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塞特太太极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用彬彬有礼的口吻说:“是吗,先生?”
“你最好让我开,夫人,”庞德贝抢在她前面,用手抓住门锁,“在你离开以前,我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跟你再说一句话。斯巴塞特太太,夫人,我总觉得你在我这里是大材小用了,这你知道吗?依我看,寒舍局面太小,已经容纳不下像你这样一个爱管别人闲事的天才贵妇人了。”
“自从最近那件事发生以后,夫人,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庞德贝说,“以鄙人愚见——”
“谢谢你,老爷,我自己会开。”
“噢,老爷!”斯巴塞特太太乐滋滋地打断他说,“请你别贬低自己的见解了。人人都知道庞德贝先生的见解是不会有错儿的。人人都能证明这一点。这肯定还是大伙儿议论的话题。贬低别的什么东西都行,但千万不要贬低你自己的见解,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大笑起来。
“让我来为你开门,夫人。”
庞德贝先生涨红了脸,显得很不自在,但他还是接着说:
“老爷,”她显出很尊严的样子说,“我弄明白了,现在我有点碍着你。我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吧。”
“依我看来,夫人,只有别的地方才能使你这样具有雄才大略的贵妇人一展身手。如你那位亲戚斯盖杰斯的府上就很合适。你不觉得自己可以在那里找到点儿闲事来管管吗,夫人?”
斯巴塞特太太先是扬起她那科里奥伦纳斯式的眉毛,然后又皱起这眉毛,并动手把活计收拾起来放进篮子,站了起来。
“这一点我倒从来没有去想过,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回答,“但既然你提起了,我想可能性是很大的。”
“好吧,我来告诉你吧,夫人,”庞德贝说,“我不是到这里来受闲气的。一个女人尽管出身名门,但不能允许她惹恼像我这样有地位的人,我是忍受不了那一套的。”(庞德贝先生觉得有必要把话说白了,他知道,如果他转弯抹角地说,他反而会被她制伏。)
“那就去试试吧,夫人,”庞德贝先生说,一边把一个装了支票的信封丢进她的小篮子里,“你不管什么时候走都行,夫人;但在你没走以前,像你这样一个精明强干的贵妇人也许更适宜于单独用餐,不受任何人的干扰。我不过是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我确实应该向你表示歉意——因为我妨碍了你的前程这么久。”
“我是否还可以再问问,老爷,”那位心灵受了伤害的女人接着说,“招致你大发脾气的不幸的原因是不是我呢?”
“求你别再说下去了,老爷,”斯巴塞特太太回答,“如果你的那张肖像会开口说话,老爷——它强于原型的地方就是它没有干坏事的能力,不会因此而讨人厌——它就会做出证明:很久以前我就习惯于称呼它为大傻瓜的肖像。大傻瓜所做的事不会使人感到惊奇或令人生气的;大傻瓜的所作所为只会引起人们对他的鄙视。”
“是的,夫人。”
斯巴塞特太太说这番话时,她那罗马式的容貌活像一枚人头纪念章,上面清楚地铸刻着她对庞德贝先生的蔑视。她目不转睛地从头到脚把他审视了一遍,然后就趾高气扬地擦过他的身边上楼去了。庞德贝先生关上门,站在炉火跟前,又以他固有的暴烈的作风把自己的思绪纳入那帧肖像——设想起他的未来。
“老爷,我是否可以问问,”斯巴塞特太太说,“今天早上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对未来他想到了什么呢?他也许看见了斯巴塞特太太每天使出女人所具有的全部本事,跟那个腿上患有神秘的疾病,如今仍躺在床上的斯盖杰斯夫人一决高低。斯盖杰斯夫人既吝啬、精明,又乖戾、爱折磨人,老是抱怨每到一季之中就入不敷出,住的地方不通风,房子又小又简陋,供一个人住尚嫌小,供两个人住就连转身都困难了。此外他还看见了什么?他是否看见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夸奖比泽,说他年轻有为,忠心耿耿地宣扬他的主子的美德,说他已经代替了汤姆的位置,还说要不是有一班歹徒把汤姆劫走,他当时就把他捉住了?他是否想过他后来会为图虚名立下一份遗嘱,从而使二十五位年纪都过了五十五岁的骗子借了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的名义在他的府第大吃大喝,永远住庞德贝的房子,永远上庞德贝的教堂做礼拜,永远在庞德贝的牧师的眼皮底下呼呼大睡,永远靠庞德贝的产业为生,永远像庞德贝那样胡说八道,吵吵嚷嚷,使心智正常的人听了徒生厌恶?他是否预见到五年后的一天他会猝然中风倒毙在科克敦的大街上,那份珍贵的遗嘱也就招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掠夺、欺诈和诽谤,好事没有促成,官司倒打得沸沸扬扬?他也许没有料到,但墙上那帧画像倒目睹了这一切。
“怎么啦,夫人?”庞德贝先生呵斥她,“你瞪着眼看什么呀?”
