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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无言的弥撒

父亲从后面过来,加入了我们。他拖着步伐走向儿子,用鹰一般好奇的目光审视着他的脸。他被迫等候,直到我的弟弟能说出话来。

“不是‘告诉’一件事。是‘说’一件事……”

“中士,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穆瓦纳图总算开口说道,“恩科科拉尼没了。那些人赶尽杀绝,烧毁了一切。”

“神父,”我的弟弟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告诉一件事……”

这个沉重的消息将我击垮在地。在接下来漫长的沉默中,我在地上搜寻,好像在那里找寻残留的现实。我的指间摩挲着从墙上脱落的漆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穆瓦纳图再次开口,平静而坚定地说:

“天哪,穆瓦纳图,你连十字都画不好。”

“我去。”

我弟弟穆瓦纳图如幽灵般在教堂门口冒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眼睛瞪得比脸还大。进门之前,他敬了个军礼,接着又在祭坛前画了个十字。他的嘴巴张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神父不耐烦地责备说:

“你要去哪?”此时父亲卡蒂尼·恩桑贝走过来问道。

“明天你最好躲进圣器室。你的上司想把你带回希科莫。”

“去恩科科拉尼,安葬尸骨。”

接着他把烟头递向中士,后者奋力拒绝,高举残破的双手,好像对着他的是把手枪。神父宽容地笑了笑。咳嗽比说话还多:

“你是男人,但我是父亲,是最后一个恩桑贝家的人。应该由我合上大地。”

“是我们葡萄牙人的军队。明天就到,领头的叫圣地亚哥·达·马塔,他的灵魂不属于人类。”

然而,穆瓦纳图已经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他和渔夫约定,让他在码头等自己。他把行囊留在门口。父亲可以晚点去。鲁道夫神父会在另一艘船上给他安排个位置。

我隐忍地叹了口气。这里的军队够多了。丛林里都是军人:黑人、白人、小孩、老人、活的、死的,通通手握枪支。神父猜出我无声的疑惑,解释说:

“现在让我们为亡者祷告。”我兄弟祈求说。

“军队来要了……”

我看向穆瓦纳图,仿佛不认识这个人。只有经历死亡才能让我们表现出坚强、重生的一面。我那愚钝而软弱的兄弟,如今却成了一个临危不乱、口齿伶俐的男子汉。

最初的烟味淹没了教堂,散发出甜腻而醉人的香味。神父的话音淹没在咳嗽声中:

中士从癫狂中平复下来,缓缓地拥抱了他年轻的哨兵。之后,他用兄长般的口吻说:

还有另一个原因催促着热尔马诺·德·梅洛离开萨那贝尼尼。神父一边说起这件事,一边从弥撒经里撕下一页,用来卷烟。他备好的不是烟草,而是姆班格的树叶和种子。抽食它不会让神父感到愧疚,他辩解说,是上帝种出了如此美妙的植物。

“脱下这身制服,穆瓦纳图。这可能很危险。他们会把你当成一个葡萄牙军人。”

在这片地区,人们把瑞士新教徒称为“祷告的人”。当地民众听到他们在周日的庆典上唱出庄严而协调的和声。据比布莉安娜所说,这种和声的努力,解释了为何白人只赞美一个上帝。他们用歌声安慰注定永生孤独的上帝。他们在歌颂时闭上眼睛,以示谦卑。这样神就不会在他们面前流露出脆弱和缺失。

“我是葡萄牙军人。我不会放下我的武器。”他指向教堂入口处的步枪。

“把病人送去祷告的人那里吧。”比布莉安娜说。

“你把它从恩科科拉尼带过来了?”中士问,“有什么用呢?那杆枪不管用,从来都不管用。”

比布莉安娜也认为那样做更稳妥。诚然病情有所好转,但发烧和谵妄仍旧侵袭着热尔马诺·德·梅洛。巫女已经到达能力的极限:病人携带的亡灵来自海的另一边。

“它管用。谁说它不管用?”

