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出戏叫《杀死巨人的杰克》[60]——一出儿童滑稽戏。”斯赖瑞说,“你看,那边是道具房,杰克就躲在那里面。这边是我的小丑,他手里拿着平底锅和烤肉的铁叉,扮演杰克的仆人。小杰克自己披一身漂亮的铠甲,还有两个滑稽的黑人仆役,身材比道具房还大两倍,他们站在道具房旁边,准备把它抬上来,然后把里面的人倒出。那巨人是用纸筐做的,花了我们很多钱,还没有搬上来。这一切你们都看见了吗?”
她俩各自从木板缝里往外看。
“看见了。”两人都说。
“一点儿没事!”他回答,“小姐,我想让你从这里看一看马戏场。塞西莉亚,你知道这里面的窍门,找个洞眼儿你们自己看看吧。”
“再看看吧,”斯赖瑞说,“再仔细地看看吧。你们都看见了?太好了。喂,小姐,”他搬了一条长板凳让她们坐下,“我有我的见解,你那高贵的父亲也有他的见解。我不想知道你的弟弟做了什么事,对我来说还是不知道的好。我要说的只是,那位大人帮过塞西莉亚的忙,那我也要帮帮那位大人。两个黑人仆役中有一个就是你的弟弟。”
“我父亲很快就要到这里来,”露易莎急切想让他谈到正题,“我弟弟没事吧?”
露易莎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一半出于难过,一半出于满意。
“我的意思是说,她是那位大人的女儿。祝你一切都好,小姐。你父亲好吧?”
“情况就是如此,”斯赖瑞说,“但即使你知道了这个情况也不见得就能认出哪个是他。让你父亲来好了。等演出结束,我就把你的弟弟留下来。我要他不要卸掉戏装,不要洗掉脸谱。等演出结束,就让你父亲过来,或者你自己到这里来,那时你就能见到你的弟弟了,这整个地方就供你们谈话用。只要伪装得好好的,就别在乎好看不好看了。”
“是的,她是他的姐姐。”
露易莎非常感激,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于是不再耽误斯赖瑞先生。她含着泪请他代向她的弟弟问好,然后便和西丝一起起身告辞,说好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再去。
一等他们走开,他就放低声音说:“塞西莉亚,我不打听你们的秘密,但我想,这位就是那位大人的小姐吧?”
这以后过了一个小时,格雷戈林先生也赶到了。他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任何熟人;有了斯赖瑞的帮助,他觉得很有希望于当天晚上把他那丢脸的儿子送到利物浦去。由于他们三人不管是谁陪同他去,无论如何伪装,几乎都不可能不被人发现,他于是预先写了封信,打算让他的儿子带在身边交给他所信得过的一位朋友,恳求他不惜任何代价把他的儿子送到南美或北美,或世界上任何遥远的地方去——只要能尽快、尽可能秘密地打发他出去,什么地方都行。
“好了!”斯赖瑞说,“现在塞西莉亚已经跟所有的孩子亲吻过,跟所有的女子拥抱过,还跟所有的男子握过手,大家都出去吧。摇铃让乐队开始演奏,准备下半场的节目开场!”
信写好以后,他们三人就在附近散步,一边等待马戏散场;他们不仅要等观众走完,还要等马戏班的人和马匹都离开。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们终于看见斯赖瑞先生搬了条椅子从马戏场出来,坐在边门口抽烟,那举动好像是个信号,通知他们可以走过去了。
斯赖瑞先生兴致勃勃地述说着这几年的变化,此时已说得有点气喘吁吁,那神态出现在像他这样一个视力模糊、整日喝得醉醺醺的世故老人身上,简直很有点天真的意味。然后他把约瑟芬、乔尔德斯(在阳光下,他的下巴皱纹显出很深)和那位马术小神童——一句话,即全班人马——都叫了进来。这些人的脸都涂得又红又白,身上衣服穿得很少,大腿又那么裸露,在露易莎看来,他们简直是一些怪人。但看见他们那么亲热地围住西丝,这又使她感到很高兴,而西丝则早已忍不住流下泪来了。
“大人,小人有礼了,”当他们经过他身边时,斯赖瑞十分谨慎地打招呼,“如果你有事找我,我就在这里恭候。你的儿子穿上了小丑的衣服,这你千万别见怪。”
