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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播种 第七章 斯巴塞特太太

“我相信,老爷,”斯巴塞特太太摆出一副很得体的听天由命的姿态说,“你没有必要这样做。我希望我已经学会如何适应生活的变迁。如果我对聆听你那富有教育意义的经历产生了兴趣,而且百听不厌,我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有什么优点。我想,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哎呀,夫人,我也很熟悉呢,”庞德贝说,“——只是熟悉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我向你保证,歌剧院门外拱廊下的走道硬邦邦的很不好睡。像你这样的人,夫人,从小睡惯了羽绒褥子,不知道石板有多硬,因为你没有尝试过。哦,哦,跟你谈翻筋斗的人是多余的。我应该跟你谈外国的舞蹈家,伦敦的西区与伦敦的社交界,谈爵士的、贵妇人的和达官显贵们。”

“夫人,”她的恩人说,“也许有人乐意说他们的确喜欢听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以他那种粗鲁的方式谈论他的经历。但你必须承认,你是出生在十分优裕的环境中的。是吗,夫人,你知道你是出生在十分优裕的环境中的。”

“的确,老爷,”斯巴塞特太太以一种尊严的姿态平静而伤感地说,“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对意大利歌剧是很熟悉的。”

“老爷,”斯巴塞特太太摇了摇头回答,“我不否认这一点。”

“我并不打算马上叫他去;他得先把书读个饱,”庞德贝说,“老天做证,他会把书读饱的。这孩子要是知道我在他那个年纪肚子里什么学问也没有,他会大吃一惊的。”事实上,小汤姆也许早就知道了,因为这样的话他不知听他说过了多少遍。“在许多问题上,我很难与任何人以同样的语言交谈。比如说吧,今天早上我在这里跟你谈论翻筋斗的人,但关于翻筋斗你能知道多少呢?在那个时候,能在满是泥浆的街上翻翻筋斗对我来说真是天赐洪福,无异于中头彩,而你那个时候却在听意大利的歌剧!当你听完意大利歌剧,身穿雪白的绸缎,浑身珠光宝气地走出剧院时,夫人,当时我身上连买一根火把给你照路的铜板都没有呢。”

庞德贝先生不得不离开桌子站了起来,背对着炉火看着她;她确实已大大地提高了他的地位。

“真的吗?他会不会太年轻了一点儿,老爷?”斯巴塞特太太跟庞德贝先生说话时用“老爷”这一称呼只是一种虚礼,与其说尊敬他,不如说她希望他尊敬自己。

“你从前处在上流社会,极其高等的社会。”他说,一边给腿取暖。

“如果你说对待汤姆真像父亲一样——我是指小汤姆,不是指我的朋友汤姆·格雷戈林——那你的话倒说到点子上了。我正打算让小汤姆到我的银行里来,让他处在我的卵翼之下,夫人。”

“这话不错,老爷,”斯巴塞特太太装着很谦卑的样子回答,但她的谦卑与他的谦卑正好相反,因此相互间没有冲突的危险。

“你对待露易莎真像一个父亲。”斯巴塞特太太又喝了一口茶。当她紧皱着眉头低下头对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时,她那古典式的面孔看上去真像在召唤妖魔鬼怪。

“那时你时髦透顶,样样都时髦透顶。”庞德贝先生说。

“当然是露易莎,”庞德贝先生重复了几遍,“露易莎,露易莎。”

“是的,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回答,那口气好像她成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未亡人,“这话毫无疑问是对的。”

“刚才你只是说‘小猫咪’,”斯巴塞特太太说,“而这里又有两个女孩子,我就不知道这‘小猫咪’指的是哪一位了。”

庞德贝先生弯下腰,心满意足地抱住自己的腿,大声地笑了起来。这时用人通报格雷戈林先生和小姐来了,他上前迎接,与前者握了握手,跟后者吻了一吻。

“是的,夫人,我说的是露易莎。”

“可以把朱帕叫到这里来吗,庞德贝?”格雷戈林问。

“你是在说年轻的格雷戈林小姐吧,庞德贝先生?”

