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别这么说,老爷,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过!”斯巴塞特太太摇了摇头,神态依然显得很高傲,只是咳嗽声有点变调了——似乎有个未卜先知的精灵此时附体在她身上正要冒出来,但她觉得还是用咳嗽把它压下去为妙。
“嗯,夫人,”庞德贝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像你这样一个高贵的人继续留在这里是不太合适的了,当然,你要是继续留下来,还是很受欢迎的。”
“不过,夫人,”庞德贝说,“银行那边有几间房子,一个出身和教养都很高贵的妇人如能负责看管一下,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同样的工钱——”
庞德贝先生十分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斯巴塞特太太安详地重新开始干活儿,偶尔轻轻地咳嗽一下,那声音表示她很懂得自己的意志力和克制力。
“对不起,老爷。你是个大好人,早就答应过用‘年礼’一词来代替‘工钱’。”
“你会幸福的,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十分和善地说,“你自然会幸福的;你当然会幸福的。”
“好吧,夫人,就说‘年礼’吧。如果同样的年礼你能接受的话,我就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分手,除非你自己要坚持。”
“嗯,夫人,”庞德贝回答,语气中含着愤懑的意味,但声音显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我很感激你。我希望我会幸福。”
“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回答,“你的建议就像你的为人一样好。如果银行里的职位是我能够承担而又不致降低我的社会地位的话——”
“我诚心诚意地祝愿你,”斯巴塞特太太以很高傲的口吻说,一时间,她好像获得了一种权利,从今往后该轮到她对他表示怜悯了,“祝愿你各方面都很幸福。”
“这是当然的,”庞德贝说,“如果不是这样,夫人,我也不会对像你这样一个曾经在上流社会活动过的贵妇人主动提出这一建议了。你知道,我自己并不在乎什么上流社会!但你在乎。”
“是吗,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回答,“我希望你幸福,庞德贝先生。啊,我真的希望你幸福,老爷!”她以一种极殷勤而又极体谅人的口吻说话——她既没有把针线匣往镜子上扔,也没有昏倒在炉边的地毯上,这反而使庞德贝感到更加窘迫——庞德贝先生只好把嗅盐瓶的木塞子在口袋里重新塞紧,心里在骂:“该死的女人,谁能想到她竟会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呢!”
“庞德贝先生,你真能体谅人。”
“夫人,”庞德贝说,“我就要与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结婚了。”
“那时你将有一套单独的房间,你将有自己的煤和蜡烛,以及其他一切东西,你将有自己的女佣伺候你,你将有勤快的门卫保卫你,你将有我冒昧认为舒适的一切。”庞德贝说。
“是吗,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发出疑问,尽可能保持镇静的样子。她通常戴一双露指长手套,这时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把长手套揉平整。
“老爷,”斯巴塞特太太接口说,“别再说了。即使我辞去这里的职责,仍免不了得去吃别人的面包。”她本想说甜面包,因为这种精制的食品涂上美味的棕色果酱是她晚餐最爱吃的东西。“但与其从别人手上领取这份儿食品,还不如从你手上领取。因此,老爷,我怀着感激之情接受你的建议,并对你过去给我的种种恩惠表示由衷的谢意。我还希望,老爷,”斯巴塞特太太以一种动人而富有同情心的口吻结束这番谈话,“我天真地希望着,格雷戈林小姐将成为你所期望的那种人,真正配得上你的那种人。”
“斯巴塞特太太,夫人!”庞德贝先生说,“这回我要让你大吃一惊了。”
斯巴塞特太太对此事的看法不会再变化了。庞德贝不管怎样夸夸其谈,或以他那种粗俗的方式一再声称,都影响不了她。斯巴塞特太太决意要将他当作一个“牺牲者”来同情。她显得很有礼貌、很亲切、很快活、很乐观;她越是有礼貌,越是亲切、快活和乐观,就越显得她是女中楷模。而他作为“牺牲品”和“受害者”自然就显得越发可怜了。她那么关切他不幸的命运,每当她用眼睛看着他时,他那张宽大的红彤彤的脸上总要因此而冒出冷汗来。
“老爷!”贵妇人回答,“你用这样美好的语言抬举我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隆重的结婚典礼决定在八个星期以后举行。在此期间,庞德贝先生作为已被接受的求婚者每天晚上都去石头院。在这些日子里,爱总是以送手镯等形式“制造”出来,而在整个订婚期间,爱一直处在“生产”的状态。结婚礼服生产出来了,首饰生产出来了,蛋糕和手套生产出来了,财产授予的法律文书生产出来了,一连串的事实给这个婚约带来了荣耀。整个过程自始至终是个事实。时光的运行并不像那些无聊的诗人在描写这种场合时所说的那样充满玫瑰花般的色彩。时钟没有比平时走得更快一点儿,或者更慢一点儿。格雷戈林天文台那座刻板的钟像它诞生时那样每一秒钟就要敲响一下,然后按照一贯的规律把这一秒时间送进坟墓。
“斯巴塞特太太,夫人!”庞德贝先生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右手按住小瓶子的木塞子,随时准备派用场,“我没有必要跟你说,你不仅凭出身和教养是个贵妇人,而且是个极其通情达理的妇人。”
