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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播种 第十五章 父与女

“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闷而单调的烟雾。然而,一到晚上,火光就冒上来了,父亲!”她回答,即刻把脸转了过来。

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一声不响地坐着,长时间看着窗外。他终于说:“你是不是在跟科克敦那些工厂的烟囱商量呢,露易莎?”

“这我当然知道,露易莎。但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句公道话,他确实不知道。

从一开始,她就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现在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轮到他拿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她了。这时,他也许能够从她身上看到那转瞬即逝的彷徨,似乎她恨不得扑倒在他的怀里,把郁积在胸的知心话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如果他看见了这一点,那他一定会一跃而起,去跨越他多年来在自己与微妙的人性的本质之间树起的种种障碍。而这种人性的本质是最巧妙的代数学也计算不清的,它吹响的最后一声胜利的号角足以使代数学遭受灭顶之灾。然而,这障碍实在太多了,太高了,光凭这一跳是越不过去的。一看见他那张刚愎自用的、功利主义的、食古不化的脸,她的心也就冷了。这一瞬间就这样消失在“过去”那个无底的深渊里,与埋葬在那里的被人丢失的种种机遇混杂在一起。

她用手轻轻一挥,回避了这个话题,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身上:“父亲,我经常想,人生是短暂的——”这显然是他很能谈的题目,于是他发展了自己的看法。

“我现在让你自己来作出判断,”格雷戈林先生说,“我像那些讲究实际的人通常所做的那样已经把问题提出来了;当初你母亲和我的问题,我也是这样提出来的。我亲爱的露易莎,下面的事就由你自己来决定了。”

“人生是短暂的,这毫无疑问,我亲爱的。然而,最近几年,已经有人作出证明:人的平均寿命正在增长。其他许多正确无误的数据姑且不论,光各种各样的人寿保险公司和养老金管理机构的计算就已经把这个事实证明了。”

“不会的,父亲,”她回答,“我不会的。”

“我说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父亲。”

“太对了,我亲爱的露易莎。作为你的父亲,我感到很满意,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像其他女子那样按照以往的思维习惯、生活习惯来考虑这个问题。”

“哦,真的吗!”格雷戈林先生说,“但我们用不着向你指出,露易莎,你的生命也一样是由支配一切生命的法则支配着的。”

“我要不要嫁给他呢?”露易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当我活在世上,我总希望做一点儿我能做的事,做一点适合我做的事。这有什么关系呢?”

“露易莎,”她的父亲回答,“在我看来,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把你自己严格地约束在‘事实’的范围内吧。你向自己提出的一个有关‘事实’的问题是:庞德贝先生要我嫁给他吗?是的,他要求的。那么,剩下来唯一的问题是:我要不要嫁给他呢?我想这个问题再清楚不过了。”

格雷戈林先生似乎没能理解她最后的一句话,于是就问:“怎么,关系?什么关系,我亲爱的?”

“父亲,那你建议我用什么来代替刚才我用过的那个字眼呢?来代替那种不适当的表达法呢?”露易莎问,她那沉着冷静的态度丝毫没有受这些令人满意的数字的影响。

“庞德贝先生要我嫁给他,”她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以镇静而直率的口吻说下去,“我不得不问自己的问题是,我要不要嫁给他?是不是这样,父亲?你就是这样对我说的,父亲,不是吗?”

“嗯,我亲爱的露易莎,”格雷戈林先生说,这时他已完全镇静了下来,“既然你问起了,那我就对你提出一点忠告吧:对于这个问题你应该当作一个可感知的事实来考虑,就像你已习惯于根据事实来考虑其他一切问题那样。那些无知无识的、浑浑噩噩的人可能会用毫不相干的幻想和其他一些并不存在的——准确地说,确确实实并不存在的——荒诞无稽的东西来处理问题,但你比他们明白多了,这并不是我有意夸奖你。那么,有关这件事的事实是什么呢?用整数说,你今年二十岁;庞德贝先生按整数是五十岁。从各自的年龄看,是有些不相称,但从财产和地位看,就没有什么不相称,相反的,倒是十分合适。现在的问题是,就这么一点儿不相称就足以对这桩婚姻带来妨碍吗?在考虑这个问题时,把人们迄今为止从英格兰和威尔士所取得的那些婚姻统计数字拿来参照一下,倒是不无意义的。通过参照这些数字,我发现,双方年龄不相称的婚姻占很大的比例,而年龄较大的一方往往是新郎,约占这类婚姻的四分之三以上。值得注意的是,这条规律还具有普遍的意义:在大不列颠所属的印度土族人中,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以及在鞑靼的卡尔梅克人中,旅行家提供给我们的最佳的计算方法也得出相似的结果。因此,我刚才提到的不相称,几乎已不复存在,实际上已经完全消失了。”

“正是,我亲爱的。”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说呢,父亲?”

