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快真快,仅仅过了十分钟,穿了一双拖鞋在市场上逛来逛去的乔尔德斯先生已经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事了,斯赖瑞先生的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那只训练有素的狗围着马车吠叫着,那情景真够意思,斯赖瑞先生用他那只会转动的眼珠子向狗发出指令:比泽是它需要特别看管的人。天一黑,他们三人就跳上马车出发了;那只训练有素的狗(一个令人生畏的动物)已经紧紧地盯住比泽,寸步不离马车轮子左右,只要比泽有丝毫想下车的企图,它就会向他扑上去。
“那位大人照顾了你,塞西莉亚,我也要照顾照顾他。而且,这个年轻人是个大坏蛋,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家伙的手下人,我的人有次差点儿把他的主子丢出窗口去。今天晚上没有月光;我有一匹马除了开口说话什么事都会做;我还有一匹小马在乔尔德斯的驾驭下每小时能赶十五英里地;我还有一只狗能把一个人看管在一个地方,让他二十四小时内不敢动弹一下。把我的话转告那位小绅士,告诉他:当他看见我们的马开始乱蹦乱跳时,别害怕摔下来,而要留神等待一辆小马车从后面上来。告诉他:当他看见那辆小马车靠近了,就跳下去,那小马车会飞快地把他接走的。如果我的狗会让那位年轻人挪动一步,那我就不要这只狗了。如果我的马不在它开始蹦跳的地方跳到天亮——那我就不了解它的性子了!——快去吧!”
另外三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旅馆里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斯赖瑞先生带着那只狗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看见他们最后的一位朋友也背弃了他们,露易莎又哭了起来,格雷戈林先生则显得更悲伤了。只有西丝密切地注视了斯赖瑞一眼,已经看出了他的用意。当他们再次往外走时,他用那只会动的眼睛向她眨了一下,示意她留下来。他一边锁门一边激动地说:
“一切都办妥了,先生!”斯赖瑞先生说,“你的儿子此时已经在去国外的船上了。昨天晚上我们离开这里以后过了一个半小时,乔尔德斯就把他接走了。我那匹马跳波尔加舞一直跳到筋疲力尽(如果没有套上马鞍,它还会跳华尔兹舞呢),最后我给了它一个口令,它才舒舒服服地躺下休息。但那个年轻的坏蛋说他要徒步去追赶,我那只狗便四腿腾空向他扑过去,咬住了他的领巾,把他拖下马车在地上打滚。他于是只好重新回到车上坐下,直到今天早上六点半我掉转马头回来。”
“先生,你很清楚,你的女儿也很清楚(她比你还清楚,因为我已经同她说过),我不知道你的儿子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这件事——我说过我不知道反而更好,尽管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闹了点儿小别扭。然而,这个年轻人把事情揭穿了,原来他与银行的盗窃案有关,这倒是件严重的事情了。这样严重的事我已不便从中调停,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做得对的。因此,先生,如果我支持这个年轻人,说他是对的,我再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你就不要见怪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办,先生。我要用马车把你的儿子和这个年轻人一起送到火车站去,以免事情声张开去。这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好这样做了。”
格雷戈林先生自然少不了对他千恩万谢,并婉转地表示他将拿一大笔钱来酬谢他。
斯赖瑞先生张开嘴巴,一直十分认真地倾听着这番至理名言,他那只活动的眼睛也像那只固定的眼睛一样在眼眶里不动了。这时,他走了上来。
“我自己并不需要钱,先生;但乔尔德斯是个有家小的人,如果你愿意送他一张五英镑的票子,他也许会收下的。同样,如果你愿意给那只狗买一个项圈,或者给那匹马买一副铃铛,那我也是乐意接收的。我总是喝掺了水的白兰地。”他已经叫人倒了一杯,现在又要了一杯,“如果你觉得不过分,先生,不妨请我们全戏班的人吃一顿每人三先令六便士的便餐,不包括酒账,那大家都皆大欢喜了。”
