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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收割 第十一章 越走越下了

“这是他的调虎离山计,”斯巴塞特太太对自己说,随后她便拔腿从刚才观察汤姆的那个阴暗的窗口跑开,“哈特豪斯现在一定在他姐姐那里了!”

汤姆来到了车站,他在那里闲荡着,直到他所期待的火车进了站。但这班火车并没有带来哈特豪斯先生。汤姆一直等到人群散尽,喧哗声停止。然后,他查看了张贴在那里的列车时刻表,询问了搬运工人。这以后,他便懒洋洋地走开去,在街上停下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脱下帽子,又重新戴上帽子,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表现出一副极其厌倦的样子。这都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他还得再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下班火车才会进站。

她灵机一动,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于是便以最快的速度奔出车站,去弄清事情的真相。开往乡间别墅的火车停靠在镇的另一端,时间不多了,路又很难走。但她那么敏捷地跳上一辆空马车,那么迅速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掏出钱,接过车票,钻入火车,不久就已沿着那横跨在许多或新或旧的矿井上的一座座拱桥风驰电掣般向前奔驰了,简直就像驾着云头乘风而去一样。

第二天,即星期六,斯巴塞特太太整天坐在窗口边,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注意着送信的人,观察着街上的车辆和行人,脑子里思考着许多事,但最主要的,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架梯子上。黄昏降临,她戴上帽子,披上围巾,悄悄地走了出去:她有必要到火车站暗中监视,因为一位来自约克郡的顾客就要到站了。她宁可站在柱子背后,或者躲在某个角落里,或者从女客候车室的窗口边偷偷观察,而不愿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

一路上,斯巴塞特太太脑子里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见了她那架梯子,以及正在往下走的那个人影。它架在空中,一动不动,并不因火车的开动而消失。那景象那么清晰,就像夜空中肉眼清晰所见的、巨大的五线谱般高挂着的电线。那个往下走的人如今已非常接近梯子的底层,已经站在深渊的边缘了。

用这么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回报了对他的款待以后,他又变得畏畏缩缩地一言不发了,一直待到印度啤酒喝完了他才说:“好了,斯巴塞特太太,我得走了!”说完,他就走了。

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九月的黄昏,天刚刚黑下来,斯巴塞特太太在昏暗的夜色中溜出车厢,走下小车站的木头台阶,进入一条石子路,穿过石子路后便登上一条绿色的小径,隐身于夏日生长出来的绿荫之中。一两只晚归的小鸟在窠里催眠似的吱吱唧唧地叫着,一只蝙蝠从她身边猛穿过来,又猛穿过去。她的脚踩在天鹅绒般柔软的厚厚的尘土上。这一切就是斯巴塞特太太在轻轻关上花园的大门以前所听到或看到的一切。

“噢!如果就这么一点儿事的话,”汤姆说,“即使我把它忘了也不要紧的,因为露除非看见了你,是不大可能想到你的。”

她朝那幢房子走去,身子仍隐蔽在灌木丛中。她绕着房子蹑足而行,透过浓密的树叶子窥探底楼的窗户。大多数窗户都开着,一如平时天气炎热时所做的那样,但里面没有灯光,一切都很寂静。她想起了那片树林子,于是就偷偷地摸索过去,顾不得脚下长长的野草和荆棘,顾不得那些毛虫、蜗牛、鼻涕虫以及一切爬行的动物。斯巴塞特太太警惕地瞪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向前伸着她那个老鹰鼻子,轻轻地推开身边密密匝匝的灌木,她是那么专注地朝着她的目标走去,如果林子里尽是毒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是向她表示我的一点儿敬意,”斯巴塞特太太说,“我担心,这个礼拜我可能不去打扰她了,因为我的神志还有点紧张,也许一个人待在这里更好些。”

听吧!

“哦?我试试看吧,”狗崽子不情愿地说,“如果你的口信不太长的话。”

当斯巴塞特太太停下脚步凝神谛听时,如果林中的小鸟在黑暗中看见了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恐怕也会吓得从窠里掉下来的!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斯巴塞特太太说,“汤姆先生,如果我让你带个口信给你姐姐,你不会忘记吧?”

