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路程不长,否则罗想农的屁股要被颠成几瓣。
他很笨拙地爬上车斗,在窄窄的车帮上坐妥。女孩子果然蹬得飞快,爬坡上桥时她把屁股抬起来,一左一右地摇晃。罗想农都能够闻到从她衣领里飘出的汗味。下桥时她腿悬空,身子不动,只听见风声呼呼掠过,车斗里尽管坐了个人,车身还是被颠得咣咣发响。
袁小华先把三轮车交还给猪场办公室,然后带着罗想农找那头刚下崽的“约克夏”。一路上,罗想农看到猪场管理得很到位:猪圈有清洗地面的设备,有自动喂水设备,圈顶甚至还安了电风扇,盛夏时可以防止猪中暑。圈里圈外干干净净,木栅栏被工人洗涮得发白,过道中间还撒了消毒粉之类的东西。猪们看见有人走过去,瞪着小眼睛直愣愣地看,不兴奋,也没有表现出惊吓。
袁小华要求他坐到三轮车的车帮上。“我蹬得快,你走路跟不上。放心坐,我车技很好的。”
罗想农知道,这个现代化猪场的建立跟母亲有很大的关系,她持之以恒地说服袁清白投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让袁清白下了决心。胖子有一次给罗想农打电话,叫苦不迭道:“你妈妈简直就是我们这儿的慈禧太后,经理和工人都必须听她的,不能听我的。”
罗想农明白了,是那些让母亲高兴得送了命的祸首,致命的温柔。
罗想农说:“那是你活该,谁让你当初怂恿她过去?”
“看那些猪崽啊!十八只呢。奶奶那天就是一高兴……”她忽然收住话头。
袁清白哀叹:“老人家太能做主,我在她手下翻不了身。”
“看什么?”罗想农一时木讷。
袁清白嘴上抱怨,心里一定是憋着笑,因为杨云把他的猪场操持成了全青阳县的样板饲养场,从县委书记到农业局长都轮流过来参观。
“我下午来帮你们做些菜吧。”袁小华再一次自作主张。“我会做肉圆,还会做蛋饺,做糖醋排骨,粉蒸肉。技术还行。现在我没空,要把三轮车送回猪场去。叔你跟我去看看吗?”她邀请罗想农。
“约克夏”母猪跟罗想农想像中的英雄母亲不一样,体型不见得有多庞大,肚皮瘪塌塌的,一长排奶头像钉在肚皮上的纽扣,被小猪们吮得拖挂下来,东倒西歪。它懒洋洋地侧卧,闭目养神,间或把眼皮撩起来看看,瞥见它的儿女们聚在草垫子上呼呼大睡,便又合上眼皮,继续享受它的闲暇。
玉儿吃惊地望向罗想农,意思大概是:我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小猪崽们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皮肤粉红色,小肚子吃得滚圆,下巴搁在两只前爪上,一个挤着一个,睡得模样娇憨,可爱至极。罗想农想要数清楚是不是十八只,无奈它们之间亲密得过份,他刚数几只眼睛就花了。
“一会儿把猪油捞起来,下锅熬。猪肝和猪肚今天必须处理掉,爆炒和卤煮都行。猪肉暂时吃不完的话,改放冷冻箱。”她一一地对玉儿交待。
“这头母猪有个浑名,是奶奶起的,叫‘菜鸟’。”袁小华吃吃地笑。
罗想农跟着进去,看袁小华一顿忙碌:把塑料袋一个个打开,两大块猪腿肉送进厨房冰箱里,猪肝和猪肚晾在荫处,猪油泡进水盆。
“为什么?”罗想农也觉好笑。
她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袁清白,团团脸,眉眼稀疏,人中有一点长,但是唇形饱满,弥补了人中的缺陷,看起来倒反而显得坚定,有主见。罗想农记得她小时候梳羊角辫,辫梢绑两个塑料花蝴蝶,现在辫子剪了,头发削短,衬出一张脸圆润富态。她不准罗想农动手,自己一手提两个塑料袋,肩膀坠得挂下来,快步往院里走。
“头一回,种猪跟它配种的时候,它不知道如何是好,屁股甩来甩去,把人家顶了个跟头。”女孩子大大方方说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羞怯之色。
“多久的事啦!”袁小华嗔怪。“我明年都要师范毕业当老师了!”
罗想农眼前浮现出母亲的容颜,她老人家当年在猪栏边看那一幕猪场喜剧时,会是怎样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那头会跳墙的羊呢?还在吗?”罗想农想到往事,忍俊不禁。
一九五二年九月,杨云成了南通农校兽医班的一年级新生。
罗想农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女孩就是几年前在母亲院门口跳房子,顺便帮忙赶羊的小姑娘。
农校建在城市的远郊,那地方几乎就是农村,学校的前前后后被农田、树林和河流包围,如果不是大门口白底黑字的校牌,谁也想不到荒郊野外还有一个新中国培养农业人才的所在。据说校址是由原先的兵营改建而成,成排的砖房横平竖直,砖是青砖,瓦是小瓦,因为有了些年代,砖墙风化得龇牙咧嘴,略微用指甲一抠,粉末就会在风中飞扬,迷住人的眼睛。青紫色的瓦楞草在屋顶茂盛地生长,每一棵都有半尺来高,沉甸甸的,让人担心它们的重量会压垮了被蠹虫蛀空的房梁。教室的窗户很小,光线昏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不仅要求字体大,还得使劲蹭手上的粉笔,把字迹弄得粗硕,后排的同学才能看清。
“我爸是袁清白呀!我叫袁小华。早上我爸让人杀了一头猪,叫我来送猪肉,猪油,还有猪肝和猪肚。”女孩一边从车上往下搬那几个塑料袋,一边提示。
宿舍十六个人一间,未经油漆的原木钉成的床架,上下铺。开学之初还算夏季,床上铺着草席,床顶吊着灰不溜秋的蚊帐,蚊帐因为陈旧,在雨天会散发出一股霉烂的腐味。所有学生的脸盆和竹壳热水瓶都摆在墙角,一字形地排开,每只热水瓶上顶一块折叠好的毛巾,看上去像一排戴着包头的士兵,滑稽中自有一种庄严。
罗想农愣住,望着车斗里几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想不起来自己从外面订购了什么。
伙食还不错。毕竟是农校,蔬菜是自产的,家禽和家畜是自养的。种菜和养殖的目的都是为了教学实践,可是谁规定了做完实验的猪羊不可以剥皮吃肉呢?所以在农校学生的饭盆里,隔三差五会有荤腥,会有最新鲜的时令蔬菜,偶尔还会有瓜果分发。
“叔,给你们送东西来了!”她笑嘻嘻地跳下车,声音清脆,很标准的普通话。
现在杨云不穿白底蓝花的旗袍了,因为社会风气有了改变,人们开始虔诚地“崇苏”,时髦的女学生们穿上了漂亮的“布拉吉”,翻一个大大的领子,腰间扎上皮带,不经意地转个身,裙摆飞开,如花朵绽放。来学校前,巧手的母亲给杨云也缝了一条,浅灰的底子,带紫红色几何圆点,领口还缀了一个同色的蝴蝶结。杨云没穿,把裙子压在箱底。换了环境之后她还是个低调行事的人。学校经常要求学生填写“政审表”,似乎那个时代的领导们都有一种“政审癖”。杨云每次拿到表格,看到标有“家庭出身”的这个栏目,心里就有轻微的颤抖,像是忽然间被人推下冰冷的河水,她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河水就把她劈头盖脸地淹没。她穿藏青色列宁装,老蓝布的裤子,裤裆大而肥,膝盖总是鼓着两个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生来是罗圈腿,而且腿短得不成比例。即便这样,有一次在浴室洗澡,发现自己的皮肤比别人都要白皙细嫩之后,杨云连洗澡都要躲着同学,或者第一个冲进去匆匆洗完出来,或者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门。
一个穿大红衬衫的年轻女孩,远看像一团火似的,左右摇摆着身体,用劲地蹬着一辆三轮车,顺河岸而行,爬坡过了水泥桥,然后捏住车刹滑行,转眼冲到罗想农面前。
拥有财富是罪过。美丽是罪过。独立思考、才情飞扬、卓尔不群统统都是罪过。一个人只有自觉地摒弃罪恶,才能够融入集体,成为其中的一粒灰尘。
他走出院子,免得再看到罗海打碎第二只碗。
学兽医的女生很少,连杨云在内一共三个。本来还有第四个,那位大姐在上过第一堂动物解剖课之后,见到饭桌上的肉食就忍不住狂呕,恨不能把自己的肚子肠子呕出来才算完事,无奈何转去了林学班。
他不知道。事后的梳理不能作数,离开了特定的情景,环境,氛围,心理,思想的认识阶段,社会的认同程度,再设想当初能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那根本就是废话,是一声哀叹或者一句笑谈。
杨云还好,解剖诸如兔子和猫这样的小型动物时,她显得比班上很多男生还要镇定。老师喜欢启用她当助手,翻开兔子耳朵打麻醉针,剪毛,夹止血钳,做完试验后把掏出来的肝肠肚肺塞回腹腔去。她好像天生不忌讳血,不惧怕凝视心脏和血管在裸露处的跳动,在握住那些新鲜的温热的内脏器官时,从来没有发生过填写政审表格时才有的肌肉颤抖。
早知道乔麦子会定居瑞士,他们两个人会天各一方遥致平安,那时候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把名誉、责任、观念、迟疑统统抛在身后,只为了能抱紧他们的幸福吗?