“请别那样哭哭啼啼的了,”他说,“哭也是没有用的:它只能徒增烦恼。你们似乎以为我跟小汤姆先生有什么冤仇,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我只是根据我刚才提到的合情合理的原因把他带回科克敦。如果他敢反抗,我就会喊大家来捉贼!但他不会反抗,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这些小小的感恩之举格雷戈林先生都乐意照办。不过,他说,帮了这么大的忙,这点儿报答实在太小了。
露易莎和西丝这时哭了起来,比泽被她们哭得有点心神不宁了。
“很好,先生,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你愿意给我们包一场马戏,那就足以还清这笔人情了。噢,先生,如果你的女儿不介意的话,临别前我还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我不否认,”比泽补充说,“我当时的学费是很低的。但这也很合理,先生,既然我是在最廉价的市场里制造出来的,那我就只好以最昂贵的价格去出售自己了。”
露易莎和西丝回避到隔壁一间房里去;斯赖瑞先生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口掺了水的白兰地,接着说:
任何东西都应该用钱去购买,这也是格雷戈林先生自己所主张的一项基本原则。不通过买卖关系,任何人都没有必要给别人任何东西或提供任何帮助。感恩图报应该废除,从感恩图报中产生的美德是不可取的。人类从生到死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都是一笔隔着柜台的金钱交易。如果我们不是那样登上天堂的话,那天堂也就不是一个讲政治经济的场所了,那里也就没有我们的份儿了。
“先生,用不着我说你也知道,狗是很奇妙的一种动物。”
“我真感到奇怪,先生,”这位旧日的学生以雄辩的口吻说,“你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站不住脚的论点来呢?我读书是花了钱的,这只是一桩买卖。一旦离开了学校,这种买卖关系也就结束了。”
“它们的本能是令人吃惊的。”格雷戈林先生说。
“比泽。”格雷戈林先生摊开双手,那模样似乎在哀求:你看我多么可怜哪!“比泽,我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以打动你的心了。你在我创办的学校里读过许多年的书。我曾在那里为你费尽了心血,如果看在这个分上你能放弃眼前的利益,饶了我的儿子,那么,我就恳求你,哀求你念念旧情,让我的儿子代我得到你的报答吧。”
“不管你叫它什么——但如果我也知道它叫什么,那才怪了,”斯赖瑞说,“太让人不可思议了。我是说狗有那种本事,不管你离它多远,它都能找到你。”
“谢谢你用这样的提议来暗示我,先生,”比泽回答,“但我不想让钱来抵消它。我早就料到像你这样精明的人会提出这样的了结办法,因此我事先就在心里合计过。我觉得私下了结一桩重罪,无论条件多么优厚,都不如在银行里谋个晋升的机会来得安全和实惠。”
“狗的嗅觉是很灵敏的。”格雷戈林先生说。
“你期望晋升,”格雷戈林先生说,“需要多少钱才能抵消你的愿望呢?”
“如果我也知道它叫什么,那才怪了,”斯赖瑞重复这句话,一边摇了摇头,“但总有狗找到我身边,先生,这就使我觉得那狗是不是跟另外一只狗说过这样的话:‘你认识一个名叫斯赖瑞的人吗?斯赖瑞是这个人的名字,他是管马戏班的——人长得结结实实——一只眼睛不灵了。’我不知道那另一只狗是不是这样回答它:‘我不敢说我自己认识他,但我认识一只狗,我想它好像是认识他的。’我不知道那第三只狗是不是沉思了一会,然后这样说:‘斯赖瑞,斯赖瑞!哦,对了,就是他!我的一个朋友有一次曾经跟我提到过他。我可以马上把他的地址给你。’由于我经常在大庭广众面前露面,由于我到处跑码头,你看,肯定有许多狗认识我。先生,事情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实在不知道了。”
“对不起,先生,恕我打断你,”比泽说,“我相信,整个社会的法则就是一个个人利益的问题。你必然孜孜以求的就是个人的利益。这是你唯一的支柱。人性本来就是如此。我从小就受这一法则的教育,先生,这你是知道的。”
这一番异想天开的议论,真把格雷戈林先生弄糊涂了。
“如果这仅仅是你个人的利益问题——”格雷戈林先生开口说。
