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得相信?但如果我做不到——或者说,由于天生的弱点,我变得很固执——不愿意——”
“这种希望一点儿也没有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要让你相信,你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跟她谈话的希望了,就像她昨天晚上回家时就已经死去一样,这种希望已经不存在了。”
“事情还是如此。没有任何希望了。”
“快要淹死的人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我并非不尊重你的判决,并非怀疑你的诚意,但原谅我说一句,我现在依然相信,我还有一点儿希望,不至于永远被流放出去,再也见不到那位夫人的面吧。”
詹姆斯·哈特豪斯嘴角上露出表示怀疑的微笑看着她,但她有意不去注意他,他的这种微笑也就白费劲了。
“我没有受她的委托。”
他咬了咬嘴唇,思考了一会,然后说:
“这消息真令人吃惊,它从你的口中说出,又是那么确凿无疑!真让我惊慌失措到极点了。我是否可以问问,是不是我们提到的那位夫人自己委托你用这样令人绝望的话来转达这个信息呢?”
“好吧!既然我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忠诚,到头来依然不幸地获得这么一个无异于流放的悲惨的下场,那么我也就只好不再去纠缠那位夫人了。但你刚才说你并没有受她的委托?”
最后他才说:
“我只受我对她的爱和她对我的爱的委托。我只相信这一点:自从她回家以后,我就一直与她在一起,而且她也完全信得过我。我只相信我了解她的性格和她的婚姻。噢,哈特豪斯先生,我想你已经领会我的意思了吧!”
哈特豪斯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说有什么曾发现自己处在不知说什么才好的尴尬境地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现在就是这样子了。他的客人说话时那种孩子般的坦诚,她的谦逊与无畏,她那诚实无诈的态度,她为了达到此次拜访的目的所表现出来的执着与忘我的精神,所有这一切,加上她对他信口开河许下的诺言的信任——他为此已深感惭愧——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他知道,他平时所使用的那些武器在这里都失灵了,因此,他始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为自己解围。
这种热烈的责难震撼了他那颗心所在的那个洞穴——或者说那个存放坏蛋的鸟窠,天上的神鸟如果没有被赶走的话,本来应该居住在那里的。
“她是昨天晚上匆匆跑回家来的。她到家时显得很激动,整个晚上昏迷不醒。我就住在他父亲家里,陪了她一夜。你可以相信,先生,你这一辈子再不会见到她了。”
“我不是一个道学家,”他说,“我从来不假装自己具有道德家的品质。我是个极不道德的人。虽然我给我们现在谈到的那位夫人带来了不幸,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使她名誉受损,或者说对她表示了我的情感,从而导致——事实如此——家庭的不和睦,或者说我利用了他父亲这台机器、她兄弟这个狗崽子、她丈夫这头狗熊,但我还是要请你相信,我并没有特别的恶意,只是鬼使神差般一步步不知不觉地滑下去,直到我开始翻阅这本账,我丝毫不知道它已经记录了厚厚的一大本。现在我才发现,”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最后说,“这本账确实已经有好几卷了。”
哈特豪斯先生尽管显得很冷静,听到这话脸还是拉长了,他的疑惑也跟着加深。他心里想:“这样一来,我就更不知道她下面还有什么话要说了。”
尽管他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但看得出他这一次在有意粉饰自己的丑陋的面目。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更加镇定的神情继续说下去,在这种镇定中,能见到掩饰不掉的苦恼和失望的痕迹。
“在她父亲家里。”
“听了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以后——我发现你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出来的,我简直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能使我这样轻易地接受下来——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说说,因为你是她信得过的人,我现在已经不再拒绝考虑从此再也见不到那位夫人的可能性了(尽管这是多么出乎意外)。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该受谴责的只有我一人——而且——而且,”他补充说,这番长篇大论确实使他很难堪,“我不敢说我会存有什么乐观的指望,有朝一日变成一个道德家,或者说我会去相信任何一个道德家。”
“在——”
西丝面部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她还有别的请求。
“我离开她才一个小时。”
“你已经说了你的第一个目的,”当西丝再次抬起眼睛看他时,他就说,“我想你还有第二个目的吧?”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以内(这段时间对我来说真是度日如年),我为了一位夫人一直处在极度的焦虑和不安之中。你的话使我受到鼓舞,想必你就是从她那里来的。我相信,我这愿望没有落空吧?”
