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像你。”
罗家园不受打击,依旧兴奋:“你看他像谁?像我还是像你?像你好,像你才聪明。”
“真的吗?那更好,将来是我们的事业接班人。”罗家园信以为真地俯下身,更仔细地打量婴儿。“宝宝还没有名字呢,取个名字吧。”他不无讨好地望着杨云。
杨云冷漠地靠在枕头上,脸色白寥寥的。“他不是认识你,他是无意识地笑。”
杨云的眼睛不看他,看着帐顶,仿佛灰白色的蚊帐布上写有答案。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想农。”
“瞧!”罗家园兴奋至极:“小家伙能认出我,他会对我笑!”
罗家园没听清:“什么?”
罗家园进屋,看杨云和他的儿子。儿子出生刚七天,被杨云母亲紧紧地裹在紫花布的襁褓中,只剩一个脑袋可以扭来扭去。罗家园用食指尖尖去碰儿子柔软的嘴,小嘴立刻如蚌壳张开,下意识地吮吸,眼睛看着罗家园,漾出一个笑。
“想农。想念的想,农村的农。”
老太太慌忙扭过头,两手合十朝天拜一拜,嘴里念一声:“阿弥陀佛。”她是个烧香敬佛的人,见不得眼面前如此残暴的杀生。
罗家园咂摸一下味道。“好名字,不俗,取到点子上了。你看啊,爸妈都是农林局的,干农业的,儿子叫想农,天经地义啊,没有再恰切的啦。”他把襁褓托起来,用下巴轻轻去蹭儿子的脸。“想农,我喜欢!儿子啊,记住你的名字啊,你叫想农啊。”
“妈,局里同事说,这玩意儿煨汤喝,下奶。”他兴冲冲的,也不要杨云母亲动手,自己掳了袖子,从铅桶里捞起鱼,凌空往天井里一砸。只听得“啪啪”两声,两条鱼先后在砖地上蹦了两蹦,嘴角和肚皮处渗出血,眼睛大睁着,垂死喘息。
杨云没有纠正他的阐释:想农,实际上想念的是南通农校。
星期天,罗家园一早就到了杨云家。他带来了两条活蹦乱跳的乌鱼,是养在一只铅皮敲成的水桶中,连水带鱼一块儿拎过来的。
是的,杨云想念农校,想念有石灰粉气味的图书馆和乔六月的水稻地。她没有告诉罗家园,从儿子生下来之后,她一直在喝回奶的中药汤。她希望坐完月子就回学校去。
杨云昏昏沉沉浸泡在血水和汗水中,身子仿佛飘浮在小船上,婴儿的哭声离她很远,隔着千山万水,与她毫无关系。她模糊地想到,行了,她轻松了,她可以重回农校上课了。
身边这个黑头发红脸蛋的小不点儿,动不动把屎尿拉得一身,哭起来的时候皮肤皱成一只核桃,拳头高举,双腿乱蹬,声嘶力竭,仿佛明白了母亲从出生就是他的敌人。
“好了好了,大吉大利!”接生婆把粉团团的婴儿托在手中,忙着贺喜,“是个带把儿的,看看,多大个块头,眉眼都长开了呢。”
也有的时候,他要讨好杨云,把脸蛋转到杨云一边,嘴角牵动,笑,还砸吧小嘴,做出寻找母亲奶头的姿态。
胎儿过大,头顶露出来,黑乌乌的一团好头发,耳朵和后脑勺却被卡在产道里动不了身。接生婆一只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把胎儿往下顺,另一只手插进产道中,拨弄胎儿的头,帮忙往外捋。呼噜地一下子,血水带着胎儿冲出来,屋子里立时亮起了婴儿的啼哭。
无论哭还是笑,杨云无动于衷。对于二十一岁的年轻母亲,孩子是被别人强行植入她身体的种子,借用她的器官,不由分说地长成一个婴儿。她已经逆来顺受地承担了这一切,对得起这个生命了,接下来孩子怎么成长,那是罗家园的事情。
杨云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大不了就是个死,什么样的死不是死啊?
心疼孩子的还是外婆。老人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乔六月,但是她明白女儿对这场婚姻的抵触和抗拒。她想,杨云不喜欢孩子,是杨云还太年轻,年轻人总是怕拖累,到她再大个几岁,母性上来了,自然就回心转意了。母子连心啊,这是世上的老话啊。
母亲哀求她:“云啊,不能哭,把力气攒着啊,憋住气用劲啊!”
