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想农把弟弟拉到一边,小声地:“谁?这个女孩?”
进了母亲家门,却发现家中多了一个人,一个红苹果一般鲜艳圆润的女孩。她穿着一条时下最新潮的牛仔裤,屁股包成蒜瓣形。上身是一件大红色紧身毛衣,丰满的胸脯被毛衣绷出极夸张的线条,叫人担心毛衣一不留神会爆裂,弄出惊心动魄的效果。
罗卫星哭丧着脸,万般无奈地叹气:“哥,说了你都不会信,公司里搞质检的小丫头,死活要跟我回家。”
乔麦子走了两个月,有一个星期天,罗想农说服李娟跟他去母亲家里串串门。他希望母亲能够开导开导李娟,让她多交朋友,多逛街,多享受大城市的现代生活。李娟总是下班就回家,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守着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罗想农每见她对着屏幕目光散乱的样子,心里就发憷。
女孩子腰上扎了杨云下厨用的旧围裙,又不伦不类地仿照电影里女演员的模样,在头顶上扎一条大花丝巾,把头发全部兜在丝巾里,说不上是洋气还是土气。她欢天喜地地在厨房和餐桌间忙碌,抹桌子,端菜,摆碗筷,熟络得像是早已经成了家里人。
罗卫星在女孩子面前,永远都是殷勤和绅士风度的。罗想农不无感慨地想,将来不知道是哪个女孩会取代乔麦子,享受他这样的贴心贴肺的照料。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罗想农无端地想起了远走武汉的乔麦子,心口有一阵丝丝拉拉的疼。他不高兴地责备罗卫星:“是女朋友就承认,躲躲闪闪干什么呀?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孩子能跟着你回家?”
罗卫星变戏法一样地,从肩上的挎包里拽出一包洗干净的水蜜桃,还有几个纸包的蛋糕,放在乔麦子的枕边。“船上的饭菜很糟糕。”他解释。
罗卫星急得像求饶:“哥你别不信,她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女孩根本就没读过什么书,填个质检单都写错字,我怎么会跟她结婚过一辈子啊?”
杨云拉住她的手不肯放:“丫头,你这一走,就放单了,往后要自己照应自己了。”
罗想农还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厚脸皮的姑娘,不打招呼就登上男孩家的门。
乔麦子一一地跟他们道别:“罗伯伯,杨云妈妈,大哥二哥,我走了,你们保重。”
杨云也认为这女孩不靠谱。她的观点很守旧很简单:好女孩不会主动往男人身上贴。她把罗想农拉到一边抱怨:“你说说卫星他脑子有没有病?乔麦子是走了,可世上还有大把的好姑娘啊,他怎么能够拣到篮子里都是菜?这个小五儿,她纯粹就是个胡同串子!”
乱哄哄的码头,乱哄哄的旅客和送别的人群。轮船是白色的,上下四层,乔麦子是四等舱,大房间里一排一排的统铺,男女混住,行李塞在床铺下。
罗想农才知道姑娘小名叫“小五儿”,她妈妈总共生了六个女孩,眼前这个排行老五,城南小巷子里长大,勉强读到初中毕业,招工进了工艺美术公司。女孩子文化水平不高,找男朋友的眼光倒是不俗,一眼相中了相貌堂堂脾气温和的罗卫星,胶皮糖一样地粘上了他。
乔麦子把行李交给两个哥哥拿着,自己空着手,沉默着,微笑着,一句话都不说。
实在说起来,小五儿也没有什么错,婚姻是自由的,恋爱也是自由的,罗卫星若是抵死不从,小五儿不可能拿刀子逼着他。
全家人难得一次聚集在一起,把乔麦子送上了开往武汉的长江客轮。罗卫星打头,扛行李,骆驼一样负重,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勤劳。杨云一路都在跟罗想农生气。她不知道乔麦子主动要去武汉的原因,因此而怪罗想农无能,枉当了大学老师,帮麦子在南京找份工作都办不到。罗家园的思维最奇怪,他关心的是武汉当地的天气。“怕是比南京还要热吧?小火炉跳到大火炉,麦子你这辈子就跟火炉耗上了!”