当然可以。朱帕于是就被叫来了。进门时她向庞德贝先生、他的朋友汤姆·格雷戈林以及露易莎行了屈膝礼。但慌忙中不幸把斯巴塞特太太给忘了。盛气凌人的庞德贝看到这一点,发表了下面一通议论:

“在我看来事情很清楚,”庞德贝说,“那个小猫咪跟这样一个人做伴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的姑娘,我来告诉你。站在茶壶边的那位妇人是斯巴塞特夫人。她现在是这幢房子的女管家,是一位出身很高贵的人。因此,如果你下次来到这幢房子的某间屋子而对这位夫人不表示最大的敬意的话,你就只能在这里待上短短的一会儿。我倒一点儿也不在乎你对我的态度如何,因为我并不冒充贵人。我根本没有高贵的门第,我简直什么门第也没有,我是从人间的渣滓中产生出来的。但对于这位夫人,我却十分在意你的行为。你应该毕恭毕敬地对待她,否则,你就别到这里来了。”

斯巴塞特太太抿了一口茶,她那个科里奥伦纳斯式的鼻子的两个孔略微张开了一点儿,黑色的眉毛皱了皱。

“我想,庞德贝,”格雷戈林以调解的口吻说,“这只是出于疏忽。”

“是吗,庞德贝先生?你考虑得真周到!”

“我的朋友汤姆·格雷戈林刚才说了,斯巴塞特夫人,这仅仅是一个疏忽。这很有可能。然而,你知道,夫人,对于你即使疏忽,我也不允许的。”

“昨天晚上我对他说,我可以给她在这里先暂时搭个铺,以便他有一天时间考虑是否让她与露易莎做伴。”

“你真太好了,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回答,一边以既尊严又谦卑的神态摇了摇头,“这是不值得一提的。”

“只要你愿意,那当然可以,庞德贝先生。”

西丝一直眼泪汪汪地表示着歉意,房子的主人终于挥挥手,让她走到格雷戈林身边。她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露易莎表情冷淡地站在一旁,眼睛看着地上。格雷戈林这时开口说:

“她必须等着,夫人,”庞德贝回答,“直到我知道他的想法。我想,汤姆·格雷戈林马上要到我们这里来。如果他想让她在这里再住上一两天,那当然也可以,夫人。”

“朱帕,我已决定带你到我家里去;学校不上课的时候,你就负责伺候格雷戈林太太,她的身体非常虚弱。我已向露易莎小姐——这就是露易莎小姐——说过你最近的不幸遭遇和那必然的结果。你应该清楚地懂得这一切都已过去,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它了。你的历史从现在开始。我知道,你现在还很无知。”

“这女孩儿正在等待,”斯巴塞特太太说,“想知道她是直接去学校呢还是去石头院。”

“是的,先生,非常无知。”她回答,又行了个屈膝礼。

“可不是,夫人,”他回答,“我正在考虑汤姆[11]·格雷戈林的怪念头,”“汤姆·格雷戈林”——这是个粗率而又与众不同的称呼,好像有人始终想拿大量的金钱贿赂他,想让他叫“托马斯·格雷戈林”,而他偏不肯这样叫似的,“汤姆·格雷戈林的怪念头,夫人。他竟然要抚养那个翻筋斗的女孩子。”

“我要让你受到严格的教育,并以此让我自己得到满足。在你所接触的人面前,你将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见证,说明你所受到的教育是大有好处的。你将受到感化和改造。你如今已养成习惯,经常念书给你父亲和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听,我说的是不是?”在说这些话以前,格雷戈林已招呼她站得更靠近一点儿,并放低了声音。

“庞德贝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你今天这顿早餐吃得特别慢哪。”

“只念给父亲和快活腿儿听,先生。我是说至少给父亲听,但快活腿儿总是在场的。”

当然,大家心里有数,这话多半是斯巴塞特太太说的。

“再别提快活腿儿了,朱帕,”格雷戈林皱了皱眉头说,“我并没有问到它。我知道你有给父亲念书的习惯,是不是?”

全凭你吹一口气,就像先前那样。[10]

“啊,是的,先生,念过不知几千次呢。噢,先生,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日子里,那是最幸福的时候了!”