“我们不会把他送到希科莫军营。他在瑞士人的医院会更安全。那里没什么葡萄牙人。”

父亲把手伸向我,扶我起来。那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满脸的泪痕。“把脸收拾干净。”老父亲命令说,“别在教堂里哭,这么做有失敬意。”他说。接着他又对我的弟弟说:

如果他怀揣这些疑问,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撤回希科莫军营。一旦他身患残疾地出现在那里,军队即刻会把他送往洛伦索·马贵斯,紧接着就是遣返里斯本,离我遥不可及。面对目瞪口呆、犹豫不决的中士,我全心全意地申辩说。神父让我冷静一点:

“如果恩古尼人已经埋葬了死者,你知道该怎么做:把尸体挖出来,再按我们的方式处理。”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热尔马诺说,“我想要伊玛尼,想要我的手,想要回去,想要留下。”

“我会的,父亲。”

神父心目中的安慰,在我听来却像是惩罚。一想到热尔马诺要回葡萄牙,我的胸口痛得就像一把匕首扎了进去。“回归”是一个奇异的动词。有人等的人才算得上回归。而海的那头没有人在等中士。

我们知道恩古尼人是如何对待手下败将的。就算死了,也要受辱。他们把我们埋进地里,就像对待奴隶那样:用草席把我们裹起来,扔进乱葬岗。那座无名坟墓的底部堆满了其他垂死的奴隶。每一个不幸者都被折断双腿。他们往死人和将死之人的尸堆上倒满泥土,最后用力踩踏。不该留下任何挖掘土地的痕迹。这就是他们的处理方式。目的是不立墓碑,确保奴隶不留下任何记忆。不然,有关亡者的记忆会永远迫害昔日的主人。

“我不知道,神父。我好迷茫。”中士含泪说。

“我该怎么埋葬母亲呢?”穆瓦纳图问。

“你不想这样吗?这不是每个军人梦寐以求的吗?回到家乡?”

“母亲?”我茫然地问道。

因而不必沮丧。所有不幸的背后都有其仁慈的一面,神父总结说。想想那些显而易见的益处:你将被免除军役,遣返回国,不用穿制服,也不必担负杀戮的义务。

“如果她死了要埋在哪里?”

在地狱般的炎日里,鲁道夫继续说,透过毛孔呼吸的不是我们,而是魔鬼。中士能认出自己散发的气味吗?为什么认不出来呢?因为汗水不是他的,硫黄味也不属于他。不是他的,也不是别人的。军人的躯壳底下早就没有人了。因此,你拥有的肉体越少,需要面对的死亡也越少。“懂了吗,我的孩子?”可怜的中士头晕眼花,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所有这一切,无论在他看来多么错综复杂,都充满了神圣的魅力。因此,葡萄牙人恭敬地点点头。

母亲几个月前就过世了。我没有纠正他的错误。那一刻,现实并不重要。我们的父亲,卡蒂尼·恩桑贝也这么想,他严肃地说:

“你是在为失去双手难过吗?好好想想,你不是现在才没了手的。从你到非洲的那刻起,你就失去身体了。”

“如果她死了,应该由我安葬。那件事等我到了再说吧。”

听到这些话,中士哭着倒地。神父走下讲道台,安慰他说:

穆瓦纳图坐着擦拭靴子。这是临行前最后的准备。他久久地凝望着我,说在这样的逆光下,我让他想到了我们的母亲。

“没有赞美诗,也没有祷词。我不会念这些东西。”他疲惫地收尾:“人从伤疤中读懂生活,就像你现在肉体和灵魂上的那些。我要是重生,也想遍布伤痕。”

这不是穆瓦纳图第一次把我搅糊涂了。他编造出这种相似,来抵御难以理解的恐惧。最厉害的幻觉由来已久:小时候,他害怕我会随时离开。当我给他念故事的时候,他会突然发作,尖叫着让我停下。

中士全然无措的样子应该说服了神父。他终于翻开弥撒经,从后往前,又从头到尾地慢慢翻了一遍,直到最后大臂一挥,把书摔在桌子上。他看着在天花板上飞舞的母鸽叹息道: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原因。”穆瓦纳图说着把靴子放到地上,“我怕你会走进书里,永远抛下我们。”

“我问你,我的孩子:比布莉安娜没有缓解你的痛苦吗?”

“你不喜欢那些故事吗?”

“拜托了,神父……”

“故事都有结局。”

“弥撒?”

“但也有可能是个美好的结局?”