就像往常的日子来到只讲理性的人面前一样,这一天终于到了。就在这一天,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绅士与该区国会议员、石头院的托马斯·格雷戈林绅士的大女儿露易莎在有雕花柱子——这是当时盛行的一种建筑式样——的教堂里缔结良缘。神圣的婚礼把两人结合在一起以后,他们就回到上面提到过的石头院的家里进早餐。
庞德贝先生坐下来看着她。斯巴塞特太太手上拿了把不够灵便但很锋利的剪刀,用剪刀尖儿在一块亚麻布上剪洞眼儿,好像要用来做什么莫名其妙的装饰。她的动作配上那副浓眉和罗马型的鼻子,活生生地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那是一只老鹰在忙着啄一只顽强抵抗的小鸟的眼睛。她那么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中的活计,过了好几分钟才把头抬起来。庞德贝先生在她抬头时乘机猛地一扭头,以此引起她的注意。
在这个良辰吉日,贺喜的宾客越聚越多,这些人知道他们所吃的所喝的每一样东西是由什么原料做成的,知道它是怎样进口或出口的,数量多少,装在哪一层货仓里,是土产还是外国货等等有关的许多事实。从理性的眼光,那几位女傧相,包括小简妮·格雷戈林,一个个都配做善于计算的男孩儿的伴侣。在这一大班人里面,没有一个荒唐可笑的人。
“谢谢你,老爷。”斯巴塞特太太说,一边把椅子往回挪了挪,但仍没有完全回到原先的位置。
早餐以后,新郎对大家说了下面一番话:“女士们先生们,我是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承蒙诸位向我的夫人和我本人表示敬意,举杯祝贺我们的健康与幸福,我有必要在此表示感谢。你们谁都知道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出身,因此,你们不会期望我在此发表演说。我这人看见一个邮筒,只会说,‘这是一个邮筒’,看见一台水泵,只会说,‘那是一台水泵’。我不会管邮筒叫作水泵,或者把水泵叫作邮筒,或者把两者都叫作牙签。今天上午你们如果想听听演说,我的朋友和岳父格雷戈林是位国会议员,我想你们知道应该去找谁。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不过,当我今天看到在座的诸位,觉得自己总算有点独立自主了。想当年,我是个街头流浪汉,除非刚好身边有台水泵,十天半月也不会洗一次脸。那时,我何曾想过会同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结婚呢!我希望你们能谅解我此刻的想法。我还希望你们喜欢我有这独立自主的想法。如果你们不喜欢,那我也没有办法。我确实感到独立自主了。我刚才说了,你们也已经说了,今天我跟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结了婚。我很高兴能有今天。我早就希望能有今天。我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我相信她配得上我。同时——不瞒你们说——我相信我也配得上她。因此,我代表我们两人感谢诸位对我们所表示的好意。对于今天到场的尚未结婚的宾客,我能给予他们的最大的祝愿是:我希望每一个单身汉能像我一样找到一个好老婆。我还希望每一位未婚女子能像我的老婆一样找到一个好丈夫。”
“不要退到北极去,夫人!”庞德贝先生说。
这次演讲后不久,他们便计划去法国里昂做蜜月旅行,顺便让庞德贝利用这个机会考察一下那里的雇工情况,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要求用金调羹用餐;这幸福的一对做好了去火车站的准备。那新娘穿上旅行服刚下了楼梯,就发现汤姆在等着她——她顿时满脸通红,一方面由于怕他对她有什么看法,另一方面由于早餐喝了点儿酒。
“晚上好,夫人,晚上好!”他把他的椅子往前拉了拉;斯巴塞特太太则把她的椅子往后挪了挪,那意思好像是说:“这是你的炉子,老爷。我完全承认这一点。如果你觉得合适,你完全可以占有整个炉子。”
“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露,不愧是我了不起的姐姐!”汤姆悄悄地对她说。
“晚上好,庞德贝先生!”
她拥抱了他,那天她本来应该心情更舒畅些,但平素安详镇静的她第一次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在他腾出时间处理这件大事的那个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他就采取了防范措施,进入一家药店买了一瓶气味强烈的嗅盐。“老天做证!”庞德贝先生说,“如果她听到这个消息晕倒了,我一定要让她把鼻子闻得掉下来为止!”但是,尽管他有备在先,当他走进自己的家门时仍然失去了勇气。当他出现在那个令他发愁的人面前时,就像一只狗刚从厨房里偷了食儿出来。
“老庞德贝已经准备好了,”汤姆说,“时间到了。再见!我盼望你早点儿回来。我说,我亲爱的露!现在真让人快活极了!”
庞德贝先生一听到自己的喜讯,便开始发起愁来,因为他不得不把这件事告诉斯巴塞特太太。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事情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她会不会马上卷起铺盖回到斯盖杰斯夫人那里去,或者坚决拒绝从这幢房子里搬出去呢?她会不会因此而唉声叹气,破口大骂,或哭哭啼啼,暴跳如雷呢?她会不会因此而心碎,或把镜子打碎呢?这一切庞德贝先生都无法预料。然而,事情必须告诉她,他对此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在写了几封信都写不下去以后,他决定把事情亲口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