她带了露易莎一道出去,斯赖瑞先生在一间很小的私人房间里接见了她们。这个房子四周都是帆布,地上是一片草地,天花板是倾斜的,上面的包厢看客在跺脚叫好,似乎就要把天花板踏穿了。“塞西莉亚,”斯赖瑞先生手里拿了一杯兑了水的白兰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你一直是我们所喜欢的人,我相信,分手以后你一定为我们挣了面子。我亲爱的,在我们谈正经事以前,你一定得先看看你的这些老朋友,否则他们会伤心的——尤其是那班女人。约瑟芬已经跟乔尔德斯结了婚,并且生了一个男孩儿;那孩子尽管只有三岁,但不管你牵什么样的小马给他,他都骑得住。他已被人称作马术小神童。如果你将来不能在艾斯莱马戏团[58]里听到他的名字,那你一定会在巴黎听到他的大名的。你还记得那位大家认为对你很有感情的凯德敏斯特吧?嗨,他也结婚了,娶了一个寡妇,年纪大得足够做他的母亲。她是走索的,过去是,现在不是了——因为她太胖了。他们也有了两个孩子,因此,我们在演仙女戏和儿童戏时人手很多。如果你来看《森林里的孩子》[59]这出戏——他们的父母双双死在马背上,他们的叔叔在马背上收留了他们,他们两人一起骑马去采草莓,知更鸟飞来用树叶子盖起他们在马背上的尸体——你那时一定会说,这是你曾经见过的最完美的一出戏。亲爱的,你还记得那个待你几乎像亲娘一样的爱玛·高顿吗?你当然记得她,这我用不着问。嗨,爱玛,她的丈夫死了。他是在扮演印度国王时从象背上叠起的宝塔上仰面朝天重重摔下来的,从此就一命呜呼了。她于是第二次结婚——嫁了一个做乳酪的,那人经常坐在前排看戏,结果就爱上了她——他现在做了监工,发了财了。”
他们三人走了进去,格雷戈林先生垂头丧气地在戏场中央那张供小丑耍把戏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客坐的那些长凳子显得离他很远,那个坏蛋狗崽子,那个他不幸称之为儿子的人紧绷着脸,就坐在后排的一条长凳上。
斯赖瑞先生刚用他那长长的鞭子打了小丑一下,那小丑也才说了一句“如果你再打我,我就拎起马来揍你”,这时,那父女俩已经认出西丝了。但他们不动声色地继续表演。斯赖瑞先生只在开始的一瞬间显得有点诧异,随后他那只会动的眼睛就像那只不会动的眼睛一样再没有任何表示。这个节目在西丝和露易莎看来显得太长了点儿,这种感觉在小丑利用表演间隙对斯赖瑞先生插科打诨时尤其强烈。(斯赖瑞先生眼睛盯着马,对小丑的议论一概只镇静地回答一句:“是的,先生!”)小丑告诉斯赖瑞:两条腿坐在三条腿上,眼睛看着一条腿,这时进来了四条腿,抢走了一条腿,两条腿于是站了起来,抓住三条腿,丢向四条腿,但那四条腿还是带着一条腿跑了。这个新奇的隐喻指的是一个屠夫、一条三脚凳、一只狗和一条羊腿,小丑的叙述花了很多时间,听得两人都不耐烦了。那个金发小约瑟芬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行了一个屈膝礼,舞台上只剩下小丑一人,他这才兴奋起来,说:“这回总算轮到我了!”就在这时,西丝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招呼她出去。
他穿了一件教区小吏所穿的那种古怪的外衣,袖筒和口袋盖大得不可思议,内衣是一件宽大无比的背心,短裤拖到膝盖,一双鞋子扣了扣子,头戴一顶丑陋的三角帽。身上没一样东西是合身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粗糙的材料做的,而且还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他的脸涂满了黑油,但由于恐惧和出汗,涂在上面的油脂已流得斑渍纵横。尽管这是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格雷戈林先生仍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像穿了一身小丑服饰的狗崽子这样污秽不堪、令人厌恶、荒唐可笑、丢人现眼的人。他的一个模范孩子竟然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那位扮演日本天皇的演员此时正坐在一匹有黑色斑点、步伐稳健的老白马的背上,手中同时转动着五个脸盆,这原来就是那位君主的拿手好戏。虽然西丝跟这个王族的人很熟悉,却不认识当今这位天皇,他的王朝也就在平安无事中过去了。然后,一位陌生的小丑宣布约瑟芬·斯赖瑞小姐出场表演她那出名的节目:提洛尔马上花枝舞(这位小丑幽默地称之为卷心菜舞),斯赖瑞先生才领着他的女儿出场了。
那狗崽子一开始不愿靠近他们,坚持要独自待在远处。最后他总算听从了(如果那种不高兴的让步也称得上听从的话)西丝的请求——因为他现在已不认露易莎为他的姐姐了——才一条凳子一条凳子地向前挪,直到在戏场边铺了木屑的地方站住,但仍尽可能与他父亲所坐的地方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们于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那个熟悉的马戏棚。那面写有“斯赖瑞马戏团”字样的旗子仍然竖立在门口,那个哥特式的神龛也在,但斯赖瑞不在那里。马斯特·凯德敏斯特已经长得满脸胡子拉碴的,再也不能扮演爱神丘比特了,只好向那战无不胜的自然力(即他的胡子)屈服,此时正尽其所能管起了门口那个钱柜——他手边还敲着一面鼓,无所事事时就用它来消磨时间,发泄多余的精力。由于他此时正极其谨慎地提防收进假币,除了钱之外什么也没有在意,因此,当西丝经过他身边时竟没有认出来;她们于是就进去了。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他的父亲问。