“是的。”
“我想,”西丝说,“你已经猜到我从什么人那里来的吧?”
“能说给我听听吗?”
当他的目光与她在那一瞬间抬起的目光相遇时,他心里想:“那眼神真够坚毅的了。”随后他又想:“这样的开场白也真够古怪的了。我不知道她下面还有什么话要说。”
“哈特豪斯先生,”西丝说,她的神态既温和又坚定,足以在精神上战胜他;她还怀有一个简单的信念,知道他一定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做,这就使他处在很不利的地位上了,“你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是马上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我相信,你没有其他的办法来减轻你所犯下的罪过和造成的伤害。我相信这是你能做到的唯一的补救办法。我并没有说这样的补救太过分,或者已经足够了,但它毕竟是一种补救,而且是必要的。因此,尽管除了我并没有什么人强求你,除了你自己也没有别的什么人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请求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并保证再不回来。”
“我很年轻,这你看见了;我一个人来到这里,这你也看见了。我这次来见你,先生,除了我自己的愿望,并没有受到别人的指使和怂恿。”
如果西丝除了相信自己的话都是真情实意之外还想对他产生什么影响的话,如果她仍怀有丝毫的疑惑或踌躇的话,如果她为了某个高尚的目的而有所保留或虚饰的话,如果她对他的讥嘲感到惊异,或对他可能提出的任何抗议表示出丝毫动摇的话,那么,他就会利用它来反驳她了。但他要想影响她是办不到的,就像他惊慌失措地盯着天空,并不能改变蓝天的颜色一样。
“你可以,我向你保证。”
他不知所措地问:“但你知不知道你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要求哇!你也许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有公务在身的吧?尽管这项工作本身十分荒唐,但我已经投入其中,而且发了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为之献身。你也许不知道这一点,但我向你保证,这却是个事实。”
“如果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先生——”西丝说,“在其他事情上你作为一个绅士是如何讲究信誉的,”当她开始说这样的话时,他的脸早已涨得通红,“我相信,我可以信任你会对我这次拜访保守秘密,对我下面要说的一切保守秘密。我相信这一点,但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对你的信任是否可以达到这种程度——”
但无论是事实或不是事实,对西丝都不产生作用。
“是哈特豪斯先生。”他口中回答,心里则在想,“你跟他说话时的目光那么坦诚,那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你的声音(虽然很低)那么诚恳,也是我从未听见过的。”
“再说,”哈特豪斯先生说,一边在房间里犹豫不决地踱了一两圈步子,“这样做岂不荒唐到了极点!我已为那些家伙干了那么久,结果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那我岂不成了他人的笑柄!”
“我是在跟哈特豪斯先生说话吧?”当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时,她说。
“我深信,”西丝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是你能做到的唯一的补救办法,先生。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否则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哈特豪斯先生骂了服务员一句,说他真是个大傻瓜,真该活见鬼去,随后便赶紧向过道跑去。一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衣着很朴素,态度很文雅,长得很漂亮。他引她进入房间,为她摆了把椅子,这时他借着烛光注意到她比刚才第一眼看见她时还要漂亮。她的脸显得天真而年轻,脸上的表情非常讨人喜欢。她并不害怕他,一点儿也不惊慌失措。她似乎一心只想着自己此次拜访的使命,因此把自己置之度外了。
他瞟了一眼她的脸,又在房间里踱起了步来:“我敢发誓,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这真太荒谬了!”
“就在门外,先生。”
这回轮到他提出严守秘密的要求了。
“外面?什么地方?”