低声的谈话声就近在咫尺。是他的和她的声音。果然,那个约会只是为了把她的弟弟支开!他俩这会儿就在那棵被砍倒的大树的一侧。

“我已跟他约好,明天晚上在这里的火车站接他,”汤姆说,“然后我将和他一道去吃晚饭,我相信。由于他要到别的地方去,最近一个礼拜左右不会去乡下别墅了。至少一个礼拜,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但如果他打算在这里待过星期天,然后到那里去转一下,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斯巴塞特太太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弯下身子,向前移动了几步,以便靠近他们。她然后挺直腰杆儿,躲进一棵树的背后,就像鲁滨孙·克鲁索[50]伏击野人那样。她离他们那么近,只要向前一跃,用不着太用力,就能碰到他们了。他是偷偷到达的,还没有在那幢房子里露过面。他肯定是骑马穿过附近那片原野赶到这里来的,因为他的马还拴在栅栏那边的草地上,离这里只有几步远。

“好消息!”斯巴塞特太太亲切地叫起来。

“我最亲爱的,”他说,“我又能怎么办呢?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能不赶来呢?”

“当然,我自己明天就有希望见到他。”狗崽子回答。

“你可以把头低下来,使自己显得更有魅力;我可不知道当你抬起头来时,人们会从你的脸上看到什么东西,”斯巴塞特太太心里想,“但你一定没有想到吧,我的亲爱的情人,是谁的眼睛在看着你呢!”

“哈特豪斯先生是我十分喜欢的人,”斯巴塞特太太说,“就像他确实讨许多人喜欢一样。我们有没有希望不久就再见到他呢,汤姆先生?”

她的头倒是确实低垂着的。她催促他离开,她命令他离开;但她既不把脸转过来对着他,也不把头抬起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正如那打埋伏的可爱的女人平时所经常见到的那样。她的手交叉着放在一起,就像一座雕塑的手一样;就连她说话的神态也是从容不迫的。

他向来是个喜欢头朝地下看的年轻人,这一特点最近变得越发显著了,对任何人的脸他都决不会看上三秒钟之久。因此,只要她乐意,斯巴塞特太太有足够的机会观察他的脸色。

“我的小乖乖。”哈特豪斯说,斯巴塞特太太高兴地看到他用手臂搂住了她,“你就不能容我跟你待一会儿吗?”

“一流的。”汤姆说。

“不要在这里。”

“像他这样的绅士,”斯巴塞特太太用悦耳的声音说,“可以肯定是个好猎手!”

“那在哪里呢,露易莎?”

“他正在约克郡打猎,”汤姆说,“昨天他还给露送过一篮子东西,足有半个教堂那么大。”

“不要在这里。”

“他现在可能在哪里?”斯巴塞特太太以漫谈式的口吻问,她心里其实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肯多说话的狗崽子交到复仇女神手里。

“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利用呀,我又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的,那么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你,被你弄得寝食不安。从来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一个忠心耿耿的奴隶而又被他的女主人亏待了。我原想得到你那曾经温暖过我的心的热烈的欢迎的,想不到竟受到你冷若冰霜的接待,我的心都要碎了。”

“哦,他很好。”汤姆说。

“我要不要再说一遍,你必须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哈特豪斯先生好吗,汤姆先生?”斯巴塞特太太问。

“但我们必须再见见面,我亲爱的露易莎。我们到哪里去再见面呢?”

“谢谢你,斯巴塞特太太。”狗崽子说,然后便闷闷不乐地吃了起来。

他们两人都受了惊。那个负疚的偷听者也受了惊。她以为树林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偷听者,其实只是密密麻麻的雨点儿开始从空中落下来了。

“比泽,”那天下午,当她的恩人已踏上旅程,而银行开始关门的时候,斯巴塞特太太说,“请你代我向小托马斯致意,并问问他是否乐意到我这里来吃点儿羊排和胡桃番茄酱,再喝上一杯印度啤酒。”小托马斯在吃喝方面向来随叫随到,这次也回答得很爽快,紧跟着就过来了。“托马斯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这几道家常菜都在桌子上了,我希望能对你的胃口。”

“要不要我过会儿骑马到府上来,装成以为主人在家,会有幸受到他的接待呢!”

在她提出这个实际上难以办到的恳求时,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庞德贝先生听了后,只能有气无力、滑稽可笑地抓了抓头皮,随后整个上午,人们便听见他在别的地方骂骂咧咧,大声训斥银行里的小职员。

“不要!”

“你过去心情一直很快活,不幸的是,我现在见不到了。快活起来吧,先生!”

