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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收割 第一章 另一种必需的东西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近乎绝望地说,“看见你这样子,我真伤心哪!既然我已狠狠地责备了自己,你干吗还不责备我呢?”他低下头,轻声地对她说,“露易莎,我担心,在我们家里仅仅由于爱和感激的作用,某种变化可能已悄悄地发生了:理性留着没做的或无法做到的一些事,感情正悄悄地去做了。会不会是这样呢?”

“父亲,”她回答,身子一动也不动,“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如果已拨动了什么和谐的音符,那就让她因此而感谢上苍吧。这种和谐在我身上是从来未曾有过的,我有的只是后来的不和谐。您就让她继续走一条幸福的道路吧。如果她避免了我走过的老路,就当那是上天给她的最大的恩赐吧!”

她没有回答他。

“露易莎,”他的一只手又搁在了她的头发上,“我亲爱的,最近我经常不在家。尽管你妹妹的教育一直是按照——按照常规进行的,”他似乎很不情愿提到“常规”这个词,“但由于她从幼年时代起就天天与西丝在一起,这常规也就必然发生了变化。我想虚心地问问你——我的女儿,我的确很无知——你觉得什么样的教育方法更好一些呢?”

“我不会骄傲到连这一点也不相信,露易莎。在你面前,我怎么会目空一切呢?会不会是这样呢?是这样的吗,我亲爱的?”

他十分疑惑地暗示着,好像即使现在他仍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她没有回答他,她躺在他面前的床上,身上的衣服仍然没有穿齐整,就像昨天晚上他看见她躺在他的卧房的地板上一样。

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躺在那里,好像一条在风雨中漂泊的船。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出了房间。他出去不久,她就听见门口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她知道有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有些人认为,”他继续犹犹豫豫地说,“不仅理性中有智慧,而且情感中也有智慧。我一直不这样看。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如今已不相信自己了。我原以为光有理性就足够了,但现在看来,它可能是不够的。就在今天早上,我竟敢说理性是不够的了!如果另外一个智慧正是我所忽视的东西的话!正是某种不可或缺的天性的话,露易莎——”

她没有抬起头来。一想到来人一定看见了她那副痛苦的样子,想起先前那个人曾不由自主地看过她几眼,那目光一直使她怀恨在心,而如今自己竟然真的落到了这个地步,一种愤恨之情不由得在她胸中像毒火一样暗暗地燃烧着。一切暗藏的力量都具有毁灭性:有益健康的空气,使土地肥沃的水,使物产成熟的阳光,一旦封闭起来,就具有一种破坏力。此刻她的心胸正是如此。她所具有的那些坚强的品质,由于长期自相矛盾,终于变成一堆顽石,用来砸自己的朋友了。

她已经把脸朝向枕头,搁在她的手臂上,因此他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她那狂热的情绪已经平息下去;尽管心情平静了,但她并没有哭。她父亲变化最大的一点是:他很乐意看见她变得哭哭啼啼的。

那只温柔的手碰了碰她的脖子,她知道来人以为她睡着了,这倒也好。那只充满同情的手并无恶意。就让它搁在那里吧,就让它搁在那里吧。

“但是,”格雷戈林先生慢吞吞地,犹犹豫豫地说,说话的口气还带有某种可怜而绝望的意味,“如果我有理由怀疑我的过去,那么,露易莎,我就应该怀疑我的现在和我的将来。跟你坦白地说一句,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尽管昨天这个时候我的想法与现在还大不相同,但我此刻仍不敢确信我是否值得你的信任,我不知道如何答复你特地回家来向我提出的请求;我的孩子,我好像缺乏那种良好的本能——暂且让我假定那是一种本能吧——我不知道如何帮助你,匡正你的不幸才好。”

那只手搁在那里,使她的柔情一一复活了;她依然躺着。但她已默默地意识到自己被人照料着,她的心软了下来,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里涌出。那张脸碰了碰她的脸,她知道那张脸上也有泪水,而那泪水是为她而流的。

当他看见她那张凝视着他的脸时,他本来有可能补充说他尤其不能相信他自己。实际上,他已经作了补充,因为他用他的手轻轻地把她的乱发从前额掠过去。这种小小的动作对于其他男子来说无足轻重,但出于他的手就非同寻常了。他的女儿接受了他的爱抚,就像接受了他的忏悔一样。

当露易莎假装醒过来,并翻身坐起时,西丝往后退了一步,静悄悄地站在床边。

“我亲爱的,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子边一夜没睡,反复思考着那些使我们两人都蒙受巨大痛苦的事。当我想到你的性格,当我想到几个钟头以前我所知道的一切正是你多年来向我隐瞒着的一切,当我想到你是处在什么样的压力下才把真情告诉我时,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不得不怀疑我自己了。”

“我希望我没有吵醒你。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是否允许我陪你。”

他把她伸出来的那只手紧紧握住。

“为什么要陪我呢?我妹妹会想念你的。你是她的一切。”

“我完全相信您的话,父亲。我知道我一直是您宠爱的孩子。我知道您的本意是想让我幸福。我从来没有责备过您,永远不会责备您。”

“我是吗?”西丝摇了摇头,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也是你的什么。”

他说得很诚恳,说句公道话,他确实很诚恳,在他用他的小小的探测杆去探测那深不可测的海洋时,在他用生了锈的笨圆规在宇宙间画来画去时,他本来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短短的绳子,在有限的范围内蹦来跳去,干起事来比他那些夸夸其谈的同事更一本正经,结果不知踩坏了多少鲜花!