很久之后,小五儿签字放弃了幼子罗江的抚养权,跟一个日本男人去了北海道。罗卫星身边的女友开始走马灯一样地换。他成了一个生活在梦中的人。他的身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随波逐流,好脾气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一一地接纳过去,抚慰和安置她们,决不让任何一个人失望而去。他的灵魂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乔麦子的身影,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跟她结为伴侣。这是罗卫星个人的悲剧,性格的悲剧。
八月,南京最炎热的季节,大马路上的梧桐树晒得垂头丧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砖地开裂,草坪枯黄,人们站在纹丝不动的树影里苟延残喘,等待着从太平洋来的台风挟来暴雨,救苦救难。
罗想农心疼这个懦弱的弟弟,不愿意看到他这么作践自己。他郑重其事劝告他:“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的性能力是有定量的,你提前透支光了,以后会悔不当初。”
乔麦子被杨云收养长大,她无法开口对杨云说“不”,所以她只能离开。
罗卫星耸耸肩膀,破罐子破摔的口气:“没有了乔麦子,我的得到和失去没有任何区别,提前得到和提前失去也没有区别。”
罗卫星的身上确实挑不出什么错,可是杨云不知道爱情并非考试填空,并非一定要在所有的正确答案上打勾。最最熟悉的那个人,也许偏偏是灵魂距离最远的那个人。
罗想农感觉他的这句话里有太多苍凉。这个随波逐流对付日子的人,一生当中很少有这样深刻的思维。
一直到乔麦子离开南京后,罗想农才从父亲口中得知,是母亲先对乔麦子表了态,希望她在婚姻恋爱的问题上首先考虑罗卫星。罗卫星俊朗。罗卫星学油画,是艺术家。罗卫星性格好,对女孩子尤其好。罗卫星……
罗想农无言。他从此知道,罗卫星心里的伤疤其实不比他小。
他的喉咙里梗着一团结石,让他不能口若悬河地说服她,动员她。
避开婚姻和爱情不谈,二十世纪最后的十多年里,在工作和事业上,罗卫星也不算一个走运的人。
“麦子,”他眼巴巴地喊她,“麦子啊……”
谁都认为罗卫星是个有实力的画家。他的老师和同学这么讲,他的那些一起画画的狐群狗党们也是这样讲。就连对美术一窍不通的罗想农,时不时听罗卫星谈天论地,听他对古往今来各种画派各种技法的分析,再把一本本的大师画册和罗卫星的画作摊开来比照着看,也承认这家伙有想法有追求,绝对有别于市面上那些挂羊头卖狗肉、不知道凭什么就出了大名的混混儿。
她说完这句话,一转身,自己上楼了,把罗想农尴尬地抛弃在楼门口。
罗卫星的画风,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城市的喧嚣和骚动,有着一种特别的纯朴和稚拙。他下手喜欢用纯色,绿就是绿,黄就是黄。他的人物基本是平面的,大大的脑袋,笨笨的手脚,木偶一样的眼神,透着儿童画的稚气和可爱。他哪怕是画一棵树木,一束花卉,用的都是儿童画的笔法:从根到梢一笔不差,每一片树叶和每一串花朵都是脉络清楚,轮廓鲜明。他的想像力和画面变形的程度都有孩童的率真,是完完全全的不受规矩约束,只有不谙世事的儿童才能有那样的简单和大胆,尖锐和荒诞。
“谢谢。”乔麦子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热度。“我自己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
罗想农认为这是他老弟的本性所至,从小到大罗卫星这个人都活得像小孩,不势利,不算计,不挣扎。
“人生的关键几步,麦子,我不希望你走错。”罗想农是真心诚意的,更是扒心掏肺的。
有时候罗卫星自己也苦恼,在全社会一股脑儿围上去欣赏那种超验的扭曲的变态的阴郁的画风时,怎么就没有人愿意扭过头来观照一下这个世界的“其余”。他告诉罗想农,如果他愿意,他其实可以跟着潮流轻轻松松出名,比如把色彩弄得更暧昧一些,把笔触弄得更狂野一些,往当下的“主义”和“流派”上靠拢得更近一些。不管画家们的内心对这一切是否苟同,现实当中这就是出名的捷径,一个画家只有被归纳进某一个团体或者派别,评论家对他的作品才能够有话可说,这个人才能轻而易举地跟着潮流一荣俱荣。
乔麦子的眼睛不看他,看地,看地上匆忙行走的蚂蚁和一粒一粒的砂石。
罗想农绝对认同老弟的这番话。由此他也真心地赞赏罗卫星。如果把艺术上的成就比作十八层宝塔的话,罗卫星现在起码攀到了第十层到十二层。在这样的层次上,他能够洁身自好,遵从艺术本身的规律,安守内心的追求,实在是件难能可贵的事。
“怎么回事?”他表现得几乎有一点气急败坏:“怎么回事啊麦子?留校不好?做学问你不喜欢?”
