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另一边的罗卫星用他新买来的紫砂茶具研究“铁观音”的冲泡法,听到这里,插嘴:“袁清白在你面前吹牛吧?生意人的话你也信?”
“小袁承包了农场。那地方现在很像模像样,有个规模很大的养猪场,还有个肉联厂,集镇也起来了,有医院,有学校,百货店和饭馆也齐全,现在那儿叫江岸镇。”杨云穿一身肃穆的深色衣服,在餐桌边端正地坐着,神色非常认真。
杨云拿起一块抹布,把他洒在桌上的茶水擦去,不紧不慢道:“我信。这种年头,生意人才是踏踏实实做事情的人。”
“妈,这不是好主意。从前的良种场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你没听袁清白说吗?还有,良种场的那些老熟人,怕也都不在了。”罗想农劝说她。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汽车跑一趟都要几个小时,谁照顾你?”罗想农忽然有点憋气,他觉得母亲的异想天开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罗想农的父亲罗家园去世后,母亲忽然提出,要把南京的这套房子卖了,回青阳老家,在江边良种场买个农家小院,终老于斯。
杨云抬眼看着他:“我需要谁照顾吗?算上乔麦子,我养大了你们三个,我把你们的父亲送了终,我还带大了罗江罗海,现在我无事一身轻,可不可以过上我喜欢的生活?”
罗想农没有接他的话茬。跟罗江这辈人在一起,他时常会觉得自己愚蠢迟钝,在同辈人当中的优秀和深刻被消解得一干二净。
罗想农和罗卫星面面相觑,都觉得理屈词穷。
罗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开个玩笑,让你轻松点。奶奶今年八十整,算是喜丧,你真的不必这么严肃。”
在家人面前,杨云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她不属于家中的弱势群体,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
罗想农不欣赏他的无厘头搞笑,正色道:“罗江,你可是奶奶最喜欢的孙子。”
那一年杨云差不多七十岁。父亲去世前的那几年,严重的“老年痴呆”,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吃喝拉撒都靠母亲照顾,把精干的杨云拖得明显苍老。她很瘦,一双手伸出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盘结交错,仿佛要冒出薄薄的皮肤层,在空气中做深呼吸。她的左边脸颊上有一片很大的老人斑,淡褐色,像粘在皮肤上的一小片落叶,每次罗想农见到她,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摘。她的腰背还算挺拔,走路的步速也快,但是头发灰白得厉害,肩膀上时时都能见到掉落的发丝,拈起来看看,发丝微微地蜷曲着,枯干,晦涩,显见得丧失了生命活力。
车开起来之后,罗江笑嘻嘻地说:“伯父,你今天整整一天都得赶路了。我奶奶真是个麻烦,她干吗要把自己的归宿之地选在青阳乡下?害得我们大家这么辛苦奔丧。”
七十岁的杨云,忽然决定离开南京到青阳乡下生活,到底为了什么?罗想农思来想去,得不到一个能够站住脚的答案。
玉儿也上了车,坐到罗江身边,并且费劲地回过身,伸长手臂,把后座上的散乱杂物胡掳到一边,好让罗想农坐得更舒适些。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倒是让罗想农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然而罗想农必须帮母亲张罗。把南京的房子卖出,带着钱到青阳县江岸镇,找当地的大款袁清白帮忙,盘下一座三间正屋两间厢房的农家小院,做必要的修葺,添置简单的家什,最后动用袁清白的运货卡车,把母亲的家搬了过去。
玉儿打开车后厢盖,从一堆零食包、空饮料瓶、缠绕在一起的各种充电器、鞋和化妆用品中扒拉出一个空间,安置罗想农的旅行箱。罗想农就势钻进了车后座。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香水味儿,还夹着口香糖的薄荷味儿。后座上散落着几本大同小异的时尚杂志,罗想农瞄了一眼,其中的一本,封面女郎酥胸半露,粉红色的宽檐帽遮着半边眼睛,好像是玉儿。不过也不一定,这些化妆过度的姑娘,你很难在镜头里把她们区分得清清楚楚。
这一切杂事,要指靠罗卫星是徒然的。罗卫星是母亲的宠儿。罗卫星同时也是艺术家。他脾气温和,神情谦恭,走路耸着肩膀,偶然被人叫住时,两眼茫然,笑容漂浮着,完全地不在状态。还有,他洗碗会打碎碗,用卫生间会压坏坐便器,装灯泡会把灯头掰断。除了画画,除了一次又一次地结婚和离婚,他几乎做不成什么。要求这样的一个人放下画笔去拾掇锅碗瓢勺,你得有十倍的耐心准备应付残局。
罗想农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对于一个还不懂得悲痛为何物的女孩子,让她搜肠刮肚寻找话语安慰别人,太难为了她。
这样,罗想农命中注定是为母亲活着的。无论他多么愤怒,多么反对,多么抱怨,一切的一切:从一扇窗到一盏灯,从一张旧藤椅到墙上的一帧“全家福”,万千细节都要他去经手,交给别人他还真不放心。
“前天晚上罗江还跟奶奶通了电话,奶奶说她想孙子了,让我们去她那儿过‘五一’。奶奶真是个好人,这事太突然了。可是伯父,她毕竟上了年纪……”
世上的长子们,是不是都有类似的窘迫?
