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十分平静地对她的主子说,“这桩婚姻如此不幸,我原先推断是由于年龄不相称导致的呢。”
“并非如此。当时我二十一岁,她将近二十岁。”
庞德贝先生向这位善良的贵妇人斜视了一眼,眼神中很有点局促不安的意味。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又呷了一口雪利酒。
“你听见这位贵妇人问的话了。你这桩倒霉的事是不是因为结婚的年龄不相称呢?”庞德贝先生说。
“嗯?你怎么不说下去了?”他有点恼怒地转过身问斯蒂芬·布莱克普尔。
“这桩婚姻,老爷,是不是年龄不相称呢?”斯巴塞特太太问。
“我来向您请教,先生,我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女人。”斯蒂芬那张表情复杂而严肃的脸显得更严肃了。斯巴塞特太太精神上受到震惊,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些事,你知道除了最后一点,”庞德贝先生说,“我早就知道了。这真是件糟糕的事,的的确确是件糟糕的事。你当初应该懂得知足,最好不结婚。不过,现在说这话也太迟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庞德贝站了起来,把身子斜靠在壁炉架上说,“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当初不是说过,无论是好是坏,都永不分离吗?”
在极端的不幸和痛苦中,他像一个豪气十足的男子汉那样激奋了一阵子。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原先那样站着——躬着身对着他。他沉思的脸朝着庞德贝先生,表情很怪,好像他的脑子里正在琢磨某个难题。垂在胯部的左手紧握着一顶帽子,他的右臂适度而有力地摆动着,似乎在极力加强他的语气。当他的手臂停止摆动时,就绝无这种表示。当他停止说话时,他的手臂略微弯曲,但没有缩回去。
“我必须摆脱她。我再也无法容忍了。我在容忍中生活得太久了,为此我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一位姑娘的怜悯和安慰。要不是她,我也许早就变疯了。”
“我付钱给她,让她离开我。这五年来我一直付她钱。我又买了一些像样的家具。我活得既艰难又悲惨,但从来没有感到羞愧和害怕过。昨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她就躺在我的壁炉旁边!她又回来了!”
“他想获得自由,老爷。我担心他想跟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结婚。”斯巴塞特太太低声对庞德贝说,她对这班雇工的不道德行为深感懊丧。
斯巴塞特太太从容不迫地做着她的针线活,这时扬起她那科里奥伦纳斯式的眉毛摇了摇头,好像在说:“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难处;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难处。请你把卑贱的目光朝我这里看看吧。”
“是的。这位夫人说对了。是的。我就是为此事来的。我曾在报纸上看到,那些大人物(祝他们一切都好,我并不想说他们的坏话)并不受婚姻誓约的束缚,他们可以摆脱他们的不幸的婚姻,重新结婚。如果他们因脾气合不来而有了分歧,他们可以有各自的房间,他们可以分开住。我们这些人却只有一个房间,我们无法分开住。如果分居还不行,他们还有黄金和现金,他们可以说‘这个给你,那个给我’,然后就各走各的路。这我们都做不到。这一切先不管,他们还可以因为比我更小的事而分开。因此,我必须摆脱这个女人,我想知道此事得如何办理。”
“事情越来越坏,简直糟得不能再糟。她离开了我。她到处丢人现眼。但她又经常回来,一再回来,一次次回来。我有什么办法阻止她呢?有时候我只好整个晚上在街上走,不回到家里去。我曾经走上桥头,真想往下跳,就此了结一切。我承受的苦实在太多太多了,如今年纪不大,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儿。”
“没有如何。”庞德贝先生回答。
当他说着这些话时,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变得更深了,这是他经历过的苦难的有力的证明。
“如果我伤害她,先生,有法律惩罚我吗?”
“我一直都忍耐着。我一次次劝她把酒戒了。我试过这样的方法、那样的方法,什么方法都用过了。许多次当我回到家里时,发现什么东西都不见了,而她则昏迷不醒地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二十来次了!”
“当然有。”
(“你这就更傻了,我想。”庞德贝先生对着他的酒杯暗暗地说。)
“如果我躲开他,有法律惩罚我吗?”
“我一直都忍耐着。”
“当然有。”
“这一切我以前都听说过了,”庞德贝先生说,“她开始酗酒,不再去工作,卖掉了家具,典当了衣服,砸坏了东西。”
“如果我跟另一个可爱的姑娘结婚,有法律惩罚我吗?”