“反正就这么回事,”斯赖瑞先生喝了一口掺了水的白兰地说,“这已是十四个月以前的事了,先生,当时我们正在吉斯特。有天早上,我们正准备演出《森林里的孩子》这出戏,这时一只狗通过舞台的出口处跑了进来。它显然已经走了许多路,情况很不好,腿已经瘸了,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它绕着我们的孩子一个个看过来,似乎在寻找它所认识的那个孩子。然后它来到我跟前,举起后身,用两只前腿站住,尽管它已经十分虚弱,但它还是摇了摇尾巴,不久就躺下死了。先生,那只狗就是快活腿儿。”
“先生,”比泽干练而富有逻辑地回答,“既然你问起我有什么理性的动机把小汤姆先生抓回科克敦,那让你了解了解也是有必要的了。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小汤姆先生与这次银行盗窃案有关。在这事发生以前我就一直在监视他,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他;除了他这次畏罪潜逃,除了刚才我偷听到的他自己的供状,我还掌握了大量对他不利的证据。昨天上午我就有幸紧紧盯住了你们的家,并跟踪你来到这里。我打算把小汤姆先生带回科克敦,交给庞德贝先生。我毫不怀疑庞德贝先生到时候会提升我补小汤姆先生的缺。我希望代替他的位置,先生,因为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晋升,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西丝父亲的狗!”
“你有什么动机——甚至是理性的动机——来阻止这个不幸的年轻人逃走,并欺侮他可怜的父亲呢?”格雷戈林先生问,“你看看,他的姐姐也在这里。可怜可怜我们吧!”
“是塞西莉亚父亲的那只老狗。我敢打赌,先生,根据我对那只狗的了解,她父亲如果没有死,没有下葬,它是不会回到我这里来的。约瑟芬·乔尔德斯和我商量过很长时间,不知道应该不应该给西丝写封信。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不写,因为那不是一个令人宽慰的好消息。为什么要扰乱她的心,让她变得不高兴呢?究竟是她父亲狠心抛弃了她,还是他独自伤透了心,不愿连累他的女儿,这事现在我们永远无从知道了,除非——除非我们知道那狗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们站在那里对望着,格雷戈林先生的脸变得和比泽的一样苍白了。
“她至今还保留着他交给她去买药的那个瓶子,她至死都相信他是爱着她的。”格雷戈林先生说。
“它只服从理性,先生,”这位杰出的青年回答,“其他概不服从。”
“这件事说明了两个道理,你说是不是,先生?”斯赖瑞先生眼看着掺了水的白兰地,沉思着说,“第一,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爱的,并非只有个人的利益,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第二,爱有它自己的计算方式,或者说它是无法计算的,不管怎么说,它是很难用语言说清楚的,就像很难知道那只狗的行为一样。”
“你那颗心就不会有怜悯吗?”格雷戈林先生叫道。
格雷戈林先生望着窗外,没有回答。斯赖瑞喝完了白兰地,把女客叫了回来。
比泽嘲笑他问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没有心肝,血液循环就不能进行。凡是熟悉哈威[61]提出的有关血液循环的事实的人,先生,谁也不会怀疑我是有一颗心的。”
“塞西莉亚,我亲爱的,吻吻我,再见吧!高贵的小姐,看见你像亲姐妹那样对待她,像亲姐妹那样信任她、敬重她,这对我来说真是件开心的事。我希望你的弟弟会改邪归正,从而更值得你爱,使你得到更大的安慰。先生,我们握握手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了!别生我们这些可怜的江湖艺人的气。人是需要娱乐的。他们不能老是学习,也不能老是工作,那样会吃不消的。你们需要我们这些人,先生。做点儿聪明的事、慈善的事吧,尽量利用我们而不是糟蹋我们!”
“比泽,”格雷戈林先生神情很沮丧,用谦恭的口吻可怜巴巴地说,“你不会没有心肝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斯赖瑞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补充说,“我竟然会成了这么爱耍贫嘴的人。”
他们回到马戏场。斯赖瑞关上大门,以防闲人闯入。比泽站在场子里,仍紧紧地抓住全身软瘫的罪犯的衣领子不放,一边眨巴着眼睛,透过昏暗的暮色看着他过去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