罗想农不无尴尬地挣脱她,感觉从她脸上并没有看到“难过”。这是一个面部轮廓凸凹有致的平面模特,天气灰蒙蒙地不见阳光,可是她头顶上却酷酷地架着一副墨镜,鲜绿色羊绒短款毛衣配紧绷绷的白色牛仔裤,时尚,鲜嫩,活泼。
杨云在青阳良种场的旧址落户之后,袁清白特意把罗想农拉到昔日江堤上说话。袁清白挺着刚刚开始发福的肚子,对罗想农推心置腹:“大哥,我们乡下管杨姨这样的老人有个说法:老小孩。老了老了,成孩子了,任性,想折腾,你得担待她。话说回来,有小弟我在旁边,用车车现成,吃肉肉现成,洗个被子啦收拾个屋子啦,我让我老婆去帮她,我老婆没别的好,做家务一把手。反正你只管放心,像杨姨这样的身板,十年八年不会有大事。”
“伯父,这事太突然了,我们都很难过。”
罗想农拍拍袁清白的肩。三十年前从江水中救了这小子一条命,还真是救着了。
车门打开,罗江的女朋友玉儿同样热情地从车里跳出来,张开双臂,不容拒绝地拥抱了罗想农,并且把香喷喷的面颊凑上去,很洋派地贴了脸,左边一个,右边再来一个。
杨云搬下乡的那年春节,罗想农跟随长江水资源委员会的代表团出国考察,罗卫星带着初中生罗江和罗海回青阳老家陪伴母亲。大年三十,罗想农从国外把电话打到江岸镇的农家小院,给母亲拜年。
“我爸说,中午前后你肯定到。他让我开车过来等着。”小伙子笑模笑样,神色轻松,丝毫不像是家里要办丧事的模样。
“怎么样?家里冷不冷?”他问母亲。当时他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刚刚吃过酒店里的自助早餐回到房间,一会儿要出发拜访欧盟总部。房间里热得穿不住毛衣,他口干舌燥,只好打开窗户吹风。
罗想农拖着拉杆箱走过去。
母亲在电话里却是答非所问:“到处都在放鞭炮啊,可热闹啦!罗江放了一挂长鞭,你猜是多少头的?一万!哈哈,一万响,那孩子兴得棉袄都穿不住了。我也给罗海买了一挂,可是罗海不行,胆小,鞭炮一炸起来就躲老远。到底不是我们家的种。”
排队等出租车时,依稀听到有人喊他。抬头看,罗卫星的大儿子罗江穿着黑皮夹克,站在一辆深蓝色“标致307”的车门前,冲他挥舞一只颜色鲜艳的塑料袋。
他有点郁闷,没话找话地叮嘱母亲:“放鞭炮要注意安全。”
他心情沮丧地取了行李,恍恍惚惚地经过自动玻璃门出去。
母亲说:“这个不用你操心,罗卫星在呢。”
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乔麦子八岁那年收养了她,为此跟罗想农的父亲决绝,几十年中形同路人。母亲去世了,他给她打个电话报丧,不合适吗?怎么可以让罗卫星抢在前面?
放下电话,罗想农苦笑。也是啊,侄子放鞭炮,他操得着心吗?再想想,还觉得自己无趣:一家老小在老家炸着响鞭其乐融融,他隔着千里万里干吗提扫兴的事?
他和乔麦子之间,却不是隐藏,是收藏。他们收藏对方,像吞一粒珍珠一样吞进腹中,之后让那珍珠留在身体的最温暖之处,养着,想念着。
昂贵的越洋电话,倒把他自己弄得一整天心情不爽。
所有的人都在隐藏自己。有时候,因为藏得太深,自己把自己丢掉了,这时候就需要提醒自己:你在哪里?你是谁?
来年开春,他还是放心不下老母亲,趁“五一”假期,坐长途班车去青阳江岸镇。
乔麦子,他把她藏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个人,他会在静夜无眠时想着她、呼唤她的那个人,他想起她的时候会热泪盈眶、会觉得世界已经崩溃的那个人。
下了汽车,穿过既脏又乱却又热热闹闹的集镇往母亲家里走,一路都有人跟他招呼:“哎哟,是杨先生的大相公啊,回来啦?”
人就是这样,隐藏最深的那个念头,恰恰会以极端对应的方式表达出来。
此地乡民颇有古风,凡有知识者,不分男女,一律尊为“先生”。杨云从前是兽医,兽医也是医生,被称为“先生”理所当然。先生的儿子,当然就尊为“相公”。
罗想农痛恨自己在乔麦子的问题上总是畏缩和压抑。畏缩不仅仅是姿态,更是无可奈何的躲藏。他心里想要进攻,可是他表示出来的却是退让。
罗想农一路享受着做“相公”的尊贵,意识到母亲在这里的境遇不错,她跟三十前的乡邻们已经重新打成一片。
乔麦子那边,接到的噩耗是来自罗卫星,而不是她亲爱的大哥罗想农,她心里会怎么想?