老人家把米汤煮开,把奶糕调进米汤里,灌进玻璃奶瓶,再把孩子抱起来,朝嗷嗷待哺的小嘴巴里塞进那个橡胶奶头儿。孩子拼命吸吮,小拳头紧握着,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可怜的娃娃,落地还没有尝过妈妈的奶水味,以为米汤加奶糕就是他该吃的好东西。三下五除二吃饱了,外婆把他竖起来,轻拍后背,让他打出一个嗝,免得被漾在喉咙里的汤糕水呛着。外婆轻声安慰他:“可怜的孙儿,我的乖乖肉噢,妈妈以后会喜欢你的噢。”
杨云拼命哭叫,像母狼一样地嚎,把脑袋甩来甩去,指甲几乎要掐通了接生婆的手心。她借着生育之痛,一并释放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悲苦。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可以哭得惊心动魄,哭得声嘶力竭。
老人家不会想到,杨云对这个孩子的敌意一辈子都没有消除,她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喜欢过他。母子俩的关系自始至终是紧张的,戒备的,彼此挑剔和计较的。
阵痛开始了。母亲请来的接生婆到了场,两个老妇人忙里忙外为杨云烧水,炖桂圆汤,准备草纸,棉垫,婴儿的小衣装。罗家园闻讯赶过来,被接生婆挡在门外,看家狗似的蹴在门槛上,抽烟,咳嗽,揪心揪肺。
满月下床,杨云立刻要回农校,说走就走,儿子的哭声,老母亲的哀求,罗家园的不满,于她没有任何的干扰。
母亲一弯腰,两手往膝盖上一拍:“我的姑奶奶,你这是羊水破了啊。”
“儿子怎么办?可怎么办?”罗家园急得搓手。
没有回答。母亲不放心地扔了扫帚进屋,看见杨云坐在马桶上,把内裤翻在手里看,还勾下脖子嗅一嗅。“妈,我怎么把小便撒到身上了?”她有疑问。
“是你的儿子。”杨云无动于衷地说了一句话。
十月,寒露刚过,蛐蛐儿还藏在墙角砖缝里叫得欢势,天井里母亲养的一缸荷花已经枝败叶枯。早晨起来时,满地露水,青石台阶湿漉漉的,泛出一层微凉的寒意。母亲抱着竹扫帚扫天井,秃帚头把残缺不齐的碎砖刮擦得嗤啦啦响。有几条胖鼓鼓的鼻涕虫巴在水缸下,四周吐满了清亮的胶水样的粘液,看着恶心。母亲用扫帚捅过去,它们懒洋洋地缩一缩身子,死活不肯走。母亲朝屋里喊:“云啊,抓把咸盐来!”
罗家园于是明白了,杨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赎罪,她都不会原谅。他最初进入她身体的,不是某个敏感的器官,而是一枚钉子,深深地钉进她的心里,使她耻辱,令她怨恨。
有一天被母亲拉着出门上街,买月子里的用物,走过商店橱窗,一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的臃肿而丑陋的身影,河马一样蹒跚而行,她吓了一大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就是她自己。她当即想哭。她的悲哀,她的愤懑,她的绝望,如水一样从心里流过去。她一屁股坐在街边上,不想走了,一步也不想走了。母亲怕人笑话,着急去拉她,她忽然当众失态,满脸通红地吼一声:“别动我!”母亲也窘得脸发红,忙着跟围观过来的路人解释:“怀着孩子呢,火大。”
怎么办呢?既然钉进去了,就不能再拔出来了,非拔不可的话,将会是血肉迸溅,留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窟窿无物可补。
杨云想着想着就要翻身下床,用劲跳两跳,非得把小东西跳得在肚里提抗议,心里才解恨。
罗家园局长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话:“杨云,你以后会知道我好的。”
杨云不置可否。她想,他是在赎罪吧?赎罪谁不会?她又想,根本不是赎罪,因为在他心里,天下都是他们打出来的,他弄个姑娘做老婆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现在这么在意她,是因为她怀了他的种,他要她替罗家生出儿子,健康的漂亮的寄托他希望的儿子。
“谢谢,我不需要这种好。”杨云的回答简直要伤到罗家园的骨头里。
杨云母亲说:“云啊,罗局长是真心爱惜你。”
罗家园跟前跟后,看着杨云收拾衣物,几本书,简单的漱洗用具,打进她的紫花布包袱里。儿子在摇床里可着劲儿哭,大概是拉了大便,他们两个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腥臭味。杨云头也不抬地打那个包袱上的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外婆出门去买菜了。罗家园看不落忍,自己走过去,解开襁褓,笨手笨脚擦儿子的屁股,换上新的尿片。
罗家园每天下班之后来看她。不留宿,还是忌讳丈母娘家的身份。但是他会带各种吃的东西来:春天是新剥的蚕豆,地窖里扒出来的甜如蜜糖的山芋,淡绿色带着醉人清香的青麦团。夏天更多,莲藕、瓜果、刚出水的鱼鲜、香喷喷的炒麦粉。他就像个尽职的运输队长,源源不断往两间破旧的门房里运送食品,花样翻新,乐此不疲。
儿子依然在哭。也不知道是罗家园粗重的手脚弄疼了他,还是他压根儿不买罗家园的账。
漫长的春季和夏季,杨云几乎是在母亲家的一架带木踏板的床上缱绻度过。她身子懒,心也懒,不想做事,更不愿意见人。每回一低头,看见膨起的带着一个尖顶的肚子,她就奇怪自己怎么会心甘情愿成了罗家园的生育工具,她想她为什么不吃药、不跳楼、不用那种尖尖的钩子把这个孩子弄出来?
