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看吧,能不能做到不想。那样似乎会更好一些。”
“是很难的,无论如何,瑞切尔。”
“我已经试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并没有变得好一些。但你是对的,这样会让人说闲话,甚至说你的闲话。这许多年以来,瑞切尔,你一直是那样对待我:你一直对我非常好,用令人开心的话来鼓励我。你的话对我来说就是法律。啊,姑娘,非常好的法律!比那些真正的法律还好。”
“只要我们都活着,只要我们当中有一个没变老,另一个就不知道怎么会变老!”她说着笑了起来,“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既然是那么好的老朋友,相互间把心里话瞒着不说就真是个罪过和遗憾了。我们最好不要经常走在一起,偶尔走走就行了!但是,要我们不经常走在一起,确实很难。”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说,想以此感染他。
“千万别去惹那些法律,斯蒂芬,”她马上回答,不无忧虑地看了看他的脸,“别惹那些法律。”
“不,瑞切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年轻。”
“是的,”他说,微微点了点头,“别惹它们。一切都别惹。什么事都随它去。反正已经一团糟,就这么回事。”
“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小伙子,这么老的朋友,如今都快变老了。”
“永远是一团糟吗?”瑞切尔问,再次温柔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好像要把他从沉思默想中唤醒。刚才他一边走,一边咬着那条围巾的一角,陷入了沉思。她这一触即刻产生了作用。他于是松了口,把笑脸朝向她,同时不无幽默地哈哈大笑起来,“哎,瑞切尔,姑娘,永远是一团糟。我已经陷在其中。我一次次走进泥潭,我再也出不来了。”
“是的,斯蒂芬。”他看着她,脸上显出有些失望的表情,但带着一种敬意而又有耐心的信念:无论她做什么事,她都是对的。她看出了这种意思,于是把自己的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放了一会儿,好像是表示对他的感激。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快到家了。那女的先到家。这是许多条小巷中的一条,那位受人欢迎的殡葬承办人(他每为街坊承办一次阴森可怕的葬礼,就从中大捞一笔)在这里搁了一条黑色的梯子,为的是让那些每天都从狭窄的楼梯摸上摸下的人在离开这个辛劳的世界时,可以被人通过窗口把尸体滑送出去。她在角落里停了下来,碰了碰他的手,祝他晚安。
“看样子,什么时候上班也说不准吧,瑞切尔?”
“晚安,亲爱的姑娘,晚安!”
“有时早一点儿,斯蒂芬,有时晚一点儿。什么时候回家,从来说不准。”
她踏着端庄的步伐走了,黑暗的街道上晃动着她那灵巧的身影。他站在后面看着,一直目送她进入一间小屋子。在这个男子的眼里,她那条粗围巾的每一次摆动都意味深长;她的每一个声音都回响在他的内心深处。
“今晚下班早了,姑娘?”
当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时,他便继续朝自己的家走去,时而抬头看看乌云滚滚的天空。此刻云已经散了,雨已经停了,月亮又出来了——月光沿着科克敦那些高大的烟囱照见底下林立的熔炉,把已经停止转动的蒸汽机的巨人般的影子投射到它们所在的墙上。斯蒂芬一边走,心情似乎随着雨后的夜色变得愉快了些。
“不。”
他的家在一间小店铺的楼上,那条街与刚才那条很相似,只是更狭窄。小店铺的橱窗里放着破破烂烂的玩具,混杂在一起的还有廉价的报纸和猪肉(其中有一条猪腿供明晚抽签出售),至于怎么会有人认为值得在这样的地方做买卖,这里就不去说明了。斯蒂芬进门后就从架子上拿了一根蜡烛头,在柜台上另一根蜡烛头上点着,没有惊动那个已经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睡着了的女店主,便径自上楼进入自己的家。
“我以为你在我后面呢,瑞切尔。”
这是一间住过许多房客、跟那架黑梯子混得很熟的房间。不过,就现在看来,里面还是够整洁的。角落里有个旧衣橱,上面摆着几本书和一些写过字的纸,家具也还算像样,而且也够用,虽然空气不够新鲜,但房间还是干净的。
“噢,小伙子,是你?”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尽管除了那双可爱的眼睛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把头巾重新拉起,两人继续往前走。
他朝壁炉走去,想把那根蜡烛头放到那边一张三脚圆桌上,这时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往后一退,低头看了看,那东西居然抬起头来,原来地板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转过身来,路灯刚好照在她的身上。她把头巾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安详的椭圆形的脸,皮肤微黑但相当细嫩,一双温柔的眼睛使她显得容光焕发,乌黑发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更衬托出她的美貌。但这不是一张鲜花初放的脸,她已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妇女了。
“我的天,妇人!”他叫了起来,身子再继续往后退了几步,“你怎么回来了!”
