着吧。”罗想农伸手抓住捆羊皮的绳子。
“谁在跟你瞎说八道?你把这个人说出来。”
两个辈分的罗家人,差不多高矮,身形相似,一前一后地走下江堤,踏上一条干得发白的、宽不足丈余的水泥路面。罗江的右肩背着沉重的摄影包,里面是相机,两个配套镜头,三角架,也许还有备用的电池板,相机伴侣,诸如此类。这些东西的分量不轻,罗江略显单薄的肩膀被压得挂了下来,那只套在背带里的胳膊看上去像是脱臼,有点僵硬,还有点别扭。他左手的肘弯里抱着卷起来的老羊皮,皮子上脏兮兮的毛疙瘩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因为羊皮没有硝干净的缘故,毛缝里隐约飘出一股难闻的膻味。
杨云把抖干净的衣服卷起来,重重地扔进洗衣盆。“你们共产党的人怎么是这样?眼鼻子下面的事,从来不承认,不肯正视事实。”她的嘴角掠过不屑。“你有没有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色?你都成了这样,农民能好得了?”
罗想农看着罗江年轻的、被江风吹得起皱的面孔,心里就有些悲凉,想,在他们这代人的眼睛里,五十多岁的长辈是不是就应该退出历史了呢?
罗家园果然走到房门口,朝挂在立柱上的小圆镜里看了看,摸一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他把牙齿咬起来,眼睛里闪过去一种悲哀,还带了一点决绝,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意思。
罗江笑嘻嘻的,不无揶揄:“他早就有了抵抗力。自从我改学摄影后,我们就这个问题争论过不下百次。每次都是他夺门而走。他老了,讲不出什么新鲜理论。”
“国外反动派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国内阶级敌人蠢蠢欲动,杨云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场。”他转过头,顺口就说出这句话。
罗想农提醒他:“这话可不要当着你爸的面说,当心他要气出心脏病。”
杨云低着头,往洗衣盆里舀水,又转身去拿搓衣板和肥皂,把袖子挽起来,腰间扎上一条蓝布围裙,准备对付那堆脏得看不出布色的衣服。她没有回答罗家园的话,但是她一侧的嘴角始终往上翘着,像是嘲讽,又像是不屑,不在乎。她的整个姿态,都在跟罗家园形成抗拒,或者说,一种故意的反叛。
“我喜欢。拍出一张有感觉的照片,那种快乐别人无法体会。我小时候跟着我爸爸学油画,越学越没劲,假,纯粹的技术活儿,厚薄啦笔触啦,离我心里想要的东西很远。接触到摄影之后,我几乎是觉得醍醐灌顶,镜头中的真实让人震撼,很刺激。我感觉我这个人喜欢真实,厌恶绘画里营造的假象。”
罗家园软了下来。每逢杨云摆出这种决绝的姿态时,先退让的总是罗家园。并不是惧怕,确切地说,还是忍让和怜爱。他没有嗅出这个家里一丝一毫的异样气味,没有察觉出杨云身上正在聚集的某种危险,某种疏离和敌视的东西。撇开跟杨云的言语冲突后,罗家园把他带回家的那只帆布袋拎起来,得意地拍在桌子上,招手唤着两个孩子。
罗想农从旁观察他,不无同情:“摄影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很辛苦。比如你想拍一张心里构思好的照片,你说不定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去等,等光线,等色彩,等物体呈现的瞬间……一般人不会有这样的耐心。”
罗卫星放下他抱在怀里当玩具的一个装注射液的纸盒子,扎撒着两只小胖手,嘴巴嘻开,挂着亮晶晶的口水,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每逢罗家园从乡下回家,表示最热切欢迎的总是他——父亲的帆布袋里一定会有好吃的东西。与两岁的罗卫星相比,罗想农就要矜持一些,他故意拖延了几秒钟,边走还边往杨云那儿瞄一眼,留心着母亲的态度。
罗江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收拾他的相机,把三角架折叠了放进摄影包,把老羊皮卷起来,用一根绳子捆好。他动作慵懒,显得扫兴,沮丧。
罗家园打开包,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一手巾包花生,一小口袋炒熟的黄豆,几块渗出糖霜的柿饼,一串风干的麻雀。他说麻雀是他用鸟枪打的。他把麻雀串翻开,把嵌在胸脯里的一颗颗细细的铁砂指给罗想农看。他还弯下腰,附在罗想农的耳边说,花生是他从一个老鼠洞里扒出来的,老鼠偷回了花生还没有来得及吃,这叫“鼠口夺食”。不过他已经把这些花生洗过,晒过了几个太阳,不会有毒。他眨眨眼:“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
“不完全是。”罗想农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一说起来我会激动,你不爱听。”
他笑眯眯地拿起一块柿饼,掰开,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故意把金红色的粘丝拉得很长,也把美食之前的期待过程无限地延长。之后,他把掰开的柿饼分给两个孩子。给罗想农的那块稍稍的多了一个角。他侧过身来,挡住了杨云的视线,示意罗想农赶快把那个角咬掉。
“什么原因?长江水质污染的缘故吗?”
