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万分笃定。他是一名军官,却比所有神父更能深入、迅疾地洞悉人的灵魂。他提高音调,高声质问:“你们听见葡萄牙上尉说的话了吗?”他掏出手枪,冲着教堂的钟楼开枪。鸦群飞向天空,像是一朵倏然冒出的云。子弹似乎让上尉平静下来。他昂头挺胸,再次走近热尔马诺中士:
“报告上尉,我叫热尔马诺·德·梅洛。我被派遣到恩科科拉尼,在一次军营遇袭中受伤。”
“好好看看这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尊敬的神父,您会在这个杂种的眼睛深处看到旧日厨房里烟雾的炽热。就算他的肤色再白,这家伙也是个黑人。他整个童年都在吹灶台。”
“不许撒谎,中士。”
上尉小丑似的言辞和动作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变戏法似的在中士热尔马诺的耳边打了一个响指,说:
“千真万确。”热尔马诺说着展示起他缠满绷带的双臂。
“神父觉得自己能分清种族和孽种吗?那让我跟您说说,我是怎么区分白人和黑人的。我靠的不是肤色,我尊贵的神父。靠的是眼睛。”
“伤是真的。但恩科科拉尼没有军营。那里顶多有个杂货店。”
中士表情扭曲,费力地敬了一个军礼。他的脸上滑落细密的水滴,大家都把那当作汗水。很快,圣地亚哥就失去了对中士的兴趣。他和神父之间的争吵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对我而言那就是军营,世界上唯一的军营。我们在此哀悼的年轻人,穆瓦纳图,就是我的哨兵。”
“我看未必。要是这样的话,您早该向我敬礼了。”
“哨兵?”上尉翻了个白眼,轻蔑地笑了笑,“我真是受够了这场狗屁闹剧,受够了假冒的士兵,受够了把商铺当军营。受够了政治家们在宫殿广场的内阁里争论不休的战争。”
“我们的军队,上尉。”
他祷告似的举起双臂,哀叹说:
“中士?你他娘的是哪支军队的?”
“唉,莫西尼奥啊莫西尼奥,你怎么拖了这么久?”
“让我介绍一下,我是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
他在墙边找了片阴凉地,倚靠着被岁月腐蚀的石头。他望向我们,又好像我们并不存在。和他的同胞不同,其他白人没有给他带去任何安慰。恰恰相反,那些苍白的面孔在他心中激起难以掩饰的反感。除非那个人不但和他同族,刚好还是个女人。就像意大利女人那样,她正用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惊奇的眼神看着他。
在我的搀扶下,中士摇摇晃晃地往前迈了一步,从我们之中站出来:
“我之前见过你。”圣地亚哥上前说。
“卡菲尔人绑过你!这就是他们的伎俩。绑住囚犯的手,让它长出坏疽。”
“可能吧,上尉先生。我叫比安卡……”
他停在失落的中士面前。中士靠着门框,伤心多过疲倦。他先是注意到年轻中士泛黄的裤子和破烂的毛衣,随后才盯上热尔马诺的手臂:
“点石成金的意大利女人?很荣幸认识你,我尊贵的女士。”他古怪地鞠了一躬。
“您在这些野人身上寻找圣洁吗?您得清楚天堂可不在这儿。这群人是魔鬼。能让这群卡菲尔人兴奋起来的不是扒下您的衣物,而是撕碎您的衣物和身体。”
“您要理解,上尉先生,我们为何如此伤心。”意大利女人解释说,“随船的一个男孩是我们朋友的孩子。”她指了指躲着人群后面的卡蒂尼。
军人手扶皮带,眼睛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发出亮光,逐一看向在场的人。之后,他对神父说:
“比安卡女士,”军人辩解说,“您很难想象我也为这件事感到痛心。但我们在打仗,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一个基督徒,我埋葬了船上那些不幸的人……”
“好吧,别眨眼,看看我身边的这些白人士兵吧。好好看看他们,神父先生。这个倒霉蛋的脚此前从没穿过鞋,那边那个,一个月前还在放羊。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的屁股蛋儿坐上过学堂的凳子。”
“你把他们葬在哪里了?”我问。
“我能区分哪些非洲人能进入天国,区分这些可怜的黑人……”
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把,才注意到自己在和圣地亚哥·达·马塔对峙。我又问了一遍。男人笑着问:
“这算什么?”上尉打断说,“现在所有人都学该死的瑞士人开始维护黑鬼了吗?”