只有一次,参与了对一头因难产而死的母牛的解剖后,她跑到河边干呕起来。那不是别的,是死牛送来迟了,划开肚皮,内脏已经微微腐烂,浓烈的腥臭如生物炸弹一样炸开,在场者无不面色发白,眉头紧皱。杨云能忍住恶心坚持到最后,已经难能可贵。
他很悲哀。回想自己半生,几乎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一转眼却到了落叶飘零的晚秋。他觉得日子其实是经不起过的,如果你总是寄希望于将来如何,那么“将来”就总是一个泡影,永远都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杨云于是知道了,大型动物的体味都很浓重,即便是一头活猪,剖开十厘米的刀口后,热腾腾的内脏气味都能把解剖者熏个人仰马翻。她想出了办法锻炼自己:没事到伙房帮厨。她切割成片的猪羊牛肉,翻洗臭烘烘的大肠,滑溜溜的肚肺,血腥气漫溢的心和肝,看着满地污水横流,苍蝇乱飞,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适应日后跟脓血和污秽打交道的环境。
他问过校医,这种无端的情绪失控是不是更年期现象?回答是肯定的。“有点早,不过也差不多了。现代人的生理状况经常紊乱。”校医说。
她相信她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兽医:冷静,准确,娴熟,并且有一颗悲悯的爱心。
罗想农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容忍不了这种漫不经心。有时候在学校生物实验室里,看到某个研究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做实验,把桌上和解剖台上弄得乱七八糟,他也会这样突然地火上心头,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跟着是额头出汗,心跳如鼓,很想冲上前一把揪住对方,扔出门去。
罗想农从猪场回来,看见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午饭。菜是罗卫星出门买的,玉儿把它们洗干净了,一古股儿堆在案板上。茄子闪着紫莹莹的宝石般的光。青椒绿得仿佛涂了一层清油。土豆大概从地窖里扒出不久,色泽淡黄,每一个芽眼都隐着一抹浅紫。洋葱撕去表皮之后,雪白的身躯上顶着一个酡红的脑袋,像极了童话里描写的洋葱娃娃。就连盘子里的一把青葱,一大块嫩黄色的鲜姜,都透出饱满和水灵。
罗海若无其事地拣起碎碗片,扔进旁边的畚箕里。再洗下一只碗,他还是用两根手指拎住碗沿,还是那副很不情愿的模样。
罗江腰间扎着杨云留下的带小辣椒图案的围裙,头上很搞笑地戴了一顶报纸折起来的厨师帽,一本正经地就着原料筹划菜谱。
玉儿回头,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天哪!”马上她又对着手机解释:“不不,我不是说你,不是说我们的事……”
“洋葱炒猪肝。青椒土豆丝。茄子油焖。水池里的鲫鱼,红烧还是煨汤?”他征求罗想农的意见:“你想怎么吃?”
“砰”地一声响,罗海终于将一只碗失手滑落在水池中,碎成两半。
“煨汤吧。奶汤鲫鱼,再来点镇江香醋,味道好极了。”罗想农借用了一句广告词。
玉儿站在院子里用手机跟她的经纪人通话,讨论一个国产服装品牌的平面广告拍摄问题。她把手机举在耳边,另一只手臂弯过来托着手肘,大幅度地摇头:“不,不,你不能就这么答应!”她咯咯地笑着,“我嘛,说实话我一点不喜欢那套服装,穿在身上很傻,太傻了!你或许应该找阿丽,她可能愿意……”
“玉儿你看看,家里有没有醋?没有就去买一瓶。”罗江指挥玉儿。
所有的人吃过早饭之后,罗海开始慢吞吞地洗碗。他不情愿做这件事。他用两根手指拎住碗的边沿,举在水龙头下面冲,冲得碗壁没有一丝污垢时,才拿抹布马马虎虎在碗内转上一圈,完成最后的工序。罗想农眼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无节制地冲进水池,心里很是疼惜,好几次话头挂在嘴边,想委婉地提醒罗海一声:浪费水资源是一种犯罪。之所以最终没有说出来,是因为罗海的特殊身份:他不是罗卫星的亲生儿子。
“我去吧。做饭我不行,买东西我会。”罗卫星表现积极。
一个愚蠢的错误。
罗江朝他的伯父挤挤眼睛,开父亲的玩笑:“是不是因为有人该做饭而没有做饭,你不过意啊?”
两个女人都没有政治眼光,想像不出来婚姻有可能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变化。其实在那个时代,不独杨云幼稚,战争中走出来的罗家园同样幼稚,他还不明白在人类的社会构成中,婚姻等同于政治,他爱上了杨云的同时,就是他日后政治生命的终结。
很显然,罗江指的是苏苏。
母亲松口气:“我也寻思是这样。共产党的局长和你怎么搭得上伴儿?他今天头脑发昏,明天就会反悔,一定的。”
罗卫星好脾气地解释:“你得容人家慢慢学。”
“娘啊,”她对惊慌失措的母亲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人家气势大,想说什么随口就一说,你可不能当真啊。”
罗想农这才发现,家里少了苏苏和罗海。他问他们两个去哪儿了?罗卫星回答说,出门散步,看看乡野风光。
杨云大笑起来,弯腰,抖背,笑得站立不稳,仰倒在床上。只有在自己家里,她才敢如此放肆地大笑。
罗江又忍不住发表意见:“就罗海那副打扮,出门不怕吓着邻居?你说农村里谁见过男人一耳朵戴四个耳环的?”
还有,这个人怎么这么古旧啊?他向杨云求婚,竟然绕过杨云自己,辗转找到她家里?新社会,共产党的干部,不知道“自由恋爱”是什么吗?
罗卫星依然是笑,神色平和,丝毫不觉得罗海的模样有何不妥。
没有这么求婚的。她跟罗家园之间甚至没有交流过一句话。他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出身,经历,思想,情感,完全地陌生。他们没有交流过眼神,没有触碰过身体,没有嗅到过对方皮肤上的气味,没有在一起笑过,哭过,心跳过。这不是杨云想像中的婚姻,更不是她朦胧憧憬过的爱情。
玉儿来报告,家里有醋,好像是杨云前不久买回来的,放在厨房的储物柜里,还没有开瓶。这样,罗卫星用不着再跑一趟了。他如释重负,找来纸和笔,把凳子拖到门边坐下,用一个方形的塑料茶盘垫着那些纸,要把罗江戴着厨师帽的搞笑模样画下来。
杨云像白痴一样望着母亲,半天都没有想得起来“娶”是个什么意思。
罗想农要求帮厨。分配工作的结果,他切土豆丝和洋葱丝,玉儿到水池里洗鱼,罗江自己对付滑腻腻的猪肝。切菜刀只有一把,归罗江使用,罗想农另外找出一把切西瓜的尖耳刀,在门外台阶上荡了荡刀口,也还算锋利,能用。
母亲的第二句话让杨云更为吃惊:“罗局长是来提亲的,他想娶你。”
“如果我们要留在老家一段时间的话,恐怕得排个值班表,家务事轮流来做。”罗江打量着放在砧板上的紫红色猪肝,考虑从哪儿横切一刀。他的话很实际。
杨云愕然。她抬眼打量自己清寒简陋的家,两间从前是门房的屋子,漏风的瓦檐,倾斜的窗框,曾经铺过青砖而后又被撬走的泥土地面,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会不会笑话她?
“需要这么久吗?乔麦子姑姑一回来,奶奶的骨灰下葬,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玉儿从水池边直起腰,甩了甩湿淋淋的手,而后把手凑到鼻子前,皱着眉头闻手上的鱼腥味。才住了两三天,她对乡间的农家小院已经失去新鲜感。
又过了几天,杨云下班回家,母亲迎上来,告诉她:“你们局长来过了。”
小罗泊蹲在院子里,用小刀起劲地削一块薄木板,弄出一些嗤嗤的令人牙齿发酸的艰涩声响。他的耳朵却灵醒得出奇,玉儿刚发表完意见,他马上扭过头,郑重抗议:“不行,小狗的伤还没好,不能走!”
可是她戴上之后,试了一次,觉得不行。捻动纸张要靠指尖的触感,隔了一层手套,纸就打滑,捉不住,工作效率大大降低。杨云把戴过的手套又脱下来,塞进抽屉。她心里想,可惜了这双手套,沾上油墨就不能再派别的用场了。
罗江用手腕碰一碰头上的纸帽子,将那份量过轻的玩意儿扶正,吓唬罗泊:“小狗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总不见得你要在乡下住上一百天?你不上学了?”