“杨云,求求你……”罗家园把儿子抱起来,强行递到杨云手中。
悲哀是一张网,牢牢地罩住了杨云。因为挣脱不动,她也就心如死灰,只盼着快点把肚里这个孩子生下来,快点回到农校去,见到乔六月,不管他原谅不原谅吧,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也怪,小东西立刻转哭为笑,乌溜溜的眼睛紧盯住杨云的脸,两只脚在襁褓中一个劲地蹬,嘴巴里哼哼着,兴奋,还带着明显讨好。
没有一个人问她一声:愿意不愿意?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不是贞洁的新娘子,再有两个月她的肚子就要不争气地显怀。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睡在罗家园的身边,可是她初恋的男人是乔六月,那个叫乔六月的人此刻还远在南方选育稻种,对一切事情全不知情。
“看看,到底是妈妈。”罗家园不无羡慕。
杨云能够怎么办?一切都在安排着,有条不紊,理直气壮,热热闹闹而又红红火火。杨云被人套上一件大红的绸棉袄,还盖上了一块绣花的红头帕,牵到穿一身崭新中山装的罗家园面前,互相敬礼,向领导们敬礼,被强迫着喝下一杯辣辣的交杯酒,然后被送进罗家园装扮一新的宿舍,成了人们眼睛里美丽而幸福的新娘。
杨云一转眼,迅速地把儿子放进摇床中。刚满月的婴儿深感委屈,重新大哭。
她以为这一趟回去时间不会长,做完人流手术她还可以返校跟班上课。她根本不知道罗家园替她办了休学手续的事,更不知道人流手术在那时属非法,没有单位领导签字根本不可能做。甚至她还不知道,罗家园已经从局人事处开出来他们两个人的结婚证明,回到青阳后,等待她的是一场有众多县领导们参加的婚礼。
罗家园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可以在局里对下属们颐指气使,可是他拿做了老婆的杨云无计可施。
班里同学除了责怪杨云太会保密,再没有别的疑问。杨云更干脆,根本不留出解释时间,当天下午就跟着罗家园的车回了青阳。
杨云独自搭乘小火轮到南通,雇了乡下人的手推车往王庄,再步行至农校。
第二天中午,罗家园出现在农校校长的办公室。他是坐着县政府的吉普车,起大早直接从青阳开过来的。他来替杨云办休学手续,时间一年,理由是他们在春节期间结婚了,杨云怀孕了,孩子是革命事业接班人,她必须生完孩子再复学。
王庄没有人等着她。那个穿紫红色卫生衣的笑起来眉眼花花的农校老师,他不可能知道杨云这一天会出现。
罗家园的反应足够敏捷也足够绅士,他命令杨云:“什么也别做,等着我过去。”
又是一个冬天来临了,田野里的晚稻和棉花刚刚收完,麦子种下去还没有露头,池塘水干了,塘底的淤泥黑得发亮,银白的芦苇花被风一吹,满世界都是飘舞的飞絮。杨云一连几天呆站在田头,想像乔六月挽着裤脚管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模样。
“我现在还在上学,我要打胎。”第二句话她说得非常坚决。
图书馆金老师发现了她的异常,悄声告诉她:“乔老师早就调走了。”
“你已经杀死我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说的时候她泪流满面。
“真的啊?他去了哪儿?”
如同溺水之后的濒死者,她的本能就是挥舞手臂,要抓住身边第一根抓得着的救命稻草。她请假步行到王庄镇,给罗家园挂通了长途电话。
金老师耸耸肩:“组织上的事情,谁会跟我们说?是省里来调他的。好事啊,省城天地更大,一辈子在农校呆着也没劲,你说呢?”
乔六月不在,学期开始他就出差了,带着几个学生去南方选稻种。如果他在,杨云也不会告诉他。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他又会怎么理解这件事?二十多岁的杨云没有脑子吗?没有长腿吗?罗家园抓住她的手腕时,她不会叫喊、不会逃跑吗?
杨云的两只手微微地发着抖。她把发抖的手藏到借书柜台下。
怎么去死呢?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多久的事?”她问。
极度的绝望和恐慌。要不要去死?死了算了。这是她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快一年了。你走不久他就走了。”金老师随手翻开一本新到的苏联小说,指着夹在书后的借书卡片:“瞧瞧,这是他最后借过的书,他的名字还签在这儿。”
杨云没有怀孕经验,可是她是学兽医的,兽医也是医生,身体变化的蛛丝马迹瞒不了她。
杨云勉强笑着,从金老师手里要过那本书。“我想借。”她说。
难道气味会跟着她走?她暗自奇怪。下课时,她忍不住冲进厕所又吐了一次。这一回,她还没有走出厕所就明白了,彻底的恍然大悟:她怀上了罗家园的孩子!
她把书夹在怀里,一口气跑到校外田野,坐在田埂上。冬阳照耀着大地,满鼻子都是泥土的香味。真的是香啊!她想起乔六月说过的话:要找我,就到学校试验田。现在她坐在田头了,可是那个邀请她过来的人呢?
第二天不再去给猪打针了,留在学校里上课,可是她早晨起床仍然恶心。
休学将近一年之后,杨云只能跟着低一个班级的同学上课,从解剖兔子和辨认牲口的生殖器官学起。课程是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却是陌生的。曾经教过杨云的老师也调走了,据说去当了地区畜牧站的副站长。在那个年代,仿佛到处都需要人,人被调来调去,今天在这儿,明天又到了那儿,都是常事。所有的人都没有家的概念,一切都要服从党的安排。
她不断地干呕,却还要持续不断地强作镇定,一天下来,感觉就像快死了一样。
这么看起来,育种学专家乔六月被调去省城,也在情理之中。
那天一整天她都不敢吃饭喝水,怕自己走近猪圈时就会控制不住。她知道,对于她这样的学生,业务成绩很重要,思想表现更重要,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比别人更加泼辣和不在乎。
杨云无牵无挂地投入学习。虽然是女生,但是她在全班同学中成绩优良。有同学向她讨教经验,她想也不想地说,因为她不谈恋爱。结果这句话成了农校的一个经典,老师们屡屡拿此话教育学生:瞧瞧,人只有一副心思,一心是不能二用的!
