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剧烈地颤抖了一阵子,然后就瘫倒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一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住头,有勇气正视瑞切尔。他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借着昏黄的烛光望出去,她的头顶看上去好像有一个金光灿灿的光轮。他早就相信她身上有光轮。此刻,外面的风声摇撼着窗户,撞击着楼下的房门,绕着整幢房子喧闹着、哀鸣着。他确信她身上有光轮。
“别!请别过来,别过来!让我再看看你坐在床边的样子。让我再看看你那么仁慈、宽容的样子。让我再看看我刚进门时所见到的那个样子。这再好没有了。再好没有了。再好没有了!”
“等她这次好起来,斯蒂芬,她很有可能会再次离开你,再不伤害你。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可以这样去希望。不过,现在我要保持沉默了,因为我要你马上睡觉。”
她向他走过来,但他伸出手阻止她。
他闭上眼睛,与其说是为了使疲惫的大脑得到休息,不如说是为了让她感到满意。然而,当他倾听着狂风的喧嚣时,那风声却逐渐听不见了,或者变成了织机的运转声,或者变成了白天雇工们(包括他自己)确实交谈过的那些话语。最后,连这模糊的意识也消失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斯蒂芬!”
他梦见自己跟一个久已倾心的女人——但不是瑞切尔,这使处在梦幻的幸福中的他感到很吃惊——站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仪式举行时,他在观礼的人群中认出了一些熟人,他知道,他们中有的还活着,但许多人已经死了。天已经黑了下来,紧接着出现了一道强烈的光。这道光来自圣坛上十戒表中的一条戒律,那些闪闪发光的字母把整个教堂都照亮了。教堂里还响起了声音,似乎这些火一般的字母都开口说话了。就在这时,他眼前和周围的景物都改观了,除了他自己和那位牧师以外,原先的一切都没有了。他俩站在日光底下,面对着人山人海。他想,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聚集到这里,也不会有比这更多的人。他们全都厌恶他,几百万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没有一双眼睛对他表示同情和友好。他站在自己的织机下面的一个高台上,抬头看着织机的形状,耳听着葬礼仪式的宣读,他知道他马上就要被处死。他脚下的那个高台突然倒塌下来,他于是死了过去。
“唉,唉!刚进来的时候。当时我正在走。当时我正在思考。当时我——”他的身子又开始颤抖,于是他扶住壁炉架站了起来,用手按住冰冷而潮湿的头发,但那只手像中风似的抖动着。
他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他死而复生,回到他所熟悉的地方。但一定有什么力量使他回归人间,而且,经过这次惩罚以后,无论在今世还是来世,不管在永恒中历经几多人生,他都再也见不到瑞切尔的脸,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无休无止地游来荡去,毫无希望地寻求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他只知道他命中注定得如此寻寻觅觅),他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畏惧者,凡是具有那种特定的形状的东西,他都害怕得要死。而凡是他看见的一切,又迟早会变幻成那种形状。他的不幸的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所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人认清那个形状。这真是一项徒劳的工作!如果他把人们从它所在的屋子里带出来,如果他把藏它的抽屉和柜子关上,如果他把好奇心重的人们从他所知道的秘密的隐藏地引出来,带到街上去,那么,纺织厂的烟囱也会变成那种形状,而它们的周围印着的正是十戒表中的那条戒律!
“受惊?”
风又刮起来了,雨点儿打在屋顶上,他所漫游的广阔空间缩小了,他又回到那间小屋的四壁之内。除了炉火已经熄灭外,室内的一切依旧是他未闭上眼睛时的那副样子。瑞切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睡着了。她身上裹着毛巾,显得很安详。桌子摆在原处,离床很近,桌子上的东西正是他梦中多次见到的那个形状的实体,只不过比例和外观都已恢复原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瓶子上,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随即四肢也开始战栗。她以为他因为淋了雨受了寒,但他说:“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受惊了。”
他觉得他看见帐子在动了。他又看了看,确信帐子在动。他看见一只手伸了出来,摸索了一会。然后帐子晃动得更明显了,床上的女人把帐子拉开,坐了起来。
“医生说她明天就可能清醒过来。”
她张开那双凶残而野蛮、呆滞而悲惨的大眼睛环顾四周,扫视他睡在椅子上的那个角落。然后她把手遮在额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角落里,仔细地探视着。接着她又环顾室内,但好像没有注意到瑞切尔,随后又注视起那个角落。当她再次用手遮在额前时,他想——与其说她是在看他,不如说她凭畜生般的本能在他所在的地方寻找他——在她那轻狂放荡的面目中,或者在这面目下的心灵中,十八年前结婚时那个女人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要不是他亲眼看见她一步步堕落到现在这个样子,他决不会相信她就是原先那个女人。
“瑞切尔,你看她这样子还会有多久?”