“如果我真的去做这件荒谬的事,”他突然停住脚步,把身子靠在壁炉架上,“那就得绝对保守秘密。”
“对不起,先生。外面有个年轻小姐想见你,先生。”
“我可以信赖你,先生,”西丝回答,“你也可以信赖我。”
他依稀地记得,当警察跟打扮成绅士的扒手说话时也是这种腔调,因此,服务员的话使他火冒三丈,反问他“有人找你”这句活见鬼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靠在壁炉架上,这情景使他回想起跟狗崽子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壁炉还是那个壁炉,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今天晚上他变成了狗崽子。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对不起,先生。有人找你,先生,请了!”
“我想,再不会有人比我目前的处境更荒唐可笑了,”他说,一会儿抬头看天花板,一会儿低头看地板,时而苦笑,时而皱眉,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但我也看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要发生的事,总会发生的。这件事也会发生的,我估计。我只得一走了之了,我想——总之,我保证照办就是。”
他看了半个小时的报纸,但就是看不进去。这时,服务员走了进来,用一种既神秘又带有歉意的口吻说:
西丝站了起来。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但她还是很高兴,她的脸上一片灿烂。
吃饭以前,他甚至又情不自禁地在那有图案的地毯上踱起步来,眼睛朝窗外望着,倾听着门口的脚步声。一旦有什么脚步声接近那间房子,他便变得十分激动。但是,晚饭以后,白昼变成了黄昏,黄昏变成了黑夜,仍没有任何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简直就像进了宗教法庭,慢慢地受着酷刑”。然而,他深信不疑的是,冷静是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固有的品质(这也是他唯一的信念)。于是,趁这危机的时刻,他叫人送上蜡烛和一份报纸。
“请允许我说一句,”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继续说,“如果别人负了这种使命,无论是男是女,来跟我交谈,能否取得这样的成功都十分值得怀疑。我只好认为我不仅处在十分可笑的境地,而且还被全面击垮了。你可不可以让我有幸记住这样的对手的姓名?”
然而,他还是尽其人性所能冷静地对待这一切,并不止一次地想到应该提前练习一下这个可笑的设想。他打了个哈欠,一会儿心里想:“给那个服务员五先令,跟他练练摔跤,这倒不坏。”一会儿又想:“也许可以按钟点雇一个一百八十磅或一百九十磅重的人来跟我练练。”但那天下午这样的自我解嘲实际上无济于事,或者说使他放不下心来。老实说,他越来越变得惶惶不安了。
“我的姓名?”这位女使者问。
于是,他拉了拉铃,懒懒散散地往沙发上一坐,吩咐说:“六点钟吃饭——要有牛排,”然后他就想办法尽可能愉快地度过饭前那段时间。但他过得并不特别愉快,因为他始终困惑不解,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仍得不到任何解释,他的困惑也就利滚利似的反而变得更严重了。
“今天晚上我想知道的唯一的姓名。”
“因此,不管我现在等待的是挑战书还是幽会的邀请,或者是她的忏悔与规劝,或者是以兰开夏人的方式[52]跟我的朋友庞德贝先生来一场即兴的角力——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决斗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我都得先吃饱了饭再说,”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说,“庞德贝在体重上占优势,但我们之间如果玩一场英国式的把戏,那胜负还得取决于平时的训练。”
“西丝·朱帕。”
哈特豪斯先生因这位他向来当作知心朋友的年轻绅士的快嘴快舌的反诘暗暗咒骂起来,毫不客气地结束了这场令他尴尬的谈话,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起其中的意思。有一点他已经弄清楚了。那就是:不管她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不管他对这个很难了解的人是否太冒失了,或者是她失去了勇气,或者是他们的事败露了,或者是某个目前尚不得而知的不幸或误会发生了,他都得独自一人去承担事情的后果,无论这后果是什么。他受天谴来到这个黑暗的城市,住进那家该死的旅馆,如今这旅馆已成了捆绑他的身子的火刑柱了。至于而后的一切——只有听天由命了。
“在分手以前,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你是这户人家的亲戚吧?”
“活见鬼!”汤姆瞪起了眼睛,“我姐姐在十五英里之外,我怎么能见到她呢?”