“哎呀,哎呀,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啊?比安卡女士,您可别说这是您家的姑娘?”
“我能区分人、非人,区分底层、上层,区分穷人……”
“你把我兄弟穆瓦纳图葬在哪里了?”我坚持问,麻木又盲目。
“这些家伙通通一个样。神父分得清楚吗?”
“呦,这小猫的爪子还挺尖!”圣地亚哥的声音里染上一种恶毒的直白。“你是从哪学会说我的语言的,我的小母鸽?你能教我说你的语言吗?”
上尉的手伸向手枪。他为神父的话感到气愤,对方的不敬着实冒犯到了他。上尉深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求和的语气:
我闭上眼睛,想起亡母的忠告。“他们不是在羞辱你。”她说,“而是你的人民、你的种族。假装自己是水,是一条河。水和灰烬一样,我的孩子,谁都伤害不了它。”这是希卡齐·玛夸夸传授给我的智慧,那是离世不久的母亲。因为我在外人眼中从不无辜。我皮肤的颜色、头发的质感、鼻子的宽大、嘴唇的厚实,这一切都是我背负的罪孽。这一切都在阻碍我成为真正的我:伊玛尼·恩桑贝。
正当他准备进入教堂,神父公然拦阻了他的去路:“有些人不配进去。”
我偷瞄了一眼父亲,徒劳地希望他能以罕见的勇气,对抗承认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但卡蒂尼·恩桑贝表现得一如既往:识趣地服从,两眼观地,双脚和泥土融为一体。也许他的脉搏里鼓动着不为人知的喧嚣。仅此而已。
“我以为衣服是假的,狗屎!因为在这里,我亲爱的朋友,这里什么看上去都像假的。就拿您来说,您哪里像个货真价实的神父?”
圣地亚哥·达·马塔打了个响指,让士兵列队。“这里得要点规矩!”他命令说。他让人把葡萄牙的旗帜升上教堂的塔楼。神父表示反对。中士试图提出帮忙,但上尉双臂一挥,仁慈地说:
“那是把假枪。”神父厉声反驳说,“你没看见他穿的军装吗?”
“你就不必了。”
“但船上有个持枪的黑人,你想我怎么做?”
我们排成一排,注视着蓝白相间的旗帜缓缓升起。仪式结束后,上尉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信封,用左手晃动着:“热尔马诺·德·梅洛,你说你是叫这个吧?拿去,很久以前我就揣着给你的这封信了。”
“非洲没有老虎,上尉。”
中士合起手腕收下信封,好像那是一对钳子。他瞥了一眼邮票的地址,在疑惑和失望中挑了挑眉。他以为只有奥内拉斯中尉会给他写信。但这封信来自葡萄牙。
“这里遍地都是老虎和鬣狗。难道我还得先问问兽群有没有藏着一只小猫咪?”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圣地亚哥宣布说,“我们不会占用你的地盘,神父。我们用自己的军帐。我只希望您明天清早能给我们一头牛。我们会把没吃完的分给你们。”
一队葡萄牙士兵走出树林,三个白人,六个黑人。他们表明身份,高傲得像世界的主人。在前面开路的是一名上尉,自称叫圣地亚哥·达·马塔。他们刚从舰船上岸,很快就承认朝穆瓦纳图乘坐的小船开火是他们的杰作。他们搞混了船只,误以为上面的船员是逃跑的恩古尼人。还没等鲁道夫抗议,上尉申辩说:
“您这是请求吗,上尉?还是你要用枪威胁我,就像你们对卡菲尔人做的那样?”