杨云低着头,说:“噢。”
罗泊放下小刀,把边缘豁豁疤疤如同狗啃过的木板举起来,眯起一只眼睛,学木匠吊线的模样端详着,很有成就感地宣称:“你瞧,我在做一个夹板,帮助小狗康复。我敢保证,它肯定不需要躺一百天。”
机关大会开过之后,第二天上午,罗家园亲自到资料室送一份需要刻印的文件。他把一双医用乳胶手套放在杨云的桌上:“以后再碰油印机,戴上这个。女孩子的手嫩,要爱惜。”
罗想农已经切完了洋葱,眼睛被浓烈的气味熏得泪水横流,连鼻腔也被呛得呼吸不畅,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狼狈得一塌糊涂。罗江看着他,忍不住仰头大笑,结果头上的帽子掉到身后,又被他后退时一不小心踩着,成了一团废纸。
于是杨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一双手因为天天用汽油浸泡,用板刷搓洗,已经比从前粗糙了不知道多少。她奇怪两点,第一,每天下班都要对付手上的油墨,竟至于自己都麻木了,都没有发现一双手日积月累的变化;第二,罗家园跟她见面只有一次,如何知道她现在手的模样?莫非他这个人长着火眼金睛?
罗卫星啧着嘴:“看看,我还差几笔没画完!”
“你把手伸出来给大家看看……你们大家都看看她的手,人家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天天跟油墨打交道,这双手成了什么样?这就是不怕苦不怕脏的表现,是工作成绩!”
他把未完成的速写扬起来,给他们看。画上的罗江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举重若轻地抓着那把菜刀,好像正在为国家主席的晚宴准备菜肴。他头上的厨师帽画了半截,看起来便不伦不类,仿佛扣着一圈麦当劳餐厅里给小朋友过生日的纸环。
罗家园一连喊了两遍,杨云才意识到喊的是她。她惊慌失措地四面环顾,而后起立,差点儿带翻了屁股下面的凳子。
“太有趣了!”玉儿前仰后合地笑。“罗江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做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他说:“我也要表扬我们局里新来的一些同志,他们有文化,有上进心,作风踏实,工作细致,给局里带来了好的风气。比如资料室的杨云同志……杨云你站起来!”
罗江仔细看了之后,却不满意地嘀咕:“天哪,完全就是丑化。”
罗家园就在这个时候,话头一转,猝不及防地,说到了杨云!
罗想农想起早上的事情,问罗江:“竹林里的照片,你拍了吗?”
女会计在杨云身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她前不久刚生下第四个孩子,工作时间常偷着溜回家喂奶。她担心局长会以此为由开了她的公职。
院里的罗泊抢着回答:“他拍了几张,不满意,怪我在旁边分了他的神。”
罗家园在台上说话,批评一些干部居功自傲,上班自由散漫,没事架着二郎腿喝茶看报,眼睛里从来没有工作,没有人民公仆该有的责任心。“别以为自己是新中国的有功之臣,就可以摆老资格,吃老本,不求上进。我告诉你们,共产党的干部一样是坐流水席的,干得不好,请他下去,走人,给我去从基层做起!再不行,开除他的公职,回老家种地去!”他声音郎郎,言词铿锵,把台上台下说得鸦雀无声。
罗想农点头:“的确,艺术创造需要灵感,灵感需要在全神贯注中捕捉。有时候,最好的照片和最差的照片,差别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她那时丝毫不知道,局长屈尊为一个资料员洗手,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罗江放下菜刀,鼓掌:“感谢你对摄影这门艺术的理解!摄影大师亚当斯就曾经说过,风光摄影是对摄影师的最高测试,而且往往也最令人失望。可惜一些本身是艺术家的反而不能理解。”他夸张地朝罗卫星做个鬼脸。“他们总是认为摄影比绘画要简单许多,只要肯吃苦,勤按快门,背个相机到处拍就行。这是艺术歧视。”说到这里,他已经忿忿不平。
“噢。”她说。
罗卫星哼了一声鼻子:“如果一个人整天躺在沙发上喝咖啡看碟片期待灵感,灵感不会自己跳到窗台上向你招手。”
会计转头看她,瞪着眼睛:“我的天,你来了半个月,连他都不认识?他是我们的头儿,局长,大名罗家园。”
罗江不服:“可是艺术经验需要积累。想当年你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张油画还卖不到一百块钱。”
“他是谁?”她小声问身边的中年女会计。
“那是什么年代?今天是什么年代?”罗卫星用速写铅笔敲着纸边,“现代人的成功年龄,普通要比我们那时候提前十岁!”
不久,局里召开全体人员大会,肃整机关行政纪律。她惊讶地发现,坐在台上正中位置的男人,下巴刮得铁青,脸颊上有一个貌似酒窝的疤痕,中山装的风纪扣把脖子锁得严严实实,这个人曾经捉住她的手倒上汽油。
罗想农在父子之间做和事佬:“机会属于有备者,如果罗江明白这个意思,成为摄影大师是迟早的事情。”
她活着,为了守寡的母亲,而不是为了青春和希望。她早已经没有了希望。
父子两个都笑,也许觉得“大师”这个词在当下实在夹有太多娱乐的意思。
她害怕什么?什么都可以害怕。一个炸响的鞭炮会让她想起哥哥毙命时的枪声,一队匆匆奔过街角的身影会让她想起抄家的人群,邻居一个鄙夷的眼神令她打个冷战,同事的窃窃私语使得她浑身不安……就连农林局机关那条长长的、幽暗破落的走廊,都仿佛是通往无尽悲伤的窄门,她每天走在这里,心里想到的是黑暗,寒冷,鬼魂,坟墓,死。
小罗泊不耐烦听大人们斗嘴,一门心思蹲在院里制作他的夹板。捣鼓一阵后,他忽然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木头疙瘩走进堂屋,询问他的伯父:“你能不能用你那把刀把这个削成轮子?”
可是在她二十岁青春年华时,她是一只饱受惊吓的兔子,蜷着雪白的身体,缩在不让人看见的角落,惶惶不安地看向四周,时时担心自己会落入一张无边大网。
“是用在哪儿的轮子?”罗想农低头看孩子手上的木疙瘩。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六十,鬓发花白,眼角和嘴边有深深的细纹,目光抬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自嘲。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
“我想,给小狗做夹板可能意义不大,应该做一辆带轮子的小车,把狗绑上去,它就可以借助轮子走路了。我在报纸上见过。”罗泊边说边比划。
“我是个识相的人。”很多年后,杨云对两个儿子谈起当初的事情。“那些人是从部队里下来的,打过仗,有的还受过伤,他们有资格张扬。我的出身不好,只能夹着尾巴做事。我那年才二十岁,心境却老得像四十岁。”
罗想农瞄了一眼手边散发出洋葱气味的尖耳刀。“抱歉,恐怕我做不到。你这块木头太结实了,得上车床才能车成你要的形状。”
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杨云不知道那个帮她倒汽油洗手的男人是谁。她不想打听。她每天早晨一溜小跑地穿过走廊钻进资料室,在里面一直呆到傍晚下班。除了局办秘书送来各种文件,吩咐她刻写、油印、装订,别人几乎跟她搭不上话。时常有局里的同事借故到资料室逗留,看报纸啦,抄资料啦,要几枚大头针啦,她满足他们的要求后,就躲进黑黑的油印间里,许久不出声音。
罗泊却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设想。“那我找一个现成的轮子。”他说着,以一个三级跳远的姿势蹦出堂屋,开始在院子东西两边的厢房寻找。
再一个可能:母亲不是没有想到,她是要用最后的姿态,重申她在心里的爱憎。
罗想农望着他的背影:“小家伙脑瓜子很灵。”他又问罗卫星:“他妈妈真愿意放弃他的抚养权?立过字据了?”
母亲偏爱和信任罗卫星,她认为罗卫星能够忠诚地、确切无疑地执行她对自己的安排。只是母亲没有想到,罗卫星是一个绵软和退缩的人,日常生活中他连自己都安排不好,又如何能够妥贴地安排别人?
罗卫星情神淡然,新换了一张纸,开始勾勒罗江点火炒菜时的身体线条。
罗想农盯住他的脸,想:从昨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提过母亲。他似乎在有意躲避有关遗嘱的事情。因为愧疚?因为母亲只把遗嘱留给了他,无意之中让他在这个家里形成了孤立?
“她跟那个男人又生了,还是双胞胎,一男一女。”他嚓嚓地运笔,不时地用小指的指尖把某一根线条晕开,一边回答罗想农的话。“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多养一个孩子。”
罗卫星对罗想农笑一笑:“年轻人看什么都新鲜。也是啊,他们享受不到我们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快乐了。还有,如果现在还有人掏鸟窝,那就是破坏环境,要受惩罚。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道德规范,一个人从生到死,肯定要经过几个不同的适应过程。”
罗想农无声地叹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兄弟的心思。罗卫星爱着乔麦子。这么多年,画家的行为看似不羁,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们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不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乔麦子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终成眷属。他的不经意,实际上是因为心里在意,心里有了在意的,别的都无所谓了。
罗江朝他一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急急地冲出院子。
他们兄弟俩殊途同归的悲剧。
罗泊跳起来欢呼:“带上我!”
