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具有古典韵味的贵妇人扼住一位老太太的喉咙,把她拖进屋里去,这景象在任何情况下对于有福观看热闹的地道的英国人来说都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促使他们挤进住宅去看个究竟。看热闹者的好奇心还由于此事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神秘的银行盗窃案有关而进一步加强,他们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诱惑,硬是挤到里面去,这时候即使屋顶倒塌下来他们也顾不上了。现场的目击者大约有二十五人,他们都是邻近最爱管闲事的人,这些人就跟在西丝和瑞切尔的后面进入屋子,而西丝和瑞切尔则紧随着斯巴塞特太太和她的猎物。这一大班人乱哄哄地闯入庞德贝先生的餐厅,落在后面的人不失时机地爬到椅子上,以便更清楚地看见前面的人。
“大家不要管她!”斯巴塞特太太声嘶力竭地叫着,“谁都不许碰她。她是我抓来的。进来吧,太太!”斯巴塞特太太把刚才的命令反了过来,“进来吧,太太,否则我们就把你拖进来!”
“把庞德贝先生请下来!”斯巴塞特太太高叫着,“瑞切尔,年轻的女人,你认识这人是谁吗?”
马车里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神秘的老太太。斯巴塞特太太毫不犹豫地扭住了她的衣领子。
“她是佩格勒太太。”瑞切尔说。
“真太巧了,”斯巴塞特太太打发了马车夫以后叫了起来,“这真是天意!出来吧,太太!”她冲着马车里的一个人说,“出来吧,否则我们就把你拖出来!”
“我想也是她!”斯巴塞特太太欣喜若狂地叫着,“把庞德贝先生请下来!大家都站开点儿!”佩格勒太太这时用头巾把自己的脸裹住,不让人们看见她,一边低声地恳求着什么。“别说了,”斯巴塞特太太大声说,“一路上我跟你说过二十遍了:在我把你亲手交到他手里以前,我绝不会让你走掉的。”
这时候,她俩已来到庞德贝先生的住宅所在的那条街上。到西丝的住处去需经过他的门口,于是,他们就直接朝那里走过去。有列火车刚刚到达科克敦,许多车辆来来往往,使科克敦显得十分喧闹。当她们来到庞德贝先生的住宅跟前时,有几辆马车从她们身前或身后咔嗒咔嗒地驶过去。从背后上来的一辆马车在她们正要走过那幢房子时,突然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人于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下。明亮的煤气灯照在庞德贝先生住宅的台阶上,只见斯巴塞特太太得意忘形地坐在马车里,正使劲开着车门。斯巴塞特太太同时也看见了她们,并招呼她们停下来。
庞德贝先生出来了。陪同他的是格雷戈林先生和那个狗崽子,刚才他们一起在楼上商量事情。庞德贝先生见到这么多不速之客进入他的客厅,脸上显出惊讶而又不欢迎人的表情。
“好吧,亲爱的。”
“喂,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斯巴塞特太太,夫人?”
“但你不能再虚弱下去,瑞切尔,因为随时都需要你出来为斯蒂芬辩护。明天是星期六。如果明天仍没有消息,星期天上午我们就去乡下走走,以便你养好精神,应付另一个星期的事务。你愿意去吗?”
“先生,”那位贵妇人解释说,“我把你迫切想找到的人押来了,我相信这是我的幸运。先生,我一心一意想为你分忧,于是就把那位年轻女人瑞切尔——幸运的是,她也在这里,可以出来作证认人——所提供的支离破碎的线索凑合起来,追踪到那个人可能居住的村庄。我很高兴我取得了成功,把这个人带了来——当然,就她而言,她是很不愿意来的。我能完成这项工作并非一帆风顺,但为了你,吃点儿苦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饥饿、口渴、寒冷都是我心甘情愿忍受的。”
“如果我能走一走,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我就会感到好一些。但我经常做不到,总觉得四肢无力、心神不安。”
斯巴塞特太太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因为当佩格勒太太被拉下头巾出现在庞德贝先生面前时,他的脸顿时变得红一阵白一阵的,那狼狈相真有点非同寻常。
“你现在不那么心慌意乱了,瑞切尔,你的手凉一些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怒火冲天地提出这么个大大出乎人们意外的问题,“我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斯巴塞特太太,夫人?”