“谁都不许走!”
上尉深深地叹了口气,其他军人哄笑着散开了。他们的笑声证实,他们已经接管了之前属于我们的地盘。
这时,我们先是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是用标准的葡语发出的命令:
这时,比布莉安娜出现了。她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现身。她像高贵的女王一般穿过院子里的强光。她穿着她往日的军靴,腰上还围着弹夹。她迈着军人一样的步伐,以挑衅的姿态在葡萄牙上尉跟前止步。后者惊讶地问:
我的镇静和其他人剧烈的反应形成鲜明反差。父亲在院子里打转,像个瞎子似的质问苍天。几圈过后,他靠着树干,哭着倒下了。神父鲁道夫脱下教袍,往地上一扔,只着一条长裤,对着它又踢又踹。中士也忽略了自己的病情,用余下的手捂住脸,不让别人察觉他在哭泣。意大利女人比安卡希望我们聚在一起祷告。比布莉安娜听见我们的哀恸,离开厨房,来到庭院里安慰我们。
“哎呀!哪来的尤物?”
这虽然是一个噩耗,但我并不惊讶。我又一次打起了冷战,就像在河里航行时撞见瓦穆朗布那样。我的眼中浮起阴霾,但我清楚:这就是我兄弟想要的结局。穆瓦纳图不是想埋葬恩科科拉尼的亡者。他想投入逝者的怀抱。
上尉仔细审视着女祭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的弹夹。女人表现得无动于衷,任由军人把其中一个弹夹倒空。军人发现里面装的是烟草灰,于是以近乎恼怒的力度踩在脚下。
神父的解释让我们平静下来:如果是葡萄牙人的军队,就不会有危险。我们正准备解散,一个神色慌张的青年传来消息:一艘葡萄牙人的舰船,一座水上碉堡,攻击了穆瓦纳图坐的小船。船上的人无一生还。我兄弟的尸体漂浮在伊尼亚里梅河上。
“军靴呢?又是从哪偷的?是不是你杀了一个士兵?”
我感到很奇怪,葡萄牙人说“多少头牛”,而我们管奴隶叫廷罗科,也就是“头”的意思。但更让我奇怪的是,我已经习惯了恩古尼人贵牛轻人的事实。
“她不会说葡语。”神父连忙跑来解围。
起初,卢西塔尼亚人的军队还会以衣换粮。现在,他们只会用枪指着牧牛人,让他们在牛群和自己的脑袋之间做选择。
比布莉安娜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她在接到羞辱性的命令之前,就脱下军靴,一面盯着圣地亚哥。葡萄牙人轻蔑地看着女人脱下鞋子,摇了摇头说:“可怜的家伙,你不知道比鞋更重要的是袜子,但他们从来不发袜子。没了袜子,军靴是一种折磨。”
“应该是葡萄牙士兵。他们在宰杀牲畜。”
他还说,这也是为什么原住民把葡萄牙人送给他们的军靴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我们在子弹的交火声中醒来,急忙在教堂为我们提供庇护的屋顶下会合。神父安抚我们说:
然而,女祭司脱下军靴其实另有所图。这就是他们接下来见到的场景。
(瑞士医生乔治斯·林姆)
比布莉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奋力将军靴抛向空中。靴子以一种奇异的弧度飞向杧果树的树冠。它没有落地,而是卡在树杈上,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突然,军靴开始下落,在空中急速翻转。上尉怔住了,他看见黑色的军靴里飞出了一群邪恶的猛禽。他一通乱射,对抗那些只有他能看见的幻影。
恩古尼王国在抵达巅峰后,也将迎来自身的倾覆。天命如此。这是所有建立在罪行和恐惧之上的王朝的历史。但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贡古尼亚内。尽管他心狠手辣,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