这时候,马戏团的日场演出已经开始,当她们踏上大街的石子路面时,摇铃人宣布演出正在进行之中。为了避免被人查问,引起镇上人的注意,西丝建议她们直接从门口付钱进去。如果斯赖瑞先生自己正好在门口收钱,那他一定会认出她,自然会谨慎行事。如果他不在门口,他也会在里面看见她们,由于事先他已收留了那个逃犯,也就懂得如何警戒地接待她们了。
“怎么会干什么事?”他的儿子忧郁地反问。
她们进镇后首先看到的是斯赖瑞马戏团的空营盘。一打听才知道全班人马已经去了二十英里以外的另一个市镇,昨天晚上已在那里开场。两地之间是一条没有收税栅的山道,那条路行走起来很慢。尽管她们只是匆匆地吃了点儿早饭,放弃了休息(在这样心情焦急的情况下,要休息好也是不可能的),但在她们开始发现斯赖瑞马戏团贴在车房和围墙上的招贴时,已经到了正午,待到她们在市场上停下来,已是午后一点钟了。
“盗窃!”他的父亲说这话时提高了嗓门儿。
两人顺着无穷无尽的铁轨和水井——这是那些支线车站与别处唯一不同的地方——整夜赶路,只在那些车站里或多或少停留过几分钟。第二天一早,他们在一片沼泽地附近下了火车,那里离她们要去的市镇还有一两英里地。在这糟糕的地方还亏得一位一早起来策马疾驰的粗俗的老马车夫的搭救;他让她们搭上马车,穿过到处是猪猡当道的小街陋巷进入市镇:这样的道路虽然并不宽敞,气味又难闻,但在这种地方也算得上康庄大道了。
“那天晚上是我把保险箱打开的,然后半掩了箱门就走开了。后来找到的那把钥匙是我早就配好的。第二天早上我把它丢在地上,让人以为它被人用过了。那钱我不是一次就拿走的。我装成每天晚上都把余额存放好了,其实并没有那样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这确实很有希望,因为西丝指点他去的那个市镇离利物浦[57]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从那里就可以很快把他打发到世界任何地方了。但是,跟他联系时必须小心谨慎——因为他随时有可能陷入被怀疑的危险境地,谁也不知道天生盛气凌人、大大咧咧的庞德贝先生会不会大义灭亲——大家于是商定,西丝和露易莎应该绕道去那个地方;而那个不幸的父亲则从相反的方向出发,由另一条更长的路线绕一个大圈子到达同一个目的地。他们还说好,格雷戈林先生不亲自出面去见斯赖瑞先生,以免斯赖瑞不知他的来意而引起误会,或者他的儿子因知道他来了会再逃到别处去。传递信息的事由西丝和露易莎去完成,由她俩去告诉那个造成如此不幸和耻辱的人,就说他的父亲就在附近,并说明她们的来意。当他们经过周密的考虑做出这样的安排,每个人心里都明确了以后,他们就得开始将计划付诸实施了。午后不久,格雷戈林先生就从家里出发步行到乡下,去乘他应乘的那班火车。晚上,剩下的两个人也从另一条路线出发了,值得庆幸的是,动身时并没有碰见任何熟人。
“就是天雷打在我身上,”他的父亲说,“也不会比这件事让我更震惊了。”
“谢天谢地!”他的父亲叫了起来,“那他还可以逃到国外去了。”
“我弄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震惊,”他的儿子嘟哝着说,“那么多人受雇于人,并受到雇主的信任,但他们中总有许多人是不诚实的。这是一条规律——这话我听你说过不止一百次。我怎么能违反规律呢?你常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别人,父亲,现在就拿它来安慰你自己吧。”
“昨天之前我们就很担心,”西丝看了露易莎一眼,解释说,“昨天晚上,当我看见你被请到担架那边去,并听见了你们的对话(我一直跟瑞切尔离得很近),我就乘大家没有留意时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不要用眼睛看我。看你父亲所在的那个地方。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赶紧逃跑吧!’在我跟他低声说话以前,他的身子就已经在颤抖;听了我的话,他大吃一惊,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说:‘我能上哪儿去呢,我身上带的钱很少,我不知道谁会把我藏起来!’我于是想到了父亲的马戏团。我还记得斯赖瑞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什么地方,前几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他的消息。我要他马上去他那里,告诉他自己是谁,请求斯赖瑞先生先把他藏起来,等到我来了再说。‘天亮之前我就能到达那里了。’他说。然后我就看见他从人群中溜出去了。”
