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艰难时世 > 第一部 播种 第九章 西丝的进步

第一部 播种 第九章 西丝的进步

西丝在回答这个问题前犹豫了起来,显然,她们的交谈进入了禁区,露易莎于是补充说:“没有人听见我们;即使有人听见了,我相信这样一个纯洁的问题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你父亲自己是不是读过很多书,因此希望你也接受良好的教育,西丝?”

“不,露易莎小姐,”西丝受到了鼓励,于是摇摇头回答,“父亲实际上知道得很少。他最多只能写几个字;一般的人都认不清他写的字,只有我一眼就能认出。”

露易莎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漂亮而谦逊的脑袋局促不安地低垂在她面前,直到它再次抬起来看着她的脸。她接着问:

“你母亲呢?”

“什么也没有,小姐——我是指那些失去亲友的人。我永远学不好了,”西丝说,“最糟糕的是,尽管我可怜的父亲那么希望我读书,尽管我为了不辜负他的期望急切想读好,但我恐怕并不喜欢读书。”

“父亲说她是个学者。我一生下来她就死了。她是——”西丝十分紧张不安地说出下面的话,“她是跳舞的。”

“什么也没有,西丝?”

“你父亲爱她吗?”露易莎怀着她所特有的那种强烈的、放纵的、飘忽的兴趣问;这种兴趣就像一个被放逐的人迷了路,躲藏在荒僻的地方一样。

“是的,露易莎——但我总是想到‘口吃’,这又是我另一个错误了——这儿有一个关于海难事故的统计。我发现(麦契克姆奇尔德这样说),在一段时间内,有十万人出海做长途航行,只有五百人淹死或被火烧死。这个比例怎么样?我说小姐,”说到这里西丝差不多哭了,极其恼恨自己的天大的错误,“我说这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了。”

“啊,是的!就像爱我一样。父亲爱我,首先也是为了她的缘故。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把我带在身边四处奔波。从那儿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分开过。”

“该是‘统计’[17]吧?”露易莎说。

“但他现在不是丢下你了吗,西丝?”

“然后,麦契克姆奇尔德先生说他还要考考我。他说,这儿有一个口吃——”

“那也是为我好。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理解他。没有人能像我这样了解他。当他为了我好而离开我时——他决不会为了他自己而离开我——我知道他一定为这个决定伤心透了。如果不回来,他不会再有一分钟的快乐了。”

“当然是错的。”

“再告诉我一些有关他的情况,”露易莎说,“以后我不会再问了。你们原先住在哪里?”

“是的,露易莎小姐,我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大错误。然后麦契克姆奇尔德先生说他要再考考我。他说,这间教室就是一个大都市,住了一百万居民,一年之中,只有二十五人饿死在街上。你觉得这个比例怎么样?我的看法是——我想不出更好的看法——对于那些饿死的人来说,我觉得,事情照样很难堪,不管别人总共有一百万还是一亿。这个回答又错了。”

“我们周游全国,没有固定的住所。父亲是一个,”西丝放低声音说出这个尴尬的字眼,“一个小丑。”

“那就是你的一个大错误了。”露易莎评论说。

“是逗人发笑的吧?”露易莎说,显得很内行似的点了点头。

“露易莎小姐,我说我不知道。我想,我不可能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繁荣的国家,我是否生活在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度里,除非我知道谁得到了那些钱,其中有多少是属于我的。但这与那个问题又毫无关系。这根本就不是凭数字就可以计算的。”西丝说,一边擦了擦眼睛。

“是的。但他们有时并不发笑,父亲就得哭了。最近他们就经常不发笑,他总是垂头丧气地回家。父亲和大多数人不一样。那些不像我那样了解他的人,那些不像我这样爱他的人,会以为他很不正常。他们有时跟他开玩笑。他们从来不知道他对这些玩笑是怎样想的,当他跟我单独在一起时,他是如何灰心丧气的。其实他比他们所想象的要胆怯得多。”

“你如何回答呢?”露易莎问。

“那你是他渡过一切难关的唯一安慰吗?”

“国家的繁荣。他说,现在,这间教室就是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有五千万英镑的钱。这是个繁荣的国家吗?二十号女生,请问这是不是个繁荣的国家,你是不是生活在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度里?”