然而,他还没走完三条街,就看见有一个披围巾的人走在他的前面。他仔细地看着,因为那人影投射在水淋淋的人行道上看上去有些模糊——如果那人影不是沿着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不停地向前移动,他肯定能认出那人是谁。他立刻放轻脚步快速奔过去,直到离这人很近时才恢复原来的步伐,叫了声“瑞切尔!”。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这是一个残废的、醉醺醺的生物,她用一只龌龊不堪的手撑住地板,才勉强使自己坐直身子,另一只手不听使唤,本想把披散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结果反而用泥垢将眼睛抹得更看不清东西。这生物看上去真令人恶心,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斑斑点点,尽是污秽;比她的身体更肮脏的还有她丑恶的灵魂。这样一个人即便只看上一眼,也让人觉得讨厌。
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一群群年轻女子从他身边走过。她们头上都披了块围巾,紧紧扎在下巴下面来挡雨。他很熟悉瑞切尔,只要朝人群看上一眼就知道她在不在里面。最后,人都走光了,他于是转过身去,用失望的口吻说了一句:“嗐,我把她错过去了。”
她不耐烦地咒骂了几句,用那只不必用来支撑身体的手笨拙地抓了抓自己的脸,终于把头发从眼睛上拨开,才得以看见他。她于是坐在那里来回摇摆着身子,用那只不听使唤的手臂做出许多姿势,那动作好像爆发大笑的人在手舞足蹈,尽管此时她的脸昏昏欲睡,显得十分呆滞。
“怎么还不见瑞切尔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哎,小伙子?怎么,你来了吗?”她终于嘲笑着发出表示这样的意思的一些沙哑的声音。她的头低垂在胸前。
大工厂里的灯此时都熄灭了。这些灯全都亮起来的时候,那些工厂看上去真像童话中的宫殿——至少乘坐快车的旅客是这样说的。当天晚上下班的铃声刚刚响过,那些“雇工”男人和女人,男孩儿和女孩儿,乱哄哄地回家去。老斯蒂芬站在大街上,机器停止转动时所产生的感觉——就是机器长时间运转后突然停止所造成的感觉,依然留在他的脑海里。
“又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尖叫起来,好像刚才他回答了她,“是的!又回来了。总要经常不断回来回来的。回来了?是的,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的背有点驼,老是皱着眉头,脸上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脑袋结结实实的显得相当大,上面披着灰白而稀疏的头发。凭这副模样,老斯蒂芬可以被人当作极其聪明的人。但是他不是。他在那些杰出的“雇工”当中没有任何地位,那些人把许多年的休息时间积累起来,掌握了高深的科学技术,获得了许多有关难以想象的事物的知识。他在那些善于演讲和辩论的“雇工”中间也没有地位。在任何时候,他的数以千计的伙伴都比他会说话。他只是一个好织工,一个十分正直的人。要知道有关他的更多的情况,或者他身上所具备的(如果有的话)品质,还是让他自己去表现吧。
经过这一番毫无意义的声嘶力竭的狂呼乱叫,她的情绪激奋起来,于是从地上爬起,用肩膀靠着墙站了起来,一只手晃动着一根肮脏得像粪土一样的帽带子,竭力以轻蔑的目光看着斯蒂芬。
斯蒂芬看上去显得苍老,因为他的生活过得很艰难。人们都说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玫瑰和荆棘;然而,从斯蒂芬的情况来看,事情好像出了乱子或差错,他的玫瑰都被别人摘走了,而荆棘却除了他自己的一份儿还有别人的也归了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已尝遍甜酸苦辣。他通常被人叫作老斯蒂芬,这基本上也是从事实出发的。
“我还要把你全卖光,我还要把你全卖光,我还要把你卖光几十次!”她叫着,那声音既像极力威胁他,又像挑衅他。“给我从床上滚开!”当时他正坐在床沿,双手捂着脸,“给我从床上下来。这是我的床,我有权利睡这张床!”
在科克敦工作最艰苦的地区,在那个丑陋的城堡的内部堡垒里,大自然被结结实实的砖块隔在外面,就像有害的气味被砖块封在里面一样。在窄院连着窄院、狭巷挨着狭巷的迷宫中心,房屋一幢幢拔地而起,每幢房屋都按照某个人的需要匆匆地建造起来,作为一个整体就显得杂乱无章,相互摩肩接踵,挤得要命。在这座筋疲力尽的城市的一个最拥挤的角落里,由于缺少通风的空间,不计其数的烟囱都造得奇形怪状,好像每幢房子都亮出了各自的招牌,表明出生在那里面的将是些什么人。就在科克敦那班被称为“雇工”的群体中——如果造物主觉得这一群体的人只要有两只手,或者像海边的低等动物一样只有肢体和胃就很合适,那么,有一部分人就会感到更满意——比如有一个四十岁年纪、名叫斯蒂芬·布莱克普尔的人。
当她摇摇晃晃向床走过来时,他打了个冷战避开她,手仍然捂着脸,退到房间的另一端。她重重地往床上一倒,很快鼾声如雷。他瘫坐在一把椅子里,整个晚上身子只挪动过一次,那也是为了扔一条被子让她盖上。即使在黑暗中,他仍觉得他的双手不够遮掩他的脸。
我有一个模糊的观念,觉得英国人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人。我承认自己有这个荒谬可笑的怪念头,因此,下面我还要再谈一谈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