众目睽睽下,杨云满面通红,羞愧难当。一个学期的兽医专业读下来,她依然没有克服对于特殊气味的生理抗拒,这使她惶恐,感觉自己很不成功。联想到她的家庭出身,“娇小姐”这个称号毫无疑问会扣到她的头上,给她的履历又添灰色。她慌忙对老师解释:“昨晚冻着了,有点不舒服。”
罗想农满周岁时,做父亲的喜滋滋带着他照了一张相,而后把相片寄给杨云看。“他能够从照片上辨认出你,很清楚地喊‘妈妈’。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本书。你母亲说他将来是当先生的。”罗家园在信中简洁地写道。
第一次的妊娠反应发生在三月初。全班同学被老师率领着在附近的农村挨家挨户做生猪防疫工作。走近第一户人家的猪圈,闻到浓烈的猪粪和潲水发酵的恶臭,看见猪们在一地污秽中快乐打滚的模样,杨云猛一弯腰,早饭吃下去的稀粥咸菜从喉咙口喷射而出,差点儿溅到前面一个男生的裤子上。
杨云不无惊奇地看一眼照片。她想不出来自己跟照片上这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子到底有多大关系。这个不请自来的生命,称得上残忍的扼杀了杨云刚刚萌芽的爱情,以及她有可能美好和浪漫的一生。
但是,上车坐在乔六月身后,脸贴住他的后背,嗅到熟悉的热腾腾的棉布气味时,杨云忍不住地哭了。路面崎岖,风灌满了耳朵,乔六月奋力蹬车,感觉不出背后杨云哭泣时身体的抖颤。他全心全意地认为,新学期开始了,他们相恋的时光又开始了。
杨云把照片很随便地扔在箱子里,裹在补丁摞补丁的袜子和内裤当中。有时候急着找袜子,手伸进箱子翻来翻去,照片被揉出折痕,孩子的脸看上去四分五裂。
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写信。知识分子的作派,喜欢给别人留有余地。
还有一次,她打开箱子时,同宿舍的姑娘眼尖,看到了照片,一把捞出来:“这就是你的孩子?天哪,他多可爱!”杨云笑笑,拿回照片,轻飘飘地又扔回箱子。
杨云问他,没有接到信,怎么知道她会在今天到?乔六月说,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吧,他从前天开始守株待兔,总有守到的时候。
杨云从农校毕业回家,罗想农差不多快满三岁了。他穿着外婆手缝的背带短裤,裤子的一侧被铁钉之类刮出三角形的洞,外婆用一块花布头补上,补得很艺术,像是特地绣上去的花。一件蓝白条纹的圆领汗衫,领口毛了边,白底子也泛出黄色,小了一号,略带紧迫地套在他身上,大概还是去年穿过了一夏天的旧衣。白底黑帮的搭袢鞋干干净净,一望而知鞋子的小主人不是调皮捣蛋的货色。脑袋圆圆的,梳着老成的小分头,五官像极了罗家园:粗粗的眉梢上长出一个有力的三角,眼睛有一点点鼓,甚至左脸颊上也有个酒窝,不过不是枪伤,是小孩子才有的真正的酒窝。总体上说,他长得比同龄孩子明显高大,看人的时候总是微皱眉头,一脸严肃,显得有些早熟。在外婆的指导下,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会张开两只小手帮外婆绷毛线团,知道把自己脱下的鞋袜放整齐,甚至还能够认识十来个简单的方块字。
出乎意料的,在到达王庄的路口,当她在独轮推车上颠簸了小半天时间,差不多冻成一块僵硬的石头时,她看见了伫守路边引颈翘望的乔六月。他仍然推着那辆借来的自行车。他的紫红色卫生衣的领口被冬日原野映衬得异常醒目,像从天边扑过来的、要把石头般的杨云烤化成饴糖的火。
杨云到家时,外婆帮着从罗家园的自行车上卸行李,小想农一声不响地凑上去,抓住一只沉甸甸的网袋,脸涨得通红,要往家里拖。外婆大声称赞:“我们想农多孝顺啊,这点点小就知道帮妈妈做事了!”一边就朝杨云丢眼色,让她趁势夸孩子两句,母子联络感情。
寒假结束,她循着回家时的路线逆向而行,搭小火轮到南通,住一宿,雇独轮推车到那个叫王庄的小镇,然后步行到农校。她没有写信给乔六月告知归期。命运已经做了如此安排,她舍不得让乔六月白白陪出一份感情。
杨云却一步跨上前,掰开孩子的手,把他拨到一边:“网袋里是书,拖坏了怎么办?”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尖锐急躁,说出口的刹那,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过份。
无法躲避。无处藏身。她就是这样成了罗家园的女人。罗家园是老鹰,她是小鸡,要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最终结果根本不值得期待。何况罗家园的背后不是空的,有一个强大的组织把他镶嵌在其中,当他一个人朝着杨云压下来的时候,如同整面墙壁都朝着她压下来,无论玉碎还是瓦全,她都拯救不了自己。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绞着自己的双手,用眼睛去看一旁扶着车的父亲。罗家园沉默,仿佛在妻子和儿子之间,一时不知道责怪谁才好。
令她恼火万分的是这样一种方式:粗暴和直接,不经过商量,没有过程,剥夺了她本人的意愿,不允许有退让余地。
如此,杨云心里更加恼火。事情再糟糕不过,回家第一天,她就把自己放在了跟父子俩敌对的一面。此刻这两个罗姓男人的沉默,有着内在的巨大张力,将她罩住,盖严,令她觉得呼吸不畅。
那个寒假中,杨云终于在心里承认,这就是她的命运。既然她不能拒绝去农校学习,既然家中老母不能拒绝罗家园的关照,既然罗家园召唤她过去她不能不去,那么事情就是明摆着的了。没有例外。没有任何任何的例外。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杨云绝望地想。他才三岁,已经成熟得可怕。他知道用行动向母亲讨好,知道把委屈无声地传递给父亲,知道在母亲和父亲之间寻找平衡。你看他那双惊惶的眼睛,那副扁着嘴巴、鼻孔一张一张却忍住不哭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点小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啊!