罗想农给罗卫星打气说:“你需要等待。胜利就在坚持当中。”
罗想农拔腿就跑,头一回冲进女生宿舍楼,用辅导论文的名义把乔麦子拎出来。
而罗卫星的本职工作,跟他四年油画专业所学的理论和技能,完全地风马牛不相及。工艺美术公司实际上就是作坊,烧瓷器,做绣品,织云锦编地毯,再就是金箔画,麦草画,铁艺,漆器,玉石雕刻,林林总总,销到国外挣外汇的玩意儿。罗卫星被分派到烧瓷厂,往工匠们捣鼓出来的瓶瓶罐罐上画美人儿,画山水,也画梅兰松竹这些小情小趣的东西,千篇一律,聪明点的中学生都能学出来。上班的八个小时里,罗卫星东游西荡,百无聊赖,骨头里都能闲得出蛆虫。
辅导员回答:“不是,是她坚决要求去武汉。”
那段时间,也是中国社会禁锢了几十年的国有体制分崩离析、分化瓦解的轰轰烈烈的过程。国营单位和大锅饭不再香气袭人,个体户和集体企业似乎有更多的奋斗空间。罗卫星的同窗好友们下海的下海,出国的出国,开始了大家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的壮烈旅程。小五儿每天抱着孩子在他耳边叽叽歪歪,谁谁给他老婆买了金手镯了,谁谁家中的存款已经过万了。罗卫星在大环境和小环境的急剧变幻中饱受刺激,觉得不放手一搏很对不起自己。
罗想农心中一凛:“有人开后门顶下了她?”
眼睛一闭,一不做二不休,他到公司里提交了辞职报告,结清了当月工资,赤手空拳出了单位大门。
有一天,罗想农在系里碰到乔麦子的班级辅导员,他问起乔麦子的留校手续办到了哪一步?那人惊讶道:“你还不知道吗?名额换人了,乔麦子去武汉水生物研究所。”
往哪儿走呢?接下来干什么呢?完全地没有方向。罗卫星站在正午的南京街头,被阳光晃得眼睛发酸。行人如流,自行车如流,生活挟带着满街的枯叶尘土呼啸而去,他眼巴巴地注视着面前的五光十色,一只脚尖提起来,往左试探了一下,接着又往右试探了一下。似乎往哪儿走都无所谓,没有人督促他上班签到,也没有人等着他开出账单支票,他在人群里卑微渺小如一粒尘土。他那时候才想,辞职的决心是不是下得太快了,他并没有准备好应付另外一种生活,创业和打天下的生活。
而最最重要的,让罗想农的心中喜悦和温暖的,是他可以一辈子跟乔麦子在一起。他们之间无法成为爱人,却将要成为同事。他不可以拥抱她,爱抚她,却可以每天看到她,祝福她。这已经很好了。一想到能够常常跟乔麦子在系里相遇,教书,备课,做学问,罗想农就觉得未来很光明,生活很快意。
先他下海的同学给他递过去一个信息,距南京不到二百公里的无锡的外事车队要更换车辆,其中一辆老式的伏尔加轿车,作价一万元,问罗卫星要不要?
留校,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毋用置疑,乔麦子的学业是优秀的,她的沉稳,她的勤奋,她的细心和钻研精神,都预示了她能够在教书做科研的道路上走得很好。她留下来之后还能够考在职研究生,读硕士,读博士,甚至出国镀一身金。她日后也许能成为生物学界的居里夫人,成为顶尖的女科学家,地球文明的了不起的推动者。
一万元在那时候不是个小数目。可是伏尔加轿车更不多见,省里的领导和外国贵宾才能够坐得上。罗卫星当即应承道:要。要下来干什么?他没有想,反正是要了再说。
再有两个月,乔麦子这一届学生就要毕业了。分配方案陆陆续续到了系办公室,罗想农特意打听了一下,知道乔麦子已经内定留校。
罗卫星找罗想农借了两千块钱,又腆了脸皮从杨云手里弄来两千,凑足一万元,到无锡提货。临走前,他给罗想农打电话,求大哥无论如何要陪他去这一趟。“上阵父子兵哎!我砸锅卖铁做这一锤子买卖,哥你不能袖手旁观。”
一群一群的女孩子,脱去了臃肿冬装,换上素色的春秋衫,领口翻开,露出里面鲜红的或者鹅黄的手织毛衣,再系上一条镶着金丝银边的尼龙丝巾,刘海拿发卷卷出一道弯弯的波浪,刹那间就变得俏皮而可爱。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路上,笑声跟云雀的啁啾一样清亮,把校园里的空气都搅和得旋转起来,愉悦起来,角角落落浮动着一种新鲜可人的、春回大地万物萌动的气息。
罗想农心里很柔软地想,罗卫星毕竟是罗卫星,他在外面再怎么张牙舞爪虚张声势,骨子里还是懦弱的人,是家中的小弟,是母亲的宠儿,他得靠家里人替他提着这一口气。
开春,黯淡了一个冬天的校园里,这儿那儿一点一点地有色彩露头了。最早是茶花和春梅,暗红色,浅粉色,都开在僻静无人处,低调,安静,被巨大的雪松遮掩着,自得其乐地绽放芳华。而后,迎春花大张旗鼓、拉帮搭伙地喧闹起来,它们是要么不开,要开出来便是黄灿灿一大片,黄得明目,耀眼,高调,轰轰烈烈的,色不惊人誓不休的那种架势。再接下来,樱花粉白透明地飘浮在半空中,美得像呼吸,像梦幻。桃花和海棠花牵手而来,桃花如村姑那般的本份实在,红也是红得端正,海棠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枝头,花朵是丰腴肥厚的,性感诱人的。