她用温柔的手把瑞切尔的头巾在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拉端正,就像瑞切尔自己平时所打扮的那样,然后她们就走了出去。那天晚上天气很好,雇工们三三两两徘徊在街头;当时正是大多数人吃晚饭的时候,因此街上的人并不多。
斯巴塞特太太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先生!”
“让我们希望明天会有好消息吧,瑞切尔。我们走吧。”
“你为什么不去管管你自己的事,夫人?”庞德贝咆哮起来,“你怎么敢伸出你那好管闲事的鼻子,刺探起我的家事?”
“如果他步行回来,两天以内也该到了。如果他脚有伤,不能行走,那我也已经在信中寄钱给他,以便他乘车子,我担心他自己买不起车票。”
一提到她那个特别讨人喜欢的鼻子,斯巴塞特太太就完全被征服了。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全身冻僵了;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庞德贝先生,慢慢地来回擦拭着她的手套,好像它们也冻僵了。
“这倒也是。”西丝只好承认这个事实。
“我亲爱的约瑟亚!”佩格勒太太身子颤抖着叫了起来,“我的宝贝孩子!这事不能怪我。这不是我的错儿,约瑟亚。我反反复复告诉过这位太太,我知道你是不会赞成她正在做的事的,但她还是要去做。”
“那些地方都没有他。那些地方都派人找过了,他都不在。”
“那你为什么要让她带你到这儿来呢?难道你就不能打掉她的帽子,敲掉她的牙齿,或者抓她的脸,或者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反抗吗?”庞德贝问。
“在回来的路上,他可能病倒了,”西丝勉强地提出一个十分渺茫的希望,“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一路上可供他停留的地方是很多的。”
“我的亲儿子!她恐吓我说,如果我反抗她,她就要叫警察来抓我。”佩格勒太太胆怯而又自豪地看了看四周的围墙,接着说,“我想,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闹起来总不太好,还不如悄悄地跟她过来。这事确确实实不是我的错儿!我亲爱的、高贵的、荣耀的儿子啊!我一直都是默默地瞒着人过日子,约瑟亚,我亲爱的。我从来没有破坏过订下的协定。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你的母亲。我只是远远地仰慕你,如果我隔了很长时间偶尔进城一次,为的是自豪地看上你一眼,那也是悄悄进行的,没有人知道我,我亲爱的,看过后我就回去了。”
“这个念头涌现在我的脑子里,亲爱的,”瑞切尔说,“尽管我千方百计想摆脱它,一边工作一边一个劲儿地数数,或者一遍又一遍地背诵我在儿童时代学会的歌词,但我依然心慌意乱,不管我多么疲劳,总想一个劲儿地快速行走,越走越远。上床睡觉以前,我得尽量往好处去想。我陪你回家去吧。”
庞德贝先生把双手插进口袋,在那张长饭桌旁踱来踱去,心里既觉得不耐烦,又感到耻辱;那些看热闹的人贪婪地倾听着佩格勒太太所哀求的每一句话,越往下听,他们的眼珠子睁得越大。当佩格勒太太把话说完时,庞德贝先生仍然在桌子边踱着步,格雷戈林先生于是对这位受人中伤的老太太说:
西丝浑身颤抖着,脸色变得更苍白了。
“我感到很奇怪,夫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在你那么不顾骨肉之情,毫无人道地对待了他以后,竟然在年迈时还有脸面来认庞德贝先生为你的儿子!”
“想到他有可能被人谋杀,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不顾骨肉之情!”可怜的佩格勒老太太叫了起来,“我毫无人道!我是那样对待我亲爱的儿子吗?”