母亲不在家。院门开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门外满头大汗地“跳房子”。女孩扎两条粗粗的羊角辫,辫梢上绑着两只塑料的花蝴蝶,每跳一格,蝴蝶就在她的耳朵边飞一下。她持续不停地跳,蝴蝶便快乐翻飞,如同活起来一样。走过去问她,才知道是袁清白的小女儿,来帮杨奶奶赶羊。老太太在屋后种了一园子蔬菜,暮春时节,菜秧嫩得滴水,邻居家的一头老山羊时时惦记着过来偷口,小女孩就负责用土坷垃把羊轰走。
这个罗卫星,凭什么自作主张?他已经打过了电话,还在装模作样征求哥哥的意见,这不是虚伪吗?罗卫星这家伙也学会了虚伪?
罗想农抬头看,眼面前果真有一片生机盎然的菜园子,园子里的蚕豆苗已经开出了紫色的花,丝瓜和黄瓜刚刚爬藤,小菜秧碧绿碧绿,苋菜红艳得像涂了胭脂。再往远处看,一头胡子长长、毛色肮脏的老山羊沿着河边踱步,不时地斜眼往这边看,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贪嘴的家伙。
罗想农不再说话,有点愤怒地把手机翻盖合上。
罗想农故意逗女孩:“费这个事啊!扎个栅栏不就行了?”
罗卫星在电话里马上松一口气。“哥,我已经打了电话。她说她马上订机票。”
小女孩仰了头,反驳他:“你说得容易!老羊才精呢,它会跳高,多高的栅栏都有法子跳过去。”
“要么你打给她?用座机打,讯号会比较好。”罗想农谦让一句。
罗想农哈哈大笑,觉得这女孩子非常可爱,乡村生活也非常可爱。
乔麦子在瑞士,瑞士的小城巴塞尔。南京和巴塞尔之间,六个小时的时差吧?
母亲回家时,一身装扮让罗想农目瞪口呆:脖子上扎了条蓝格子毛巾,身上穿着一件笨重的皮制围裙,同样质地的皮袖套一直拉到手肘,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高腰雨靴,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猪臊臭。她老远就冲罗想农喊:“让远点儿,别沾着我。”
“你来,还是我来?”
她在院子里扯下袖套,然后是围裙、毛巾,最后扒下臭味熏天的靴子。她禁止罗想农帮忙,自己把一根皮管接上院里的水龙头,打开,哗哗地用水冲洗地上的那套行头。靴子最脏,所以她先冲靴子,冲去一坨一坨黄黄黑黑的秽物。冲完了,再甩过水管冲围裙,冲皮袖套。看着飞溅的水花,她主动告诉罗想农:“在猪场里弄的。黑美人生头胎,难产,我去帮了帮忙。”她弯下腰,伸手把围裙翻一个面,再冲。“你说奇怪不奇怪?最后落地的那只,好像没有肛门。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种猪的遗传基因有毛病?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得跟小袁说,那头种猪不能再用了。可怜的小猪仔儿,肚子鼓得像个球,估摸着活不过今天。”
他倏然惊醒。“要通知。当然要。”
她抬头,不无期盼地盯住罗想农,希望从这个名牌大学的生物学教授脸上找出答案来。母子见面这半天,如果不是为了咨询关于生物变异的问题,她大概不会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三秒钟。
“哥!”罗卫星在他耳边呼叫。
罗想农不想就这个问题引出她更多兴趣,委婉提醒道:“妈,你都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
大厅里嘈杂的人群忽然没有了声音,也消退了色彩,变成小时候看过的无声电影,而且因为电影技术的关系,人们举手投足的动作极不连贯,有点摇摆不定,又像牵线木偶一样夸张和变形。他看到很多人的嘴巴在动,鱼一般地张合不停,可是因为无声,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焦虑和呼喊什么。慢慢地,地面滑动起来,从他脚下出发,潮水一般后退,仿佛地球上的板块飘移。他自己也在飘,滑离地面,升到空中,仿佛失重状态下的太空旅行者。
杨云立即变脸,手里的水管跟着一晃,水流“呼”地一声扫过来,差点儿扫到罗想农身上。“用不着你来多嘴。”她不高兴地瞥他一眼。
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罗想农站住了,举着电话的那只胳膊僵在空中,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态。
罗想农就不再言语。开场挺好的见面,因为他这一句话,气氛一下子破坏了,这使他心里万般懊恼。接下来的半天,母子俩的相处有点尴尬,彼此间隔着距离,却又要没话找话,挺累人的。
电话那头的罗卫星赶快憋出一句话:“乔麦子那儿,要不要通知?”