兄弟俩说好了买同一班火车票去无锡。罗想农从学校附近的鼓楼出发,罗卫星从城南小巷子出发,结果罗想农准时到车站,罗卫星却没赶上点,被列车甩在了站台上,急得跺脚。罗想农稀里糊涂到了无锡,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儿,找谁接头。这一切事先都没有沟通,一环有错,环环脱节。罗想农不敢乱动,出了站台后就坐在冰凉的石头墩子上苦等下一班车。偏偏那时候车次少,车速还慢,三两个小时还见不到罗卫星的人影儿。天已经入冬,车站广场无遮无挡,野风吹出呜呜的啸叫声,罗想农饥寒交迫,伸着脖子看一拨又一拨出站的人,心里把罗卫星骂个贼死。
所有的都是他应该承受的。他娶回李娟的当初,只有功利而没有爱情,上帝因此在惩罚他。
罗卫星直到天黑才出现,一脸的惶然和歉疚,不住声地检讨自己看错了表,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站票,一路站到无锡的,腿都站得肿了一圈。他一边说,一边还把裤腿捞起来当众展示。罗想农本想说他几句,见这情景,倒又转过来好言安慰了他。
内心深处,他觉得原罪是在他身上,如果他依旧在青阳医院当医生,如果李娟在他的医院里平安生下那个男孩,一切一切还会是今天这样吗?
当天是提不到轿车了,兄弟俩找个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安顿下来。罗想农受了风寒,当晚开始发烧,额头热得烫手。深更半夜罗卫星架着大哥去医院,挂了两瓶水,才算缓过了劲儿。罗想农睡在床上想来想去,劝告罗卫星,出师不利,恐怕不是好兆头,那车还是不要了吧。罗卫星却来了犟脾气,嘲笑大哥迷信。“大学老师还信这个!”他那时候已经满脑子都是开上小轿车的春风得意状。
出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李娟的身体弱不禁风,她请了病假在家里,足不出户,也极少料理家务,连一天三顿饭都懒得去做。罗想农每天到教工食堂打饭回家,衣服被褥送到学校洗衣房去洗,十天半月拖一次地。很快的,无人打理的房间脏得不成模样,窗台上的灰尘攒到了铜钱那么厚,碗筷杯盘油腻滑手,水泥地板污渍斑结。罗想农意识到自己的日子狼狈不堪,可是他习惯了,适应了,不想对任何人做抱怨。
几番周折,破旧的“伏尔加”终于被罗卫星弄回南京。为了安置这部车,他不住城南小巷了,专门跑到卫岗租下一个农家小院落。
在那个时候,罗想农还是没有将她的举动跟“抑郁症”这个词联系起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杨云得知消息,去医院看过李娟之后,倒是问了罗想农一句话:“你有没有了解一下,她家族中有没有人得过精神病啊?”罗想农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回答:“不可能。”他当时的心里,对杨云的这句话是非常抵抗的,他反感母亲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有这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可是罗卫星并没有想好拿这车怎么挣钱。
李娟死活不开口。她就是不说。
当务之急的事情,是学会开车,再弄本驾照。罗卫星人还是聪明人,喊来朋友当教练,油门挂档刹车全部弄明白之后,手刹一放就让车子起动了,先绕着农民房兜几圈,再上乡间无人走的土公路,最后一鼓作气轰上了国道去。也就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吧,速战速决,他已经把一辆旧车玩得进退自如。几天后开进城,车停到南京大学的校门口,请门卫打电话把罗想农叫出来。罗想农一眼看见笑眯眯坐在驾驶室的罗卫星,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掉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罗想农狂暴地掀开她的被子,摇晃她的身体。他简直要疯了。他怎么都不能理解李娟这样的变态和极端。
“你你你这是无照驾驶啊!”
李娟背对着他,石头一样沉默。
罗卫星得意洋洋摇下车窗,递出一个咖啡色的硬本本。
他冲进病房,责问李娟:“为什么要这么做?”