她点点头,泪珠已从脸上滚落下来:“我希望如此。父亲也是这样说的。正因为他变得那么胆怯、战战兢兢的,正因为他觉得自己那么可怜、软弱、无知、无望(他经常用这些话说自己),他才那么迫切想要我多懂得一些知识,变成一个与他不同的人。我经常读书给他听,以便鼓起他的勇气。他很喜欢我这样做。那都是些不好的书——在此我不想再提起——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书有什么害处。”

“既然他说‘国家的’,你就最好回答‘国家的’。”露易莎以她那种枯燥而冷漠的态度说。

“他喜欢这些书吗?”露易莎问,她始终以锐利的目光看着西丝。

“是的,正是。——但这不一样吗?”西丝胆怯地问。

“啊,非常喜欢!不知有多少次,正是有了这些书使他不再去想那些对他造成真正的伤害的事。到了晚上,他常常忘却一切烦恼,一心只想着那位苏丹[18]是否会让那位夫人把故事继续讲下去,或者在故事结束以前就砍下她的头。”

“我想,那一定是‘国家的繁荣[16]’。”露易莎说。

“你父亲一直很仁慈吗?一直到最后都很仁慈吗?”露易莎问,她违背她父亲规定的大原则,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我简直感到难为情,”西丝吞吞吐吐地说,“比如说今天吧,麦契克姆奇尔德先生向我们解释什么叫‘自然的繁荣’。”

“一直,一直!”西丝回答,一边绞着手,“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仁慈。只有一个晚上他发了火,但那也不是对我,而是对快活腿儿。快活腿儿,”她放低声音说出这个可怕的事实,“是一只会耍把戏的狗。”

“告诉我你犯了些什么样的错误吧。”

“他为什么要跟狗发火呢?”露易莎问。

“啊,从来不!”她急切地回答,“他们什么都懂。”

“表演结束后回到家里,父亲马上要快活腿儿跳上两张椅子的靠背,跨立在上面——这是它耍的一个把戏。但它看着父亲,没有马上这样做。那天晚上父亲的表演全砸了,观众一点儿也不满意他。他哭着说,就连这只狗也知道他走下坡路了,对他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他于是就打那只狗。我吓坏了,就说:‘父亲,父亲!这只狗那么忠诚你,请你别伤害它了!啊,上帝宽恕你吧,父亲,别再打了!’他这才住了手,那狗已被打出了血。父亲哭着躺在地板上,把狗抱在怀里;狗则舔他的脸。”

“麦契克姆奇尔德先生和他夫人就从来不犯错误吗,西丝?”

露易莎看见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便走了过去,吻了她,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西丝说着,差不多要哭出来,“我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女孩子啊。在课堂上我总是犯错误。麦契克姆奇尔德先生和他夫人一次次叫我站起来,而我总是每次都出差错。我简直没有办法。对我来说,错误似乎是免不了的。”

“你父亲怎么离开你的,把这也一起告诉我吧,西丝。既然我已问了你这么多,干脆就把话说完吧。如果会因此受到谴责,应谴责的是我,而不是你。”

露易莎比平常更开朗地笑了起来,告诉她,她慢慢地就会变得聪明起来的。

“亲爱的露易莎小姐,”西丝捂着脸,仍然在哭泣,“那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发现父亲也已从马戏场回来。他坐在炉火边摇晃着身子,似乎很痛苦。我就问:‘你受伤了吗,父亲?’(像其他人一样,他有时会受伤),他说:‘有一点儿,我的宝贝。’当我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他的脸时,发现他正在哭。我跟他说得越多,他把脸捂得越紧。一开始他的身子就在发抖,除了‘我的宝贝!’和‘我的心肝!’别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

“但,对不起,露易莎,”西丝恳切地说,“我是——噢,多么的愚笨哪!”

这时,汤姆懒洋洋地走了进来。他以冷漠的表情看了看这两个女孩子,那副神态表明他除了自己以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特别的兴趣,而此刻连对他自己也失去了兴趣。

“对我母亲来说,你比我更有用处,你比我更讨她喜欢,”露易莎接着说,“而且你比我更能取悦自己。”

“我正在问西丝几个问题,汤姆,”他的姐姐说,“你没有必要回避;但暂时不要打扰我们,亲爱的汤姆。”

两个女孩子一直很少接触——一方面因为石头院的生活单调得像一架机器,不鼓励别人干涉它;另一方面则有碍于西丝过去的经历——因此,她俩至今几乎还是陌生人。当西丝一双乌黑的眼睛疑惑地注视露易莎的脸时,她确定不下是再说几句好呢,还是保持沉默。

“噢,那好吧!”汤姆回答,“只是父亲把老庞德贝带到家里来了,我希望你到客厅去一下。因为,如果你去一下的话,老庞德贝很有可能邀请我去吃饭;你要是不去,这机会就没有了。”

西丝迟疑了一会儿,说:“这对我总不至于有坏处吧,露易莎小姐。”露易莎的回答是:“这我可不知道了。”

“我马上就去。”

“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西丝。”

“我等你,”汤姆说,“免得你变卦。”

“那样的话,我就知道得很多了,露易莎小姐。这一切现在对我来说太难了,那时就变容易了。”