那父亲用手捂住了脸;那儿子站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稻草,摆出一副颇感羞耻的怪相。他手心上的黑油已经擦去了一部分,看上去活像一只猴子的手。天很快黑下来了;他转动着白眼不时地朝他的父亲看,显得既焦急又不耐烦。由于颜料涂得太厚,他那张脸就只剩那对眼珠子还有些生气和表情。
他抬起头,只见她站在那里,好像是他家的护家女神。他用一种柔和的、感激的、慈祥的口吻说:“又多亏你了,我的孩子!”
“你只好到利物浦去,然后把你送到国外。”
“西丝已经办到了,父亲。”
“我想也只好这样了。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受罪,别的地方也不会比这里糟糕多少。这是我要说的。”狗崽子抽抽噎噎地说。
他捂住自己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重新镇静下来以后,他说:“但现在怎样才能找到他呢?怎样才能使他免受法律制裁呢?时间不能再拖延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公布事情的真相。我们——也只有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呢?看来就是花上一万英镑也办不到吧!”
格雷戈林先生走到门口,带了斯赖瑞回来,问他有什么办法把他这个可怜的儿子送出去。
“显然如此!”她的父亲回答,“显然如此!”
“大人,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呢。时间已经不能再耽搁了。你必须马上作出决定。这里去火车站有二十英里。再过半小时有一辆马车去火车站,乘上它能赶上那班邮政火车。那班车能一直把他送到利物浦。”
“我担心,父亲,”露易莎犹豫了一下说,“他肯定与斯蒂芬说过一些话——也许是借我的名义,也许是以他自己的名义——从而使他深信不疑,老老实实地去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一件事,即在离开这里以前到银行附近徘徊等上两三个晚上。”
“看看他那副样子,”格雷戈林先生哀叹起来,“哪辆马车愿意——”
“说给我听听,”他的父亲说,“看看你对你那位有罪的兄弟的看法是否与我那悲观的看法一样。”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让他穿着小丑的服装去赶车,”斯赖瑞说,“只要你一句话,五分钟之内我就能用我们的行头把他打扮成一个乡下佬。”
“他把他叫出了房间。事后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花言巧语找了个借口。但是,昨天晚上以后我得到了启发,并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我想,我已能真实地想象到他们谈的是什么话了。”
“我还不懂你的意思。”格雷戈林说。
“他跟那位可怜的人说过一些话,是他把他叫到一边去的吗?”
“乡下佬——就是马车夫。快拿定主意吧,大人。我还得去拿啤酒。我们从来都是用啤酒来擦洗丑角脸上的黑油的。”
“父亲,我想,一定是他坐在那里时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了这个计划。因为是我要他陪我一起去那里的。这次拜访并不是他先提出来的。”
格雷戈林先生马上赞成了;斯赖瑞先生很快从箱子里拿出一套农人穿的罩衫、一顶毡帽和其他一些必需的东西。狗崽子即刻钻进屏风背后换上衣服。斯赖瑞先生迅速拿来啤酒,把他脸上的黑油洗去。
“那位可怜的人当时正要离开这座城市,他是不是乘机想出了这条恶计,想把嫌疑推到他的身上?”
“好了,”斯赖瑞说,“赶快上马车吧,跳到后面去。我陪你一起去,人家就会当你是我的戏班里的人了。快跟你的家人告别吧,少说几句算了。”说完,他便谨慎地退到一边。
“我想是的,父亲。我知道他急需钱用,他挥霍得太多了。”
“这封信你拿着,”格雷戈林先生说,“你必需的一切开销,以后都会寄给你的。你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以弥补你所犯下的令人震惊的罪过以及它所导致的严重后果。把手伸给我,我可怜的孩子,愿上帝像我一样宽恕你!”
