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是个明白人,”格雷戈林先生十分谦恭地抗辩说,“一定能看出这种教育方法尽管有它的优点,但用在女孩子身上恐怕是行不通的。”
“这你倒说到点子上去了,”庞德贝回答,“我同意你的看法,你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不是?教育!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教育吧——马上把你要教育的人推出门外,除了老拳之外,什么也别给。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教育。”
“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一点,先生!”顽固的庞德贝回答。
“那就让我说我自己吧,”他针对那个粗鲁的、脱口而出的问题答复说,“我怀疑我是否已经了解露易莎。我怀疑我教育她的方法是否正确。”
“好吧,”格雷戈林先生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老实说,我不想跟你争论。如果有可能,我倒想弥补我的过失。我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帮助我,因为我心里确实很苦恼。”
“你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还弄不懂你的意思,”庞德贝更加固执地说,“因此,我无法作出许诺。”
“那就好,那就好!”格雷戈林以一种耐心的甚至谦恭的态度说。他坐着沉思了一会,接着说下去,“庞德贝,我觉得有理由怀疑,我们是不是非常了解露易莎。”
“我亲爱的庞德贝,”格雷戈林先生仍然以沮丧而和气的口吻说,“最近几个小时内,我对露易莎性格的了解似乎比过去许多年还多。我是十分痛苦地觉悟到这一点的。这个发现而且还不是主动的。我觉得——庞德贝,你听到我这样说,一定会很惊讶——我觉得在露易莎身上有许多品质被我们粗心地忽视了——而且还被曲解了。我——我想向你提议,如果——如果你能善意地配合我,适当地任其自然——鼓励她在体贴与关怀中发展她良好的天性——那将对我们大家的幸福都有好处。露易莎,”说到这里,格雷戈林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露易莎一直是我宠爱的孩子。”
“我从来不提他的名字!”庞德贝说。
听了这番话,性情暴烈的庞德贝脸涨得通红,似乎就要气急败坏地发作起来。他的两只耳朵早已红得发紫,但他还是忍住了性子。
“我原先也许是这样想的。但我现在要说,我们谁都容易犯错误。如果你在我面前不提哈特豪斯这个名字,我就觉得你很能体贴人,并为此感激不尽了。在我们的谈话中,我不会再说你跟他如何亲近,如何鼓励他,因此请你也不要坚持把我跟他拉扯在一起。”
“你打算留她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我原以为你不会犯错误呢。”庞德贝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我是想劝说你,我亲爱的庞德贝,让露易莎在这里暂住一些日子,由西丝照顾她(我当然是指塞西莉亚·朱帕)。西丝了解她,是她信赖的人。”
“庞德贝,”格雷戈林先生力陈自己的观点,“我们都容易犯错误——”
“从你的这些话中我已听出,汤姆·格雷戈林,”庞德贝站了起来,把双手插进口袋说,“你的意思是说庞德贝·露和我之间存在着人们所说的那种不和谐。”
“喂,原谅我打断你,”庞德贝说,“我并不想让你叫‘亲爱的’。我并不喜欢用这样的称呼开始说话。当我一开始就被某个人称为‘亲爱的’的时候,我总发现他的意图是想占我的便宜。我不打算跟你客客气气地说话,你自己也知道,我不是一个讲礼貌的人。如果你喜欢礼貌,你会知道到什么地方得到它的。你知道,你有许多绅士派头的朋友,礼貌这货色,你想要多少他们就能给你多少。但我身上没有这种货。”
“我担心,露易莎在目前几乎与——与我带给她的所有的亲人之间都存在着某种不和谐。”她的父亲悲伤地回答。
“我亲爱的庞德贝——”格雷戈林先生开始回答。
“喂,你听着,汤姆·格雷戈林!”满脸通红的庞德贝说,他叉开两腿站在他面前,双手更深地插进口袋里,他的头发就像一片被愤怒的狂风猛刮着的草场,“你已经说了你的话,下面我也说说我的话。我是个科克敦的人。我是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我了解这个城市的每一块砖,我了解这个城市的每一家工厂,我了解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烟囱,我了解这个城市冒出的每一股烟,我了解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雇工。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管是谁,只要他对我说了什么异想天开的话,我便告诉那个人,我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用金调羹喝甲鱼汤,吃鹿肉,他是想坐六匹马拉的马车。这也正是你女儿所想的东西。既然你认为她应该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那我就劝你给她提供吧。因为,汤姆·格雷戈林,她从我这里是永远得不到这些东西的。”
庞德贝先生发现格雷戈林先生这时候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于是便格外地蛮横起来。这也是他可爱的性格。
“庞德贝,”格雷戈林先生说,“我本来希望经过我这一番恳求以后,你会换一种口气说话的。”