应该责怪谁呢?父亲?母亲?还是他们自己?完全说不清楚。罗想农想了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眼睛被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和图片晃得太累,他就离开书桌,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试图让自己从无趣的生活中跳出去,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到旁边,再把这些年的经历想像成一只球,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拨弄球体,看着它旋转,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展开,每一处污渍,每一个痕迹,每一道刻印……可是他发现,经过岁月的滚转,那些曾经清晰的痕迹和刻印都已经漫漶潦草,界限不明,他说不清楚一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收场的。
罗江已经走进西头卧室,取出了他的专业相机,还特意套上一件迷彩色的摄影背心,把几个相机附件塞进衣服口袋:“我得去拍下那些鸟窝。”
罗泊两只手吃力地抱着一个大纸箱,从厨房旁边的披屋里钻出来,踉踉跄跄地冲到伯父和父亲面前,“咚”地一声把纸箱放下,兴奋至极:“看看我找到了什么?有好多小人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打仗的,《铁道游击队》,《地雷战》,《英雄虎胆》……我靠!”他忍不住说了一句粗口。
罗泊脸红起来,嘀咕:“人家不过是希望。”
罗想农心里咯噔一跳,急忙站起身,奔过去看那个纸箱。与他同时,罗卫星也放下了纸笔和膝上的塑料茶盘,跟着过去。他们都已经猜到,箱子里的小人书是他们小时候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宝贝。出乎意外的是,搬过多次家之后,母亲居然还珍藏在身边。
喝豆浆的罗海瞥他一眼,不无揶揄:“鹰在竹林里搭窝?你见过?”
箱子的上面几层放的都是小人书,掉页的用针线缝起来,撕破的地方贴着透明玻璃纸,还有几本没有了封面,杨云自己用结实的牛皮纸补做了,上面端端正正写上书名,还有文字编写者的名字,绘画者的名字。有一张新补上的封面画了图,是武松打虎,画中的武松横眉倒竖,捏拳头的胳膊在老虎头上拐了个弯儿,老虎呲着野猪一样的獠牙,四条虎腿摆出狗撒尿的姿势。罗卫星拿起来翻了翻,坦白说:“是我画的。”
罗泊马上转头问父亲:“你有没有看见筑窝的是什么鸟?喜鹊还是白头翁?不会是老鹰吧?”
最下面一层,整齐叠放着纸色焦黄的苏联小说,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普希金的诗集,契诃夫的短篇集……厚厚薄薄,总共有十多本。罗想农把它们拿到手上时,发现纸张已经发软,书脊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皱巴巴的书页中嗅得出陈旧腐烂的霉味。他再拿手轻轻一拍,一股年深月久的尘埃升腾起来,呛得他不由得打一个喷嚏。
玉儿告诫他:“别惊动了鸟。要是它们在孵窝,老鸟惊走了,小鸟就饿死了。”
“得晒一晒。”罗想农对罗泊说。“这是你奶奶的书。奶奶从前喜欢看苏联小说。”
罗泊嘴里咬着油条,雀跃道:“我马上去看。”
一九五二年的专区农校,课外活动比课堂学习更让师生们有参与热情。先是“三反五反”,学校里揪出一个“贪污公款”的总务主任,他在购买教学用具时,顺便给自己儿子买了一个铁皮的有孙悟空图案的铅笔盒。总务主任被师生批斗,弄得灰溜溜如过街老鼠。他的老婆也在农校任职,当政治课老师,脸皮上抹不开,跳井自杀了。那口井从此被封死,食堂用水要下到河边去挑。而后是白天黑夜开会讨论第一个“五年计划”,人人慷慨激昂,赶英超美似乎就是眼面前的事情。再以后全校师生撒出去,到附近农村走家串户,宣传成立农业初级合作社的好处,宣传“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美景。捎带着,女同学女老师们要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缝鞋垫,做贴身荷包,写火辣辣的慰问信。
看着罗想农脸上的惊愕,罗卫星打岔说:“我在竹林里发现了好几个鸟窝。鸟儿太聪明了,它们把每个窝都搭在四根竹子中间,等边的四角形,有均衡之美。”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杨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可是大会小会她不能逃避参加,这是一个人的政治觉悟问题。百无聊赖的开会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看小说。她可以把竖排版的小说书卷成窄窄的一卷,夹在膝盖之间,头埋下去,逐行移动书卷,津津有味地阅读。周围的师生们总是群情激动,没有人在意杨云垂着脑袋干了些什么。
众人都笑,只有罗海神情淡然地走到桌边坐下,自己盛了一碗豆浆,舀一大勺白糖进去,用调匙轻轻搅动。他今天在左边耳朵上加戴了一串耳环,银的,总共有四个,沿耳边阶梯状排列,转头时有轻微的叮咚声。头发刚刚洗过,柔软,顺滑,几络挑染的银白色发丝带着卡通人物的意味。他在脸上还使用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护肤品,香气淡淡的,很好闻。
她开始频繁地光顾农校图书馆。每一次的还书借书都令她心跳:拍去衣服上的灰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把母亲缝制的花布书包挂在门口的大铁钉上,然后靠着借书台,在一抽屉数量有限的借书卡片中翻寻自己中意的书目。
罗泊雀跃起来:“对,我就这样——啊呜!”他一伸脖子,做出一个奋力啮咬的姿势。
图书馆设在校舍的角落里,两间矮趴趴的看上去就要倒塌的屋子,光线昏暗得从早到晚都要开灯。里面的一间屋子放置书架,怕潮湿的空气令书籍霉烂,沿墙角撒了一圈石灰粉,走进去一股呛鼻的碳酸钙的气味。外间是阅览室。十多平米的面积,摆了三排桌子,七八条板凳。有几条板凳掉了榫头,被管理员勉强凑上去,坐时须得分外小心,不能随便移动屁股,更不能将份量压在板凳一端,不然肯定是人仰马翻。杨云怀疑这些破桌子烂板凳都是各个班级淘汰下来,送进图书馆充数的。实在是,去图书馆的师生少之又少,生活中有太多激动人心的大事要做,人们没有闲暇和耐心顾及精神需要,偶尔光顾,是查阅有关的专业书籍,用于教学或是对付作业。
玉儿在这时候哈哈大笑:“罗泊,你跟他睡一间屋,要是得了狂犬病,第一个就扑上去咬他!谁让他胡说八道啊?”
管理员是个年老的女人,姓金,是旧社会留用人员,神情总是怯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她长得娇小,白皙,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漂亮过,如今却是眼窝深陷,嘴角瘪缩,一条腿还有风湿,走路带着蹒跚。杨云注意到,她站在借书台前整理那些翻乱的卡片时,每听到门响,有借书人进来,她会下意识地一哆嗦,眼神如惊慌的鸟儿飞过,待看清来人后,才复归安静。
“如果狗的身上带狂犬病毒,洗十遍手都没用。”最后进门的罗海插话。他说得慢条斯理,脸上也不带什么表情,所以一下子把小罗泊说得愣在了那里。
杨云常来,但是她们之间很少说话。慢慢地,金老师开始喜欢这个沉默的爱看书的女孩。喜欢的表现之一,就是允许杨云进到里屋藏书间,直接从书架上寻找她想看的书。
罗泊把两只手张开,举到罗想农面前:“闻闻!打过两遍肥皂。”
书架上的文学书只占据两格,在顶端部位,必须踮了脚尖,才能从昏暗的光线中看清书脊上烫金剥落的书名。可供挑选的书籍实在有限。《高老头》。《牛氓》。《约翰,克利斯朵夫》。《泰戈尔诗集》。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苏联小说。苏联小说的数量略多一点,占两格中的一格,作品相对通俗,情节激动人心,有那个时代催人奋进的力量。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一个集体农庄主席的日记》,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壮美,亢奋,昂扬和激情,吻合了建国初期年轻人心中所期望的东西。杨云开始为这些小说着迷。她一口气读了好多本。人的阅读口味其实是后天养成,当你习惯了一种类型,顺着这种类型的思路和笔法往前行走,心里就觉得满足,涌起淋漓酣畅的快感。
罗想农盯住罗泊的手:“摸过狗之后,你洗手了没有?”
杨云有时候想,也许生活真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如果仅仅坐在河岸,任凭潮起潮落,心里没有一点搏击河水的念头,是不是就像作家说的那样:有一天回首往事时,会感觉青春白白度过?
“明天她可以套个鞋套出门。”小罗泊从罗卫星身后挤进门框,一边热心地提议。
紧接着她又想,出生在这样糟糕的家庭,谁乐意理会你?你是一个被抛弃被敌视的人,你代表的是剥削阶级,专制对象,局里肯把你送来深造,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不老老实实在一边待着,还想如何?
