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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播种 第八章 千万别胡思乱想

“我的意思是,那时我要享受享受,四处走走,看点儿什么,听点儿什么。我要把我在童年时代所遭受的损失弥补回来。”

“你要报复,汤姆?”

“可不要一开始就让自己失望啊,汤姆。庞德贝先生的思想与父亲的思想一样,但比父亲粗鲁得多,不及父亲一半的仁慈。”

“我希望我能把我们所听到的全部事实,”汤姆怨恨地咬了咬牙齿,“所有的数字,所有发现这些事实和数字的人,全都聚拢到一起。我希望能在他们脚下放上一千桶火药,把他们连同事实和数字一股脑儿炸个精光!无论如何,当我去跟老庞德贝生活在一起时,我要报复。”

“噢!”汤姆笑了起来,“这我倒不担心。我很懂得如何对付并制服老庞德贝!”

“你是我亲爱的弟弟,汤姆;既然你觉得我能做到这一切,我也就默认了,虽然我更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汤姆,为此我感到很难过。”她过来吻了他,又回到她的角落里。

他们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室内高大的柜橱的影子也连成一体投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这姐弟俩好像已被笼罩在黑暗的洞穴中。如果允许奇妙的想象这个叛逆在此发挥作用,那洞穴可以看做是他们刚才提到的那个人物以及他投在他们的前途上的阴影。

“啊!你,”汤姆说,“你是个女孩子,露,女孩子结果总比男孩子要好得多。你意味着我的一切。你是我唯一的快乐——你能使这个地方变得光辉灿烂——只要你愿意,你永远可以指导我。”

“你用什么高明的方法来对付他、制服他呢,汤姆?这不是秘密吧?”

“这真太可怜了,”露易莎又停了一会,在她所在的黑暗的角落里思索着说,“这真太可怜了,汤姆。我们两人都太不幸了。”

“啊!”汤姆说,“如果这是个秘密,这秘密就在眼前。你就是秘密。你是他的小宝贝,我是他所宠爱的人。为了你,他什么事都肯做。当他跟我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的时候,我要对他说:‘我姐姐露会伤心和失望的,庞德贝先生。她总是对我说,她相信你对我会很宽容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这样一说,他就会改变主意了,别的办法恐怕无论如何不行。”

“我也一样。在这方面我和你一样糟糕透了;而且我还是一头骡子,这你倒不是。如果父亲下决心把我培养成一个道学先生或者一头骡子的话,那我既然做不成道学先生,不用说就只能是一头骡子了。我现在就是一头骡子呢!”汤姆懊丧地说。

汤姆等待他的姐姐作出回答,但没有等到,于是他又倦怠地回到原先的状态中,靠在椅背上扭曲着身子,打着哈欠,把头发弄得更乱,直到他突然抬起头问:

“汤姆,”他的姐姐默默地看了一会火星后说,“因为我长大了,快要成人了,我经常坐在这里胡思乱想,觉得我不能做点儿什么事使你与这个家庭相处得更和谐,这真是太不幸了。其他女孩子知道的东西我全都不知道。我不能弹琴给你听,不能唱歌给你听。不能谈点儿什么让你轻松轻松脑子,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有趣的东西,或读过什么有趣的书,以便在你疲倦时跟你说说,使你从中获得快活与安慰。”

“你睡着了吗,露?”

“当然这样说。但这样说说又有什么用呢?”汤姆回答,一边用袖子擦着脸,好像有意要让皮肉受点儿苦,以便与精神的痛苦相协调。

“没有,汤姆。我在看火星。”

“是吗,汤姆?你确确实实这样说吗?”

“你似乎比我更能从炉膛里发现什么东西,”汤姆说,“我想,这也是一个女孩子的另一大优点。”

“不会,露;我决不会伤害你。我一开始就把你当作例外。我真不知道这所——古老的——害黄疸病的囚房,”汤姆停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充满赞誉的、形象生动的名称来称呼他父亲的房子,由于这个名称念起来那么铿锵有力,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点儿,“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了你。”

“汤姆,”他的姐姐用迟缓而古怪的语调问,好像她想从炉火中读出她的答案,而这答案又写得不够清楚似的,“你不是满心盼望着到庞德贝那里换换环境吗?”

“不会踢我吧,我想,汤姆?”

“怎么不呢,这至少有一个好处,”汤姆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那时我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至于我,”汤姆用他恼怒的双手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我是一头驴,我就是那种东西。我像驴一样固执,我比驴更愚笨,我像驴一样得不到快乐,我真恨不得像驴那样用蹄子踢它几下。”

“至少有一个好处,”露易莎以她刚才那种古怪的语调重复了一遍,“那时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这话不错。”

小托马斯双腿跨开坐在壁炉前的一把椅子上说着这些伤感的话,他的两只胳膊托着脸搁在椅背上。她的姐姐坐在壁炉边一个较暗的角落里,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落在炉膛里的火星。

“我其实很不愿意离开你,露,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我必须走,你知道,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况且所去的地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处在你的影响之下,这比完全失去你的影响要好得多了。你是不是这样看呢?”