“我上这儿来,”斯蒂芬经过片刻的思考后把头抬起,开始说,“我是向您请教来的。我非常需要您的指教。到今年复活节的星期一那天为止,我已经结婚整整十九年,这段日子既漫长又乏味。她当初是个年轻的姑娘——很漂亮——很受人夸奖。唉!她不久就变坏了。但原因不在于我。老天做证,对她来说,我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丈夫。”
“当然有。”
“太好了,”庞德贝先生说,随手推开盘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那就快说吧!”
“如果我跟她住在一起而不结婚——这事其实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因为她太好了——有法律惩罚我,甚至惩罚我的每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先生,我想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什么话不便在一位天生的贵妇人面前说。”斯蒂芬这样回答他,脸有点红了起来。
“当然有。”
“喂,你知道,这位善良的夫人天生高贵,非常高贵。你不要以为她为我管家,就不是出身名门——啊,最高贵的名门!喂,如果你有话不便在一位天生的贵妇人面前说,就让这位贵妇人离开这里;如果你的话可以在一位天生的贵妇人面前说,那就让这位贵妇人留在这里。”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斯蒂芬·布莱克普尔说,“告诉我什么法律能救救我吧。”
庞德贝先生嘴里噙着一块排骨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伸出左手阻止她。然后他把手缩回来,并把排骨咽下,对斯蒂芬说:
“哼!人生的这种关系是神圣的,”庞德贝先生说,“而且——而且——必须维持下去。”
斯蒂芬偶尔瞟一眼斯巴塞特太太。“我可以走开,庞德贝先生,如果你希望我这样做的话。”那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妇人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把一只脚从棉马镫上拿下来。
“不不,别这样说,先生,那样的关系是维持不下去的。那样子真的不行。那样子只会更糟。我是个纺织工人,我从小就在厂里,但我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报纸上每一版、每一期的新词我都看——您也看——我很惊讶——发现那些据说是无论以什么价格、以什么条件都不能拆散的婚姻最后导致这个国家出现流血,使许多结了婚的人争吵斗殴,并导致凶杀和暴死。让我们好好认清这个事实吧。我就是一个不幸的例子。我想——如果您肯帮忙——我想知道哪条法律能救救我。”
尽管事先早就料到了,庞德贝先生对他的回答除了满意之外还是有点惊奇。“太好了,”他回答,“你是个靠得住的雇工,我没有弄错。喂,把你的事情说给我听听吧。既然不是那么回事,就让我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你想说点儿什么?说吧小伙子!”
“好吧,我来告诉你吧,”庞德贝先生把手插进口袋里,说,“这样的法律倒是有的。”
“是的,先生,我的确不是为那种事而来的。”
斯蒂芬镇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点了点头。
“喂,斯蒂芬,”庞德贝呷了一口雪利酒,说,“我们从来没有与你有什么过不去,你从来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与许多人不一样,从来不巴望坐六匹马拉的车,用金调羹喝甲鱼汤,吃山珍海味。”庞德贝先生一直认为任何一个心怀不满的雇工唯一的、迫切的、直接的要求无非就是这些东西,“因此,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来这里抱怨的。喂,你知道,我预先就料到这一点了。”
“但这条法律对你根本不适用。这需要花钱,花一大笔钱。”
斯蒂芬鞠了一躬。但这并非卑躬屈膝——这些雇工从来不卑躬屈膝。上帝保佑你,先生,即使他们在你手下干了二十年,你照样拿他们没办法!——为了表示对斯巴塞特太太的敬意,他把露在外面的围巾头塞进了背心。
“这钱大概要多少呢?”斯蒂芬平静地问。
“喂,斯蒂芬,”庞德贝说,“你有什么事吗?”
“哦,你得先去民法博士会馆起诉,然后再到某个习惯法法庭起诉,接着再到上院起诉,再以后争取取得议会的裁决书,允许你重新结婚。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我估计你得花上一千至一千五百英镑,”庞德贝先生说,“这钱也许还得翻上一番。”
斯蒂芬·布莱克普尔走进客厅。庞德贝先生(斯蒂芬跟他只是面熟)正在吃排骨喝雪利酒。斯巴塞特太太采取偏坐在马鞍上的姿势,一只脚踏在棉马镫上,正在炉火边织东西。斯巴塞特太太不吃午餐,这一方面显示出她的高贵,另一方面则为了便于伺候人。她一本正经地监督用人备办午餐,同时又暗示说,在像她这样高贵的人看来,吃午餐是一大弱点。
“就没有别的法律了吗?”