任何时候,父亲对罗想农的偏爱总是不由自主。
罗想农点头,表情凝重。
柿饼上有一股父亲的体味,那种罗想农熟悉的油腻和汗腥的味道。柿饼大概在他身上藏得太久了,摸起来都有点热乎乎地暖手了。
“种群灭绝?”罗江惊讶。“我只听说中华白鳍豚已经没了踪影,难道普通江豚也要在长江里消失?”
罗家园弯着腰,手笼在棉袄的袖子里,脸上浮着笑意,像一个普通的溺爱儿孙的农民,眼巴巴地望着罗想农小口地咬那块柿饼。他的喉节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中上下滑动,口腔里发出不自觉的吞咽的声音。他抬眼看罗想农的时候,额头蹙起来,挤出几道很深的皱纹,深得罗想农的小指尖尖可以捅进去。他的脸肿着,眼睛却瘦得抠了,笑容下面藏着疲惫,说深了,还有一点恐惧和迷茫,不知道接下来的前景会是什么样。国运的艰难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他也得撑着,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你不可能。”罗想农无情地掐断他的念头。“野生江豚差不多已经绝迹了。前年我们有一个生物考察组,租了一只船在长江里来回游弋,守株待兔,结果是毫无所获。”
罗想农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愿望,要把乔麦子出生的事情告诉父亲。也不是告密,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就是要对父亲说点什么。
罗江摩拳擦掌:“我今天一定要等到江猪出来。”
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啊掏啊,掏出来一只粉红色的婴儿软底鞋,面子和底子都是绸缎缝成的,浅浅的鞋口,沿边有一圈精致的交叉绣,鞋后跟上还缀着两根粉绿的丝带。这只小鞋子躺在他手上,小得就像一只粉嘟嘟的耳朵,或者说,是洋娃娃的饰物。
“应该不算太少。农场里的老人都说,见过江猪起水的人有福。嗬嗬,我想我这个人运气还不错。”
乔麦子出生后的第二天,杨云心血来潮,从箱子里翻出母亲留下的遗物,剪开一块粉缎软垫,缝了这双小巧玲珑的婴儿鞋。陈清漪觉得小鞋子太可爱了,舍不得糟踏,只让乔麦子穿了半天,到晚上就脱下收了起来。乔家人临走之前,罗想农藏起其中的一只鞋子。
“很多吗?那时候?”