“你的残酷的命令我会绝对服从的;只是我对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毫无感情,偏偏拜倒在你这个最美丽、最迷人、最傲慢的人的脚下。我相信,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了。我亲爱的露易莎,尽管你滥用你的权力,但我还是不能走,也不让你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夫人?”庞德贝先生叫了起来。

斯巴塞特太太看见他用搂着她的那只手把她强留了下来。斯巴塞特太太贪婪地伸长了耳朵,听见他对她说自己如何爱她,说她是他甘愿将生命中的一切孤注一掷去赢得的赌注。与她相比,他最近所追求的那些东西都一钱不值;尽管这方面的成功几乎已唾手可得,但与她相比,他宁可把它弃如粪土。然而,如果这种成功能使他更接近她,他就去追求;如果让他跟她更疏远,他就抛弃它;如果她乐意,他们可以远走高飞;如果她要求,他可以严守秘密。总之,不管什么样的命运,所有一切的命运,对他都是一样的,只要她真心爱他——他曾经亲眼看到她被冷落;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激起了他的爱慕和兴趣,而这种感情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不可能产生的;她曾经把他当成知心朋友,而他对她又是那么忠心耿耿,敬慕有加。所有这一切,还有其他一些话,都是他匆忙间说出来的,也是斯巴塞特太太怀着恶意与满足的心情,在唯恐被发现的恐惧中,在急骤的雨水落在树叶子上发出越来越大的响声和雷电的轰鸣声中听见的。正因为当时乱糟糟的各种声音响成一片,使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当他最后爬过栅栏、牵着马走开时,她居然没能听见他们将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再见面,只听见他们说就在那个晚上。

“当然不需要,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回答,“我不会再有别的希望的。别再说了,先生。我会去的,先生,我会看见你再快活起来的。”

但他们中的一个仍待在她面前的黑暗中。只要她跟着那个人,事情就会真相大白的。“啊,我亲爱的情人,”斯巴塞特太太心里想,“你不会想到有人那么密切地注意着你吧!”

“那好,夫人,只要有我的邀请,”庞德贝先生睁开眼睛说,“我希望你就不需要别人的邀请了。”

斯巴塞特太太看见她走出了树林子,看见她进入了屋子。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这时,天已下起了倾盆大雨。斯巴塞特太太的白袜子已变成五颜六色,但为主的还是绿色。鞋子里灌进了许多带刺的杂物,毛毛虫从她衣服的各个部分悬挂下来,躺在它的自制的吊床里。水珠子从她的帽子和罗马式的鼻子上往下淌。斯巴塞特太太就在这样的境况下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中,一边思考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庞德贝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反驳他,“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法律;否则的话,我倒真有可能要抗拒你善意的命令了,因为我对格雷戈林小姐是否乐意接待我心里没有把握,不像我对你自己的慷慨好客是绝对有把握的那样。不过,先生,你也不必再说了。在你的邀请之下,我还是会去的。”

看,露易莎从房里出来了!她匆匆地披上外衣,围上围巾,从家里出逃了。她私奔了!她从梯子的最后一级跌下去,已经淹没在深渊里了。

“那么,夫人,我不在时你就尽量照顾好你自己吧。”庞德贝先生不无高兴地说。

斯巴塞特太太顾不得大雨,迈着快速而坚定的步伐进入与林间大道平行的一条小径。她借着树荫的掩护跟踪着,与露易莎相距很近,因为在树木成荫的黑暗中紧紧盯住一个快步行走的人是很不容易的。

“先生,”斯巴塞特太太用责备的口吻回答,“我恳求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你在不在对我来说关系很大,先生,这一点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当她停下来悄悄地关上边门时,斯巴塞特太太也停了下来。当她继续往前走时,她也跟着继续往前走。她走的是斯巴塞特太太曾经走过的那条路,首先穿过那条绿色的小径,然后跨过那条石子路,登上进入火车站的木头台阶。斯巴塞特太太知道,一班开往科克敦的列车不久就要进站;由此她知道,科克敦是露易莎第一个目的地。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庞德贝先生恰好有事外出,需要到别的什么地方待上三四天。星期五那天,他在银行里把这事儿告诉了斯巴塞特太太,然后补充说:“但你明天还是照样到我家去吧。你经常上我家走走,就像我在家一样。我在不在家,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关系的。”