“哪儿来的?”罗想农翻开崭新的驾照,看着罗卫星仪表堂堂的照片,心里疑惑。
罗想农惊呆了,“虎狼之药”?“流产”?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校医,很长时间回不过神来,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青阳车管所弄来的。小学同学帮了忙。”
有一天深夜,熟睡的罗想农被隔壁邻居大声喊醒,披衣冲进楼道厕所,看见李娟昏倒在洗手池边,脸上是汗,身上是血,汩汩流淌的鲜红鲜红的血。罗想农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哆嗦,半天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邻居们七手八脚帮忙,用躺椅把李娟抬到校医院去。诊断结果是流产,大出血。第二天学校医生严肃地找罗想农谈话,责问他说,一个学生物的研究生,对妻子的生命怎么可以如此漠视?如果他们不想要这个孩子,为什么不选择手术,却盲目无知地让妻子服用那些中医学上“虎狼之药”?
罗想农彻底无语。一个人攒足了劲儿要改变命运时,能量似乎就会从天而降,逢山开路逢水搭桥,悬崖和深渊都挡不住那种勇往直前。
开学,上课,重新回到连轴转的教学和科研的日常工作。罗想农是系里的新人,按照惯例,所有系里最琐碎最繁杂的活儿都归到他的手上,他从帮助老教授们借书查资料做起,一直要做到替他们换煤气包买火车票寄信排队看病。没有办法,老先生们实在都老了,从反右到文革一路折腾下来,他们已经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他们智慧的大脑和孱弱的身体和潦倒的生活境况早已不成了比例,罗想农这样的年轻教师再不出手相助,他们也许就会带着满肚子的学问沉寂等死了。
罗卫星终于揽到了活儿:开着他的“伏尔加”为全城各家影剧院跑片。
寒假结束,小俩口带着刚刚在李娟子宫里着床的一颗快乐的精子,带着李娟妈妈的嘱咐和大包小包的青阳土特产,坐长途汽车回南京。一路上人员拥挤,鸡鸭同行,寒风从破损的车窗里呼呼地长驱直入,李娟的鼻子被冻成一根红萝卜,两滴清鼻涕可笑地悬挂在鼻尖,摇摇欲坠。罗想农体贴地拿出手帕替她擦了,又把她的脑袋裹进自己怀里,搂着,生怕她冻出伤风感冒,影响了情绪,他们之间会过早地结束这个“蜜月”。
时间倒回去二十多年,录像机没有普及,英特网从未听说,电视连续剧少之又少,人们喜欢的消闲和娱乐方式还是看电影。电影院的生意非常红火,逢到香港的武打片上映,拷贝要在各家电影院之间鸡毛信一样地传递。罗卫星的汽车总是比自行车跑得快,他一出马,骑车的跑片员就没了生意。罗卫星狮子大开口地开价要钱:汽油费,车辆折旧费,人工费,甚至还有加急费,一晚上跑下来,收入很可观。他后来还跟好几家影剧院签下“包车跑片”的合同,收入就更加稳固。
最难得是她允许罗想农对她行使了做丈夫的权力。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没有成功——这是罗想农的问题,他因为久不复习,又大喜过望,未免就手忙脚乱,结果半途而废,把身上床上都弄得一团狼狈。后面两次,他找回了感觉,熟门熟路,游刃有余,虽然李娟的表现差强人意,毕竟这是个好的开始,罗想农对他们两个人的未来生活又有了信心。
但是财富的增长始终跟不上消费预期的增长。罗卫星辞职下海后,小五儿立马有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底气,似乎转眼间她家的收入就能够进入财富排行榜。她理直气壮地跟着辞了职,理由是上班路远,太累。她请了个农村小保姆在家带儿子,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打麻将。打麻将要带彩,彩头还不能小,小了不配她的身份。她的儿子要喝进口奶粉,要吃鱼肝油,蛋黄粉,蜂蜜和果珍。她要给她老娘零用钱,出手就是一百块,阔绰得叫她五个姐妹眼睛都发直。她顺便也给姐妹们买衣服,牛仔裤蝙蝠衫,随随便便扔,跟扔块毛巾手帕一样不在意。
春节期间,李娟的情况确实有明显好转,久已不见的笑意再次浮现在她的嘴角鼻翼,甚至她长胖了一些,皮肤有了水色,眼睛看人时也有了流转的光波。那一年街上流行一种软缎对襟的中式棉袄,罗想农带她去百货商店买了水绿色的软缎料子,买了价钱不小的丝棉,怂恿她去裁缝店里赶制一件。她果真就去了,做出来穿在身上,水葱一般鲜嫩的一个人。