“喂,汤姆·格雷戈林,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你还有话要跟我说。”他接着说,“我因此就回来了。但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要坦率地告诉你:尽管事情仍是现在这样子,但我并不喜欢出现这种事,并不觉得自己在任何时候受到了你女儿恭敬而温顺的待遇,而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是应该得到他妻子的这种待遇的。我敢说你有你的看法,但我知道我也有我的看法。如果今天晚上你对我这番公正的评论有什么异议的话,那你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等一等,”庞德贝反驳说,“我想,你已经说完了你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现在请你听听我的话吧。请你不要去做那种不讲公道、出尔反尔的人,因为我看见汤姆·格雷戈林堕落到现在这地步,已经觉得很可惜,如果他再堕落下去,那我就加倍地为他惋惜了。现在,你已让我明白这一点:在我和你女儿之间,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和谐。作为对你的答复,我要让你明白:这里面确实存在着极大的不和谐——扼要地说——你的女儿并没有很好地了解她的丈夫的优点,老天做证,跟我结婚对她来说是件荣耀的事,但她脑子里并没有这样的观念。我想,我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坦率了。”
“好吧,夫人,”庞德贝说,“那些不适宜对一位出身高贵的人说的话就不说了吧,我不得不补充的一句话是,在我看来,除了眼泪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可供你避难,那就是马车。我们刚才乘坐的那辆马车就在大门口,请你允许我扶你到车上去,送你回银行。回去后你最好用你忍受得住的最热的水烫烫脚,上床以前再喝一杯滚烫的甜酒,再加一些黄油。”说完这些话,庞德贝先生就伸出右手去扶那位哭哭啼啼的夫人,送她上了刚才提到的那辆马车;斯巴塞特太太一路走,一路悲悲戚戚地又打了许多喷嚏。庞德贝很快转身返回。
“庞德贝,”格雷戈林先生极力申辩,“你这样说是没有道理的。”
说完她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道理?”庞德贝说,“我很高兴听见你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当格雷戈林有了自己的新见解以后指责我说话没有道理时,我马上就明白我的话是极其有道理的。请允许我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我的出身;你知道多年以来我一直不需要鞋拔子,因为我当时连鞋子都没有。然而,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随你的便,有许多贵妇人——天生的贵妇人——属于望族豪门的贵妇人——差不多都拜倒在我走过的路上。”
“先生,”斯巴塞特太太以嘶哑的声音说,“为了你,我的神经已错乱成这副样子,我的身体也已损害成这副样子,我也只好以泪洗面了。”
他打着手势说得很激动,就像一列火车隆隆地开过他岳父的头顶。“而你的女儿,”庞德贝继续说下去,“远不是天生的贵妇人,这你自己也清楚。这并不是说我对门第有丝毫的计较,你也清楚我从来不计较这种东西。但这是个事实,汤姆·格雷戈林,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
“喂,夫人!你乘坐快车到处跑,除了一只公鸡和一头公牛[53]以外,什么行李也没带,这会儿我们倒要听听你怎样恰如其分地赔罪了!”
“是改变不了,我担心,”格雷戈林先生低声地咕哝着,“别再说下去了。”
庞德贝默默地望着他,目光转来转去,就是没有转到斯巴塞特太太身上。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转身对着斯盖杰斯夫人的侄孙女,对这位可恶的女人说:
“听我讲完,”庞德贝说,“不要打断我的话,等轮到你的时候再说。我这样说,是因为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看见你女儿的那种做法、亲眼看到她无视我的优点,都感到十分惊讶。她们感到奇怪,为什么我会容忍这一切。我自己现在也感到很奇怪,但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我亲爱的庞德贝,请你千万不要这样吵吵嚷嚷的。露易莎在这里。她跟你所提到的那个人的谈话一结束,便匆匆赶到这里寻求保护。我十分后悔把那样一个人介绍给你。当我在这里——这间房子里见到她时,我自己回到家里也才几个小时。她是坐火车匆匆进城的,并冒着狂风暴雨从城里跑到家里,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情绪很激动。当然,从那儿以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让我求求你,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请你安静一点儿。”
“庞德贝,”格雷戈林站起来说,“依我看,今天晚上我们还是越少说越好。”
“在这里?”
“相反地,汤姆·格雷戈林,依我看,今天晚上我们该是越多说越好。那就是说,”他思考了一会,“直到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完为止。以后再停不停止说话我就不在乎了。我提一个问题,这也许能使我们的谈话快点结束。你刚才的建议是什么意思?”
“当然。她就在这里。”
“你指的是什么,庞德贝?”
“你知道?”庞德贝无比惊讶地看着他那位十分镇定而安详的岳父说,“也许你知道此刻你女儿在什么地方吧?”