晚饭后,他借口出门找袁清白,避开更难熬的睡前时光。袁清白不在家,出门打麻将了,生意场上的应酬。他返回头,一个人摸着黑爬上江堤,幽灵般地散步,枯坐,看着微光粼粼的一江春水发愣,盼望着能见到小猪仔般黝黑的江豚从中水“哗”地跃起,带出一片晶莹的水帘,就像少年时代见过的那样。熬到十点钟,才起身回去。
“回家再说啊!”他举着电话,匆匆走向转盘,心里抱怨罗卫星优柔寡断的脾气怎么就改不了。
母亲已经睡了。热水瓶里有开水,脸盆里搁着崭新的毛巾,牙刷牙膏在脸盆边放得整整齐齐。罗想农轻手轻脚地收拾自己,忽然觉得非常可笑:他大老远地跑回来看望母亲,结果却发现母亲根本不需要他。
讲完这句话时,他往转盘上一瞥眼,正好看见自己的墨绿色拉杆箱被机器吐了出来,摇摇晃晃跌落到传送带。他刚想挂断电话走过去拿行李,听到罗卫星一声犹犹豫豫的“喂”。
袁清白做主,把中午的一顿“豆腐饭”放在他自己的餐馆里。
罗想农打断他:“见面再细说吧。”
人死了,送葬的亲友们要聚到一起吃一顿隆重的饭,这是江岸镇的规矩。母亲死在江岸镇袁清白的地盘上,袁清白有浓烈的主人意识,他得把罗家兄弟招呼好。
那边絮絮地:“我正在联系车子回青阳……罗江已经去接你了……还有……”
在江岸镇,袁清白的肉联厂是规模最大的企业,从生猪的育种,到饲养,到宰杀,加工,销售,物流,全部环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的企业是镇上的王国,全镇一多半的人在他的企业干活,剩下那些剃头的,修鞋的,擦澡的,卖烧饼油条的,卖联通和移动电话卡的,安装和捣鼓空调、风扇、电视机的,也都是直接或间接为他企业的员工服务。所以,要说袁清白是这镇上的“土皇帝”,一点都不夸张。
“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早早准备。”
但是袁清白的企业是庞杂陈芜的家族企业,带着旧式乡村的喜剧色彩,热热闹闹地干活,低头哈腰地进贡,死皮赖脸地推销,刨去成本,勉强赚个温饱。也所以,袁清白买“奔驰”只能买人家淘汰下来的二手货。
“太突然了!一点都没有准备……”
餐馆是一座建造潦草的平房,门脸不大,刚开张的时候也许精心装修过,架不住乡下的风吹日晒尘土飞扬,现在看上去已经颇觉破落。门口的两个红灯笼,颜色褪尽不说,左边的一个掉了穗儿,变成个粉红脸的秃瓢,右边的一个断了龙骨,就那么歪着身子,躬腰驮背,别扭得叫人生气。走进门,店堂很小,也就是三四桌席面而已,基本上就是袁大老板的私家厨房。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告诉罗卫星。
“我不是没钱装修。”袁清白挥着肥厚的手掌。“我是故意弄出这副土包子样。土菜就得配这样的土环境,显得地道。”
罗想农一声叹息,心想罗卫星今年五十出头了吧?好歹也是省内扬名的油画家了吧?怎么遇事还是这么一惊一乍充满夸张?“总算回来了”,好像他离开南京多么久,又有多么长的时间与家人不通音讯。实际上,他关闭手机也就是空中飞行的那一个多小时。
罗卫星的第四任妻子苏苏,基本上还是个新娘子,头一回跟着罗卫星回老家。这位省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是个标标准准的美女,面容精致而冷艳,姿态上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和颓废,进门之后就一直皱着眉头四下打量,从墙壁看到地面,再从地面看到桌面,摆明了对餐馆里的卫生状况信不大过。小一辈中,做影楼摄影师的罗江拉着玉儿的手,两个人倒都是笑嘻嘻的。热恋中的人对身外之物视而不见,所以餐馆的外观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沉默寡言的老二罗海从来都不合群,他在进门前,故意错开众人,停留在屋檐下的一束灰色芦苇花下面,偏了头,没完没了地看,好像很觉惊奇的样子。他这么做,就可以用背影把自己跟罗家其他人隔开,不用去参与他不感兴趣的谈话。
罗想农避开人群,走到一个空旷处打电话。电话接通,就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惊叫:“哥,你总算回来了!”
老三罗泊十岁,上小学四年级,正是贪玩的年纪,一边玩着游戏机,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过罗海身边时,发现后者在凝视芦苇花,好心提醒说:“你可不能碰,这花干透了,一碰花絮就飞出去了,沾到你头发上,摘都摘不掉。”
行李传送带已经开始缓慢地转圈,从出口处吐出大大小小的行李,它们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出来,沉重地跌落在转盘上,发出嗵嗵的声音。人们拥挤在转盘四周,手疾眼快地拣拾自己的东西。有人咣啷咣啷地推了行李车来,因为急迫,车轮子撞着了另一些人的脚踝,车主满头大汗地说着对不起。还有一些人取出行李后才忙着找行李车,巨大的行李箱因此孤另另地立在人群中,笨头笨脑又惶恐无助的模样。
罗海很客气地说:“谢谢。”随即就转身,跟在罗泊后面进门,贴墙找角落站着。
上帝知道,母亲活着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他算不上孝子,可是他习惯了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挑剔地望着他,有几分鄙薄,又有几分不屑,就那么望着。如果这双眼睛突然消失,往后他自己的目光又该往哪儿看?他应该去和谁对视?
这个长相柔弱的二十岁男孩,跟性格活跃的老大罗江和喜欢研究问题的老三罗泊不同,行事风格和做派都显得怪异。此刻他的眉眼中透着一股忧愁和沉郁之气,瘦小的身架上晃荡着一件中式的黑绸夹袄,夹袄一侧的下摆绣着一朵带诡秘之气的暗红色菊花。手腕上戴的是一挂玛瑙珠串,珠串太长,松松地绕了两道,仍然滑落在手背中间。额发细软,又长,也不知道是随意还是有意地披散下来,盖过了半边眉梢,眼神在发丝后就变得迷离,几乎可以说是妖魅。
该死的预感!他心里简直要诅咒自己。他一早请假,离开会议,赶回南京,就好像母亲去世是他的预谋,他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弄出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然后安静地等待着事件发生。
曾经有一段时间,是罗海十六岁前后,正经八百地开始发育的时候吧,罗想农怀疑这孩子的性取向会不会有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询问罗卫星:“罗海是不是同性恋?”