罗卫星总是手头紧,借大哥的钱款一拖再拖还不上。他也想尽孝心,给杨云和罗家园买点什么,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但是他每到掏口袋时总是心里一凉,因为财政大权被小五儿掌控了,剩在兜里的零花钱仅限于角票和分币。
这一年的春节,罗想农带着李娟回了青阳。青阳有李娟的娘家人,有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同学,罗想农希望妻子置身在亲情爱意中间的时候,能够找回一些从前的快乐。
他得拼命挣钱啊。他要让财富像搭上火箭一样往前飞啊。
宇宙间的许多存在都是悲剧,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成为悲剧的主角,一天又一天地挣扎在纠葛之中。
跑片的工作基本在晚上,他于是动起了白天的脑筋。那时候城市里出租车寥寥无几,普通市民没有花钱坐出租的习惯,罗卫星就穿起西装扎上领带,一家一家地去外事宾馆揽活儿,求人家雇他的车做外宾生意。遗憾他的“伏尔加”外观残破,形象不佳,宾馆不予接纳。后来他三弄两弄,跟民航机场挂上了钩,被允许到机场拉客。机场离市区远,拉客的油水大,一时间罗卫星又踌蹰满志,觉得曙光在前。
李娟只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爱人。睡在身边的人和藏在心里的人,两者间的差别天高地远。如果把李娟换上乔麦子,罗想农会遗漏掉爱人眼睛里的淡漠,厌倦,和那种了无生趣的决绝吗?
老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罗卫星一心一意要挣钱过上幸福生活,命运偏要跟他开个玩笑。有一次他在通往机场的马路上试图超车时,被迎面而来的“东风”货卡撞个正着。七老八十的“伏尔加”顷刻间身首异处,罗卫星血人儿一样被抬进医院。
很多年之后,罗想农谴责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就在这里:他读过医学院,当过县级医院的住院医生,可是他居然没有意识到李娟患上了抑郁症。
罗想农在医院里第一眼看到他,以为这个老弟大概是活不成了。罗卫星的脑袋上缠满绷带,嘴上套着氧气面罩,眼睛肿得像两个马蜂窝。杨云抱住他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骂小五儿不是东西,死逼着男人挣钱,把人逼成这样。她又怪罗想农没尽到大哥的责任,知道罗卫星开车危险,不劝不拦,反倒推波助澜的,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罗想农早早地察觉到李娟的不正常,早早地带她看医生,用药,以后的情况是不是就有大不同呢?
罗想农心里很窝囊,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在杨云的眼睛里,他反正是怎么做都不好。
其实,对于这个小小的悲惨的群体,“活着”比“死去”要艰难一百倍。
最后还是罗卫星命大,断断续续昏迷十多天后,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出院之后活动活动腿脚,居然不瘸不拐没有后遗症。
那个时候,大多数的中国人都不清楚世界上还有一种疑难病症叫“抑郁症”,不了解这种病的起因、发展和最终结局。他们只觉得有那么一些人脾气古怪,不合群,喜欢“作”,寻死觅活地折腾。他们会情不自禁地瞧不起这些人,孤立这些人,用目光和言语将他们打入地狱,不让他们喘息翻身。
罗想农用自行车带上他,一路打听找到了废旧汽车的停放点。在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中,罗卫星一眼认出了自己那辆只剩一具车壳子的“伏尔加”。他趔趔趄趄奔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副难分难舍的劲儿,引得旁观者罗想农直欲掉泪。
三五次一来,罗想农绝望了,心甘情愿放弃了努力。夫妻夜夜同床而眠,却分别裹紧自己的被窝。他们成了最最熟悉的陌生人。不,比陌生人相处更加的尴尬,更加的窘迫和别扭。
到此为止,罗卫星的创业之路走到了尽头。一身债务,几声叹息,除此没有收获。这之后,咣啷地一声响,大幕闭合,灯光熄灭,生活重新回到原来的起点,他依然要靠画笔油彩挣出妻儿老小的不那么富足的生活。
李娟摇头,绷紧了身体,如同一张拉开就能伤人的弓箭。
那段时期,全世界尤其是东南亚的经济比较向好,高楼大厦别墅商铺雨后春笋一般地往上冒,带动了艺术品和装饰用品的巨大市场。罗卫星和他的几个朋友合伙,开始了为港商复制西方现代名画的幽秘生涯。