因为害怕,因为惊吓,杨云当时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罗家园拦腰抱住她,把她放倒在床上,不够温柔但也不算粗暴地解开她的衣服时,她还是颤抖着无法说话。她的嘴巴僵住了,像是癫痫病人发作时的那种僵硬,死紧死紧,拿筷子都不可能撬开。她的周身肌肉也绷得很紧,两条腿硬得像两根铁棍,腰节部位直通通的,把床板抖出咚咚的声响。寒冬腊月,为了进入她的身体,一身力气的罗家园居然折腾出了满头汗水。
很久之后杨云才意识到,儿子这副闷头闷脑的性格,是从小跟随守寡外婆长大的缘故。老人家的逆来顺受、知人识事、勤勉操劳,影子一样投射到了年幼孩子的心上,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跟这孩子在一起,杨云深感压抑。她本来就对他缺少爱意,如此一来,情感上更加疏离。甚至她每次跟孩子单独相处时,都憋不住有一种欲望,想要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哇哇哭出声音。
“别出声!”罗家园命令道。“房子不隔音,隔壁住的是组织部长。”
有利的情况是,杨云不需要为她和孩子的关系过多烦恼,因为她到家第二天就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农林局要给每个乡里都配备畜牧兽医站,杨云必须去到乡里做培训工作,速成一大批可以为牲畜们配种绝育打防疫针的技术骨干。杨云从毕业之初就成为权威,胡子拉碴的男人们一脸恭敬喊她“先生”,紧赶慢赶围着她打转,这使她很不习惯。开初她还脸红,要求别人喊她“小杨”,或者是“杨同志”,后来见人们不肯改口,也就惯了,默认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称呼。
杨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被罗家园抓得很紧,手腕处都勒得发了白。她试着要挣脱,刚一动,对方用劲地一拉,她失声惊叫。
整整两个月时间,杨云把青阳所有乡镇跑了个遍。兽医的需要量很大,因为国家一个劲地伸手向下面要猪,要猪肉,拿这些猪肉去跟苏联老大哥换钢铁,换发电站,换桥梁铁路和飞机大炮。新中国实在太穷,除了故宫里的宝物,能够拿出去跟人家交换的,也就是这些贱生贱养让人吃进嘴巴的东西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猛然往前一扑,隔着桌面,迅捷地抓住杨云的一只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明白了吧?所以我愿意培养你。我不能允许你在学校跟另外什么人生出另外的枝节。原谅我没有那么大度。”
猪肉,猪肉!要多,要快!要更多更快!多少猪肉才能够换回来一座发电站呢?杨云不知道,她明白那是个天文数字,读起来舌头都没法打弯儿的数字。完成这些数字,她和她的同事们需要日夜不停地忙。
“局里研究名单时,五分之四的人投了你的反对票。你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党希望培养的,是根正苗红的专家。”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杨云。“可是我坚持了意见。我说,杨云是个女同志,未婚女青年,她的身份有机会可以改变。”
从前农村里的猪大都是散养,就好比养条狗一样,放它们在田头沟畔随便遛,有剩的给它们吃两口,没剩的自己啃庄稼。猪长得慢,也瘦,骨架子啷当,杀头猪剐不下多少肉。杨云带着乡镇干部们挨家挨户动员农民改圈养,猪光吃不动就肯长,环境还卫生,攒了猪粪又能肥庄稼地。前景当然好,道理也都懂,可是要改变千百年的习惯是不容易的事,杨云和那些干部们嘴皮子磨破了好几层。
杨云的心开始跳得急促。她已经有了预感。
圈养的事情还没完,上面又来了指示,号召给全县公猪们做绝育手术,催肥。这事儿更不好办,农民们不愿意,千方百计藏起小猪不让劁。这怎么行?行政命令谁敢不照办?乡里出动了民兵,散出去角角落落篦头发一般地查,全县范围内的公猪们无一漏网。
“你知不知道,我们局里选派到农校的名额怎么给了你?”罗家园笔直地坐着,表情严肃,绷紧的下巴在灯光下像一颗光溜溜的剥皮芋艿。
劁过的猪的确长得飞快,可是问题接踵而来:种猪没有了,小猪也不再出生了,生猪存栏量飞快地往下降。杨云跟罗家园吵,指责他不按科学规律办事。罗家园苦恼地摊着手,说他身为局长不能不按党的指示办。结果火速派人赶到外地去,高价买了种猪回来,再赶着畜生们大干快上孕育后代,直到它们累得头昏眼花精尽而死。
杨云满脸通红地坐着,想不出来时间是怎么一分一秒过去的。她此刻才算明白,一个人只要置身于集体当中,就没有隐私可言,连抠鼻孔剔牙缝的权利都没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道眼神,都会被无数的人监视,收集,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汇拢到上级领导的耳朵里。她还不十分清楚的是,每个农校的学生都有此种待遇呢,还是青阳农林局长罗家园对于她的特别关照?