罗卫星站在门口,为她解释:“鞋湿了,很难受的,她得去换换。”
她读着那些激情勃发的小说,时而兴奋,时而迷茫,内心里涌动着千万暗流,外表上依然矜持冷漠。
一早出门时,两个人大概都没有顾得上仔细梳洗。罗卫星的日渐稀落的长头发散乱地披在脑后,有几络挂在耳朵边,带着一种艺术家们没落之前的挣扎。他这样的发型,梳理整齐时气度非凡,不收拾的时候就显出委顿。苏苏的头发则是在脑后随便挽了一下,发梢像是撅出来的喜鹊尾巴,随着走路的节奏,忽闪忽闪。这就是年轻的优势:怎么随便都是好看。练功使得身体发热了,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浅灰色的羊绒套衫,下身是一条黑色弹力练功裤,白色练功鞋被露水打湿,又沾了泥土,半截鞋尖已经成了灰黑。即便如此,她走路时依旧挺胸抬肩,几乎是目不斜视地穿过堂屋,进东边的卧室。
有一天她开始注意到,在所有她借阅过的小说的底页上,那个放置借书卡的小纸袋子里,都留有一个人的名字:乔六月。
苏苏从竹林里练功回来。罗卫星跟在她后面进门,臂弯里抱着年轻妻子的黑色长款风衣。
如果是一个大庭广众中常见的名字,她可能不会在意。可是这个名字不一样,这个名字中有色彩,有场景,有芳香的阳光气味,有文学作品中才有的诗情和浪漫。这个名字给人太多的想像空间,它本身就是一篇小说,一幕戏剧,一长串关于夏日田野金黄色麦浪的梦幻。
“新来的吗?家在城里吗?”他把两只手张开,小幅度地挥舞,让汽油味尽快散去,顺便问她。
“这个借书的人,是男生女生?”她去借书台登记卡片时,指着那上面留存的名字。
到这时杨云才敢抬头看清楚他的脸。一张沧桑瘦削的中年人的面孔,肤色发暗,是那个年代的公家人普遍的营养不良。下巴在早晨一定是刮过的,只是到黄昏又长出胡茬,铁青,稍稍的有点阴郁。眉毛很浓,眉梢处长出一个有力的三角。眼睛大而鼓突,眼仁是黄褐色,在这张脸上是惟一显出温和的器官。左脸颊上有一处凹陷,绝不是酒窝,因为边缘疤疤癞癞。到后来杨云才知道,四年前他参加淮海战役时,被弹片崩出一处豁口,伤好之后,留下这个尴尬的疤痕。
金老师戴上玳瑁框的老花镜,仔细看了卡片上的签名。“哦,他不是学生,是老师,农学班,研究水稻育种的。”她爱惜地抚一抚卡片折起的角。
“下回就知道了,油墨不能用肥皂洗,得用汽油擦。”他接着皱起眉头,“没有人告诉你这瓶汽油放这儿干什么用的吗?”
育种学。就是说,研究农作物的种子如何下地,如何发芽,如何在阳光中伸展出两片嫩嫩的初叶。这是学兽医的杨云对于“育种”这门学问的理解。
前后不到一分钟的蹂躏,杨云手上的黑色油墨神奇褪去,手上的皮肤在短暂的发红后,渐渐还原成从前的细嫩白皙,只不过汽油味还得再过一阵才能散尽。
农校的一切遵循苏联模式,要大干快上,要多快好省,要速成社会主义建设人才。杨云这个班的学生,进校两个月后就开始学习给牲口做绝育手术。
他往杨云的手上倒汽油,同时也往自己手心里倒。然后他用自己的手轮番去搓揉杨云的手,先手心,再手背,最后是手指,一根一根搓过去,动作稳、准、狠。他把杨云的两只手搓到发红发疼之后,扯过水盆边上的一条毛巾,又是一顿猛擦。
先从猪身上下手。本地人管这个叫“劁猪”。猪是本地饲养最多的牲畜,凡有农家,无不养猪。小猪在成年之前必须做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术,之后长势才快,出肉才多。老师告诫学生说,这是一个兽医最基本的看家活儿,劁猪手艺好,农民才承认你有本事,牲口再生其它毛病,才肯请你诊视。
杨云乖乖地把两只黑手伸出来,摊开。抗拒是徒劳的,拖延时间也是徒劳的。有一些人,天生就应该是别人的主宰,他们在决定事件的走向之前,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情绪,征求别人的意见。
劁猪要分公猪和母猪,两者技术含量不一样,收费也差着很多。劁公猪相对容易,它们的睾丸长在尾巴下面,拿酒精擦擦,右手一刀划下去,左手跟着把两只沾有血丝的白色椭圆形球体挤出来,就算完事。伤口都不用缝,涂点碘酒紫汞什么的,一拍小猪屁股,它就嚎叫一声窜出去,该吃吃,该喝喝。
“手伸出。”他下令。
劁母猪难一点,要真正地动手术。在小母猪的腰部找到卵巢所在处,拿手术刀割出寸长的刀口,伸进食指,从里面抠出一截小肠似的玩意儿,割掉,再缝合伤口。刀口的长短有技巧,一开始怕找不着卵巢,刀口会割得很长,这就对日后愈合有伤害。还有人探进手指后却摸不着要寻找的东西,在伤口里抠啊抠的,小母猪疼得嗷嗷叫,令围观者很不屑,自己的信心也受打击。
那个人非但不走,反而蹲下身子,抓住玻璃瓶,砰地一声拔出橡皮塞。一股浓烈的气味随即从瓶口冲出,弥漫开来。杨云闻出来了,这是汽油。
农校自己办有养猪场,用作学生的实验基地,学劁猪用不着出校门。老师逮住一公一母两只小猪做了示范,接下来就是学生们轮番上阵。一个男生先动手。他满心以为自己能做好,结果下手狠了,也或许是对手术刀的锋利程度估计轻了,一刀下去,刀尖深深刺进小公猪的皮肉,猪仔腾地挣脱开,没命地惨叫,一路逃窜,一路鲜血滴答,惨状令大家心惊肉跳。倒霉的男生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手术刀扔出去一丈多远,一张脸白得没了人色。老师吆喝大家帮忙逮住小猪,按在地上止血缝伤口,才算没有造成死亡事故。排在花名册第二位的女生见此情景,大受刺激,还没有接近她的实验品,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刀子。只好换人,换上花名册上的第三位,杨云。杨云心里也害怕,可是她知道害怕没用,要学成兽医,这一关死活得过。还好,她那一刀划得还算准确。再往下,挤出两个白色球体时费了点周折,因为力度不好掌握,又不敢过分挤捏,滑来滑去耽误了一会儿。总的说来,手术能称做成功。
杨云一时间非常犹豫,因为她不知道瓶子里淡黄色的液体是什么,更不知道应该如何使用。她很怕在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如果他此刻走了,她就可以小心地把瓶子打开,谨慎地倒出一点试用。可是这个陌生人还站在面前……
“好,就像她这样,胆大心细。”老师点头称许。
瓶子里是淡黄色的液体。瓶子外面很脏,沾着重重叠叠的油墨指印。
当晚,劁猪手术没有过关的同学留在教室自习,各人拿着自制的仿真道具在手里捏来捏去,锻炼手感,比划着应该下刀的地方。杨云一身轻松散步到图书馆,还书借书。
“用这个擦。”他告诉杨云说。
她借了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她对这个不像书名的书名感到好奇,想看看作者到底在书中写了什么。
那人在她面前站了片刻,大概有十几秒钟吧。他没有命令她抬头,也没有要求她伸出那双糟糕的手,而是擦着她的身体走进资料室,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只医院里使用的盐水瓶,弯腰轻放在她面前。
填写借书卡时,屋门又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灰色的中山装,领口的两个扣子已经掉落,因而敞着,露出里面一件紫红色卫生衣。下面的裤口卷着边,沿着卷边有一圈结了壳的泥巴,这大概也是他的裤边卷起来就放不下去的原因。他的鞋子上也是泥迹斑驳,基本上分不出鞋底和鞋面的界限。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气味,杨云辨别了一下,应该是那种新鲜的泥土和青草,还有粮食,农用肥料,铁制用品混合杂陈的气味。
杨云听得出来,掌权者们才有这样的声音。她慌忙地把双手藏到背后,脑袋一直埋到膝盖中间,心跳得鼻尖冒汗。她怕被领导们认为是无能,不会做事,因而保不住这份工作。她知道,以自己的家庭背景,能够在县政府上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金老师对他颔首微笑。他们看上去很熟,相互间的气氛随意。
“怎么回事?手怎么成这样?”那人的声音透着几分威严,有点像责询,又有点像批评。
杨云把填妥的卡片交给金老师,又侧身让开借书台,好让新来的人办事。
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她低着头,眼睛里是一双男人的脚,穿着粗棉纱的袜子,黑色直贡呢的布鞋,鞋口的滚边已经磨花,脚趾处有一个很小的洞,露出鞋帮衬里的白布,若不是距离这么近,几乎还看不出来。
“啊,你选了这本。”金老师从老花镜的上方瞄一瞄她。“这本书说教性强,不容易读得下去。严格地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个文学理论家,不是小说家。”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杨云慌忙在袖子上擦去眼泪。她没有抬头。本来就不敢与人搭讪,此刻如此狼狈,就更不敢见人。
“真的啊。”杨云犹豫,“要不我换一本?理论书我读不懂。”
她哭了起来。倒也不是非哭不可,就是觉得眼泪能够缓解沮丧。
刚进门的男人插话:“既然借了,就读一读。这本书在沙皇时代的俄国,地位相当于鲁迅先生当年的《狂人日记》。”
走廊四下无人,一片寂静。落日的余晖照在泥砖地面上,照在水盆里飘着的一层厚厚油花上。油水的边缘是黑色,中间泛出蓝色、红色和金黄,如同万花筒里才能看到的奇观。杨云蹲着,扎撒着一双洗不干净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第一天就弄成这样,今后若是每天如此,她的这双手还会是手吗?