罗想农收了电话。
罗卫星马上乐了,说:“罗海在学校女生中受追捧的程度,你想都想不到。看过电视里海选‘酷男’的节目吗?”
“哎哎。”袁清白答应。“大哥放心,杨姨的事就等于是我妈的事。”
罗想农摇头。他很少把时间花在电视节目上,更不要说那些时尚节目。
罗想农沉着吩咐:“告诉她,没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麻烦你找几个人,把我母亲送回家去,我和罗卫星最迟今天夜里赶到。有关葬礼的事情,你先准备起来。”
罗卫星一摆手:“我简单跟你说吧,进入二十一世纪,这种中性风格的男孩子是最有杀伤力的。”
“医生吓坏了,那个值班的姑娘是个实习生,头回在她手上死人,吓到发傻,怕我们告她医疗事故。大哥……”
罗想农很迷茫。可是既然做父亲的罗卫星这么说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帮忙操心呢?
袁清白却是舌头打结,前言不搭后语。费劲半天,罗想农终于听出头绪:昨晚猪场里有一头“约克夏”产崽,八十岁的老母亲不听劝阻,执意要在旁边守侯。也是天意,那头徐娘半老的“约克夏”居然抽风一样,一口气产下十八只粉白细嫩的小肉团儿。母亲看得高兴,哈哈大笑,不意间呛着了什么,当时就剧烈咳嗽。送往镇上医院,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医生用了一点镇静剂,母亲很快沉沉睡去。谁料到下半夜,母亲忽然大口吐血,不及抢救,魂魄离去。
尽管如此,每次他看到眼神迷离的罗海时,忍不住地还是要想一想:中性风格的男孩子?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词?达尔文的“强者适存”的进化论,已经被证明不那么正确了吗?
搞理工科出身的人,凡事喜欢条理清晰,证据确实。
袁清白举着一瓶“五粮液”走过来:“大哥,难得相聚,喝两杯?”
“别慌,说清楚。”
罗想农摆手:“你知道的,喝酒我不行。”
“我杨姨走了,她老人家走了啊。”
袁清白转头询问罗卫星:“二哥?”
“刚下飞机。说!”他举着手机,一边在候机楼的自行扶梯间穿行,一边命令自己保持镇静。
罗卫星看一眼罗想农,跟着摇头:“算了,日子不对。”
“大哥,你在哪儿?”袁清白的声音惊慌失措。
袁清白把酒瓶交还给餐馆服务生:“那好,今天刚办完杨姨的事,我不勉强,改日我们再聚。不过呢,大哥二哥,有句话我还得卖弄一下子,我看报上说过,地球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三岁,照这样说起来,我杨姨在世上已经多赚了六七年,值啦!你们兄弟两个该庆贺。看看我吧,我妈妈五十出头就入了土,好日子一天没过到,她才是个没福气的人啊。”
结果是,下了飞机,手机刚刚打开,电话进来了,是老家青阳的号码。
袁清白说到这里,因为肥胖而摺皱重叠的眼眶里,居然有了一点湿润。
天明,他甚至来不及早餐,往会务组的门缝下塞了一张请假条,拖着行李直奔机场。还好,买到了十点钟的一班飞机。匆匆地托运行李,过安检,排在队伍最后进入轰鸣的机舱,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耽搁。一直到挤进狭小的经济舱座位,仔细扣好了安全带,他心里还在检讨:有没有必要把每个梦境都想得那么可怕?很重要的全国性会议,他居然就半途逃脱?
罗想农拍拍他的肩:“不说那些了,吃饭。”他把目光望向几个年轻人:“罗江罗海罗泊,你们都坐。”
罗想农惊醒之后,手捂住胸口,心怦怦发跳。整个后半夜里,他辗转反侧,再不能入睡。
围在桌边总共是一家七口人,加上体型庞大的袁清白,满满腾腾一桌子,拥挤,可是也显得有人气。如果母亲还活着,看着这副其乐融融的居家情景,她心里会怎么想?