“你那可恶的兄弟,”格雷戈林先生说,“当他和你一起去斯蒂芬的住处时,你是否觉得,他当时就已经计划好了这桩盗窃案?”
那罪犯被这几句话和那哀伤的语调感动了,流下了几滴羞愧的眼泪。然而,当露易莎伸开双臂想拥抱他时,他却拒绝了她。
她把一只手伸给了西丝,好像她同时也需要西丝帮忙。
“别来这一套。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亲爱的父亲,”当她们如约过来时,露易莎说,“你还有三个孩子。他们不会那样子的,只要老天帮忙,我就决不会那样子。”
“啊,汤姆,汤姆,我那么深深地爱你,难道我们就这样分手吗?”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准时出来吃早饭了,并坐在他平时坐的那张桌子边。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背也驼了,头往下低垂着,但看起来比他先前不要别的只要事实的时候显得聪明多了、善良多了。在他离开饭厅以前,他约定了一个时间让她们去见他。说完这句话,他就低着那白发苍苍的头走开了。
“那么深深地爱我!”他无情地回答说,“多美妙的爱呀!当我处在最危险的时候,你抛下了老庞德贝,赶走了我最好的朋友哈特豪斯,自个儿跑回娘家去了。那就是你美妙的爱!当你看见人们在我四周布下天罗地网时,你却把我们去了那个地方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那就是你美妙的爱!你完全出卖了我。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
格雷戈林回到家里,把自己锁进房里,一整天没有出来。当西丝和露易莎前来敲门时,他也不开门,只是说:“现在别打扰我,亲爱的,晚上再说吧。”到了晚上她们再来时,他又说:“我现在仍不想见人——明天吧。”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天黑了也不点上蜡烛;她们听见他深夜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没有时间再说了!”斯赖瑞在门口催促说。
第二天早上,银行一开门格雷戈林先生就去了那里,发现他的儿子的座位空着(他一开始没有勇气进去查看),于是就回到街上,打算在庞德贝去银行的途中与他碰个头。见面后他对他说,他觉得有必要让他的儿子到一个较远的地方去一段时间,至于原因他以后很快会解释的,但请他此刻不要问起。他还说,他有责任为斯蒂芬·布莱克普尔把名誉洗刷干净,并宣布窃贼的名字。庞德贝先生大惑不解,当他的岳父离开他以后,他仍呆若木鸡地站在街上,气鼓鼓地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只是没有肥皂泡那么漂亮。
他们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露易莎哭着对他说,她仍然原谅他,仍然爱着他,有一天他会因这样离开她而感到难过的,会在遥远的异乡高兴地想起她的这些临别赠言的。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撞了进来。露易莎依然拉着狗崽子的肩膀,走在前面的格雷戈林和西丝停下了,并往后退了一步。
“我相信,父亲,”露易莎说,“他今天晚上不会回到城里来了。”格雷戈林先生转过脸去,没有再说什么。
来者是比泽,只见他气喘吁吁的,薄薄的嘴唇张开着,鼻孔张得很大,白白的眼睫毛眨巴着,那张本无血色的脸比往常更缺少血色了,好像别人一跑起来会把脸涨红,而他一跑起来就会把脸涨白似的。这会儿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似乎自从银行失窃那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在追赶他们,一直没有停过脚步。
那位做父亲的回到家里以后,就派人捎口信给庞德贝先生,要他的儿子马上回来见他。得到的回答是,庞德贝先生在人群中找不到他,后来也一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他以为他早已回到石头院了。
“很抱歉我打乱了你的计划,”比泽摇头晃脑地说,“但我不能让自己受马戏班的戏子的愚弄。我必须抓住汤姆先生;他不能被戏子们带走,那个打扮成农民的人就是他,我必须抓住他!”
在围着鬼门关废井的那一圈子人散去以前,其中一个人已提前从那里消失了。庞德贝先生和他那位形影不离的人没有站在挽着她父亲的手的露易莎的身边,而是单独站在一个幽静的地方。当格雷戈林被请到担架旁边时,一直注意着事态发展的西丝便悄悄地溜到那个坏蛋的背后,悄悄地跟他耳语了几句——如果大家的目光不是集中在一个场景上,一定能看见他脸上那惶恐的表情。他没有转过头,跟她商谈了几分钟,然后就消失了。就这样,在大家动身以前,狗崽子已经从人群中溜之大吉了。
看样子还得抓住他的衣领子才行。比泽也真的动手来抓他的衣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