斯巴塞特太太此时走起路来已一瘸一拐的,全身早已被雨水淋得像只落汤鸡,凭这副模样已用不着采取别的伪装来改变她平时的容貌;但她还是在火车站的墙壁底下停了下来,把披巾乱扎成一个新的式样放到帽子上去。经过这番乔装打扮后,她就用不着再担心被人认出来了。她登上火车站的台阶,在小小的售票厅付了钱。露易莎站在一个角落里等车。斯巴塞特太太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等车。两人都倾听着隆隆的雷声,倾听着冲刷着屋顶,将拱门的护墙击打得噼啪作响的雨水声。有两三盏灯被雨和风弄灭了,因此,当电光震颤着在铁轨上空划出之字时,她们两人都能把它看得更清楚。

露易莎的那套把戏,或者说她的天性,她性格中本来就有的那一套东西,或者说环境移植到她性格中去的那一套东西——即她那令人奇怪的城府,如今已变得越来越深沉,使精明如斯巴塞特太太这样的人也有些捉摸不透了。有时候,就连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也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他常常看不懂他已研究了那么久的这张脸;这个孤独的女孩子在他眼里常常显得比世上任何一个拥有一大班仆人的贵妇人还要神秘得多。

车站随后出现一阵震颤,使旅客的心更加紧张起来,表明火车已经进站了。火光和蒸汽,烟雾和红灯;咝咝声、轰隆声、铃声和汽笛声响成一片。露易莎进入一个车厢,斯巴塞特太太进入另一个车厢:小小的火车站犹如暴风雨中的一座荒丘。

与此同时,斯巴塞特太太仍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尽管整个礼拜她被那条从科克敦通往乡下别墅的漫长的铁路线隔开了,但她还是能通过露易莎的丈夫,通过她的弟弟,通过詹姆斯·哈特豪斯,通过来往信件和包裹上的字迹,通过接近那架梯子的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像猫监视老鼠一样对露易莎保持着她的警觉。“我的夫人,你的脚已踩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了,”斯巴塞特太太心里一字一顿地对那个往下走的人影说,一边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她的手套,“你的那点儿把戏是绝对瞒不过我的。”

由于潮湿和寒冷,斯巴塞特太太的牙齿在打战,但她内心仍感到一阵狂喜。那个女人已从悬崖上跳下,她觉得自己似乎就守在那具尸体旁边。她一直在忙着筹划胜利的葬礼,如今怎能不欣喜若狂呢?“尽管他的马再好不过,”斯巴塞特太太心里想,“但她一定比他更早到达科克敦。她将在什么地方等他呢?他俩将一起上哪里去呢?耐心等着吧,我们会看见结果的。”

格雷戈林先生接到他妻子亡故的消息,于是就大老远从伦敦赶回家,干净利索地处理了她的后事。然后,他又很快回到那个国家的煤渣堆,继续筛拣他所需要的鸡零狗碎,并把灰尘弄得满天飞扬,落到那些需要另外一些鸡零狗碎的人的眼睛里——一句话,他又重新开始他在议会中的工作。

当列车在目的地停下来时,由于雨下得太大,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乱。水管爆裂,下水道的水四处横溢,街道都被水管流出的水淹没了。从火车上一下来,斯巴塞特太太便心烦意乱地盯着那些等待接客、此刻正被旅客抢着要的马车。“她肯定会坐进其中一辆,”她思忖着,“到时候她会不等我坐进另一辆马车跟踪上去就走开的。不管冒什么样的风险,我都必须去看看车牌号码,听听她吩咐马车夫上哪儿去。”

那个身影不断地顺着那架大梯子往下走,像掉进深水中的一个秤砣,始终向着那黑暗的深渊下沉。

但斯巴塞特太太估计错了。露易莎没有乘坐马车,她已经不在了。那双一直紧紧地盯住她所乘坐的那个车厢的黑眼睛,这会儿却盯得迟了片刻。那个门几分钟以后才打开,斯巴塞特太太在门口来回走着,没有看见什么人,当她探身张望时,才发现里面已空无一人。她浑身早已湿透,每移动一步,她的脚便在鞋子里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她那张古典式的脸庞满是雨水;她的帽子已膨胀得像个熟过了头的无花果;她的衣服全弄脏了;在她高贵的肩上,每一个纽扣、每一条带子、每一个钩子都湿漉漉地凸现出来。从外部看,她身上好像长了一片绿苔,就像阴湿的公园小径的篱笆上长出的苔藓一样。斯巴塞特太太再也无计可施,只有痛苦地流着泪说:“我失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