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像被人念了咒,除了眼睛看着她,身子一动也不动,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
“她没有认出我,斯蒂芬。她只是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瞪着眼睛。我一次又一次跟她说话,她都一点儿也注意不到我。这也好,等她神志清醒时,我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一切。反正她永远不会变聪明起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一边毫无目的地喃喃自语,双手捂住耳朵,把头托住。很快她又开始扫视整个房间。这一回,她的目光落在了放着两个瓶子的桌子上。
他听见室外狂风呼号着,波涛般翻滚着。他似乎觉得,他刚才那种愤怒的心情正向他扑来,企图抓住他。是她把它赶走了,是她不许它进屋来。他相信她能帮助他抗拒自己的意志。
她的眼睛即刻又转向他所在的那个角落,摆出昨晚那种蔑视一切的姿态,谨慎小心地移动着身子,把贪婪的手伸了出来。她抓过一只杯子,坐着思考了一会;眼前两个瓶子,她不知应该选择哪一个。最后她用那只缺乏知觉的手抓住那只装有致人速死的药水的瓶子,当着他的面用牙齿拔下瓶塞子。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碰上有要紧的事,我可以好几个晚上不睡觉。你的脸色那么苍白、疲倦,倒是你确实需要休息休息。在我看护着时,你就在椅子上睡一会儿吧。我相信你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明天你干的活儿比我重多了。”
这是梦幻还是现实?他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动一动身子。如果这是现实,而她又命不该绝,快醒醒吧,瑞切尔,快醒醒吧!
“但你明天还要干活儿,需要休息,亲爱的。”
她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看着瑞切尔,慢慢地、谨慎地把药水倒出。药水已经到了她的嘴唇边了!再过一会儿她就无救了,那时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苏醒过来,以最大的努力挽救她,也将无济于事。正在这时,瑞切尔压低声音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那头野兽挣扎着,打她,抓她的头发;但杯子还是到了瑞切尔手里。
“我要在这里待到三点钟,斯蒂芬,”瑞切尔安静地重新坐下,“直到铃响为止。三点钟再换一次药,然后就可以让她睡到天亮了。”
斯蒂芬从椅子上蹦起:“瑞切尔,在这可怕的夜晚,我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
瓶子离他不远,斯蒂芬的目光顺着她的手可以看清印在上面的字。她的脸变得死一样的苍白,似乎突然被什么恐惧笼罩着。
“没事儿了,斯蒂芬。我自己也睡着了。现在已快三点了。嘘!我听见钟声了。”
瑞切尔所说的伤似乎在那个自暴自弃的女人的脖子上。她开始给她包扎伤口,但仍然不让他看见她。她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些药水盛在一个盆子里,然后用纱布浸了药水,轻轻地给她包扎伤口。那张三脚圆桌已被她拖到床旁边,上面摆着两个瓶子。这是其中一个。
风把教堂的钟声送到窗前。他们倾听着,钟敲了三下。斯蒂芬看着她,当他发现她的脸色苍白,注意到她的头发都弄乱了,她的前额留有红红的指甲抓痕时,他感到他的视觉和听觉确实已经苏醒。她的手上仍拿着那只杯子。
“你是一个苦难深重的人,老天爷会报答你的!”她以同情的口吻说,“我是你的朋友,诚心诚意的朋友。”
“我想也该到三点了,”她说,一边镇静地把药水倒进盆子里,像先前那样把纱布浸了浸,“这次幸亏我留了下来!等我把纱布给她敷上就没事儿了。三点钟了!她现在又安静了。盘子里那几滴药水我会倒掉的,因为这不是好东西,不能随便乱放,即便留下一点儿也不得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药水倒进壁炉的灰堆里,并把瓶子在壁炉上打碎。
“哦,瑞切尔,瑞切尔!”
她的事做完了,于是,她裹上围巾,准备走进风雨中去。
“其次,因为我知道你的心。我确信你太仁慈,不会眼看着她死掉,甚至不会让她因缺少治疗而受苦。你知道有人说过:‘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21]’会这样做的人太多了,但你不是拿石头打人的那种人,斯蒂芬,尽管她已经如此堕落。”
“此刻要不要我陪你出去,瑞切尔?”
他用手捂住满是皱纹的额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不必了,斯蒂芬。只要一分钟,我就到家了。”
“我来这儿尽一点儿我的微力,斯蒂芬。首先,因为我们从女孩子起就在一起做工,你向她求婚、跟她结婚时,我还是她的朋友——”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他低声说:“你就不担心丢下我一个人和她在一起吗?”
