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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热尔马诺 德 梅洛中士的第五封信

“这群人的土地早就被偷走了。”

“你的长官让你找叛军。那些保卫土地、不让别人盗走的人能是叛军吗?你有问过自己,我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那个目的吗,偷走他们的土地?”

神父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话。因为他一边眺望高处,一边挖苦我说:

我承认,阁下,我从未感觉如此懊悔。神父滔滔不绝:

“你现在大可向你亲爱的中尉告密,说这个教堂私藏枪械。”

“你泄露了这个教堂的秘密,辜负了一心为你着想的人。你甚至建议葡萄牙人应该监视我的比布莉安娜。你应该感到羞愧,居然想用那个女人还给你的手捅她一刀?”

我没想到的是,他把枪抛向我的手臂。

他用食指抵着扳机,笨拙地转动枪支,说起我与您的通信。

“留着它。”神父建议说,“你最好还是带上枪走,这里的人个个都想杀了你。如果他们留你一命,也是想利用你杀死你的同胞。”

“您不能读我的信!”我鼓起勇气反抗。

我站起身来,上路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哪里都不想去。我跪倒在地,在红沙上痛哭,好像平生从未哭过。

我刚从被揭穿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神父就从黑袍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于金属十字架的东西。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一把手枪。我举起双臂,这时神父望向天空说:“上帝给了我这把枪。连造物主都明白,单凭言语在这片罪恶横行的土地上远远不够。”

神父的话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在莫桑比克传教期间目睹了诸般恶行,乃至于需要一门全新的语言去形容它们。他见过鲜血淌过欧洲人的剑,也见过从部落之间相互残杀的长矛上抹除的鲜血。

“我读了散落在你房里的信。”神父解释说。接着,他叉起手,揣进袖子里,问:“你就没什么要坦白的?”

“我们的制服没用。”神父悲哀地总结说,“让我们把祭袍和军装丢出去。”他劝说道。

我会为爱情抗命,无论这爱是否真心:我会违背阁下的意愿,去往瑞士人的医院。这就是我要做的。我已经因为提前思念这些人而感到心伤,他们成了我从未有过的家人。当我和神父鲁道夫说起这种思念时,他嗤之以鼻。他说他已经不相信爱情、思念,抑或是没有利害关系的托付。他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认识我之后。我感到冒犯,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又让我坐下,想和我分享一段回忆。他记得很久以前,当他还主持弥撒的时候,一个途经萨那贝尼尼的葡萄牙军人想要忏悔。但男人闭口不言,眼神躲闪,只说“不知道”。他摇着头,好像在摆脱一个糟糕的念头。之后他站起来,往大门走去,避免和萨那贝尼尼的神父有任何眼神交流。他站在门口耷拉着脸低喃:“我不记得我杀过多少人了,数不清了。”神父和忏悔者都垂着头,一动不动,无法相互对视或交谈。在我们数不清杀死多少条人命后,罪孽没了,上帝也没了。军人还试图画一个十字,但画到半途停了下来,像是放弃。他转过拐角后,就传来一声枪响。这是鲁道夫第一次看向年轻军人的眼睛。自此之后,神父再也没有勇气接受任何人的忏悔了。

一个古老的怀疑扼住了我的胸口。我没有斟酌用词,直接问她对我的爱是否胜过逃离的渴望。她笑了,躲躲闪闪地回答道:“这两个愿望是一回事。”她微笑着离开,在我心中留下种种怀疑,我跟您说过我的疑虑:伊玛尼是在利用我逃离这片土地吗?她为我付出的一切和让我幻想的美梦都是谎言吗?我能猜到您的答案,但情愿您保密。我将坚守我的信任和爱情。我从比安卡那里学会一件事:爱如烈火,火一旺必将灼焦散场。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也许在神父灵魂里的某处角落,它仍在发生。就这样,他用手一拍膝盖,结束了讲述:

我和伊玛尼提过您的承诺,您在晋升后会安排我返回葡萄牙。她想知道我如何答复。我如实回答,说刚开始答应,后来又拒绝。伊玛尼最初的回应让人始料未及。她的嘴唇摩挲我的耳垂,轻声问:“你不想回家吗?”我回答说我没有家,也就回不了家。我还说如果我的爱足够强大,我会设法带她一起走。

“幸好上帝用其他馈赠补偿我们。”神父说,“看看比布莉安娜的身体,你有仔细欣赏过比布莉安娜吗?”