“那就这样吧。既然庞德贝先生想要娶我,就算我乐意接受他的求婚吧。告诉他吧,父亲,尽快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回答。如果有可能,请你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向他重复一遍,因为我希望他知道我说了些什么话。”

“正是,我亲爱的。因为,”一旦有了需要说明的话题,他的精神便振奋了起来,“因为这个回答,露易莎,很大程度上要看我们怎样来看待这件事。庞德贝先生没有看错你,也没有看错他自己,知道你和他自己都不是那种想入非非、异想天开(我用的是同一意思的词儿)或者感情用事的人。如果庞德贝先生居然会忘记你是多么的通情达理(先不说他自己也是那么通情达理),居然会根据这样的理由来向你求婚,那么,他是白白地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了。因此,你刚才这种说法本身——我只是向你提出这一点,我亲爱的——可能有点不适当。”

“这很对,我亲爱的,”她的父亲表示赞许地说,“是应该说得一字不差。我会按照你的十分合理的要求去做的。关于结婚的日期,你有什么意见吗,我的孩子?”

“很难回答‘是’还是‘不是’,对不对,父亲?”

“没有,父亲。这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亲爱的,”格雷戈林先生说,“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

格雷戈林先生把椅子挪过去更靠近她,并拉住她的手。但刚才一再重复的那句话他觉得有点刺耳。他沉默了一会,眼睛看着她,仍然拉住她的手,然后说:

“父亲,”她继续追问,“庞德贝先生要我爱他吗?”

“露易莎,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你一个问题,因为这种可能性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存在的。但我也许还得问一问。你私下里从来没有人向你求过婚吗?”

“我亲爱的露易莎,不,不。我不要求你什么。”

“父亲,”她几乎带着嘲讽的口吻说,“还会有谁肯向我求婚呢?我见过什么人呢?我去过什么地方呢?我有过什么样的情感经历呢?”

“父亲,”露易莎完全以刚才那种口吻继续说,“你是不是要求我去爱庞德贝先生呢?”

“我亲爱的露易莎,”格雷戈林先生放心了,满意了,“你很好地纠正了我的错误。我只是想尽一尽自己的责任。”

格雷戈林先生被这个出乎意外的问题弄得极其狼狈。“哎呀,我的孩子,”他回答,“这问题——的确——不能由我来回答。”

“父亲,”露易莎平静地说,“关于情趣和幻想,关于志向和热情,关于我那一部分有可能滋生出这些轻浮情绪的天性,我又知道什么呢?我有什么办法躲避那些可以证明的问题,那些可以掌握的现实呢?”说到这里,她无意识地握起手指,好像在抓什么具体的物体,然后又慢慢把手摊开,好像要把握着的尘土或烟灰之类东西撒出来。

“父亲,”露易莎说,“你觉得我爱庞德贝先生吗?”

“我亲爱的,”她的十分实际的父亲赞同她的话,“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两人沉默着。像统计学一样刻板的挂钟发出沉闷的声音。远处的烟雾又黑又浓。

“但是,父亲,”她继续说,“你问了我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我曾经听说过,小孩子身上通常都有某种天真的嗜好,但这样的嗜好却从来没有在我的心胸中栖息过。你那么小心翼翼地关心我,使我从来就没有过一颗孩子的心。你让我受到那么好的教育,使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一个孩子的梦。从摇篮时代起到现在,你始终那么明智地对待我,使我从没有过孩子的信仰或孩子的恐惧。”

“我亲爱的露易莎,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这就把事情告诉你——简单地说,庞德贝先生对我说,他早就怀着特别的兴趣和喜悦的心情注意到你的进步,早就渴望着向你求婚的一天的到来。他坚定不移、久久盼望的日子如今总算到了。庞德贝先生已经在我面前提起过求婚的事,他恳请我让你知道此事,并希望你对此事予以认真的考虑。”

格雷戈林先生被自己的成绩,被这成绩的见证深深感动了。“我亲爱的露易莎,”他说,“你充分报答了我的关心。吻我一下吧,我亲爱的孩子。”

说来奇怪,此时的格雷戈林先生反而不如他的女儿镇静自若。他手上拿着一把裁纸刀,把它翻过来,放下去,再拿起来,甚至还拿眼睛瞄刀刃,考虑接下去得说点儿什么才好。

他的女儿于是吻了他。他把她抱在怀里,说:“说句老实话,我的好孩子,你刚才作出的明智的决定使我很高兴。庞德贝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们之间存在的那点儿小小的不相称——如果有的话——早已被你所具有的良知抵消了。我教育你的目的一直就是——如果这话可以由我自己来说的话——让你即使在幼年时代就具有成人的样子。再吻我一下吧,露易莎。现在就让我们去见见你的母亲。”

“在我听到以前……父亲,这话还不能说。但不管有没有准备,我希望你把它全说出来。我希望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父亲。”