一切一切都透着这种匆忙和潦草,没有计划,没有规则,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游戏。人们在这些游戏中享受着飞旋的快感,身不由己地晕眩和兴奋。杨云同样如此。她很忙,马不停蹄地各个村镇上跑,执行各种指示,接受各种咨询,动手做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她很少回家,很少见到她的儿子罗想农。她一点也不关心他如何长大,如何在寂寞中渴求母亲的抚慰。
他请杨云坐,自己隔着桌子在她对面坐下。他肯定了杨云的学习成绩,随口报出她的期末考试分数。他还提到她为解剖学老师当助手的事,第一次为小猪做绝育手术获得成功的事。还有,她喜欢读书,常去图书馆;她吃饭有点挑剔,不吃肥肉和卷心菜;她跟同宿舍的女生呕过一次气,因为那姑娘总喜欢自说自话用别人的碗筷……等等,等等。
一九五七年,青阳县农业局在长江北岸的芦苇滩上开发出了一大片土地,建立起全县第一个国营良种场。农场的地界长约八九里,宽二里余,沿江堤一字形铺开,用于本地粮棉和牲畜的良种培育及繁殖。
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呆着。他不允许越轨,不允许彼此间的错位。这是一个有意志更有执行能力的人。
建设过程很艰苦,荒滩地上首先要建立排水系统,防止江水来潮时倒灌,而后是加固江堤,外堤里面再筑一道内堤,再然后深翻土地,挖出盘根错节的芦苇根系,斩断,拣出来晒干当烧柴。芦苇是野草,生命力极顽强,根系纵横交错,不当心遗留下一小段,来年它会从你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窜出头,顶翻你的宅基,迅速繁衍出一个蓬勃的家族。光是清除芦苇根,几百个农业工人已经在荒滩上苦战了一秋和一冬。
他已经修饰过了自己。杨云一眼就做出这个判断。明显的标志是脸颊上没有发青的胡茬,房间里有香肥皂的气味。准确地说起来,罗家园不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单身汉,他讲究卫生,喜欢整洁,懂得用汽油擦洗油墨就是一个例证。他的房间里,被子迭得比豆腐块还要方正,床单扯得平平展展,洗过的碗筷用纱布盖着,牙刷牙膏插在漱口杯里,白底蓝条子的毛巾晾在脸盆架上。
杨云同样在这片新开垦的土地上忙碌,只不过她忙的内容与别人不同:她带了几个泥瓦匠在良种场东边盖一座大型养猪场。按局里的规划,养猪场要有华东地区最先进的设施,超大面积的猪栏,将来培养的种猪要供应国内国外的市场,最起码能够运送到苏联。
晚上她去了县政府宿舍区。长条形的一排房子,木板铺地,走廊相通,厕所和洗脸间在走廊两头,过道里可以用煤球炉子做饭,县里最高级的单身宿舍。罗家园的房间在走廊顶里边,离厕所最远,少了一点方便,却也少闻了许多气味。
杨云的工作从绘图开始,因为乡村里的泥瓦匠们谁也没有见过大型养猪场的模样,他们封闭的头脑中无论如何想像不出猪居住的场所和人住的房子不同在哪儿。杨云解释,比划,嘴巴讲得起了一层干痂,那几个乡里人手掂着瓦刀,仍旧是大眼瞪着小眼。没辙,杨云只好临时充当起建筑师的角色,参照农校教科书上的图样,结合良种场的实际,磕磕绊绊地画出那些猪栏、配种间、配料室、食槽、冲洗秽物的下水道,大型的半封闭的蓄粪池,等等。杨云画得辛苦,泥瓦匠们看图也看得辛苦。彼此都是头一回干这个活儿,连蒙带猜,连想像带琢磨,总算把猪场弄出了一个眉目。
“好的。”杨云答应,一点也没有多想。
罗家园带着县里的水利专家们到农场来视察新加固的江堤,顺便看望了杨云。眼前的杨云不再是那个穿花布旗袍的羞涩的资料员了,她穿着肥大的膝盖上打补丁的老布裤,泥迹斑驳的棉袄上拦腰扎一根草绳,大概为了干活儿利索。她的头发剪得很短,用黑色发夹紧别在耳后,脸上被江风吹得起了一层粗糙的皮,脸颊和耳垂红肿发紫,是新起的冻疮。她说话的声调也变了,语速快,节奏短促,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她指挥那些泥瓦匠的行动时,手臂伸出去,凌空一挥,显得异常果断和威猛。
通信员已经骑车往回走,半道上又折了回来:“忘了说个事,局长让你晚上去他宿舍,汇报学习情况。”
罗家园远远地站着,欣赏了半天杨云的飒爽英姿,走过去笑着说:“杨云,你现在像个女将军。”
杨云放下心。
杨云回头看到罗家园,一点儿没有惊讶和兴奋,反而喝令他:“你站开!那边在上梁,别砸着了你。”
“都有。上班的人都已经领过了。”
罗家园一把拉住杨云:“你也要让开,砸了你我更心疼。”
杨云追出来问:“大家都有吗?”
罗家园这一把用的力道大,杨云猝不及防,跌落在他怀里。罗家园惊讶杨云的消瘦,跌落过来时轻得像一片叶子,就好像被风吹得飘过来一样。他揽住她的肩,隔着棉袄,她的肩膀也薄削得让人心疼。
第二天,农林局办公室的小通信员骑着罗局长的加重“永久”过来了,在门口放下一小袋糯米粉,一蒲包花生,一只金华腌火腿。“局长说,要过年了,大家乐一乐。”
“怎么回事?”罗家园细看她疲惫的脸,问:“农场里的人没让你吃饱?”
母亲“哦”了一声:“共产党的政策好啊。”她说。
杨云回答:“不是你下了命令,要在上冻前完成工期吗?这几天我们吃饭都是站着往嘴里扒拉的。”
杨云回答她:“人家是共产党的局长,我马上就是局里的技术人员,人家党内有政策,对知识分子要照顾。”
罗家园紧抓住她的手:“不行,你跟我回场部,先好好睡一觉,再吃顿饱饭。”
“云啊,”母亲说,“罗局长这个人不赖。”
“我的工人呢?”杨云已经摆出拒绝的姿态。
母亲也告诉杨云许多事。杨云的工资,每月都由局里派人送过来。重阳节的时候罗局长来看望过她一次,送了一笸箩的梅花糕。街道上安排了她的工作,在缝纫组,专门为上海的工厂缝制工作服,每月工资有二十多块钱。听街道上说,这工作也是罗局长通过民政部门打过招呼的。
“都一样,休息,吃饭!”罗家园斩钉截铁。
一夜,跟久别的寡母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农校的饭食,说到解剖课,说到劁猪,也说到乔六月的水稻杂交。不过她没有提乔六月的名字。女孩子的初恋,不好意思就这么宣布了,得在心里悄悄藏上一段时间,悄悄地甜,悄悄地笑给自己看。
半是强迫,半是哄劝,罗家园把杨云弄到了新建农场的场部,开了招待所的房间,先让她睡觉。杨云实在累了,顺水推舟地享受了丈夫的照顾。她就着他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洗了脚,倒上床,头往枕上一沾,瞬间进入梦乡。
“坐好啊。”罗家园吩咐,然后侧过身,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尖在地上连蹬几步,车子飞驶起来,他趁势骗腿上车,车子被他蹬得往前猛一窜。
罗家园亲自坐镇在场部食堂里忙碌:掏钱买了附近老乡家的一只鸡,又让人往江边渔船上买鱼。食堂里现成有鸡蛋,他一家伙买了二十只。鸡剁开,拿姜葱爆炒。鱼一半红烧,一半煨汤。鸡蛋用酱油卤起来,找两个饭盒装了,留给杨云带回工地,慢慢吃。一切准备妥当,罗家园拿篮子装好,拎着送往招待所。
杨云生怕他做出更过份的举动,慌忙爬到后座上。
他轻拍杨云的面颊:“嗨,醒醒,吃了饭再睡。”
罗家园不由分说就去揽她的腰:“上来!你怕什么?”