金老师仍旧是微微地笑,神色很欣赏:“乔老师,亏你想到这么比。”
那天下班时,杨云很自觉地走在所有的同事之后。一天当中,她刻了三页纸的钢板,油印了三十张纸的材料。她是头一回摆弄机关里的油印机,沾上了满手油墨,连手腕和袖口上也有。她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上班时带上一副袖套。她打一盆水,蹲在资料室门口,用两个手肘蹭着膝盖,掳上了袖管,然后抓着一块土制肥皂拼命地在手心手背上擦。肥皂的质量差,擦不出泡沫,反倒将油污的范围扩大,本来手上是油墨斑斑,现在干脆成了一双乌突突的黑手,而且油墨渗进了毛孔,顽固地附在皮肤上,越搓越糟。她感觉到刺痒,还感觉油墨往皮肤里渗透的那种恐惧。
乔老师?乔六月?杨云想,这个人就是在借书卡片上留下名字的乔六月?
细究起来,杨云不属于那种惊世绝俗的美人。她的脸型轮廓偏于平淡,眼睛细长,下巴圆润,嘴角有两个小小的坑,看起来总觉得她时刻在笑,然而不是,大部分时间她严肃,羞怯,略略有一点矜持。这种矜持让她身上弥漫着知识女性的优雅和美好。也就是这种矜持,令机关里的同事们怦然心跳。革命队伍里走出来的这些男人,见惯了部队女兵的野性,粗糙,毫无性别特征的身体和装扮,当刘海微卷、穿一件蓝底白花旗袍的杨云出现在农林局机关走廊上时,立刻成了飘浮在他们眼前的云朵,那么虚幻,却又是伸手可触。
怪不得他身上有泥土和青草的味。好闻的田野味。被阳光晒热的麦田的味。
其实杨云不知道,机关同事的目光在她身上连绵不绝,不是因为她可耻的家庭出身,是她年轻的身体和鲜艳的容貌。跟一个女人的容貌相比,出身问题实在算不得什么。
乔六月借的是一本专业书,孟德尔的《遗传学》。金老师事先已经给他找出来,就放在借书台下面。书是很厚的一大本,而且很新,侧边齐齐的,没有太多被翻过的手印。他低头填了借书卡,把卡片交给金老师,说:“这回要借久一点。”
也因此,第一天上班的杨云惴惴不安,感觉自己满身都粘着别人的眼睛。她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屁股也不敢从座位上移开,小便憋得下腹鼓胀,都不敢轻易跨出走廊去上厕所。
“你慢慢看。”金老师回答他。
没有了生活来源,两个娇生惯养的女人开始自食其力。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实在很强,杨云母亲凭着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在街头摆了个缝补摊,给人家换个领口袖边,长衣改短,短衣接长,生意还算不错。杨云自己初中毕业,五十年代初期算是高学历的知识女性了,如果不是因为兄长被政府镇压,完全可以找到一份堂而皇之的工作。可是她现在只能走进县政府最无足轻重的农林畜牧局,当资料员兼打字员。
他夹了书,转身出门。田野的气味随即消失,阅览室恢复了往常的沉闷。
抄家过后,人性化地给杨云和她母亲留下两间门房,母女俩几乎是两手空空搬进了四面透风的小屋。
杨云只愣了几秒钟,忽然小跑几步跟出门。
绵延一整条街的房产自然被政府没收了。抄家的人前后来过三趟,一趟是穿军装的,一趟是穿公安制服的,最后一趟是居民委员会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旧日邻居们。三拨人马分别带着枪、棍子、铁锹和钢钎,篦头发似的把杨云家的几十间房子篦了个密密实实,连藏在桌子缝里的蟑螂们都难逃劫运,爬出来惊慌四窜。
“乔老师,”她指指他手里的书,“你怎么看这个?听我们老师讲,孟德尔的遗传学说是资产阶级伪科学,它跟米丘林的生物学说是背道而驰的。”
哥哥的被镇压,给杨云和她母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此后几十年中都难以消弭。
她说得急切,而且明显传达出一种担忧。在农校,米丘林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楷模,所有师生仰望的榜样,每个人都必须把米丘林学说奉为神明,离经叛道是非常危险的事。
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杨云第一天到青阳县农林畜牧局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在那个工农干部无比吃香的年代,她的家庭出身令她羞耻。父亲患急性传染病死于抗战之前。母亲守着庞大的遗产把她和哥哥养大。如果事情仅限于此,那也罢了,解放后至多是没收财产,扫地出门。问题出在她的哥哥。那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哥儿,年少时缺了父亲的管教,十五岁开始抽大烟,泡妓院,拉帮结伙,霸占民女,打架生事,在青阳街上恶名远扬。青阳一解放,杨家少爷因为民愤过大被揭发出来,当即由军管会拘捕,戴上“地主恶少”的高帽子游了一圈街,拉到城外芦苇荡,一枪毙了命。
乔六月转身,惊讶地看她。图书馆门口的路灯恰好罩住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和鼻腔下方有小小的阴影,下巴显得瘦削,瘦而有力,像耕地的犁头。
个人的历史总是与时代应运而生,臣子或是庶民,无出其右。在建国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属于党的:肉体、精神、财产、荣誉……甚至漫长而不可知的未来。
“你叫什么?哪个班的?”他问得不动声色。
罗家园和杨云的婚姻,具有共和国建国初期的普遍意义。
“兽医班,杨云。”她说。
罗想农于是抬起头,很配合地冲着罗江笑了笑。
“回去吧,读完《怎么办》,告诉我你有什么看法。”他用下巴点了点杨云手里的书。
罗江耸耸肩:“你没有说实话。你一定认为我的猜测很可笑。”
“那我该到哪儿找你?”杨云认真了。
“或许吧。”罗想农喝了一口凉下来的豆浆,把牙缝里的芝麻冲下喉咙。
“学校试验田。白天我只要不上课,都会在那儿。”乔六月笑了笑,把刚借到的书举起来,对杨云扬一扬,走开。
“他们生前并不和谐,婚姻勉强,性格不合,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爷爷的最后时光,奶奶尽了她的责任,可见奶奶又原谅了他。如果奶奶不愿意去南京跟爷爷合葬,那恐怕不是恨,是爱,她爱故乡胜过一切。”
杨云这才想起,乔六月根本没有回应她的担忧。他避而不答,是觉得关于米丘林的学说之争不值一谈吗?
罗想农简短地回答他:“我不知道。”
农校的试验田是这一带乡村中伺弄得最好的庄稼地,一年四季,地里的稻穗沉得打脚,麦芒硬得扎人,玉米棒子比成年人的小臂还长,棉花能收到二百斤出头。据说去年菜地里长出一只南瓜,两个学生抬进食堂过称,五十斤的秤砣愣是没有压住,秤杆啪地翘上去,差点把其中一个学生的眼睛捅瞎。附近的农民没事就喜欢来看农校的试验田,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老鸦般地在田埂上蹲着,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看满眼的绿色,琢磨农校的人如何下种,如何施肥,如何掐花打枝。他们不服气地说:“娘的个头!我们给地里喂大粪,人家喂白面粉!”
“奶奶为什么这么做?”罗江追问。“她喜欢这里胜过南京?”
其实喂的是日本尿素。乡下人没有见识过,以为土地跟人一样,抽了白粉就长精神,发了疯地高产,把秤杆压得翘上天。
“这事没定。要等你麦子姑妈回来。”罗想农故意地轻描淡写。
杨云在一个紫红色的傍晚走到试验田。那一刻,夕阳正在沉沉西落,紫色和粉蓝色的暮霭在半个天空流转,金灿灿的斜晖穿过条状的云层漫射到大地,沿田边笔直延伸的那一排杨树成了小孩子创作的蜡笔画,五颜六色绚丽得不成章法。田野上倏忽掠过一只燕子,倏忽又掠过几只蝙蝠,连长着双层翅膀的大眼睛蜻蜓也赶过来凑热闹,一群一群低低地盘旋,好像遥曳在半空里的微型滑翔机。
罗江说:“只是我。罗海罗泊不关心这个。”他在罗想农对面坐下来,眼睛里多少有一点忧虑。
乔六月仍然穿着那套灰布中山装,裤脚管一直挽到小腿弯,在稻地的田埂上缓慢游走。他真是走得很慢:腰弯下来,脑袋侧勾,不错眼珠地盯着田里正在扬花灌浆的稻穗。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半尺长短的剪刀,中山装的两只大口袋里还鼓鼓囊囊塞着好些东西。他不断地在田埂上停住,有时候走下田埂挤进稻地,低身细看某一株穗子,将它握在手中,跟前后左右的稻穗比较,决定取舍。在这个过程中,他非常专注,又显得犹豫不决,左右看看,再退后看看,还眯起一只眼睛,木匠吊线一样地看。在稻田里数以万计的长势相同的稻穗中,他想要找出一株超凡脱俗的群体优胜者,不是容易的事情。
罗想农抬头看看他:“你们都知道了?”