就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格雷戈林先生也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他对自己的未来又看到了什么呢?他是否看见自己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再死守先前那套顽固不化的理论,而开始注意起具体的事物,让事实与数据从属于信念、希望和仁爱,从此不再企图将那神圣的三位一体在他那座灰尘满天的小磨坊里磨得粉碎?他是否预见到自己会因此受到他那些政治上的伙伴们的蔑视?他是否意识到他们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那些在国会中扫垃圾的议员们只要相互间扬扬灰尘就行,用不着对“人民”这个抽象的概念尽任何责任,因此,他们每周总要花上五个晚上对他这个“德高望重的议员”说三道四,竭尽嘲讽之能事,不把闲话说到东方发白不肯罢休?也许他是有先见之明的,因为他了解这些人的德性。
斯巴塞特太太把脚从棉马镫里抽了出来,惊叫着:“庞德贝先生,老爷!”
同一天晚上,露易莎像过去那样又在观看炉火,只是她的脸显得更温和、更谦逊了些。她的眼前又展现出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街上将贴出有她父亲签署的告示,宣布已故的纺织工人斯蒂芬·布莱克普尔无罪,还了他的清白,同时公布他自己的儿子的罪状,说他年幼无知,易受诱惑(他没有加上一笔,说他教育不良)——此事不久就要办。她的父亲还将在斯蒂芬·布莱克普尔的墓碑上写下他的死因——这也是不久以后的事,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要办的。这一切是她能清楚地看见的。但除此之外,又是怎样一个未来呢?
“咬掉你的鼻子,夫人?”庞德贝先生重复了一句,“你的鼻子!”——斯巴塞特太太听得出,他的意思是说她的鼻子长得那么高那么大,要想咬下来谈何容易呀!说了这句挖苦的话以后,他用刀子切了一块面包,然后啪的一声把刀重重地丢在桌子上。
那个名叫瑞切尔的女工生了一场大病以后,又在工厂的钟声敲响时出现在大街上,在固定的时间内一来一回走在科克敦的雇工中间了。她喜欢沉思默想,外表俏丽如故,总是穿一件黑色的衣服,脾气仍然那样温存、宁静,甚至有点乐观。在科克敦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她怜悯那个堕落的、酗酒的女人,人们经常看见那个女人偷偷地向她乞讨,在她面前啼哭。她就是那么一个永远工作着,安心工作着,把工作当作必然的命运,甘心一直工作到老不能工作为止的女工吧?这一点露易莎看见了吗?这样的事是会出现的。
“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回答,“你那么气势汹汹的,请别把我的鼻子咬掉了。”
她那位孤独的弟弟从几千里以外写信给她,信纸上泪迹斑斑,说他临走时她说过的那番话很快成了事实:如今即使拿世界上全部财富来换取看见她一面都显得太便宜了。最后,这位弟弟怀着再见她一面的希望从国外返回,眼见快到家了,却途中被疾病所耽误;后来便来了一封由陌生人写的信,信上说:“他于某日发高烧死于一家医院。死时满怀着悔恨和对你的爱,临终时还呼唤着你的名字。”这一切露易莎都看见了吗?这一切都将发生的。
“你这是怎么啦,夫人?”庞德贝先生生硬而粗鲁地问。
她自己又嫁了人——做了母亲——无比慈爱地照管着她的孩子,始终留意让他们不仅拥有一个体质上的童年,而且拥有一个精神上的童年。因为她知道,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最珍贵的财富,它的吉光片羽即便对最聪慧的人来说也是一份天恩、一种幸福。这一点露易莎看见了吗?这样的事会发生的。
自从佩格勒事件发生以后,这位贵妇人就一直在默默的忧伤和悔恨中掩饰自己对庞德贝先生的怜悯。她已习惯装成一脸的苦相,此刻她就是用这样的脸色来迎接她的恩人。
还有,幸福的西丝的幸福的孩子们都很爱她;她所有的孩子都爱她;她已学会了许多童话故事;她认为,任何天真可爱的想象都不应被轻视;她极力去了解那些贫穷的下层同胞,用优美的想象和快乐来美化他们那机械的现实生活。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儿童的心灵就会枯萎,最强健的成年人也会变成十足的行尸走肉,国家财富的统计数字尽管一清二楚,也只能是写在墙上的预言[62]——她这样做并非因为她赌过什么咒,订过什么契约,参加过什么兄弟会、姐妹会,作过什么保证,立过什么誓言,穿过什么奇装异服,参加过什么五花八门的义卖会,她只是把它当作自己应尽的责任。——这一切露易莎自己都预见到了吗?这一切都会发生的。
拿定这个非凡的主意以后,庞德贝先生就来到餐厅吃午饭,与往常一样,在挂有他的肖像的地方坐了下来。斯巴塞特太太坐在炉火边,一只脚塞在棉马镫里,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她就要被打发到别处去了。
亲爱的读者!在你我生活的不同的天地间,类似的事物会不会发生,就取决于我们自己了。让这美好的事物发生吧!那时,当我们坐在炉边看着我们的炉火化为灰烬,慢慢冷却下去时,我们的心情就会比露易莎更轻松一些了。
当一个夸夸其谈、盛气凌人的人自己尚蒙在鼓里时,你却先发现了与他有关的某件事的真相,这将是很危险的。庞德贝先生觉得斯巴塞特太太莽莽撞撞地占了他的先,显得比他还聪明了,他因而对她得意扬扬地发现佩格勒太太一事感到无比的愤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思量着,想到一个靠他吃饭的女人竟如此胆大妄为,不由得火气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最后,他决定解雇这个门第高贵的女人——以便他有权利说:“她是个名门贵妇,总想攀附我,但我不要她,把她打发走了。”——这样,他就能沾尽贵族豪门的光,同时又惩罚了罪有应得的斯巴塞特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