“我只是个穷苦的女孩子,”西丝回答,“我父亲离开了我——他只是个卖艺人——格雷戈林先生可怜我。从那儿以后,我就一直住在他家里。”
“你见到你的姐姐了吗?”
她说完就走了。
“哪里?在庞德贝的寓所,我自己的床上。”
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以后,无可奈何地跌坐在沙发上。“再加上这一下,我的失败才算彻底了。我的失败现在已十分圆满了。仅仅是一个穷苦女孩子——仅仅是个卖艺人——就把詹姆斯·哈特豪斯整治得一败涂地,——就使詹姆斯·哈特豪斯蒙受金字塔那样大的失败。”
“你住哪里?”
一想到金字塔,他便拿定主意要去尼罗河。他于是马上提起笔,给他的兄弟写了这样一封短信(字迹潦草,很像象形文字):
“耽误了!”汤姆咕哝起来,“我们两人都被耽误了。我因接你而耽误,直到错过了那班邮车之外的所有的火车。在那样的夜晚,乘坐那样的车子,后来还不得不摸水过河似的回家,这样的事真太美了!我因此不得不在城里过夜了。”
亲爱的杰克——科克敦的事全完了。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还是去跟骆驼打交道吧。
“我有事受阻——耽误了。”
深爱你的詹姆
“你问我昨晚在哪儿?”汤姆说,“太好了!我巴不得你这样问。我一直在等你,哈特豪斯先生,直到天下起大雨,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你问我在什么地方!你的意思是问你自己在什么地方吧?”
他拉响了铃。……
“昨天晚上你在哪儿,汤姆?”
“把我的用人叫来。”
“嗐,我才不知道呢,”汤姆说,他有自己的理由对此事感到不安,“今天一大早她就出去了。她总是那么神秘,我恨她。我也恨那个白脸皮的家伙,他总是对人眨巴着眼睛。”
“他睡了,先生。”
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计可施,只得追踪回到城里。他去了城里那幢房子,庞德贝太太不在那里。他去银行打听,庞德贝先生不在那里,斯巴塞特太太也不在那里。斯巴塞特太太怎么会不在呢?有谁竟会如此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跟这个半狮半鹰的怪兽相伴呢?
“叫他起来,收拾行李。”
他骑马穿过暴风雨,好像一跃就回到了科克敦,然后便等待了一整夜,一次次怒气冲冲地把铃拉响,责备守夜的门房玩忽职守,扣下了他肯定能收到的信件和电报,并要他当场把它们交出来。到了拂晓,到了清晨,到了白天,既没有信件,也没有电报,他于是赶到乡下别墅去。在那里他得到的消息是:庞德贝先生不在家,庞德贝太太进城去了。她是昨天晚上突然进城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城里,直到后来传来口信,说她暂时不回别墅了。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庞德贝先生,宣布他已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并告诉他在而后的两周内的通信地址。另一封内容几乎相同的信写给格雷戈林先生。信封上的墨迹才干,他已把科克敦那些高大的烟囱抛在背后,坐进在黑魆魆的夜景中奔驰的列车了。
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在极度的忙乱中度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在这段疯狂的时间里,全世界的人即使戴上最好的眼镜也很难认出他就是那位尊贵的、爱说笑话的议员的兄弟詹姆。他确实很焦躁不安。好几次他说话语气很重,近似粗鲁。他莫名其妙地来回走动,像个漫无目的的人。他骑着马跑来跑去,像个响马贼。一句话,他对目前的处境厌烦透了,以致忘了那些权威专家所忠告的排解烦恼的法子。
道德家们也许会以为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经过这次急流勇退以后会心平气和地反省一下自己!把它看作他难得的一种赎罪行为,看做他的幸运:干了坏事后又能在关键时刻脱身而出。但他根本没有这样想。他内心只觉得自己失败了,变得可笑了——害怕那些与他臭味相投的浪子们一旦知道内情会笑话他——这种想法很强烈,使他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这件事是他一生中做过的唯一的好事,反而觉得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