“那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西丝说,她的脸已经发白了。
“亲爱的!”格雷戈林先生重复着这个词,“是的,我敢说,在他白手起家飞黄腾达以后,夫人,你当然要认他为宝贝了。然而,当你把襁褓中的他抛弃掉,让他受一个酒鬼外婆虐待时,你就不那么宝贝他了。”
“有时候我仍摆脱不了一个念头,即怀疑到某个人。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但我还是怀疑有人已经把斯蒂芬给谋害了。我猜测,如果斯蒂芬自愿回来,在大家面前表明自己是清白的,那么,某个人就会陷入困境——因此,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这人就把斯蒂芬在路上给拦下了,把他谋害了。”
“我抛弃了我的约瑟亚!”佩格勒太太绞着自己的手叫起来,“先生,愿上帝饶恕你那恶毒的想象力和对我可怜的母亲的诽谤吧。我母亲在约瑟亚还没有出世时就在我的怀里去世了。但愿你对自己的诽谤感到懊悔,先生,但愿你多活些日子,多懂点儿事理。”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又慢又轻,似乎在喃喃自语,西丝虽然坐在她身边,也得十分留神才能听清。
她显得那么恳切,又好像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害,格雷戈林不由得因想到某种可能性而感到十分震惊,他说话的口气于是变得温和起来:
“由于你的努力,我们变得更亲近了,因此我不会再怀疑她。但是,有时候我仍摆脱不了一个念头——”
“那么说,夫人,你不承认抛弃过你的儿子——让他在阴沟里长大了?”
“你现在不怀疑她了吧,瑞切尔?”
“约瑟亚在阴沟里长大!”佩格勒太太高叫着,“没有这么回事,先生,绝对没有!你这样问我应该感到羞愧才是!我亲爱的孩子知道,他也会让你知道,尽管他出身卑微,但他的父母与世上最好的父母一样宠爱他。只要他能写会算,他们从来不以省吃俭用为苦。我家里还有他小时候读过的课本可以做证!是的,我有的!”佩格勒太太既愤慨又自豪地说,“我亲爱的孩子知道,他也会让你知道,先生,当他八岁那年,他亲爱的父亲死了,那以后他的母亲是如何省吃俭用帮他谋求出路、让他去学手艺的,因为这样做她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快乐和骄傲。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子,他的师父也助了他一臂之力,那以后他才逐渐兴旺发达起来。我还要让你知道,先生——因为这一点我亲爱的孩子自己是不会说的——尽管他的母亲在村里开了一爿小店,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她,他每年都给我三十英镑的赡养费——这钱超过了我的需要,多余的部分我都存起来——他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我好好待在自己家里,不要向别人夸耀他,不要找他的麻烦。我一概照办了,只是每年进城看他一次,那也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样做也是对的,”可怜的佩格勒老太太充满深情地为自己的儿子辩护,“我应该乖乖地待在家里,如果我上这里来,毫无疑问,我会做出许多不得体的事来的。我已经感到心满意足,我可以暗暗地为我的约瑟亚而自豪,我可以为了爱而爱!先生,你说了那些诽谤和怀疑的话,”佩格勒太太最后说,“我为你感到害臊。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间屋子,只要我亲爱的孩子不要我来,我也就不想上这儿来。如果不被人拖了来,现在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你真不害臊,哦,真不害臊,竟然指责我是个坏母亲!难道你不想想我的儿子就站在这里,他会把完全相反的答案告诉你吗?”
“我越了解你们那儿的人大家都信任他,亲爱的,”瑞切尔说,“就越觉得你心地善良,是你特地从那里过来安慰我,与我做伴,而此时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摆脱别人的怀疑呢。我现在感到更伤心的是,我曾经对那位夫人说过那么多不信任的话。不过——”
那些旁观者,包括站在椅子上的和不站在椅子上的,都窃窃低语起来,表示对佩格勒太太的同情。格雷戈林先生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庞德贝先生一直没有停止踱步,满肚子的气越鼓越足,脸也越变越红,这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瑞切尔,在石头院那边,我们也都相信他迟早会洗清自己的嫌疑的。”
“我真不明白,”庞德贝先生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光临我这里,不过,我也不多问了。当他们听够了以后,我想他们会行行好走开的;不管他们听够了还是没有听够,我想他们也会行行好走开的。我决不会就我的家事在场发表一番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现在也不打算去做。因此,那些期望我在这个问题上作出任何解释的人都会感到失望了——尤其是汤姆·格雷戈林,不可能让他过早地知道我的家事。至于银行盗窃案牵涉到我的母亲,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如果没有人多管闲事,这误会本来不会发生。不管误会不误会,我永远痛恨多管闲事。再见!”
“我亲爱的,”瑞切尔用颤抖的声音说,“这许多年以来,我对他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尽管他沉默寡言,但他永远相信诚实和美好的一切事物。即使他从此再无音信,而我又活到一百岁,上帝知道,在我临死的时候我仍然会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斯蒂芬·布莱克普尔!”
