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是一个大姑娘了，”格雷戈林陷入沉思，“我的天哪！”
在此期间，露易莎变得越来越娴静、沉默，总喜欢在黄昏时专心致志地观看火星掉进炉栅，慢慢地熄灭。自从她父亲说她差不多要变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起——这话好像还是昨天说的——她几乎再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直到他发现她简直就是一个大姑娘了。
获得这一重大发现以后，他一连几天比平时更爱思考，脑子里似乎一直牵挂着一个问题。有一天晚上，他打算出门，露易莎在他临走前过来跟他话别——因为那一天他要很晚才回家，而她则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再见到他——他把她抱在怀里，十分慈祥地看着她，说：“我亲爱的露易莎，你是个大姑娘了！”
但有一点例外，只是它与人类织造厂里那种必然的生产程序有所不同。时间这一次把他硬塞进某个角落里的一台声音嘈杂、肮脏不堪的机器里去，使他变成了科克敦的国会议员：成为受人尊敬的、专门研究度量衡、能背诵乘法表的议员中的一位，成为对其他事物一概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肢体残疾的高贵人士中的一员。如果没有这些人，我们这些人又怎么能生活在主诞生一千八百多年以后的一个基督教的国度里呢！
她以偷看马戏那天晚上所表现过的那种敏捷、锐利的目光看了一眼她的父亲，然后把头低了下去：“是的，父亲。”
在生产人类这个“织品”的某些阶段，时间的工序是很迅速的。年轻的托马斯和西丝正处在这样的制作阶段，他们的变化一两年内就见分晓。而格雷戈林先生自己的进程就好像是静止的，没有任何变化可言。
“我的亲爱的，”格雷戈林先生说，“我得单独跟你认真谈谈。明天早饭以后到我房里来一下，好吗？”
他很喜欢西丝，不至于看不起她。他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他过低地估计了她的计算能力。不知怎么的，他开始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在这个女孩儿身上有一些东西是无法用图表来表示的。她下定义的能力一目了然，完全可以用一个很低的数字来表示，她的数学知识几乎等于零。然而，如果有人，比方说，要求他填写一份呈报议会的表格，他肯定不知道如何逐项把她的情况填写出来。
“好吧，父亲。”
“我懂你的意思，”格雷戈林先生说，“你还在想你的父亲。我听露易莎小姐说，你仍然保存着那个瓶子。嗐！科学是讲究实际结果的，如果你在这方面训练有素，你在这些问题上就会变得更聪明了。别的话我就不说了。”
“你的手冷冰冰的，露易莎。你身体不好吗？”
“我没有别的希望，先生，如果——”
“很好，父亲。”
“你对格雷戈林太太很有好处，而且，从各方面看，你对这个家庭也很有好处。露易莎小姐就这样对我说过；据我自己的观察也是如此。我因此希望，”格雷戈林先生说，“你在这样的环境中能过得幸福。”
“不开心吗？”
“非常感谢您，先生。”西丝为了表示感激，又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又看了看他，有些古怪地笑了笑：“我很开心，父亲，和平时一样，或者说跟往常一样。”
“别流眼泪了，”格雷戈林先生说，“别流眼泪了。我没有埋怨你。你是一个热情的、诚挚的、善良的姑娘——我们只好随它算了。”
“那好吧。”格雷戈林先生说。他于是吻了她就出门了。露易莎回到那间理发厅式的宁静的屋子里，一只手托着胳膊肘，又去看那些很快就化为灰烬的火星了。
“先生，我自己倒真想学得好一点儿，以报答您对一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无权向您要求什么的女孩儿的恩情，感谢您的保护。”
“你在里面吗，露？”她的兄弟在门口探了探身子，问。他如今已变成一个耽于享乐、不太讨人喜欢的年轻绅士。
“不，朱帕，不，”格雷戈林先生莫测高深地摇了摇头，以最实际的口吻说，“不。你学习的课程，你学习的课程是按计划——按计划进行的——在这方面不会有什么差错。我只能认为你早年的生活环境太不利于你的智力的开发，我们开始得太晚了。不过，正像我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我还是感到失望。”
“亲爱的汤姆，”她起身拥抱他，“你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