三天之前,他正在武汉参加国家水产总局召开的一个会议,讨论长江流域水生物资源的保护问题,夜里被噩梦惊醒:母亲杨云在哭。他这一生中从未见母亲哭过,无论家中遭遇到何等变故。可是在那个梦里,母亲穿了一身碎花布衣服,梳着发髻,双手掩面,哭得悲苦,凄惶,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孤单无助的羸弱的女孩。
罗想农不能确定。老太太不是那种扒家过日子的人。
化险为夷。绝境突破。绝处逢生。罗想农的预感不止一次帮助他乾坤大转,逢凶化吉。回想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惊吓,他相信,宇宙中真的是存在着一部神奇的密码,它就在那儿,横亘在空中,在他的头顶,他接通天线,就能解读。
“菜不好,饭要吃饱。”袁清白习惯地说了一句当地人待客的话。
还有一次,他在南大生物系的实验室里解剖一条鱼,那是一条因环境污染而生长异常、脊背畸形隆起的幼年江豚,他已经剖开鱼腹,操刀的双手鲜血淋漓,胳膊上沾着白色、绿色、黄色的内脏秽物,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的两个研究生在旁边眼巴巴地期待结果,突然他的刀尖一抖,葫芦状的鱼胆“噗”一声破碎,稀薄的胆液喷溅而出,整条鱼身染上了怪异的墨绿。他立刻心跳异常,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粘糊糊的,仿佛他自己就是另外一条等待宰杀的鱼。摇摇晃晃地放下解剖刀,他强忍恶心,吩咐两个研究生接手工作,然后草草地洗手,飞快地骑车回家。他打开家门非常及时,妻子李娟刚刚用一把剪刀绞开手腕,血还在顺着她的指尖汩汩流淌。
都饿了,并且在袁清白的小餐馆里用不着拿腔拿调,所以大家盛饭搛菜比较放得开。只有苏苏不大动筷子。她面色发白,看上去疲惫,还有点稍稍的不耐烦。
那年他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他的父亲罗家园当时是下放在农场的走资派,人人避之不及的反党反革命的“五一六”分子。母亲杨云是兽医,臭老九,只会跟良种场的种猪们打交道,灵魂和身体都散发着猪屎臭。幸运之神居然越过无数人的头顶,降落到他的肩上,人们都觉得诧异。可是罗想农在望向江水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临,他果断地抓住机会,完成了生命中的一跃。
“家乡土菜,南京人怕是吃不惯吧?”袁清白小心翼翼地询问对面的美人。
从小到大,罗想农一直是一个感觉超群的人,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事物走向的人。他在人生的很多关口都有预感。比如二十岁那年,他挑着一担碎砖走在良种场的江堤上,被盛夏中午的太阳晒成一只红头赤脸的虾米,眼看着前面的道路蜿蜒曲折永无尽头时,忽然听见父亲在堤下江水边大喊救命,他猛一抬头,发现场党委书记袁大头的独生子袁清白正在慢慢地没入江水之中,他的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好像一道闪电在头顶撕开,金灿灿地铺出一条引领灵魂之路,他毫不犹豫扔下担子,冲下江堤,扑进急流,顶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罗卫星替苏苏回答:“她饭量小。跳舞的人嘛。”
在这个世界上,有大量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还有大量的事情,我们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自己知道,而其实并不知道。
“别的不敢说,到我的餐馆吃饭,食品卫生是有保证的。”袁清白用筷头“笃笃”地敲着碗边。“我有个私家猪场,专门养着自家吃的猪,不添加人工饲料,你们叫什么来着?生态猪?”
母亲在意过他吗?她看到了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了吗?
“有什么区别?”罗江问。
奇怪的心理。他一辈子都在意着母亲。他为她读大学,考研究生,做项目,发文章,为她照料弟弟,伺候父亲,承载痛苦,一直到牺牲爱情,把他最爱的姑娘乔麦子从身边推开。
“区别大了!”袁清白挤挤眼睛。“一个是人工催肥的,一个自然长大的,怎么比?”
母亲在世时,从来都是冷淡和鄙薄他的。老太太视他为仇人,冤家,孽障,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将他打入冰冷的地狱,让他委屈,悲愤,痛不欲生。可是母亲死了,抱紧她的骨灰的却是他。他不放心把她交给弟弟罗卫星。虽然在此刻,罗卫星和他的一大家子人就坐在另外一辆商务旅行车上,紧跟在奔驰车的屁股后头。
“原来你是个奸商。”小罗泊口无遮拦地冒了一句。有一滴油亮晶晶地挂在他的下巴上。
他欠起屁股,轮流活动两条发麻的腿,把母亲更紧地抱在怀里。
袁清白嗬嗬地笑:“都是这么做啊!现如今的世道,有多少东西是天生地养的?没见报上说嘛,姑娘的脸和屁股都是动刀子整出来的。”他忽然意识到听众中有美女,马上解释:“我不是指你们两位啊,你们是天生丽质。”
罗想农摇摇头。“开你的车。”他说。
玉儿已经笑得歪倒在罗江肩上。苏苏的表情依旧冷冷的,嘴角一牵,露出不屑。
袁清白劝说他的朋友:“你把那个盒子放下,路颠,总搁在腿上,会硌着你。”
罗卫星把身子往罗想农这边探过来,表情严肃地说:“哥,等会儿回家,我有话跟你说。”