他慢慢地移步到一把椅子旁坐了下来,在她面前垂下了头。
她看着他,说了一声:“斯蒂芬!”他在她面前那破烂的楼梯上跪了下来,把她的围巾的一角放到嘴唇边。
“今天我已来过这里一次,斯蒂芬。吃午饭时女房东来找我。她说,这里有个人需要照顾。确实,女房东的话是对的。她一直恍恍惚惚,神志不清。身上还受了伤,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是个天使。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风?是的。风刮得很厉害。听听烟囱里那打雷似的轰鸣和翻江倒海般的呼啸声吧!在这样的大风中还在外面走,甚至连刮风都没有觉察!
“我已经对你说过,斯蒂芬,我是你可怜的朋友。天使不是我这模样。在天使与一个缺点很多的女工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我的小妹妹在天使那里,她已经变成天使了。”
“我料到了。但今晚的天气太坏,不应该在外面。雨下得很大,风也刮起来了。”
当她说这些话时,她抬起了眼睛,然后她又低下头来,既温柔又和蔼地看着他的脸。
“我在外面荡来荡去。”
“你使我从坏人变成好人。你使我谦恭地希望自己变得更像你,我真害怕此生结束后,这一团糟的事了结后,我就会失去了你。你是个天使;这很有可能,因为你已经拯救了我的灵魂。”
“很高兴你终于回来了,斯蒂芬。你回来很晚了。”
她低头看着他跪在自己的脚前,手上仍握住她的围巾,当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时,快到嘴边的责备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她转身看了看床,发现那里一切都很安静,于是就用低微、平静、快活的声音说:
“我绝望地回到家里。我毫无希望地回到家里。一想到我一抱怨,就有人把我看作无理取闹的人,我简直就要发狂了。我刚才同你说我受了惊,我指的是桌子上的药瓶子。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生灵,但一看见这瓶子,我心里就想:如果我对自己,或对她,或对我和她两人,做出什么事来,那时,我又得如何为自己辩解呢?”
她转过头来,她脸上的光辉驱散了他心中的黑暗。她坐在床边看护着他的妻子。那是说,他看见有人躺在床上,他清楚那人一定是她。但瑞切尔把帐子拉上了,因此他没能看见她。她那些不体面的衣服已经脱下,瑞切尔的几件衣服也在房里。每件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一如他原来所摆放的那样;一小堆炉火刚刚拨过,壁炉也刚刚清扫过。他似乎从瑞切尔的脸上就已经看出这一切都是她干的,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眼里很快充满了泪水,把他的视线弄模糊了。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目光那么的诚恳,她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她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用双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抓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仍然拽住她的围巾的一角,急切地说:
室内很安静。瑞切尔在里面,坐在床旁边。
“但我看见了你,瑞切尔,坐在床旁边。整个晚上我都看见了你。甚至在我的噩梦中,仍看见你坐在那里。将来我还会继续在那里看见你。从今往后,只要我看见她,想到她,你就会出现在她身边。当我看到或想到令我生气的东西时,比我自己更善良的你就会来到我跟前。因此,我一定要耐心地等待那个时候的到来,我相信那个时候一定会到来,你和我最终将一起远走高飞,跨过那条鸿沟,奔向你的小妹妹所在的那个地方。”
他屏住气息,放慢脚步,心情沉重地从外面走到家里。他上楼来到门口,开了门,走了进去。
他吻了吻她的围巾的一角,终于让她走了。她用结结巴巴的声音向他道过晚安,朝街上走去。
窗台上亮着一支光线微弱的蜡烛,那架黑色的梯子经常靠在这个窗口上,某位苦苦挣扎的妻子和她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旦失去他们在这世上最为宝贵的人,这梯子就可以用来滑送尸体。斯蒂芬又增加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在人间一切灾祸中,一个雇工的死亡是最不平等的。出生的不平等与之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比如说,一个国王的孩子和一个织工的孩子今天晚上同一个时刻出世,这种不平等与某个男子的死所造成的不平等简直无法相提并论,因为他的身后还活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很想为之效劳并且爱着他的女人,另一个则是被人唾弃的废物。
风从太阳即将升起的那一隅吹来,依然刮得很猛。它把天空扫荡了一遍,那雨要么已经下光,要么已经转移了地方;星星亮起来了。他光着头站在街上,看着她很快消失了。在他的胡思乱想中,灿烂的星星就好像瑞切尔,而他自己那平凡的人生就好比窗台上那支昏暗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