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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收割 第十二章 到底层了

“哦,不会的,不会。不会的,露易莎。”

“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会不会随时毁灭我的终身,让我去经受风霜病害的折磨,以致使我心肠变硬、变坏呢?会不会剥夺——这种剥夺其实对谁也没有益处,只会让世界变得更凄凉——我生命中那非物质的部分,我信仰中的春光和彩霞呢?会不会剥夺我为逃避现实中污秽和邪恶的东西而建立起来的避难所呢?会不会剥夺我本来应该受到的教育,以便自己变得更谦逊,更信任人,在我有限的范围内希望事物变得更美好呢?”

“还有,父亲,如果我是个瞎子,如果我只能凭触觉摸索着走路,但只要我知道一切事物的形状和外表,能自由自在地发挥我的想象力,那时,不管在哪方面,我也比现在有这双明亮的眼睛时更聪明、更幸福、更可爱、更满足、更天真、更富有人情味千万倍了。好了,再听听我这次来想跟你说的话吧。”

他说:“不会。不会,我可怜的孩子。”

他走过去,用手扶住她。她同时也站了起来,两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她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父亲,上次我们一起在这里时,如果你知道有那种东西,那种连我在跟它抗争时都感到害怕的东西——因为从婴儿时代起你就给我一个任务,要我跟内心涌现出的每一种自然的冲动作斗争;如果你当时就懂得我心中也有感性、感情和那些须抚育才能成为力量的弱点,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因人类所作的各种计算而存在的,不是凭人类的算术能够了解的,就像造物主不能用算术去了解一样——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会把我交到那个此刻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憎恨的丈夫手里吗?”

“我怀着一种饥渴,父亲,这饥渴没有得到过片刻的满足;我有一个热切的冲动,真想逃到某个不完全都是法则、数字和定义的地方去。我就是在一步步的苦苦争斗中长大成人的。”

煞费苦心管教了女儿那么久,却听到这么个回答,他把头低了下去,用手捂住,大声地叹息起来。

“我从不知道你不幸福,我的孩子。”

“只要你给我一点儿鼓励,我现在要说的这些话当时就说出来了。我并没有责备你,父亲。你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培育过的东西,你同样也没有在你自己身上培育过。但是,哦!如果你早就去培育,或者你干脆放任自由,那我今天必然成为一个更好、更幸福的人了!”

“父亲,我自己却一直知道。在这种争斗中,我差不多已将我的安琪儿驱逐出去,或者把它改造成魔鬼了。我所学到的一切只能使我怀疑、蔑视或悔恨我所没有学到的一切,在沮丧中我只有这样去想:人生转瞬即逝,没有什么值得我历经艰辛去争取的。”

他对现在所听到的这番话事先毫无思想准备,因此只得艰难地回答:“记得,露易莎。”

“但你还这么年轻,露易莎!”他不无怜悯地说。

“如果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花园,光它的灰烬也足以拯救我不至于整个生命陷入虚空。这话我本来不想说,但是,父亲,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谈话的情景吗?”

“我是年轻。就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我现在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偏心,只想把我所知道的、我那死一般的内心世界揭示给你看——你建议我嫁给她,我就答应了。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或在你面前假装我爱他。我知道,父亲你也知道,他也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但我也不是完全无所谓,因为我当时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汤姆得到快乐和好处。我疯狂地逃避到幻想中去,后来才慢慢地发觉这样做是何等的荒谬。汤姆是我生命中那一点儿小小的柔情的对象,他成为这样一个对象也许是因为我最懂得如何去怜悯他。如今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了,除非此事也许能够影响你,使你对他所犯的错误更宽容些。”

她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当她父亲把她抱在怀里时,她就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可以给了我生命,又从我身上剥夺了那些使生命不致成为行尸走肉的无法估价的东西呢?我灵魂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哪里去了?我心中的情感哪里去了?你对这儿荒野中那个本来应该开出鲜花的花园又做了些什么呢?哦,父亲,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当我无可挽回地结了婚以后,我内心的矛盾又重新产生,想要反抗这种束缚,这种矛盾还因来自我们两人个性中的种种差异而变得更尖锐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是任何常规的法律无法为我裁决或解释的,父亲,除非它们能请一个解剖学家来,让他用刀子捅进我的灵魂深处。”

他怀着疑惑与恐惧看着她,不知所措地重复着:“诅咒哪个时辰?诅咒哪个时辰?”