杨云迎着夕照扬手召唤:“乔老师!”
罗江趁机问了他一件事:“听说奶奶不愿意跟爷爷合葬?”
乔六月抬头看见她,做个手势,要她稍等一等。他勾着身子在选中的稻穗上忙碌,动用了剪刀,好像是整穗什么的。他动作轻柔,从容不迫,一丝不苟,远远看去,凝神到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样。用完剪刀后,他随手放进裤兜,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纸袋,吹开,小心翼翼地套在修剪过的那株稻穗上,再掏一枚回形针别住袋口,最后掏出拴了细绳的小纸片,用铅笔头匆匆写几个字,挂上稻株。
罗想农听从劝告,把喝的享受暂时放一放,先对付烧饼和油条。
做完这一切,他直腰,把身子用劲往后仰了仰,用劲呼吸,再走回田埂。踏上田埂之后,他最后回望稻田里凭空兀立的纸袋,搓搓手,神情满意。
玉儿劝告他:“最好等凉一凉。喝太烫对食管不好。”
乔六月沿着田埂轻轻松松往大路边走过来时,杨云却一直心惊胆战地盯住他裤兜里鼓出来的那把剪刀。她担心刀尖会不留神刺伤他的哪儿。如果不小心在田埂上绊上一跤,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嗬,舒服!”他赞叹。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杨云自己笑起来,觉得这种担心实在莫名其妙。
他的两只手里还捏着烧饼,所以只能用手腕处夹住碗,嘴巴凑上去,吹口气,撮了嘴尖,少少地喝一口。豆浆真是新鲜,掺的水也少,香醇浓厚,从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口,热乎乎地流进胃底,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打开,发出欢乐的歌唱。
“我读完那本书了。”她把两手插进土布缝制的裤袋,脚尖原地转两个半圈,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活泼。
罗想农没有推辞。罗江和玉儿是小辈,过分客气反而不像是一家人。
“哪本书?哦,《怎么办》。你还真当是老师布置作业啊?”乔六月笑。
豆浆翻滚起来,雪白的泡沫沿锅边汹涌漫出,新鲜的豆腥味在屋里热腾腾散开。罗江赶快拧灭火头,泡沫很快沉灭。他首先给罗想农盛了一碗,滚烫地端到桌上。“你先喝,趁热。”他说。
“我啃了三个夜自修!”她夸张。
“练功呢。找了个好地方,后面竹林里。”罗江指的是苏苏。当演员的实在也辛苦,压腿,下腰,掰脚脖子,一天都不能荒。这种时候,罗卫星自然是要陪在一边的,不陪着就不是罗卫星了。
“有收获?”
“你爸爸呢?”罗想农望望东头卧室敞开的门。门里飘出来淡淡的香水味,还有热被窝、剃须水、皮鞋和旅行箱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世界上有没有洛普霍夫那样的人?如果大家真能分享面包,分享爱情,是不是理想中的共产主义?”她仰望乔六月,目光闪亮。
罗想农很感慨:罗卫星身边不是缺女人,是缺少长年持家的女主人,所以长子罗江练成了罗家的半个主妇:能干,顾家,好脾气。
乔六月轻笑一声:“我打赌你没有谈过恋爱。”
“你先吃烧饼,我热一热豆浆。”罗江把钢精锅坐到煤气灶的火头上,拿一个漏勺慢慢搅动。玉儿手脚勤快地帮他做事:拿碗筷,拿碟子盛白糖,拧开一个“扬州酱菜”的玻璃瓶。
杨云大胆回击:“我也打赌你。”
罗想农笑笑,奇怪这个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居然对乡村小食如此迷恋。血液里的思乡情结吧,他想。他拿起一只烧饼,掰开,小心不让脆皮掉落,然后把一根油条折起来塞进去。烧饼实在太酥,被油条一撑,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罗想农不得不用两只手捏紧,像捏着美国街头“巨无霸”的汉堡一样。
“我不会中招,幻想世界上有爱情乌托邦。我让你读这本书,不过是希望你了解俄国革命党人的初期理想。说实在话,如果革命从狂热开始,我们很难想像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就比如一个人总在发烧,体能会迅速消耗,本来可以活八十岁的寿命,四十岁或者三十岁就完了。”
“那不能比。”罗江说,“南京的豆浆寡淡,油条是僵的,烧饼不酥脆。”
“可我还是觉得洛普霍夫令人崇敬。他能够假装自杀去成全韦拉的爱情,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南京街头也有。”罗想农走过去,拿起一只烧饼,嗅一嗅烤炉里烘出的芝麻香。
乔六月谈的是“革命”,而杨云的思路始终是在“爱情”这两个字上打转。她已经二十一岁,爱情已经在身体中关得太久,只等着有一天喷薄释放。奇怪的是,在那个革命热情如山洪爆发的年代里,她爱上的乔六月,却出语惊人地把革命比喻成发烧。
“吃早饭!”罗江快活地招呼他的伯父。“烧饼夹油条,再就碗甜豆浆,爽啊!我在南京做梦都想着。”
午饭后,罗江和玉儿关在房间里吵了一架。他们讲话的声音很大,罗江一改平日的斯文,变得蛮不讲理,气势逼人,一句跟着一句,让玉儿几乎没有回应余地。玉儿只好哭,先是小声,后来就不管不顾了,有点女孩子耍赖的意思了。
罗江和玉儿双双进门,带进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芝麻香混合着油香。玉儿仍旧穿着那件鲜绿色的短款毛衣,衬得她的面孔红润娇艳。她手里拎了一只竹编提篮,篮子里一边排列着七八根黄灿灿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细的炸油条,另一边摞着同样数量的撒满白芝麻的“蟹壳黄”烧饼。罗江敞着黑皮夹克的拉链,两手端了一只钢精锅,里面是大半锅浓稠的豆浆。为防豆浆溢出,他小心地架着两个肩膀,走路也撇了脚,姿态有几分可笑。
罗卫星没有出面干涉,也不知道他在东头房间听见了没有。罗想农觉得弟弟这一家人的关系有点怪,他们像是搭伙生活的陌生人,彼此之间互不勾连,不过问对方的事,也不关心对方的情感状态。如此松散的结果,就是各自的生活能力超强,从老大罗江到小儿子罗泊,习惯了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做父亲的只需要操心他本人的爱情,不必为儿子们担忧。
母亲最终满意了他吗?母亲把他和罗卫星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心里承认了他的优秀吗?他不知道。起码从遗像中看不出来。
罗想农却生怕在这个院子里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搅扰了合家团聚的气氛。他很想走拢去听一耳朵,判断恋人间争吵的严重程度。转而想想,作为伯父的身份,他这样走过去,有点自作多情的意思,只好跟着罗卫星装聋作哑。
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对他的排斥,反过来成就了他对母亲的责任。他生活中的一切:读书,工作,婚姻……一切的努力,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一个满意的眼神。
片刻,门打开,两个年轻人都气冲冲地走出来。玉儿走在前面,背着一个红黑两色的双肩背的包,墨镜遮盖住有可能哭红的眼睛,脚步急促,几乎是夺门而出的样子。
他拿杨云无可奈何。母亲就是母亲,无法选择。
“你走了,就再不要来见我了!”罗江在她身后咬牙切齿。
罗想农真想对着父亲大笑出声。什么逻辑啊?心里爱着,而行动上排斥着?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
“不见就不见,稀罕啊?”玉儿头也不回。
父亲生前劝慰罗想农:“别恨你妈妈,其实她心里是爱你的。”
罗想农赶上前:“玉儿!”
外婆的话罗想农不能不信,小时候他是外婆带大的。
玉儿忿忿:“我已经跟罗江恩断情绝了。”说完小跑着奔出院门,上了大路。
小时候罗想农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杨云亲生的儿子?那时候他外婆还活着,外婆信誓旦旦告诉他,杨云生他这个头生儿子时,难产,折腾得死去活来。外婆说,到生罗卫星时,倒容易了,咕咚一下子,下个蛋一样。
罗想农惊愕地问罗江:“她去哪儿?”
什么都有可能。凡是罗想农做的事情,她总要反对,至少是不配合,这几乎就是惯例,罗想农早已经习以为常。这是奇怪的母子关系。
“她说要回南京,她那个经纪人找她接一单活儿。哼,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小子,有机会就要勾一勾她。”
如果杨云知道罗想农在她面前燃香拜祭,她会如何表示?嘲笑?不屑?装作视而不见?
“那么,你就这样把她放走了?”