西丝放低声音继续说下去:“最后,可怜的父亲说,这一次他又没能使观众满意,最近一直没能使观众满意,他很丢脸,很惭愧。如果没有他,我反而会好一些。我于是把涌上心头的许多亲热的话说给他听,他很快安静了下来。我坐在他身边,告诉他有关学校里的一切,包括在那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当我再也没话可说时,他便抱住我的脖子,吻了我不知多少次。然后他就要我出去给他买一点儿他所需的东西,用来治疗他受的一点儿伤。他还要我到最好的一家店铺去买,那地方远在镇的另一头。接着他又吻了吻我,就让我走了。但我下了楼以后又转身回去,我很想再陪陪他,于是就站在门口说:‘亲爱的父亲,我可以把快活腿儿带走吗?’父亲摇摇头说:‘别带,西丝,别带,别带上任何让人认得出是我的东西,我的宝贝。’我只好离开他走了,让他一个人坐在炉火边。当时他肯定已经拿定了主意,可怜的,可怜的父亲哪!为了我,他准备出走另谋生路了。因为当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

“听我说,快去见见老庞德贝吧,露!”汤姆在一旁催促。

“如果我能像你那样,那该多好哇,露易莎小姐!”有天晚上,当露易莎尽力帮她把第二天要回答的难题解释得更清楚时,她说。

“没有什么好谈的了,露易莎小姐。我为他保存着九合油,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每当我看见格雷戈林先生手上拿着信,我便会变得呼吸短促、两眼发黑,因为我以为那是父亲来的信,或者是斯赖瑞来信提到了父亲。斯赖瑞先生答应过我,只要一听到父亲的消息,他马上就写信过来。我相信他会遵守诺言的。”

格雷戈林先生听了后摇摇头,说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这表明有必要把她放进知识的磨坊里,按系统、表格、蓝皮书、报告,从A到Z的各种图解,不断地进行“碾磨”。朱帕“必须坚持学下去”。朱帕于是坚持了下来,只是情绪变得很低落,人也没有变得更聪明。

“快去见见老庞德贝吧,露!”汤姆不耐烦地吹着口哨说,“如果你不抓紧时间,我就要走了。”

朱帕实在无知得可怜,她坚持这样安慰自己,不愿根据合理的计算认清事实:她父亲其实是个有违天理的浪子。这使格雷戈林先生对她充满了同情。然而,到底怎么办好呢?麦契克姆奇尔德先生报告说,对于数学她简直一窍不通;一旦掌握了有关地球的一些基本知识,她便对实际的测量工作不抱一丁点儿的兴趣;在默记历史年代方面,她表现得极其迟钝,除非那段历史时期内碰巧发生过什么悲惨的事件;如果要她用心算即刻回答买二百四十七顶布帽子,每顶十四个半便士,总共要花去多少便士时,她便会急得哭起来;她是全校程度低得不能再低的学生;经过八个星期政治经济学原理的教育,到昨天还受到一个三尺儿童的纠正。所提的问题是:“这门学科的基本原则是什么?”她却荒唐地回答:“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15]

从这儿以后,每逢西丝当着一家人的面向格雷戈林先生行屈膝礼,口中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先生,麻烦您了——但是——请问,您有没有收到我的信?”这时的露易莎不管手头在做什么事都会马上停下来,像西丝一样迫切地等待着问题的答复。格雷戈林先生照例回答:“没有,朱帕,没有这样的信。”这时,露易莎的嘴唇就会像西丝那样颤抖起来,她的眼睛满含着同情送她走出门去。西丝一走,格雷戈林常常会利用这样的机会评论说,如果朱帕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她就会根据完美的原则向自己证明这种幻想是多么的荒谬了。如此看来,似乎幻想也能像事实那样牢牢地攫住人的心灵(当然不是针对格雷戈林先生而言,在他身上是不存在幻想的)。

说起来真够惨的,这种克制并非数学计算的结果,而是不顾一切地计算强加到自己的身上的,是与任何统计员根据各种前提推算出来的概率完全相反的。这女孩子相信她的父亲并没有抛弃她。她在此住下去,希望他能回来。她相信,继续在现在这地方待下去,他会感到高兴的。

这话只限于他的女儿。至于汤姆,他正逐渐变成一个并不是没有先例的工于计算的人,只是这种计算首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至于格雷戈林太太,如果她想对这个问题发表一点儿看法,她会像一只雌睡鼠那样从裹住她身子的衣服里伸出头来说:“我的天哪,朱帕这孩子反反复复地问起她那令人讨厌的信,把我可怜的脑袋折腾得烦躁不堪。我敢发誓,我似乎命中注定得生活在没完没了的唠叨中。我的境遇真太特别了,好像我的事情总是永远听不完似的。”

西丝·朱帕处在麦契克姆奇尔德和格雷戈林太太之间,日子过得很艰难,在最初几个月的考验中,她并非没有产生出逃的强烈欲望。一天到晚,事实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落在她的身上,生活就像一本充满公式的算术书摊开在她面前,如果没有一点儿克制,她肯定会逃跑的。

说到这里,格雷戈林先生的目光会落到她的身上;在那冷冰冰的事实的影响下,她又会回到蛰伏的状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