很多年之后,他一直在心里回忆和反省当初的动机:他为什么要藏那只小鞋?又为什么在父亲回来的当天就把鞋子交给父亲?他想要制造什么?又或者说,从事情中得到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它们拱出水面的样子黑不溜秋像只猪吧。”
什么都不是。他那年才七岁,对成年人之间的复杂游戏完全不能知晓。他不明白杨云和乔六月之间曾经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罗家园心里对乔六月有着什么样的戒备。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懵懂沉默的七岁孩子。
“为什么?”罗江好奇。
然而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有他潜意识的因由,否则就只能把一切事物归结为偶然。罗想农藏起小鞋子是偶然吗?他对父亲展示这只鞋子是因为好玩吗?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罗想农指着远处江面:“年轻时候,就在这段江边,我不止一次见到过江豚跃水。这一带的人都管它们叫江猪。”
有许多的事情,藏在黑暗之中,在心灵的一个极端隐秘的角落,沉睡和发酵。我们试图从心里拎出它们时,才发现它们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无论如何剥落不开。我们可以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可是我们无法把手术刀伸进自己心里,割开一个伤口。
罗江醒悟过来,自己也笑:“我忘了你是鼎鼎大名的水生物学家。”
罗想农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件事。他曾经答应过杨云,什么都不对父亲说。他违背了诺言。
罗想农噗地笑出声。
那天晚上,杨云和罗家园关着房门争吵了一夜。有几次杨云拉开房门要冲出来,又被罗家园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拉扯回去。罗想农蜷缩在外屋床上,听见罗家园拍桌子的声音,也听见杨云啜泣和抽咽的声音,床板和身体撞击的沉闷的声音。他听到杨云在叫嚷:“信呢?信呢?你偷了那封信!”听到杨云在喊:“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强盗!不准你碰我!”
“我在等一样东西。”罗江眨眨眼睛,“江豚。听说过吗?”
罗想农翻一个身,趴着,把粉红色的婴儿鞋紧握在心口,感觉四肢冰冷,感觉小腹胀疼,尿液又要忍不住地喷涌而出,感觉屋子里是从未有过的黑暗。
浑黄的仿佛凝成胶质的江水。偶尔驶过去的冒着淡灰色烟雾的运输船只。天空云层稠密,死活都不让阳光穿透到地面,因此一切都显得滞重,显出一种庄严却又滑稽的死寂。
第二天杨云从房中出来,头发披散着,眼角边有一块青紫,衣服没有扣住,身上带着热烘烘的被窝气,脸色却是寒意凛人。她走到罗想农的床边,一把掀开他的被子,用冰霜一样的声音说:“叛徒。”
“想拍什么?江景?”罗想农问罗江,一边抬了眼睛,往灰蒙蒙的江面上看过去。
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罗想农簌簌发抖的身体,她嗅嗅鼻子,鄙夷地:“你又尿了。真可耻。”
莫名其妙地,罗想农想起了那只在母亲院墙外徘徊不去、觊觎着菜地里鲜美嫩叶的邻家老山羊。如果眼前这张皮子就是老山羊死后所得,罗想农深信不疑。
罗想农翻身对着墙壁,无比羞愧地哭起来。
罗江移开眼睛,扭头对罗想农笑笑,把身子掀起半边,让罗想农检验。原来这小子对自己并不含糊,他的身下垫了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脏兮兮的老羊皮。这张皮子硝得很马虎,梆硬,精黄,毛头都没有打开,一绺一绺结着疙瘩,癞痢头一样。一望而知,这是杨云生前自己动手弄出来的杰作。杨云凡事喜欢亲历亲为,结果常常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得让人啼笑皆非。
他记住了杨云掷给他的这两个字:叛徒。对于七岁的罗想农,这个字眼实在过于沉重,它顶在罗想农的脑袋上,压迫着他,像章鱼的脚爪一样箍紧他,令他在杨云的面前永远自卑,也永远丧失了正面对抗她的勇气。
罗想农走过去,忍不住提醒他:“地上太凉,当心冻着。”
从此以后,他只能是母亲的奴隶。他必须跟随她,服从她,无论她看他的目光中有多少冷淡和鄙薄。因为,他用一只粉红色的鞋子,划开了他和母亲之间的裂痕。
罗想农爬上江堤,就看见他的侄子罗江腿脚巴叉地趴在堤岸上,胸脯贴着地面,头昂得像一只伸长脖颈觅食的乌龟,眼面前架着小炮筒子般的长镜头相机,一只眼睛眯缝着,眼珠子粘在取景框里,专注得仿佛飞机空袭都不能动摇他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