我摇了摇铃,与其说是开启仪式,不如说是为了让神父回归现实。神父背对着我,等到铃声的回响散尽,才在基督的十字架前举起双臂。他举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直到他转过身来,再次转向跪在他面前苦等、脸上充满惊愕的中士,说:

但它总会结束,他说。随后,我们之间立起硕大的离别的沉默,我们从不在故事中讲述这样的终点。

站在台上,神父两眼放空。他回想起比布莉安娜第一次看见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情景。她看起来很沮丧,评论说:“他应该结婚,那个基督,看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之后,比布莉安娜久久地注视着基督被钉的双足。圣子就是因此失去了种族,加入了庶民的大家庭。

“我有一个请求,姐姐。让我带走你的鞋带,我把我的给你。”

神父大吃一惊,深吸了一口气,让我从旁协助。小时候,我就帮神父准备过好几场弥撒。我重操旧业,从圣器室取来祈祷书、铃铛、金属制的高脚酒杯和一瓶红酒。神父在我的搀扶下登上围绕祭坛的木台,仿佛在攀爬最陡峭的山坡。他靠向我,悄悄说:使用圣坛的人是比布莉安娜。每周日教堂里都挤满了来参加黑人巫女祭典的信徒。

我答应了。我缓缓解开鞋带,没有在意这一请求的荒唐之处。最后,当我们完成交换,穆瓦纳图宣布:

“就算不为了热尔马诺,就当是为我求求上帝吧。”

“现在你为我引路吧,姐姐。”

神父正要转身离开,我跪倒在他面前,哀求道:

我们和其他人会合,一起去往码头。穆瓦纳图走在前面,我踩着他的脚印,好似先前无人经过。

“我的孩子,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相信上帝活着吗?”

在码头拥抱穆瓦纳图的时候,我说不出任何告别的话。告别不是一个词,而是由沉默搭建的桥。小舟在河湾处隐去,由黄昏的阴影吞噬。我留在岸边挥手,寒意很快围住了我。

“鲁道夫神父?您在听我说话吗?我希望您能为我祈祷,神父。”军人重复说。

之后,人们回到萨那贝尼尼。只剩下我和中士留在码头。我第一次决定主动提议:

有些原住民,神父想,看窗户看到入迷。他们从未见过玻璃。那种摸得着、看不见的材质,垂直的水面,无瑕的透明,俘获了他们的心。鲁道夫出生在一个现代城市,打小就习惯了玻璃窗。可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玻璃,是在观察雨滴从窗户上滑落的时候。此时中士的话也从神父的失神上滑落。

“跟我来,热尔马诺。”

“神父,您听到我的请求了吗?”热尔马诺执意道。

我们无声地没入伊尼亚里梅的湍流。我告诉他,我想要一条用来哭泣的河流。他笨拙地抱住我,我的肩膀在无助的幸福中颤抖。葡萄牙人提出和我一起潜入水中,直到喘不过气来。我们这么做了。在屏息的极限,我们重新浮出水面。葡萄牙人喃喃说:“现在来吻我。”我犹豫了。军人的嘴上闪动着震颤的水珠。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

神父面对中士,好似不认识眼前之人。很多年都没有人请他主持祷告了。他停下清扫的工作,小心翼翼地把扫帚靠在墙上,好像在加固墙体。他着迷地观看着漂浮在教堂发霉空气里的尘埃。这是他打扫教堂的唯一动力:观看光线在教堂内翩跹。那是我的彩窗,它们是活的,他暗想。

“这才是初吻该有的样子。”热尔马诺说。

“弥撒?”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绝望的吻,好像我们都在对方那里找寻最后一缕空气。

中士停在正在打扫教堂的神父跟前,与之交谈。然而要听清他说话得费些功夫。我就算在一旁搀扶,也得凑近耳朵,才能听清他的请求。最后,神父鲁道夫·费尔南德斯终于听懂了他的话,难掩震惊之色:

“这才是初吻该有的样子。”他再次说道。

(鲁道夫神父对热尔马诺·德·梅洛中士说)

“初吻?”

你会永远带着密密麻麻的伤疤活着。然而事实上,伤疤比皮肤更能保护人。如果我能重新降生,我会祈祷自己从头到脚遍布疤痕。

“所有的亲吻。所有的亲吻都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