罗想农心疼地抱住她:“李娟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最早他们那帮人的胃口很杂,有一点饥不择食的意思,什么样的订单都肯接受,任何一个画家和画派的作品都愿意临摹。后来学得精了,开始了行业内的细致分工,有人专画莫奈凡高,有人负责攻克毕加索和雷诺阿,还有人苦学高更、德加、塞尚、夏加尔……而罗卫星,他坚定不移地迷恋着马蒂斯。他喜欢马大师作品中的自由、奔放和华丽,喜欢他的色彩平衡,也欣赏他的骨子里的纯粹和宁静。前面说过,罗卫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够做得漂漂亮亮。临摹到后来,他画出来的马蒂斯作品,完全能够以假乱真,连他的那些狐群狗党们都忍不住地击掌赞叹。
“求求你,别让我再害死我的孩子。”她恐惧得蜷缩成一团。
罗卫星的农家小院成了圈内同行的小型油画集散地,港商每个月去一次,开车到院门口,车屁股对住大门,在工人卖力地搬画上货时,港商皱着眉,跷着肥肥的小指头,一边在画面上点点戳戳,挑剔出这儿那儿的毛病,一边牙疼一样地掏出钱包,数出一沓沓的钞票。
“你懂不懂唯物主义?我已经说了不会。”
偶尔兄弟俩在母亲家中见面,罗想农批评罗卫星不应该浪费大好时光降格做一个挣钱工具,被港商绑架得没了人格。罗卫星不在乎地耸耸肩,嘻哈一笑:“哥,你不会真以为你老弟是个艺术天才吧?实话说,我现在能够靠画画奋斗出一份小康生活,已经非常满意了!凡高不了起吧?他在世时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穷得买颜料都要弟弟掏钱。毕加索牛不牛?他刚从西班牙到法国时,住在蒙马特高地的廉价租屋里,一幅画才卖二十个法郎。”
李娟坚持:“好事难全,坏事成双。”
杨云听见兄弟两人的争论,忙不迭地站出来帮罗卫星说话:“挣钱是经济基础,事业是上层建筑,基础打好了才能往上盖房子,这叫唯物辩证法,从前你们没学过?”
罗想农哭笑不得:“哪里可能?死胎的事情是偶然,不是必然。”
罗想农无话可说。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生活。彼此的境况,冷暖自知吧。
李娟喘着粗气,眼睛里是濒死一般的神情:“我会怀孕的,我会再生一个死胎。”
1985年,长江安徽铜陵段的渔民在江中捕鱼时,欣喜地抓住了一头被客轮巨浪冲上江滩的幼年白鳍豚。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闻讯赶去,发现白鳍豚的胸部有一大块皮肤已经溃烂,是被无知的渔民抓住它的尾巴硬拖上沙滩时磨擦而致的。遍顾全国,那时候只有武汉水生所人工饲养过白鳍豚,对治疗白鳍豚外伤有经验,罗想农他们立刻联系车辆,并且特制一个大型鱼箱,一路把白鳍豚护送过去寄养。
罗想农不无恼火地责问她:“你到底怕什么?我不是强奸犯,我是你丈夫!”
回来之后,罗想农给罗卫星打了个电话,说他看到了乔麦子。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夫妻之间的性生活。自从李娟到了南京,罗想农还没有一次跟她成功同房的经历。她恐惧,恐惧到极点时会忍不住大叫,罗想农怕隔壁老师听见了笑话,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叫,捂着捂着,什么声音都没了,低头再看,李娟已经面色煞白,昏厥过去了。罗想农要赶快起身,拿凉水泼她,掐她的人中,才能把她弄醒。
“她好吗?”罗卫星的嗓门中立刻添加了亢奋。
星期天,罗想农要带她上街逛逛,李娟懒懒地不乐意去。罗想农是个惜时如命的人,舍出半天时间逛街完全是尽义务,既然李娟不愿意动,他也就乐得丢下她,自己去泡图书馆了。
罗想农犹豫一下。“不是太好。生过一场病毒性感冒,可能当地医疗条件不行,转成了心肌炎,去汉口住了几天医院,现在还有点心律不齐。”
罗想农转头看她:“不会呀,我说话不也一样有口音吗?从来也没有学生笑话过我。南京跟青阳不一样,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你千万不要自卑。”
罗卫星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带她回南京?”
李娟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罗想农:“你说,我的青阳口音是不是挺可笑?”
罗想农在电话中苦笑:“你以为她肯听我的话?”