“你说让她暂住一些日子!”庞德贝把他那牧草似的头发猛地一甩,说道。
“这个过程不必再说了,庞德贝。我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客客气气地处理好这件事,让露易莎在这里休息一些时候,好好地想一想,这样就可以使许多方面的情况朝好的方向转变。”
“嗯!真的!”庞德贝叫起来,“在那次谈话中——”
“是不是你觉得我们不和谐的看法也会随之消除呢?”庞德贝说。
“真的?”格雷戈林先生说。
“这也未尝不可能。”
“如果你说不出来,夫人,”庞德贝说,“就让我来说吧。对于一个贵妇人来说,不管她出身多么高贵,这时候是不应该装聋作哑得像吞了许多弹子似的。汤姆·格雷戈林,斯巴塞特太太不久前偶然到了一个地方,偷听了你女儿与你那位宝贝朋友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在室外的一次谈话。”
“你怎么会想到这里去呢?”庞德贝说。
这位不幸的贵妇人准备上来做证,但嘴里却说不出话,只能痛苦地打打手势表示她的喉咙在发炎,她的脸不断地抽搐着,那模样真让人为她着急。庞德贝先生早已忍不下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说:
“我已经说过了,我担心我们没有了解露易莎。庞德贝,你年纪比她大得多,请你帮忙使她回心转意,这要求不算太过分吧?你对她是负有重大责任的!当初你曾宣誓:无论是好是坏——”
“汤姆·格雷戈林,”庞德贝回答,一边用手掌猛击了桌子好几下,“我说的是一个很不一般的信使,她到我这里来谈到了露易莎的事。斯巴塞特太太,夫人,站到前面来!”
这样的话庞德贝先生曾经对斯蒂芬·布莱克普尔说过,也许他听见有人重复他说过的话感到不耐烦,于是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格雷戈林的话头。
“庞德贝,”格雷戈林用一种规劝的口吻温和地说,“我说的是一封很不一般的信,专门写给你的,说到了露易莎的事。”
“够了!”他说,“我不需要别人跟我说这些话。和你一样,我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娶她。你用不着过问我为什么娶她;那是我自己的事。”
“没有收到你的信,先生!”庞德贝咆哮着,“现在没有时间谈什么信。就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目前的心境而言,谁也不该跟他谈什么信不信的。”
“我只是想说,庞德贝,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会犯错误,你也不例外。如果你肯让点儿步,记住你应尽的责任,这也许不仅是一种宽宏大量的行为,而且还可以让露易莎感到自己欠了情。”
“你没有收到我的信!”格雷戈林被这个幽灵吓了一跳,叫了起来。
“我的看法不一样,”庞德贝咆哮着说,“我打算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来了结这件事。汤姆·格雷戈林,我现在不想为此与你争吵。老实对你说,我觉得为这样一件小事跟你争吵会有损我的声誉。至于你那位绅士朋友,他可以离开这里,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如果他撞上了我,我会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如果他不撞上我,那就算了,因为我不值得跟他过不去。至于你的女儿,是我让她成为露·庞德贝的,但如果当初让她仍然做她的露·格雷戈林,事情也许会更好。如果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她仍不回家,那我就认为她宁可离开我,我会把她的衣服和其他东西派人送过来,她的将来就要由你来负责了。关于最终导致我放弃婚约的那个‘不和谐’,我会用这样的话来向人们解释:我是约瑟亚·庞德贝,我有我的教养;她是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她有她的教养。这两匹马是无法在一起拉车的。我相信,人们早就知道我是个不平凡的人,大多数人很快就会理解:必须有一个同样非凡的女子才真正配得上我。”
“喂,汤姆·格雷戈林,”庞德贝先生深更半夜闯进他岳父的房间说,“这里有位贵妇人——斯巴塞特太太——你认识斯巴塞特太太的——她有话要跟你说说,你听了会目瞪口呆的。”
“在你作出这样的决定以前!”格雷戈林先生极力奉劝他,“我要认真地恳求你三思而行,庞德贝。”
如果把到达目的地的斯巴塞特太太看作一件被毁弃的历史古迹,那景象倒也很有趣;但如果从别的角度去看,由于她所承受的损伤太严重,已经很难引起游人的赞美了。庞德贝先生全然不顾她的衣服的破损和身体的衰弱,对她可怜巴巴的喷嚏声毫不动情,即刻把她塞进一辆马车,带她到了石头院。
“我作出决定总是很果断的,”庞德贝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说,“不管做什么事,我总是说做就做。汤姆·格雷戈林是了解庞德贝的,我很惊奇他对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如今他已与那些吹嘘情感的骗子们结为一党,他的所作所为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已经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你,没有其他话好说了。晚安!”
庞德贝先生所采取的第一项措施是把斯巴塞特太太推开,让她躺在地板上尽可能多尝一点儿苦头,然后便实施一些有效的治疗方法,如扭她的大拇指,打她的手心,往她脸上洒许多水,把食盐塞进她的口中,等等。一等这些急救措施使她苏醒过来以后,他便不让她再有其他的喘息机会,强制她上了一列快车,带她返回科克敦,折腾得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就这样,庞德贝先生回到他在城里的住处睡觉去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零五分,他吩咐用人把庞德贝太太的东西仔细收拾起来,送到汤姆·格雷戈林家里去。他还亲笔签署,登出广告出卖了他的乡间别墅,并恢复了光棍汉的生活。
不知疲倦的斯巴塞特太太尽管患了重感冒,说话的声音变嘶哑了,持续不断的喷嚏打得她的贵体摇摇晃晃得差不多要散架了,但她仍追踪着她的恩人的足迹,直到在首府伦敦找到了他。她旋风般闯进圣·詹姆斯街他所下榻的旅馆,把一肚子的火药点着,爆炸开来。在痛痛快快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以后,这位心灵高尚的女人便伏在庞德贝的肩膀上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