杨云一个激灵,猛然坐起,眼睛红红的,迷迷朦朦地看着周围一切。“怎么回事啊?我在哪儿啊?”她说。
杨云吓得连退几步:“不行,局长,我不能够……”
罗家园噗地笑了。“傻瓜,睡成个迷糊虫了。”
罗家园一手扶住车龙头,一手伸出去,把杨云的包袱抓过来,挂到另一边的龙头把子上。“是我给农校打了电话,问到了你们放寒假的日期。”他说,“你现在是局里培养的人才,头一次回家,我应该代表组织欢迎。”他一拍车后座:“上来,我带着你。”
杨云揉着眼睛:“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一个小猪崽是个豁嘴子,奶吃进去就流出来,我在想能不能给它做个手术,把豁嘴子缝上。我琢磨来琢磨去……”
她低着头,两只手拎住不大的花布包袱,认错一样地站到罗家园的面前。“我没有写信给局里……”她嗫嚅。
罗家园把她按到房间桌子边。“吃饭吃饭,吃饱了再琢磨。”
杨云硬着头皮走过去。的确是硬着头皮,她对这个外表威严、说话不留情面的顶头上司有着本能的畏惧。
杨云坐下来,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鸡。“你不吃吗?”她嘴巴里含了鸡块,说话呜噜不清。
“来呀。”他笑眯眯的。
罗家园在她对面坐下,抄起另外一双筷子。
杨云有点弄不清真假。她不敢相信局长会亲自到码头接她。
突然之间,杨云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后挪了一挪。她感觉极不自在。结婚几年中,她似乎还没有跟罗家园两个人如此亲密地在一起吃过饭。住在县政府宿舍时,他们吃食堂;住在她母亲家里时,饭桌上先是有母亲在,而后有儿子在,总是有一两个旁观者,陪衬人。此刻,那些人统统远去了,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她不适应,如芒刺在背。
“杨云!”他说,“过来吧,把行李放车上。”他拍着带钢丝夹的车后座。
罗家园一门心思地往她碗里夹菜:鸡块挑肉多的部位,鱼肚皮摘去横刺再给她。“多吃!搞建设不能先搞垮自己。”他的命令中含有心疼,虽然用的是威严的口气。
实际上不是这样,她刚刚走出几步,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回过头,她诧异得半天没敢动步:罗家园穿着一件长及腿弯的军大衣,推着局里配给他的半新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在路边对她招着手。
杨云埋了头,默默无语,尽可能负责地把罗家园夹进她碗中的菜肴消灭。
杨云拎着简单的行李踏上码头。她没有写信告诉母亲回家的日期,所以她知道码头边乱哄哄接客的人群中不会有她认识的人。
气氛凝重。凝重之中,又有另外一种驱赶不去的温情在他们之间游荡。这是属于夫妻之间、男女同床共枕之后才能够生出的情愫,彼此心照不宣。
饥渴了一天的鸡鸭们在农人的竹筐里咯咯叫唤。挑担子的旅客一不小心就把扁担杵到别人肩膀处,惹来大声的责骂。小孩子们不敢过跳板,死抱着大人的腰腿不放,堵了后面人的路,又是一连声的抱怨。轮船的发动机没有停,黑烟仍旧在一股一股地冒出来,被河面上的风一吹,折头扑向船舷,呛得人咳嗽,流眼泪。
杨云吃得很撑,胃里沉甸甸的,这使她越发怠倦,放下饭碗之后,迷迷糊糊又想睡去。
傍晚四五点钟,小火轮突突地轰鸣着,冒出黑色的带柴油味的烟,在运河里缓慢地甩过屁股,靠上青阳轮船码头。船工下锚,把半尺多宽的跳板架到船舷上,招呼客人们下船。
但是罗家园不能同意了。睡过一觉、又吃过一餐饱饭的杨云,脸色恢复了红润,肌肤也像是被那些高蛋白的食物瞬间撑开,变得光洁可人,目光迷朦的眼睛里,有少女的茫然,也有少妇的风情,两者交织在一起,使杨云身上缓释出一些懒洋洋的、热烘烘的、带有某种诱惑性的东西。又因为杨云自己对这一切木然无知,诱惑就变得更有挑战,更加撩人。
独轮车拐弯上了大路之后,杨云回望乔六月,脸上笑着,眼角湿润着。
罗家园迅速地锁门,拉好窗帘,把杨云裹进被窝,压到身子下面。被窝里带着杨云的体温和体味,舒适得恰到好处,这使得罗家园的热情即刻拉升到高潮,他在几分钟内呻吟出来,完成了他对妻子的爱欲和奉献。
他的两只手在身子两侧动了动,像是要张开来搂抱杨云一下,结果还是忍住了。他依依不舍看她的神情,无比的绵软,又无比的悠长。
窗外,来自江心的朔风呜呜地吹过江堤,招待所的芦苇屋顶仿佛一排张着眼儿的风笛,发出音乐般高低抑扬的啸叫。风钻过同样是芦苇扎成的门扉,把杨云挂在洗脸架子上的毛巾吹得晃动起来。罗家园在身边睡得香甜自在,可是困倦的杨云反而睡不着了,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那条湿毛巾在寒风中一点一点地被冻硬,最后成了摆动起来哐哐作响的鱼干样的东西。