他们于是下楼来到客厅。那位没有任何无聊的念头的可敬的夫人像往常一样躺着,西丝在她身边做着活儿。当他们进入客厅时,她显得稍微有了点儿生气;不久,那个模糊的透明体坐了起来。

“那好!”格雷戈林先生刹那间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笑了起来,“你比我原先预料的还要冷静,露易莎。也许你对我负责宣布的这个消息不是没有思想准备。”

“格雷戈林太太,”她的丈夫说,他因等待她完成坐起这个非凡的动作已显得有些不耐烦,“请允许我把庞德贝太太介绍给你。”

“我听见了,父亲。我专心在听,我向你保证。”

“啊!”格雷戈林太太说,“这么说你们已把问题解决好了!好,我真希望你的身体会很健康,露易莎。如果你一结婚就头痛欲裂的话——我就是这样子——那么,我就不能认为你是值得人们羡慕的,虽然我并不怀疑你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会觉得自己是值得别人羡慕的。不过,我还是要祝贺你,我亲爱的——我希望你现在能把你的什么什么学好好地应用起来,我相信你会这样做的!我必须吻你一下,以表示我的祝贺,露易莎,但不要碰我的右肩膀,因为那地方一天到晚都在发痛。你知道,”亲热的仪式完成以后,格雷戈林太太整了整她的围巾,抽抽噎噎地说,“从今以后,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我都要为怎样称呼他而发愁了。”

他又等了一会,但她依然一言不发。这使他大为惊讶,只好把话轻轻地再说一遍:“是求婚,我亲爱的。”对此她作了回答,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格雷戈林太太,”她的丈夫严肃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露易莎,我亲爱的,你已经被人看中,他已经向我提出要向你求婚了。”

“他跟露易莎结了婚,格雷戈林先生,我总得称呼他什么吧!我对他一定得有个称呼才对呀。”格雷戈林太太说,那神态既显得有礼貌,又显得受了委屈,“经常与他交谈而没有一个称呼,这怎么行呢?我不能叫他‘约瑟亚’,这名称让我听了不好受。你自己也不愿意听到我叫他‘约’[23],这你知道得很清楚。那么,我是不是得管自己的女婿叫‘先生’呢?不行,我相信不应该这样叫,除非到了那一天,我这个有病在身的人已被自己的亲戚糟践得一文不值。那么,我到底得如何称呼他才好呢?”

他等了一会,好像很高兴让她说点儿什么。但她一言不发。

在场的人对于这个迫在眉睫的大难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格雷戈林太太像增添遗嘱的附件那样对已经作出的言论加以补充以后,又暂时像死人般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亲爱的露易莎,”她的父亲说,“昨天晚上我就让你对我们现在即将进行的谈话作好认真的思想准备。你受过那么好的教育,而且我很高兴地说,你在所受的教育中表现得那么出色,因此,我完全相信你是明白事理的。你并不感情用事,你并不风流浪漫,你已习惯于从十分冷静的理性和计算的立场出发来看待一切事物。我知道,你一定也会从这个立场出发来看待,考虑我下面就要跟你谈论的事。”

“至于婚礼,我所要求的是,露易莎——我一开口说话,胸口就怦怦直跳,那震颤一直扩展到脚底板上了——尽快举行你们的婚礼,否则,我知道,这件事又将成为我永远听不完的话题了。”

就让我们走进这个天文台吧:这是一个气氛严肃的房间,里面有一座像统计学一样刻板的挂钟,每走一秒钟都要响一下,就好像钉锤敲击在棺材板上。那天早上露易莎准时进门。这房间有一个窗户正对着科克敦,当她在父亲那张桌子旁边坐下的时候,她能看见那些高大的烟囱和出现在远处的一股股长长的浓烟。

当格雷戈林先生介绍庞德贝太太时,西丝突然转过头来,怀着惊奇、怜悯、悲哀、怀疑以及其他许多复杂的感情看着露易莎。露易莎没有看她,但她知道这一切,明白这一切。从那一刻起,她对她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既没有热情,又傲慢、冷淡——拒西丝于千里之外了。

虽然格雷戈林并不像蓝胡子[22],但他的房间因堆满了蓝皮书,简直成了蓝房子。凡是这些蓝皮书能证明的一切(通常,你爱证明什么就可以证明什么)都在这里得到证明了。它们就像一支大军,不断有新兵的到来使阵容得到加强。在这间具有魔力的房间里,最复杂的社会问题经过计算,得出确切的总数,最后都一一解决了——但愿那些有关的人能知道这一点。这里就像一座没有任何窗口的天文台,坐在里面的天文学家只要用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些纸就可以安排好繁星灿烂的天体那样,格雷戈林先生在他的天文台里(两者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也用不着拿眼睛看看他周围的芸芸众生,就能在一块石板上安排好他的命运,用一小块肮脏的海绵把他们的泪水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