庞德贝先生正在进午餐。这是斯蒂芬预计到的。他请求用人进去通报,说是一位雇工想见见他。里面传出话来,询问这位雇工的名字。斯蒂芬·布莱克普尔。斯蒂芬·布莱克普尔从来没惹过麻烦;是的,他可以进来。
“当然没有了。”
形容憔悴、疲惫不堪的斯蒂芬从闷热的工厂出来,来到刮着风、又湿又冷的街上。他离开了他的班组和岗位,手上只拿了点儿面包,这时正朝他的雇主所住的小山坡走去。那是一座红色的房子,外面有黑色的百叶窗,里面挂着绿色的窗帘。上了两级白色的台阶便是朝街的前门,门上挂着一块铜牌,上刻“庞德贝”几个大字(肥硬的字体很像主人自己),底下是一个圆得像一个大句点的铜把手。
“这么说,先生,”斯蒂芬说,他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右手摆动了几下,好像他的一切都已化为泡影,“这真糟透了。这简直糟透了。那还不如早点儿死了好了。”
工作进行着,直到中午下班的铃声响起。人行道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织机、机轮和雇工,都停止运作一小时。
(斯巴塞特太太又对这班人的不敬神的言论深感懊恼。)
天渐渐亮了,虽然室内仍有辉煌的灯火,室外已经一片光明。灯熄灭了,工作继续进行。天下起了雨,烟雾像巨蛇般顺着地面盘旋,任凭诅咒落在它们身上。在外面的荒场上,从排气管里出来的蒸汽,满地的破桶废铁,一堆堆闪闪发光的煤炭,四处的尘埃,都被轻纱般的雾雨笼罩住了。
“呸!呸!对于你无法理解的事,我的好伙计,”庞德贝先生说,“就别胡说八道了。你不可以说我国的制度糟透了,要不然,某天早上你会发现自己真的糟透了。国家的制度与你干的活儿不一样,讨老婆不能想要就要,想丢就丢,而应该不管是好是坏,永不分离。如果她已经变坏了——我们能够对你说的话是,她可能会变好起来的。”
这家纺织厂有成百上千名雇工,成百上千的蒸汽马力。一台机器有几磅重,能干多少活儿,这是大家知道的。但是在那些神态自若、一声不响地干着活儿、成了机器的奴仆的雇工的心灵上,某一时刻究竟含有多少善或恶、爱或恨、爱国热情或不满情绪,究竟有多少善心转化成了恶意,或者恶意转化成了善心,这就连任何国债统计员都无法告诉我们了。机器没有神秘可言,但在人身上,即便最卑贱的也始终有其深不可测的奥秘——假如我们能将数字的计算运用到物质的对象上,而采取别的办法来管理这些令人生畏的、难以预测的人,那又会怎么样呢?
“这真糟透了!”斯蒂芬摇着头向门口走去,“这真糟透了!”
斯蒂芬躬身在他的织机上,既安详、谨慎,又沉稳。斯蒂芬所在的厂里,每个人都置身于林立的织机中,随着机器的撞击、挤压和拉扯,人与机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善良而忧心忡忡的人们,你们用不着害怕工艺技术会将自然完全遗忘,无论在什么地方,请你把上帝的造物和人的造物放在一起对照一下吧。尽管前者是一群无足轻重的雇工,但与机器相比,依然显得更加高贵。
“喂,我来告诉你!”庞德贝说,好像是临别赠言,“你说的那些话我称之为亵渎神明,你已经冒犯了这位夫人。我已经同你说过,她是一位天生的贵妇人;我还没有告诉你,她有过她自己的不幸的婚姻,为此她花去了几万英镑——几万英镑!(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迄今为止,你一直是个可靠的雇工,因此,我老实对你说,我的看法是,你已走入歧途。你一定听了某个坏人的话——这种人到处都有——对你来说最好的办法是摆脱坏人的影响。你知道,”说到这里,他摆出一副很机敏的样子,“我观察事物的能力不比别人差;也许比许多人都强,因为我从小吃过许多苦。我看得出,在这件事情上又是甲鱼汤、鹿肉和金调羹在作怪了。是的,我看得出!”庞德贝叫了起来,一边固执而狡黠地摇摇头,“老天做证,我看得出!”
在灰蒙蒙的晨光显示出笼罩在科克敦上空巨蟒般的浓烟以前,那些童话般的宫殿就已灯火通明了。木屐在人行道上喀哒喀哒地响着;铃声急促地尖叫着;忧郁得发狂的“大象”被擦拭得亮晶晶的,并且上了油,以准备这一天单调的工作。沉重的活动又开始了。
斯蒂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谢谢您,先生,祝您一天幸福。”说完他就走了,留下庞德贝趾高气扬地站在墙上挂着的画像前,似乎他就要与自己的肖像合二为一了。斯巴塞特太太一只脚搁在棉马镫上,仍然在忙着针线活儿,脸上显出一副对这种流行的罪恶深感沉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