“她一定恨的,”汤姆说,“她一定既恨又讨厌我们这里的一切。我想,在他们把她训练好以前,他们早就惹她厌烦了。她现在已经苍白得像一块白蜡,忧郁得——像我一样。”

“是的,汤姆。”

“她不会的,汤姆,我敢肯定。”

她的回答并没有决断不下的意思,但来得那么迟,以致汤姆走了过去,靠在她的椅背上,对着炉火沉思起来,他想从她的角度看看那炉火究竟为什么这样吸引着她。

“我恨别人强迫我叫她朱帕。但她恨我。”汤姆心情忧郁地说。

“这只是一炉子炭火,”汤姆说,“在我看来,它与其他东西一样既无聊又空虚。你从中看见了什么呢?不会是马戏场吧?”

“你不恨西丝吧,汤姆?”

“我从中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看见,汤姆。从一开始看着它起,我就在想,你和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我厌倦生活了,露。我非常恨它,我恨所有的人,除了你。”黄昏时,古怪的小托马斯·格雷戈林在那间理发厅似的房子里说。

“又在胡思乱想了。”汤姆说。

科克敦有一个图书馆,大家都可以随便进去。格雷戈林先生曾为人们在图书馆里读些什么书大伤脑筋:为此他列出许多图表,这些图表像一条条小河定期流入同样由图表组成的汪洋大海中,没有一个潜水者一旦进入海洋深处,重新上岸时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这是一个令人懊丧的局面,而且还是一个不幸的事实:即使这些读者依然存在着好奇心。他们思考着人性、人的热情、人的希望与恐惧,斗争、胜利和失败、忧虑,欢乐和悲伤,普通男女的生命与死亡!有时候,做完了一天十五小时的工作,他们就坐下来读一点童话故事,里面的男男女女或多或少有点像他们自己,里面的孩子或多或少有点像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喜欢笛福[12]而不是欧几里得[13],似乎更能从哥尔德斯密斯而不是科克尔[14]那里得到安慰。格雷戈林先生一直用笔算或心算计算着这笔古怪的账目,但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得到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答案。

“我有许多无法克制的想法,”他的姐姐回答,“它们总要纷纷冒出来。”

然而,除了那些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科克敦还有为数众多的孩子,他们与时间一起走向广袤的世界,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他们一直都在走。这是一些不吉祥的、令人惊恐不安的孩子,他们昂首阔步走在人类的社会中,因此,那十八个派系便出来改造他们。然而,在讨论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时,他们的意见又统一不起来,结果闹得你抓我的脸,我扯你的头发——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手段和目的无法很好地协调,这也真是一件咄咄怪事!然而,尽管他们在想象得到的和想象不到的(尤其是想象不到的)细节上意见分歧,但他们有一点是完全一致的,即决不可让这些不幸的孩子胡思乱想。第一派系说,他们必须对任何事物都深信不疑。第二派系说,他们必须从政治经济学的立场出发接受一切事物。第三派系干脆为他们写出一些乏味的小册子,宣扬说好的大孩子必然会把钱存在银行里,坏的大孩子必然会被驱逐到国外去。第四派系则干巴巴地把自己装扮成滑稽可笑的样子(其他非常沉闷),把知识的陷阱草草地伪装起来,旨在贩卖这些孩子,使他们上当受骗。但是,尽管各行其是,所有的派系都同意这一点:绝对不可以让他们胡思乱想。

“我请求你,露易莎,”格雷戈林太太这时打开房门,不打招呼就走了进来,“你这个不会为别人想想的女孩子,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说那样的话了,否则我又得没完没了地听你父亲的唠叨了。还有你,汤姆,你真不知羞耻!我可怜的头让我一直处在痛苦之中,而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的教育花了家里那么多的钱,竟然还会鼓励你姐姐胡思乱想,你明明知道你父亲清楚地说过她是不可以这样做的。”

这种只重视理性而不顾及情感培养的教育方法的关键和全部奥秘就在这里了。千万别胡思乱想。一切事物只要通过加减乘除就能解决,千万别胡思乱想。麦契克姆奇尔德就曾经说过,把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交给我吧,我担保他永远不会胡思乱想。

露易莎否认她的过失有汤姆的份儿,但她的母亲用不容争辩的口吻说:“露易莎,我的身体这么不好,你就别说了;除非你受到他的怂恿,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这样做的。”

当露易莎只有六岁时,有一天被人偷听了她与她兄弟的一次谈话,谈话的开头是:“汤姆,我想了很多——”那偷听者就是格雷戈林先生,他一听到这句话便从暗处走出来,说:“露易莎,千万别胡思乱想!”

“我并没有受到怂恿,母亲,只是刚才看着红彤彤的火星从火堆上落下来,慢慢变白、熄灭,这使我想到,我的生命多么的短暂,我在一生中所能希望做到的事又是多么微乎其微。”

在继续演奏这部曲子以前,让我们再弹一弹主调音吧。

“胡说八道!”格雷戈林太太说,精神几乎振作了起来,“胡说八道!别当着我的面,露易莎,站在那里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这样的话传到你父亲耳里,我就得没完没了地听他唠叨了。我们已为你操了那么多的心!你已经听过那么多的课程,亲眼看过那么多的实验!我在整个右半身处于瘫痪的时候,还曾亲耳听见你自己跟老师讨论什么‘氧化’、‘煅烧’、‘热的发生’,等等。我可以说,这些怪名堂哪一个都足以使一个可怜的病人神经受不了,想不到如今又听见你那么荒唐地谈论起火星与灰烬来了!我真希望,”格雷戈林太太哽咽起来,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趁事实的阴影还没有把她完全压垮以前,说出她最强有力的心声,“是的,我的的确确希望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家,那时你们就知道没有我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