袁清白意识到罗想农的沉默,伸手掰了一下后视镜,从镜子里看教授的脸色,又移动角度,看搁在教授腿上的雕花木盒。盒子里装着罗想农的母亲杨云的骨灰,刚从青阳县火葬场领出来,此刻应该是余温犹存。袁清白担心他的朋友悲哀过度,忽然想到,有一条受伤的狗躺在脚边需要关心,倒也是转移悲痛的途径。
房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无论简陋还是华美,只要有人住着,它就活在那儿,有呼吸,有体温,有声响,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力场,让人置身其中时,神闲气定。
袁清白唠唠叨叨。罗想农想不明白,一个如此琐碎的人,如何能建立起一个类似“乡村托拉斯”的肉类生产大企业,还似乎干得挺成功。他不想跟对方搭腔,把脸别过去,透过灰扑扑的窗玻璃,看远处树梢上的巨大的鸟窝。初春,田野里的树木刚开始抽条长叶,绿荫尚未能完全地遮蔽掉一切丑陋,那些半球形的陈旧毛糙的玩意儿,像贴在灰色天空中的一团团牛粪饼,有着超现实主义的荒诞和夸张。
可是一旦主人离去,房子就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变得空寂,颓丧,晦暗,冰冷。只消很少的日子,房子的屋角会结满蛛网,蛇虫在窗户间游走,雨水从檐下渗漏,墙角长出霉菌,白蚁啃光柱梁。
“我告诉你,这就是一条野狗。火葬场这一带,白天黑夜都能见到野狗窜。你把它弄回家,万一死在家里,多晦气。要是杨姨在呢,那是没问题,可是她老人家……”
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如同没有父母的孩子,它的伤心和落寞,无人理解。
一连越过几个浅坑后,路面重新平坦起来,袁清白开始加速,发动机轻快地轰鸣。
母亲的房子同样如此,才不过两三天时间,生气勃勃的农家小院忽然褪了颜色,显出破落的颓势。鸡圈里的母鸡两天没有下蛋,早晨罗泊过于勤快地用玉米粒喂它们,其中一只吃得太饱,居然撑死了,摸摸鸡嗉子,硬得像只铅球。院里的水龙头,因为用水的人太多,开关滑了丝,漏出来的水把院子一角弄成沼泽。菜园子里的空心菜和菠菜一夜之间叶面发白,像生了白化病,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罗江急急忙忙把那些菜铲回来,玉儿又把它们倒了出去,说是怕有病毒,吃了得病。
受伤的狗小声哼哼着。它弄不明白这两个人要想干什么,可是它无力挣扎,只能够惊恐万分地任凭他们处置。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缺少调度,匆忙和潦草。
胖子去打开车后盖,找了一块擦车毛巾之类的东西,铺到车里的地毯上,又费劲地弯腰,帮罗想农把那条狗抬进车里去。
罗想农进家门先安置那条狗,找出母亲药箱里的纱布棉花给它裹了腿,又找出止疼药和消炎药,让罗泊帮忙,掰开它的嘴,用小半碗水灌下去。其余的,他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做了。袁清白说得对,母亲是兽医,他不是。
袁清白叹口气。“好吧,如果你真想这么干的话。”
“你负责看着它,别让它走动。如果它死了,告诉我。”他吩咐罗泊。
“我母亲如果还在,她不会掉头走开。”罗想农回答。
“如果它要大小便呢?”罗泊认真地问。
“你救不了它。”袁清白已经猜到了罗想农要干什么。“杨姨是兽医,你不是。”
罗想农给了孩子一个大大的权利:“你处理。”
它一定疼痛难忍。但是它不想死。无论动物还是人类,活着总是生命的第一选择。
罗泊于是把游戏机扔到一边,蹲在安置小狗的箩筐前,很有耐心地守候着。
罗想农走过去,发现狗还活着,它侧卧,一条腿可怜地耷拉在身后,浑身颤抖,瘪进去的肚皮剧烈喘息,粉红的舌头像条破布片一样垂挂在嘴角,目光惊恐地盯住罗想农,生怕他赶过来是为了给它最后一击。
罗卫星在餐桌上说有事要跟大哥讲,可是当哥哥的却想不出来罗卫星要跟他说什么。母亲的遗体已经火化,等乔麦子从国外赶到,家人聚齐了祭奠一番,骨灰带回南京跟父亲合葬,事情就算是结束。母亲留下的房子,罗想农已经想好了交给罗卫星使用。罗卫星是画家,季节性地过来住住,画几笔乡村风景,应该是乐意的。如果母亲还有积蓄,统统交给罗卫星,他自己不可能拿走一分一厘。他孤身一个人过日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要母亲的遗产干什么?
“狗东西,算它命大,车子出门还没来得及加速。”袁清白的口气中隐藏着对他的宝贝汽车的赞赏。
真的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看到罗卫星关上房门,神色庄重地端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罗想农几乎要立刻起身,对罗卫星宣布放弃一切。
袁清白赶快停车,下车察看,发现一条毛色灰黄的狗被甩到了路边。
然而不是,罗卫星要说的事情跟房子无关,他出示了杨云的一纸匪夷所思的遗嘱。杨云在遗嘱中简单而郑重地写道:
十分钟之前,一切程序结束,气派庄严的奔驰车刚刚开出青阳县火葬场的门,前档板就碰上了这条狗。奔驰车的隔音效果好,车内的人没有听到撞击声,但是都感觉到了车身轻微的震动。
想农、卫星、麦子:我死后,骨灰不许带回南京,就地埋葬,墓穴已经买妥,袁清白知道地点。切切。
罗想农责备他:“你能下得去手?好歹也是一条命。”
罗想农读了一遍,一时间感觉到满头雾水。他又默读一遍。而后,他把纸头扔在桌上,愤怒地站起来,呵斥罗卫星:“你混蛋!”