“开学回来前,先写封信,说好日子,我还在这儿等你。”乔六月嘱咐杨云。
五八年初秋,杨云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这一年,县里的医疗条件大为改善,杨云生产时用不着再把接生婆请到家中,她可以住进四壁雪白的妇产科病房,享受来自医院方面的尽心照料。可是令杨云大为吃惊的是,产程来得那么短促,她刚刚感觉到肚皮发紧,甚至医生还没有来得及走进产房,一个七斤多重的小子已经呱然落地。
到了镇上,乔六月替杨云雇好一辆独轮车。推车的农民五十出头,说话结巴,一副忠厚模样。他的车上比别人多了一个绗缝密实的棉花垫子,还有一片可以用来盖脚的厚毛毡。有这两样东西很重要,接下来的路程杨云会舒服很多。
新生儿粉嫩,娇憨,一边贪婪地扎在杨云怀中吃奶,一边还不忘记扯着嘴角微笑。杨云用手掌抚过他的滑如丝绸的胎发,嗅着他身上甜腻的奶香,母爱在那一刻忽然苏醒过来,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这个俊美的婴儿。她用指尖轻扫他的眉骨、眼廓、两腮、唇周和耳轮,惊叹造物主何以能把一个小小的孩子打造得如此精致神秘。
她恼恨这条路这么短,只有不足十公里。她心里希望是一千里一万里。
罗家园牵着小想农的手来看杨云。杨云正在给婴儿喂奶,奶水汹涌,婴儿来不及吞咽,嘴边漫出一圈白沫。小想农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喉咙里下意识地“咕咚”一响。罗家园笑了,碰碰小想农的手:“去,让你妈妈给你也砸上一口。”
她肯定地想,是的。就像是许多小说里写到的那样,男人宠爱着女人,男人愿意为他所爱的女人去做一切。
想农的小脸蛋却腾地红了,羞怯地扭过头,躲到了父亲身后。
杨云心里很幸福,尽管她的屁股麻木得没有了感觉,腿和脚几乎冻成了两根木棍。有一个喜欢的男人在前面驮着她,替她出力,为她流汗,这是否就是爱情的甜蜜了?
父亲怜爱地把想农抱起来:“瞧,妈妈喜欢弟弟。那你就归我了,你是我的宝贝。”
因为要出力,乔六月事先精减了衣服,紫红色卫生衣外面只套了件老蓝布的夹袄。他出了许多汗,后脑勺的短发根里湿滤滤的,热气腾腾的。汗水把卫生衣的针织立领浸透了,紫红色变成血液般的深红,散发出棉织物特有的棉腥味。他大口地呼气,一团一团白雾有规律地从他的口鼻中喷出,被风刮往耳后,又擦着杨云的发丝飘出去。
罗家园和杨云都没有想到,这句开玩笑的话简直就是一语成谶,从此以后大家的心里有了一个清晰异常的印记:父亲和罗想农是一伙的,母亲和罗卫星心心相印。
杨云紧挨在乔六月的身后,死抓住他的两个衣角,紧张地保持住身体平衡。其实,如果抱住乔六月的腰,颠簸时能够借到他的劲,情况会好很多。但是杨云不好意思。在那个时代,男女之间的身体接触是需要有婚姻作保障的,随便搂抱是轻浮和下作,杨云的家教不允许。
五岁的罗想农紧贴着父亲的脸,眼睛却始终瞄住母亲的乳房。他很伤心,因为母亲没有招呼他过去,母亲怀里只搂着弟弟,没有腾出另外一只胳膊把他搂住。他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他是个很乖的孩子,会数数,识得出一箩筐的字,能帮外婆扫地打酱油,左邻右舍的长辈们都夸他聪明,为什么母亲看着他的时候总是皱眉头呢?
那年的冬天冷得彻底,麦苗在地里仿佛冻得起了壳,硬梆梆的,风呼啸过来,纹丝不动。黄泥路面因为上冻,颜色变成灰白,车辙和人走过的脚印一道一道,坚硬,凌厉,骑车人需要有高明的车技,把车轮固定在前人留下的车辙里行进,一不小心歪出去的话,车身猛一颠,能把坐在车后的人甩到路沟里。
第二次生育,杨云破天荒地延长了产假,满三个月时才重新去上班。哺乳期间她拒绝出差下乡,理由是孩子要吃奶。她得空就溜出局机关大院往家里跑,只有把孩子抱起来,把胀鼓鼓的奶头塞进孩子嘴巴里,她才会长出一口气,周身都畅快。
从农校往镇上的这段路,乔六月舍不得让她走,借来一部自行车骑着送她。
罗家园奇怪道:“你怎么回事啊?大跃进的时代,人人都在放卫星,你反而躲到家里当奶妈。”
寒假,杨云从农校回家。路不好走,先要步行到附近镇上,再雇一辆独轮推车到南通,住上一夜,往内河码头搭乘小火轮。火轮沿通扬大运河突突地开上一整天,傍晚时分才能到青阳。
杨云幸福地端详怀中婴儿:“我不也在放卫星吗?我的儿子就叫罗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