“谢谢您，先生。我有时想过，”西丝变得非常胆怯起来，“也许我想学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我曾要求让我少学一点儿的话，也许——”
“嗐，我晚上总是有别的事情要做，露。而在白天，老庞德贝又始终让我忙得脱不了身。但每当他对我要求太严格时，我就拿你去抵挡他，因此，我们相互间倒也心照不宣。喂，今天或昨天，父亲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没有，露？”
“是的，”格雷戈林先生说，“是的，我相信你已经努力了。我观察过你，在这方面我找不出你有什么差错。”
“没有，汤姆。但今晚他对我说，他希望明天跟我谈谈。”
“我很抱歉，先生，”她回答，“我知道您说得很对。但我已经很努力了，先生。”
“啊！我料到了，”汤姆说，表情显得很神秘，“你知道他今晚在哪里吗？”
“我不想瞒你，朱帕，”格雷戈林先生皱起眉头，说，“你在那里的考试成绩使我失望，使我非常失望。你在麦契克姆奇尔德和他夫人的教导下，没有取得我所期望的实际知识。你对事实的了解极其肤浅。你对数字的掌握非常有限。你的学习大大落后于别人，功课都不及格。”
“不知道。”
“我也这样担心，先生。”西丝行了个屈膝礼回答。
“我来告诉你吧。他跟老庞德贝在一起。他们正在上面银行里进行一次严肃的交谈。你知道为什么要在银行里谈话吗？好吧，我来告诉你：是为了尽可能离斯巴塞特太太的耳朵远一点儿，我猜想。”
“我担心，朱帕，”格雷戈林说，“你再继续在学校里读书已经没有意义了。”
露易莎把一只手搭在兄弟的肩膀上，仍站着看炉火。她的兄弟怀着比平时更大的兴趣瞟了一眼她的脸，然后伸手搂她的腰，哄骗着把她拉到身边。……
在它的每一阶段的进程中，同是这位伟大的制造商手头总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它紧接着又把西丝送进了自己的制造厂，并把她制造成一件十分可爱的产品。
“你很喜欢我，是不是，露？”
形影不离的时间于是把他送进了庞德贝的银行，使他成了庞德贝家的常客，有必要买了第一把剃须刀，并尽心尽职地把他训练成一个善于为自己精打细算的人。
“的确是的，汤姆，尽管你总是隔了很长时间才来看我。”
“真的，”格雷戈林说，“该是把托马斯送到庞德贝那里去的时候了。”
“我的好姐姐，”汤姆说，“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们可能有更多的机会在一起——是不是？几乎经常——是不是？如果你对我所知道的那件事拿定了主意，露，那将对我大有好处。这对我来说真是件大好事。我将会高兴得不得了！”
时间把小托马斯送进了它的织造厂，当他的父亲这样思考着时，他已穿上了燕尾服和硬领衬衫站在那里。
她陷入沉思，这使他无法狡猾地盘根究底。光从她的脸部表情他看不出任何东西。他用胳膊把她搂得更紧，吻了吻她的脸。她还了他一个吻，但两眼仍看着炉火。
“托马斯一天天长大，”格雷戈林说，“差不多要变成一个小伙子了。”
“听我说，露！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向你暗示某件即将发生的事：尽管我料想你即使不知道，十有八九也猜得到。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今晚我与几个朋友有约。你不会忘记你是多么喜欢我吧？”
时间以它无法计算的马力流逝着，并不在意别人说长道短，自从上次他的父亲特别注意过他以后，年轻的小托马斯一下子又长高了一英尺。
“不会的，亲爱的汤姆，我不会忘记的。”
“露易莎一天天长大，”格雷戈林先生说，“差不多要变成一个大姑娘了。”
“这才是个好女孩儿，”汤姆说，“再见，露。”
时间在科克敦如同那里的机器运行着：使用了那么多的原料，消耗了那么多的燃料，花费了那么多的动力，赚得了那么多的钱财。但是，比铁、钢和铜更富于变化的是，时间给这一片由浓烟和红砖组成的旷野带来了季节的变换，对那里可怕的单调作出了绝无仅有的反抗。
她亲热地与他道晚安，送他到门口，从那里可以看见科克敦的灯火把远方照得通红。她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灯火，倾听着他离去的脚步。那脚步是轻快的，因为他很高兴自己离开了石头院。当他走远了，一切重归宁静时，她依然站在那里。她似乎先是想从室内的炉火中，然后又想从室外的灯火中去发现“时光老人”，那个最伟大、工龄最长的纺织工，将如何利用那些已经织成一个女人的纱线再把她织成另一件织品。不过，时光老人的工厂是隐蔽的，他的工作是悄悄进行的，他的雇工都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