“露易莎!”他说,他的语气是哀求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上次他俩谈话的情景。

“我诅咒我出生的那个时辰,诅咒它让我遭受这样的命运。”

“我并不责备你,父亲,我并不抱怨。我这次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是的,露易莎。”

“我能做点儿什么呢,孩子,你想要求什么就尽管要求吧。”

“父亲,你不是从我的摇篮时代起就开始教育我的吗?”

“我就要提到这一点。父亲,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新认识了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他老于世故,潇洒、英俊、随和,不装腔作势,公开宣称一切事物都没有多大价值,这种看法是我私下里连想都不敢想的。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了解我的,或者了解我达到了什么程度,但他一开始就说他了解我,能看透我的心思。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坏,但我们之间似乎意气相投。我只是感到奇怪,像他这样一个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人,怎么会浪费时间那么关心我。”

她跌坐在他面前的一张椅子里,把她那只冷冰冰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关心你,露易莎!”

“怎么啦?我恳求你,露易莎,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吧。”

她的父亲听了这话本来会把他的手松开了,要不是他感到她的精力正在衰竭,看见她那双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不断扩张的野火。

她用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淋了雨。“是的。”她取下头巾,让外衣和头巾一起随便掉落到地上,然后就站着看他。她的脸那么苍白,头发那么蓬乱,神态那么富有反抗的意味,同时又显得那么绝望。他简直有点害怕起来了。

“我还没有说到他是如何恳求我的信任的。他怎样取得我的信任这并没有什么关系。父亲,他的确得到我的信任了。你所知道的有关我的婚姻的一切,他很快也全知道了。”

“出了什么事儿?你那副神态真怪!我的天哪,”格雷戈林说,心中越来越感到疑惑,“你是冒着这场暴风雨回来的吗?”

她父亲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他用双手把她抱在怀里。

“父亲,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我并没有给你丢脸。但如果你问我是否爱过他,或者问我现在是否爱他,我要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父亲,这是有可能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露易莎!”

她突然把双手从他的肩膀上抽回,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胁部。在她那张脸上,那张不同于往常的脸上——包括她那伸直的躯体,都分明表示出她决心要尽最后一分努力把想说的话说完——长久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全部爆发了。

雷声滚向远处,雨像发洪水一样倾泻着,这时,房间的门开了。他的目光绕过桌子上的灯望去,非常诧异地看见了她的大女儿。

“今天晚上,我的丈夫出门了,他来到我这里,宣布他自己是我的情人。此刻他正等着我,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摆脱他。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悔恨,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羞耻,我不知道我的尊严降格到了什么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你的哲学和教导都拯救不了我。哦,父亲,是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你就想想别的办法救救我吧!”

他坐在那间挂有像统计学一样死板的挂钟的房间里写着什么,显然要证明某个论点——也许主要为的是证明那个仁慈的撒马利亚人[51]是个不称职的经济学家。下雨的嘈杂声并没有太干扰他,但也足以引起他的注意,使他时而抬起头来,好像要对自然力提出抗议似的。当雷声大作时,他朝科克敦看了一眼,心里想:有几个高大的烟囱可能遭到雷击了。

【1标§】第三部 归仓

那班代表国家的垃圾工整天吵吵嚷嚷,并以此相互取乐助兴,如此折腾了一番以后便暂时散伙,格雷戈林先生于是回家度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