尽管庞德贝先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了这番话,一边把门打开让大家出去,但他还是极度地局促不安,显得既垂头丧气又可笑之至。他一直以谎言张扬自己的名声,夸大口时把实情抛到九霄云外,好像他甘愿以下贱的门第自居(下贱到不能再下贱了),如今终于被人发现是个卑劣的吹牛者,成了一个最荒谬可笑的人。当大家从他握住的门扇边鱼贯而出时,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将由这些人带到全城,弄得满城风雨;这时候的他看上去不仅仅是个吹牛者,而且更像一个剪短了头发、露出耳朵的可怜的囚犯了。就连那位从狂喜的顶峰一下子掉进失望的泥沼[55]的女人斯巴塞特太太,也没有显得比这位杰出的、白手起家的骗子,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更狼狈了。
“我确实诚心诚意地相信这一点的,”西丝回答,“瑞切尔,你对他充满信心,没有丝毫的动摇,我相信你是不会错的。我如今也不再怀疑他,似乎我对他的了解和你一样已经经历了许多年时间的考验。”
佩格勒太太那天晚上就在她儿子那里过夜了;瑞切尔和西丝则一道走向石头院然后才分手。她们没走多远,格雷戈林先生就赶了上来,跟她们饶有兴趣地谈起斯蒂芬·布莱克普尔。他觉得,佩格勒太太的嫌疑既然被消除,事情对斯蒂芬显然是有利的。
“如果不是你好心好意地与我谈谈话,”瑞切尔继续说,“我想我说不定会发疯了。但是,你给了我希望和力量;尽管从表面看情况对他可能很不利,但你一定相信他会证明他自己清白无辜的吧!”
至于那狗崽子,在此事发生的前前后后以及后来所有的场合中,他都寸步不离庞德贝的左右。他似乎觉得,只要庞德贝所了解的情况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平安无事了。他从来没有去看过他的姐姐,自从她回娘家以后,他只看过她一次,那也是那天晚上他跟庞德贝一起去的那一次,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
她的话是跟西丝说的,当时她们就坐在她那间昏暗的屋子里,仅仅依靠从街角射过来的灯光照明。西丝来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她就在那里等她下班归来。瑞切尔在窗口发现她以后就一直跟她坐在那里,她们谈着伤心话,似乎也不需要有什么灯光。
他姐姐的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个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具有某种可怕的神秘性,与她那道德败坏、忘恩负义的兄弟有关,只是她一直不敢说出来。此时的西丝,自从她听瑞切尔说到有人会因斯蒂芬的回来陷入窘境,很可能会把他谋害了灭口以后,这个可怕的念头也依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露易莎从来没有说起过她怀疑她的弟弟与盗窃案有关,她和西丝也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倾心交谈过,只是她那一直蒙在鼓里的父亲那天用手托住白发苍苍的头时,她俩曾交换过一次眼色。她们彼此已心照不宣,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清楚。这恐惧是可怕的,它像鬼魂似的缠着她们,每人都不敢设想它缠着自己,更不敢设想它缠着对方。
“我真担心,”瑞切尔说,“科克敦是否还剩有二十个人仍然对那个可怜而可爱的人怀有信心。”
然而,那个狗崽子仍强打着精神,装出神气活现的样子。如果斯蒂芬·布莱克普尔不是窃贼,那就让他露面吧。他为什么不露面呢?
每天晚上,西丝都到瑞切尔的住处去,坐在她那间狭小而整洁的房间里跟她谈话。瑞切尔整天辛辛苦苦地干活儿,像她这样的人,不管有什么令人焦虑的事,活儿还是得干的。那像蛇一样袅袅飘浮的烟雾可不管谁失踪了,谁找到了,或者谁倒了霉,谁交了好运。那忧郁而疯狂的巨象与讲究硬邦邦的事实的人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照例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又一天过去了,再一天过去了。一切仍然那么单调。即使斯蒂芬·布莱克普尔的失踪也变得习以为常,成为像科克敦的某台机器那样单调的怪事了。
过了一夜,又过了一天一夜,仍不见斯蒂芬·布莱克普尔的影子。这个人在哪里呢,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又一天过去了,再一天过去了,仍不见斯蒂芬·布莱克普尔的踪影。这个人上哪儿去了呢?他为什么不敢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