这人聪明得很,不用回头就知道罗想农的心理动静。
罗卫星一副受冤枉的样子:“哥,遗嘱我是今天早上才打开的,之前我也不知道内容。”
“弄死它算了。”袁清白将车子减速,小心地越过一个砂石裸露的浅坑,一边头也不回地对罗想农建议。
罗想农想了想,再拣起那张写有寥寥数言的纸,摸,捏弄,还对着光线看。
蜷缩在他脚边的一条毛色肮脏的小狗,忽然发出几声哀鸣,声音细弱,悠长,像病中婴儿的哼叫。他俯身看狗,发现它的眼神黯淡,肚皮不停地吸气,凹凸起伏,那条被血污凝住的后腿痉挛抖颤,看上去十分痛苦。
的确是母亲的遗嘱,纸的题头上还有“江岸镇肉类联合加工厂”的标识,是从袁清白那儿拿来的不花钱的信笺。字体方正,笔划粗而有力,遣词用句简短明了,当了一辈子兽医的杨云惯有的风格。
罗想农心里忽然岔开了想:开一辆貌似富豪的奔驰车,穿上“BOSS”牌的西装,于人的本质会有什么大改变?社会学系有人研究过这个课题吗?
罗想农的心里如冰水漫过一般,悲凉和哆嗦。他没有想到母亲留了遗嘱,更没有想到母亲只把遗嘱交给了罗卫星。今夏暑假中他还回来看望过她,可是老太太居然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他嘲讽自己,又鼓吹自己,荤素搭配着,让对方听得舒舒服服。
罗卫星苦着脸,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罗想农。
袁清白认真回答:“我有用。去市里去省里谈生意,见朋友,都得靠它撑面子。”他艰难地挪动一下身躯,把坐姿调整得更舒服一些,接着说他的生意经:“大哥你不懂,我们这些人跟你不一样,你是名牌大学教授,面子里子都有,你就是穿件老布衫,也没有人认为你寒碜。可我们就不同啦,我们都是属驴粪蛋的,怎么也得弄个表面光啊!要不然的话,你说你一个乡下人,私营的肉联厂,乡镇上的小企业,人家凭什么搭理你,买你的东西?你有没有造假啊?你的肉罐头塞了什么肉?猫肉?狗肉?老鼠肉?质量检查就要查死你!不怪人家信不过,这年头,一不留神真要上大当。有几个我这样的守法公民噢。”
“哥,你别生气。”罗卫星说,“遗嘱前年就给我了,妈不准我说,也不准我打开看。妈交待的事情,我不能不听。”
“人家不要的,你要?”罗想农不以为然。
妈不准。妈交待的。妈这样,妈那样……这个妈跟前乖巧听话的宠儿,他有没有自己的脑子?他可不可以自己拿主意做成一件让别人刮目的事情?
“大哥,你猜我买这辆车花了多少钱?”袁清白没有回头,却竖起两根肉肠似的肥嘟嘟的指头,用力举过肩膀,示意给身后的罗想农。“二十万!简直是白拣。车子没一点毛病,是一个做房地产的老兄喜新厌旧淘汰出来的家底儿。”
罗想农愤怒的对象不只是罗卫星,还有同样隐瞒着这件事的袁清白,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他帮母亲购置了墓穴,竟然从来没有对他哪怕是暗示一声。
他跟袁清白说话,用不着客气,他知道对方不会跟他计较。三十年了,彼此之间不一般的关系。
母亲为什么这么做?父亲去世时,罗想农在南京青龙山公墓为父亲购置了双穴,左边穴位葬下了父亲,右边穴位是空着的,墓碑上的名字没有描红,生卒年月也没有填上。当时说好,待母亲百年后,夫妻合葬,永远相守。母亲当时的承诺,是虚应故事吗?
“跑这样的农村公路,这车不合适。”罗想农说。
她有什么理由耍弄他们?她怎么可以在死后逃避父亲和家庭?
体重将近一百公斤、脖子跟脑袋一般粗细、圆滚滚的身躯上紧裹了一件深灰色“BOSS”西装的袁清白不是普通司机,他是镇上最大的肉类联合加工厂的老板。他开的这辆车也不是普通的车,是漆黑锃亮的德国“奔驰”,只不过款式老旧了些,车型略显笨重,车内米黄色的皮饰也开始发硬,人坐上去,鼻子里嗅到从皮饰缝隙里钻出来的陈腐气息,依稀中时光正在倒流,会有一种迷迷糊糊的诧异。
优柔寡断的罗卫星探身向前:“哥?这件事?”
开车的袁清白生怕他的客人情绪不快,嘿嘿地笑着,头扭向后座,对罗想农解释道:“农村的路就这样,牛踩猪刨的,修多好都没用!”
罗想农沉着脸:“这是大事,要等乔麦子回来。”
已经许久不下雨了,公路在初春灰色的苍穹下显得肮脏和颓败,有几分破落的味道,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挣扎。劣质柏油只薄薄地铺了路中间的部分,两边的路肩很明显地裸露着灰土和砂石,被干燥的小风贴着地面卷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漩涡,追着他们的车轮奋力往前。那些有幸被柏油遮盖的路面,因为载重卡车和农用机械的一次次碾压,也已经龟裂,凹陷,或者不规则地鼓凸,为继续来往的车辆制造出无数麻烦。
罗卫星叹口气:“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