罗想农也跟着说:“没事。你可能是新来乍到,不怎么适应,同事之间处熟了就好了。”
罗想农万没想到,他的这个老弟放下电话居然立刻进城,冲进新街口百货公司,买了奶粉,买了维生素和西洋参,买了当时很昂贵的羽绒服和羽绒被,还买了手套、围巾、棉皮靴和羊毛裤,拿一只大纸箱盛着,出门雇辆三轮车,直接拖去下关轮船码头。
“没事。”李娟用两个字关闭了一扇门。
他去了武汉,看望了乔麦子,送上他的杂七杂八一纸箱东西。他和乔麦子之间谈了些什么,他是否有过劝说,有过恳求,乔麦子又是什么态度,如何回答,他回来后一句都没有对罗想农说,闭口不谈,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
“你怎么样?是不是上班太累?”罗想农一只眼睛扫瞄摊开在饭桌上的生物学的最新杂志,一只眼睛溜了一下身边的妻子。
但是贸然出行带来的后果异常严重,严重的程度如同在罗家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小五儿跟罗卫星大闹一场,毅然决然地提出离婚,而且是净身出户——放弃儿子和财产。
那个时代的感情生活,远远谈不上丰富和浪漫。夫妻两个晨起各自上班,日落回家做饭,饭吃完了罗想农还要备课,还要翻书写文章,半夜三更耗在实验室里也是常有的事。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关心妻子的精神世界。是的他也发现了李娟跟从前有些不一样,她沉默寡言,又面黄肌瘦,回到家中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勤勉地伺候丈夫,做饭,洗衣,打扫,可是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向日葵那般的明媚和笑靥,她走过罗想农的身边时,也再也没有那样一阵风的清爽和轻捷。
小五儿跟罗卫星结婚才不过两年。他们的儿子罗江刚满一岁。都知道婚姻有“七年之痒”一说,但是两年跟七年——哪儿跟哪儿啊?
跟父亲的预言丝毫不差,李娟一到,学校就给罗想农分配了一间宿舍。而同时留校的未婚的研究生,继续过集体生活,三两个人挤一间屋,女朋友来了大家协商着腾地方。罗想农搬进布置一新的教师公寓时,环顾洁净的床铺和铮亮的锅碗瓢勺,想到自己一生的研究事业就要从这里起步,不能不佩服父亲的远卓高见。
令罗想农大为吃惊的是,老弟罗卫星一改平常的拖拉粘乎,几乎在第一时间里答应了小五儿的蛮横要求。母亲杨云也不含糊,压根儿没做什么考虑,跟罗家园和罗想农都没有打商量,拍板同意罗卫星离婚。
老先生的心里一定是想,有家才能有业,家庭安顿,罗想农就能发愤工作,把系里的水生物学教研室张罗起来,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开疆辟土。
罗想农听说这事后张口结舌,简直觉得这就是杨云和罗卫星串通好了的一个阴谋,他们利用一次不十分必要的武汉之行,挑起小五儿的猜疑和愤怒,最终达到了摆脱她的目的。他私下里对李娟评论说:“这也太轻率了,别的不说,他们也该为小孩子考虑考虑。”
生物系老主任对刚刚留校的罗想农同样是呵护备至,老先生几乎是把一辈子的科研心血一辈子的希望都卸到这个爱徒身上了,他亲自出马,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在充分运用了国家当时的知识分子政策之后,把初中毕业的李娟从青阳调到南京,弄进一家中专学校,当图书管理员。
李娟蜷缩在椅子上看电视,对身边发生的这一切不闻不问。罗想农其实很想让李娟出面把小侄子罗江要过来抚养,他们这个死水微澜的小家庭需要听到孩子的哭声笑声。可是李娟不接口,不表态,他就无法让程序往下进行。
世界上的爱和不爱,如此的沉重,又如此的山高水长。
罗江最终被杨云接回到家里。她退休了,一个人在家单过,有个小孙子在身边打打岔,生活中多少能增添些趣味。
罗想农就知道了,父亲还没有老呢,脑袋瓜儿依然精明得很呢,父亲就像一只机警的老豹子,提前蹲伏在他的每一道人生关口上,耳朵高耸,目光炯炯,随时准备着跳将出来,替他清除路障,保驾护航。
小五儿离婚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她东渡日本,嫁给了一个北海道渔民。是她的一个做宾馆服务员的姐姐先嫁到日本去,落稳脚跟后,猴子捞月亮般的把她的几个姐妹一个牵一个的弄走了。
罗家园敦促身边的儿子:“赶紧把李娟弄到南京来吧,来了才有房子给你。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房子是要紧事。”
杨云那时候才恍然大悟,说:“难怪她不要钞票也不要儿子,原来早存了心思,要奔高枝儿去呢。”又不服气道:“谁知道那日本人是歪瓜还是裂枣?他能有我们家罗卫星年轻帅气?他的前程跟我儿子能有一比?”
一九八二年,罗家的兄弟俩同时从学校毕业。罗想农拿到硕士学位,留校任教。罗卫星被分配到了省工艺美术公司,负责给外销瓷器设计图案。
不管怎么说,从罗想农的角度看,弟弟跟小五儿离婚是好事,对于不相爱的双方都是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