杨云的目光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微微地眯缝着,嘴角的左边有一点点高,就使得左边脸颊的鼻纹略深一点,整张脸看上去不十分对称,并且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她的头发很短,梳向耳后,紧紧抿着,两边用很长的发夹别住,不允许有一丝丝乱发散落。这是她从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从前给动物们做那些或大或小的手术时,披散的头发会碍事,动作起来不爽。后来退休了,她的同龄人也早就开始烫发染发了,她仍然保持当年的发型:剪短,借助发夹驯服。
罗江耸耸肩,伸出三根手指:“最多三天,她就要回来。她跟那个人混不长。”
罗想农并不相信烧香拜祖的玩意儿,他宁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默,手里端一杯清茶,目光虚空,遥寄思念。可是在遗像前敬香是本地习俗,别人安排了,他跟着做一做,也并不觉得别扭。
罗想农目瞪口呆。他想,不是罗江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这世上的事情真是疯狂,关于爱情关于责任关于婚姻,能够如此混乱。
堂屋里供着杨云的遗像,像框前放四个果盘,一盘香蕉,一盘橙子,一盘苹果,一盘猕猴桃,色彩搭配和谐,这是摄影师罗江的杰作。果盘再前方,有个小小的香炉,黄铜的,昨晚已经被勤快的玉儿擦得铮光发亮。罗想农走过去,往香炉里插一枝笔芯粗细的香,拿打火机点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罗江很快把玉儿扔到脑后,嘴里哼起一段旋律轻快的舞曲,收拾出一个摄影包,出门寻找风景。
这简直是魔咒:生前自己的筹划,却成全了死后家人的奔丧。
坐在门槛上专心看小人书的罗泊忽然抬头,一本正经劝他的伯父:“你不能跟他们急,他们平常就这样!”
罗家两兄弟回来奔丧,房间是这么安排的:罗卫星和苏苏住正房东头的卧室,罗江和玉儿住西间卧室。原因不说也明白,他们有女眷,女士优先。罗江和玉儿没领结婚证,不过在大家心目中,年轻人未婚同居也算是正常的事。剩下两间厢房,罗想农住一间,罗海和罗泊住一间。被褥床铺什么的,杨云已经早早备下。她生前一直筹划着让全家在这个小院里聚一次,过一个大团圆的春节,至少也是“五一”或者“国庆节”,却是阴差阳错的总没能实现。
“是怎样?”
堂屋大得有点空荡,杨云活着的时候干脆劈出一角,做了厨房,刮风下雨就用不着穿过院落往厨房跑了,落个方便。年纪大的人,生活上信奉的是实用主义。
“就这样呗,今天好明天吵。不吵不闹不成夫妻,书上都这么说过。”
杨云的小院子,格局是三间正房加两间厢房,再加一间厨房,一间厕所。正房很大,九架梁的结构,房间铺木地板,客厅青砖漫地,四壁打了半人高的护墙板,再往上白灰到顶,显得高而敞亮。后墙有窗户,透过毛玻璃,隐约看见屋后摇曳的竹影。春夏暖和的天气,打开这些窗,绿荫婆娑,一窗好景。砌这屋的人当初怕光线不够,屋顶另外还留了天窗。有阳光的日子,大束的光线从屋顶倾泻,早晨射向西墙,傍晚又移到东壁,金龙腾挪似的,将整个堂屋弄得生动无比。
罗想农差点儿喷笑,他想这小东西处变不惊,将来倒是个做大事的材料。
之后,罗想农走出杂物间,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了手,走进三间正房中的堂屋。
下午袁小华又过来了,信守诺言,来给他们做大肉圆。她并且带来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绞肉机,用蓝白两色的塑料编织袋拎着。
“这我知道。我讨厌别人强迫我,我也不会强迫别人。”罗泊一脸严肃。
“你别动手!”她吩咐罗想农,“坐一边看着吧,省得碍手碍脚。”
叔侄联手,给小狗清洗伤口,重新包扎,又掰着嘴喂下两片消炎药。罗泊征求罗想农的意见:可不可以喂它一根火腿肠?罗想农说,可以,前提是它有胃口。如果它不想吃,最好别勉强。
她把绞肉机安置在案板上,返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大块的肉,放在水池里冲洗。肉冰凉,她的手指头冰得受不了,举起来在嘴边哈气。然后她要求罗想农拎两瓶开水过来,兑进水盆里,把猪肉泡进去。泡到表层化了冻,她开始清洗猪肉的肥瘦两个部位,重点对付猪皮,拿刀子嗤嗤地刮去油垢,还觑着眼睛看有没有遗留的猪毛。水盆里换过两回热水之后,猪肉里的残血漂尽,颜色开始发白,看上去新鲜洁净。
罗想农哈哈大笑。罗卫星的三个儿子当中,他最喜欢天真的罗泊。天真是人类最好的品德,从目光到心灵的透明,成年人无法模仿。
“你这孩子做事利索。”罗想农夸赞她。
罗泊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是。就比如我,我不想跟我爸爸学油画,可我能看懂,他朋友的那些画,用了功夫的和应付差事的,我一看就明白。”
“我是跟杨云奶奶学的。她做事,我喜欢在旁边看着。你知道吗,看一个利索的人做事,就跟看电影看戏一样,让人着迷,因为动作中有韵律,韵律就是美。”
“用不着她告诉,我当了她几十年的儿子,看都看懂了。”
“你常过来看她?”
罗泊盯住伯父的脸,眼睛乌溜溜地转动,寻思这个结论有没有科学道理。“奶奶告诉你的?”
袁小华笑起来:“我考师范的那半年,就住在你们家里复习。我自己家太乱,我爸的那帮狐群狗党成天聚在我家里打麻将,吵死了。”她朝罗想农住的那间厢房努努嘴:“我住你那间屋。那屋里有只老鼠,成精了,天天蹲在屋梁上看我写作业,我赶它走,它不怕人,赖着。它现在还出来吗?”
罗想农忍住笑,端详小狗的表面体征:“狗鼻子湿润,是表明它健康,身体机能正常。现在你可以放心,它肯定能活下来。”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罗想农坦白。
罗泊就伸手过去,小心摸了摸,回头向罗想农汇报:“湿的,还有点凉。它把脑袋扎进碗里喝水了?”
袁小华叹口气:“奶奶不在了,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你摸摸。”
她在案板上分解猪肉:先把猪皮割开,放在一边,再剔去猪骨,然后把肥肉和瘦肉分离,瘦肉切成小块,上绞肉机绞成肉糜,肥肉一刀一刀切成肉丁。
“为什么?”罗泊不理解。
“肥肉不能绞,一绞就会变成死肉,做出来的肉圆口感不嫩,跟街上卖的盒饭肉圆没有区别。”她的神情中充满对自己厨艺的自信。
“摸摸它的鼻子。”罗想农吩咐罗泊。
“你觉得……”罗想农试探着问她,“你杨云奶奶在这里生活得快乐吗?”
罗想农放下洗漱用具,找出昨天用剩下的消炎药、紫汞、纱布和消毒药棉,两只手抓着,跟随罗泊往院角的一个堆杂物的小棚子里走。天气其实够暖和了,可是罗泊还怕虚弱的小狗会冻着,很尽责地在箩筐周围布置了保暖用品,有一条草帘子,一条旧枕巾,两只杨云从前用过的棉护膝,还有一大团雪白的脱脂药棉,大概是从杨云的药箱里翻出来的。小东西看上去比昨天有好转,见到来人,努力把脑袋抬起来,哼哼了两声,算是打招呼。想必它已经决定认下他们两个做朋友。
袁小华停止摇动绞肉机,警惕地抬了眼睛:“什么意思啊?”
“还应该再换一回绷带。”罗泊建议。
“我是说……”罗想农考虑着措词,“你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有没有抱怨过什么,比如对我,或者罗卫星?再或者,她对我父亲……”
罗想农喝一口水,在口腔里转了转,连带着牙膏沫吐出来,再拿毛巾擦擦下巴,笑着在罗泊脑袋上胡噜一下。“说得对。”他说,“那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喂它点药?”
袁小华“嗤”地一声笑出来,透出一种不屑:“你们自己家的事,还找我探听。”
当伯父的罗想农觉得,小孩子从小知道务实是好事,可是因为务实而浑浑噩噩躺下来混过青春的话,那就成了不思进取,不值得肯定。他想他空下来要跟小罗泊认认真真谈一次话。指望罗卫星在他的几个儿子身上费心劳神,那是徒然,罗卫星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乱麻。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想农辩解。
罗泊读小学四年级,功课比大学生还紧张,奶奶的去世给了小家伙一个绝好的暂时休读的机会。罗泊自己的理想是当个汽车修理工,专修高级越野车,这样的话,他可以不必像他的可怜的同学们一样,课余之外跌跌爬爬地上各种奥数和外语培训班,为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熬白了少年头。
“你们这代人就是这样,虚伪,有问题憋在心里,在旁边绕着圈儿使劲。累不累啊?”她不高兴再说了,重新摇动那个墨绿色的把手。淡红色的肉糜成一个圆柱状地挤出来,一截一截地跌落到瓷盆中,依旧保持着破碎的圆柱形。
罗泊很委屈:“你既然把它交给我,就不应该不相信我。”
罗想农暗自苦笑。他本想从袁小华口中打听出母亲遗愿里的秘密,看来是不可能了。小姑娘不会清楚母亲为什么要求跟父亲分葬,母亲不可能告诉她这些。
罗想农正在刷牙,含着满嘴的泡沫,“哦”了一声:“你没有碰疼它那条腿吧?”
杨云从来就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早晨起床后,罗泊迫不及待地窜到他的伯父面前报告:“小狗还没死!它从箩筐里爬出来了,撒了一泡尿,可是没有办法爬回去,我帮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