“你说什么?”露易莎几乎用一种严厉的口吻说。

“我不该这样说,露易莎,如果在此以前有个幸运的机会你提醒过我,那将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无论对你的安宁还是对我的安宁,都有好处。因为我知道,凭我的那一套教育方法是得不到那样的信任的。我对我的——我的那一套东西坚信不疑,并严格地付诸实施。我必须对它的失败负责。我只恳求你相信,我的宝贝孩子,我的本意是想把事情弄好的。”

“只要有可能,我愿意做你最需要做的一切。无论如何我都愿意竭尽所能去做一个你最需要的人。不管我离那样的要求有多远,我都会不知疲倦地去争取。你肯让我这样做吗?”

此刻她无法给他安慰。她自己那条生命的航船也已经失事,撞在暗礁上了。

“是我父亲让你这样来问我吧?”

“露易莎,我真不知怎么跟你说好了。昨天晚上的事那么突然,我简直不知所措了,这会儿依然不知所措。我脚下的地面已经变得不稳固了。我一向赖以支撑的东西——它的力量过去似乎是,现在依然似乎是不容置疑的——顷刻间全垮下来了。这个发现真吓得我目瞪口呆。我说这话并没有自私的意思,但我发现,昨天晚上那突如其来的打击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根本不是,”西丝回答,“他告诉我现在可以进来了,但今天一早他又要我离开这里——或者说一定——”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幸的孩子。”这句话是那么难以逾越,他只得再试一次。

“一定什么?”露易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说。

“我亲爱的露易莎。我可怜的露易莎。”他一说到这里就语塞了,只得干脆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再尝试从头开始。

“他叫我走开,我自己觉得当时也是走开更好,因为我不敢肯定你是否愿意在这里见到我。”

他一脸的疲惫和焦虑,他那向来十分有力的手这会儿却在她手里颤抖着。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亲切地问她感觉怎么样,反复说她经历了昨天晚上的激动和恶劣的天气以后,很需要保持安静。他说话的声音既低沉又不安,与平时那种独断专横的口气大不一样。他还常常不知所措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我真的一直那么恨你吗?”

露易莎在枕头上转过脸去,没有把下面的话听下去。当她的妹妹走了以后,她又把头转回来,脸朝着门躺着,直到门打开了,她的父亲走了进来。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一直爱你,并始终希望你能知道这一点。但你出嫁以前不久,你对我的态度有点变了。这并不是说我对此感到惊奇。你懂得那么多,我懂得那么少,而你又有那么多其他的朋友需要应酬,从各方面看,这都是很自然的,我因此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哦,不是,露易莎,我进来时,房间就已收拾好了。一定是——”

当她谦逊而匆忙地说出这番话时,她的脸红了起来。露易莎懂得她的做作是出于友好,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露易莎把正准备去搂她的脖子的手伸直了。“如果你愿意,就去告诉父亲吧。”然后她又把她留住了一会儿,说,“一定是你把我的房间收拾得这么充满喜气,好像是在欢迎我的吧?”

“我可以试试吗?”西丝壮着胆子把露易莎的手搁在自己的脖子上;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屈身在她面前。

“是吗?我很高兴你这么想。我相信这都是西丝的缘故。”

露易莎把那只正要拥抱她的手拿了下来,握在自己的手里,回答说:

“简,你的脸多么容光焕发呀!”当她的小妹妹——依然那么羞答答的——低下头来吻她时,露易莎说。

“西丝,我先问你,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吗?我是那么傲慢,那么冷酷,那么思想混乱、心神不定,对任何人,包括对我自己,都是那么怨恨而不公平,因此,在我眼里,一切都是粗暴的、黑暗的、邪恶的。这你都不唾弃吗?”

“因为今天早上我发现她在这里。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来到我的床边叫醒我,我于是就去找她。她也不在她自己的房里,我找遍了整幢房子,才发现她在这里照顾你,给你的头降温。你要见父亲吗?西丝说,当你醒来时我就去告诉她。”

“决不!”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我是那么不幸福,所有应该使我幸福的一切都白白浪费了,弄得我至今仍不明事理,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很有学问,而是得从头开始学一点儿最起码的道理。因此,我十分需要有一个向导,以便我谦卑地跟在后面,学会如何心平气和,如何安分知足,如何获得别人的尊重以及其他一切我所缺乏的美德。这样你还不唾弃我吗?”

“我想是西丝。”

“决不!”

“是谁把我弄进来的?”

她的感情天真无邪,她心中洋溢着往日的忠诚。这个曾经被遗弃的女孩子像一盏美丽的灯照耀在另一个女子心中黑暗的区域。

“昨天晚上,露易莎。”

露易莎抬起她的一只手,以便抱住她的脖子,与另一只手交叠起来。她跪在床上,与这个卖艺人的女儿紧挨在一起,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神色望着她。

“什么时候把我弄进这个房间里来的?”

“原谅我,可怜我,帮助我吧!在我极需要同情的时候同情我吧,让我把我的头放在你友爱的心坎上吧!”

她头昏脑涨,几乎动弹不得,她的眼睛又困又痛,身体极度地虚弱。在一种奇怪而被动的状态中,她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好一阵子,连在房间里的她的小妹妹也未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小妹妹走近床边,露易莎仍躺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她好几分钟。受窘的小妹妹胆怯地抓住她的被动的手,这时,她才问:

“哦,就放在这儿吧!”西丝叫了起来,“就放在这儿吧,我亲爱的。”

露易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没精打采地睁开眼睛,看着娘家她所熟悉的那张床和那个房间。一开始,自从她离开这些熟悉的物品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其中的幻影,但渐渐地,这些物品在她眼中变得真实起来了,往事在她脑子里也变得真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