也许正因如此,现在我碰上一件新奇的怪事:当我对着纸张坐下,我发现自己在动笔之前会先在胸前画个十字,好像写作成了教堂,庇护我远离内心的魔鬼。然而阁下无须为回信发愁。写作是一个不及物动词,是我祷告的方式。祷告的人都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

我谨慎地避而不答。神父向我发出邀请:“朋友,来和我一起踏上一段想象的旅程。”首先,我应该想象一个村庄遭遇了袭击。在想象的画面里,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试图逃离进攻者嗜血的暴怒。在绝望的巅峰,女人最后的退路只剩一个燃烧的茅房。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支点燃的火炬,逃过一劫。

我在神父口中的无地之地已经滞留了两个多月。比安卡说她再也忍受不了,一有机会就走。我也感到厌倦、疲惫。但我不愿离开萨那贝尼尼。伊玛尼甜蜜的陪伴把我拴在这里。我不能说我彻底放弃了回到葡萄牙的梦想——阁下曾慷慨地向我许诺此事。我左右为难。这些信就像一座桥,连接着我难以两全的心愿。

神父显然说的是比布莉安娜。她破旧的衣物底下是灼伤的身体,她的皮肤大面积死亡,如同蜥蜴的鳞片。这是他选用的措辞。他一边说,一边摩挲手指,好像言辞灼伤了他的双手。

尊敬的艾雷斯·德·奥内拉斯中尉先生:

最后,神父站起身来,一股腐朽的味道透过他的衣袍弥漫开来。他注意到我扭曲的表情,解释说没有水可以濯洗那种污浊。因为他溃烂的是里面:那是无法相合的两半。在印度,他生来就学会辨认不可触碰的种姓。他灵魂所携带的不洁如今成了一种传染病,连他自身也变得不可触碰。

萨那贝尼尼,1895年10月2日

他们说我们被敌人包围。但我们最大的威胁不是他人的存在,而是自身的缺失。这是最让神父痛苦的事:我们统治的无效。他曾踏遍非洲广袤腹地的每个角落,却只看到无垠的虚无。这片荒野实际的统治者是贡古尼亚内的大臣。此外,只有卡菲尔人的官员在征税,也是他们在接待外国使团。而葡萄牙的官员,像是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向卡菲尔人政权申请采矿的特批。葡萄牙的存在如此徒有其表,连若泽·德·阿尔梅达参事都将贡古尼亚内尊为“陛下”;反之,非洲国王却管葡萄牙人叫“母鸡”或“尚加纳白人”。

(鲁道夫神父讲的故事)

我不耗费您的时间了,阁下。这封信已经过于冗长而令人疲倦。我讲述的一切都是为了告诉您,这些激烈的争执让我变得漠然。我不在意是谁发号施令。因为其他力量主宰着我。我唯一遵从的律法名为爱情,名为伊玛尼·恩桑贝。

这就是我们经历的事,在非洲腹地的流亡里死去。

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和您保持通信:我在圣器室找到的少量墨水快要用完了。在恩科科拉尼,我向来客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带几瓶新墨水。现在我能拜托谁呢?我想到用水。用水写字?您或许会疑惑,觉得我仍然深陷高烧的幻觉。事实上,萨那贝尼尼的水脏到能让人轻松地辨认我的字迹。但是就在昨日,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伊玛尼给了我一瓶不明有色液体,那是一种红色的染料。她请求我保密,但我还是想告诉您:这些文字是用树叶、果皮和伊玛尼血液的混合物写就的。您读的实际上是一个女黑人的血。

果阿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讲的是岛屿和船的故事:一位渔夫遭遇海难,逃到荒岛上避难。多年来,他独自待在那里。永恒的迷雾笼罩着他,偷走了他的视野。有一天,他发现根本没有岛。他在船上生活。他之前没注意是因为他瞎了,瞎到意识不到自己失明。又过了一段时日,一条大鱼咬了渔夫。这时,他才发觉他生活的船其实是躺在海底的残骸。他发现他不只失明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