那班公子王孙是兴盛还是灭亡,

她的悲伤爆发了出来,露易莎这时才抬头看了看她。

他不仅把他的这个陪衬人弄得世人皆知,而且还让别人帮他宣扬,有时候还真把事情说得有板有眼。庞德贝最令人恼火的一大特点是他不仅自己大唱赞歌,而且还鼓励别人也跟着唱赞歌。他天生具有哗众取宠的本事。就连那些平时说话很有分寸的人在科克敦的宴会上也会口若悬河地吹嘘起庞德贝来。他们把他说成是“皇家徽章”、“英国国旗”、“大宪章”、“约翰牛”、“人身保护法”、“民权法案”、“英国人的庇护所”、“教会与国家”、“拯救了女王的上帝”,等等,一股脑儿都加在他的名下。这一类吹鼓手最后还常常(他们的确常常如此)引用这两句诗:

“你给父亲念的,”格雷戈林问,声音仍然很低,“都是些什么书呢,朱帕?”

庞德贝常常拿她来炫耀自己的身份,就像他自己是个征服者、斯巴塞特太太是个被俘虏的公主,被他挟持在浩浩荡荡的凯旋队伍中一样。一如他夸夸其谈地贬低自己的出身,他还极力抬高斯巴塞特太太的身世。在谈到他自己的童年时,他总把它说得一无是处;而谈到斯巴塞特太太的青年时代时,便把它说得天花乱坠,用一车车盛开的玫瑰花撒在她走过的道路上。“然而,先生,”他会说,“最后的结果又怎么样呢?她怎么会为了一百镑的年薪(我给她一百镑,她已心满意足,觉得报酬不薄)给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管起家来了呢!”

“关于仙女的故事,先生,还有关于小矮人、驼背和神怪方面的故事,”她哽咽着说,“还有——”

那位外婆家属于波勒家族的已故的斯巴塞特先生娶了这位娘家属于斯盖杰斯家族的女子。斯盖杰斯夫人(一位胖得出奇的老妇人,特别爱吃肉,一条腿害了莫名其妙的病,至今已有十四年不能下床)亲自促成了这桩婚姻。当时斯巴塞特刚刚成年,他最令人注目的是瘦弱的身体,勉强靠两根细长的拐棍支撑着,肩膀上扛着的脑袋简直毫无用处。他从伯父那里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但财产还没到手,债务已与财产相当。不久以后又很快花去超过遗产两倍的钱财。这样,当他二十四岁去世时(死亡地点在加来[8],死亡原因是白兰地),他没有给他那个度过蜜月不久就分居的寡妇留下多少东西。这位未亡人比他大十五岁,不久又跟她唯一的亲人斯盖杰斯夫人闹得势不两立;一方面为了气气那位夫人,另一方面为了维持生活,她于是出来找活儿干。如今这个上了年纪、长着一个科里奥伦纳斯[9]式的鼻子和又黑又密的睫毛(斯巴塞特曾为此倾倒过)的老妇人在庞德贝先生进早餐时正在为他泡茶。

“嘘!”格雷戈林打断她,“够了!再不要提起这些害人的无聊玩意儿了。庞德贝,这个女孩儿需要严格的教育,我会认真注意这件事的。”

其实,斯巴塞特太太不仅阅历匪浅,而且出身高贵。她有一个叔祖母至今仍然活着,别人都叫她斯盖杰斯夫人。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她现在成了未亡人,但她丈夫的外婆家曾是“波勒”家族的成员,斯巴塞特太太如今仍这样称呼它。孤陋寡闻或驽顽不敏的人也许不知道什么叫“波勒”,甚至弄不清它到底是一种行业、一个党派还是一个宗教职业。但出身高贵的人用不着解释就知道“波勒”是一个世家的姓,他们的宗谱可以追溯到很早,难怪连他们自己也弄糊涂了——就像推算名马的血统、结算赌账、希伯来人的金钱交易、破产法庭的官司一样,经常糊里糊涂地理不清其中的头绪。

“好吧,”庞德贝回答,“我已经把我的观点说给你听过,要是我,绝不会那样做。但是,很好,很好,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那很好!”

庞德贝先生是个单身汉,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替他管家,他每年付给她一笔薪水。斯巴塞特太太是这位老妇的名字;当那位谦卑的土霸庞德贝先生坐着自己的车子趾高气扬地在街上行驶时,这位伺候在一旁的管家也成了令人注目的人物。

格雷戈林先生和他女儿于是带着塞西莉亚·朱帕返回石头院,一路上露易莎无论好话歹话一句都没有说。庞德贝先生开始处理他的日常事务。斯巴塞特太太紧锁着眉头,在忧郁的心境中整个晚上沉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