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内的一个小亭子里,她坐在哈特豪斯先生的身边,低声说着话。他则站着,朝她俯过身去,当他们窃窃低语时,他的脸几乎碰到了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碰到呢!”斯巴塞特太太说,一边把她那双鹰眼睁得大大地望着。斯巴塞特太太离得太远了,他们的谈话一句也没有听见,要不是有他们的身姿可供推测,她甚至不可能知道他们正在悄悄地说着话。其实他们所谈的是以下一些话:
那天晚上,斯巴塞特太太把行李收拾好以后,就靠在她的房间的窗口边休息,眼睛朝她的那架大梯子望去,发现露易莎仍在继续往下走。
“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哈特豪斯先生?”
“我提到过的那个老太婆!”庞德贝打断了她的话头,好像此事并不值得夸耀,“现在还没有抓到;但到时候她会出来指天赌咒的,如果那样做能使这坏心眼儿的老东西心满意足的话。不过现在,夫人,如果你问起我的意见,我倒主张越少谈她越好。”
“哦,当然记得!”
“真是神机妙算,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这太有趣了。你提到过的那个老太婆,先生——”
“他的脸,他的举止,他说的话,你都记得?”
“还没有,夫人,”庞德贝继续说,“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不过,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小汤姆正在帮忙破案,他现在很肯干——这对他来说倒是新鲜事;他没有受到过我那样的教育。我的指示是,保持沉默,装成事情已经过去。暗中干什么都行,但决不能露出一点儿形迹。否则他们五六十人会串通起来,使我们再也找不到那个已经出逃的家伙。只要你保持沉默,那班窃贼就会慢慢地变得大胆起来,那时我们就能把他们抓起来了。”
“当然,在我看来,他是个很沉闷的人。他说话啰唆极了。他摆出一副很谦逊、很讲道德的样子滔滔不绝地发表宏论,真有点自作聪明。我告诉你,当时我就想:‘我的好伙计呀,你把话说得太过分了!’”
“咳!”斯巴塞特太太叹息了一声,身子战抖了一下。
“我一直很难相信那个人是个坏人。”
“同样,夫人,”庞德贝说,“我有耐心等待,这你是知道的。如果罗穆路斯和瑞穆斯[48]能够等待,约瑟亚·庞德贝也能够等待。不过,他俩年轻时比我的境遇好多了。他们有一只母狼做他们的保姆,而我只有一只母狼做我的外祖母。她从来不喂我奶吃,夫人;她只送给我许多伤疤。她是一只标准的阿尔德纳母牛[49]。”
“我亲爱的露易莎——正如汤姆所说,”——其实汤姆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人。”
“是的,的确如此,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微微露出忧郁的样子。
“是的,确实一点儿也不了解。”
“就是有一周的时间也建不起来,夫人。”
“对其他像他这样的人也不了解吗?”
“很不错,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一边摇了摇头。
“既然我对他们,无论男人或女人,都一无所知,”她回答,她的神态又变得像先前那个样子,而不是最近他所见到的,“我怎么还能了解其他的人呢?”
“嗐,夫人,还没有呢;还没有。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还不能抱什么希望。罗马帝国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来的,夫人。”
“我亲爱的露易莎,那就请你听一听你的忠实的朋友谦恭的意见吧,我对我那些形形色色的优秀的同胞有所了解——他们是很优秀的,这一点我完全相信,尽管他们身上存在着这样一些小缺点,常常使他们干一点儿顺手牵羊的勾当。这个家伙就很会说话。对了,现在所有的人都很会说话。他声称自己很讲道德。对了,现在所有的骗子都声称自己讲道德。从下议院到感化院,到处都以道德自居,只有我们这些人例外。也正是有了这个例外,我们这个民族才显得还有些生气。这个案子你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那个与绒线打交道的家伙被我可敬的朋友庞德贝先生狠狠地整治了一顿——我们都知道,庞德贝先生不是个说话婉转的人,他难以让那么倔强的一个雇工的态度变得更温和一些。那个纺绒线的家伙受到了伤害,恼羞成怒,嘀嘀咕咕地离开了那幢房子。后来他一定碰上了什么人,那人建议他上银行去捞一把,他于是就去了,往自己那空空的口袋里塞进一些票子,他满肚子的怨气也由此得到了释放。如果他不利用一下这样的机会,那他倒成了一个不平常的人,而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了。那主意也许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如果他够聪明伶俐的话。”
“请问,先生,”她说,“我是否可以斗胆向你提一个你很忌讳的问题——我确实有点过于冒失,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充分的理由——关于那件盗窃案,你得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露易莎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后说:“我很乐意同意你的看法,你的话使我心里轻松了许多,但我似乎总觉得我的心眼儿一定变坏了。”
直到庞德贝先生对斯巴塞特太太发出上述邀请这一天为止,露易莎一直在往下走。斯巴塞特太太显得很快活,特别健谈。
“我只是根据情理说的,并没有任何恶意。我曾不止一次跟我的朋友汤姆谈论过这件事——当然,我同汤姆始终是推心置腹的——他很赞成我的看法,我也很赞成他的看法。你愿意走一会儿吗?”
抬头观看那架梯子,看看露易莎是怎样从那里下来的,这已成了斯巴塞特太太分内的工作了。她发现露易莎有时走得很慢,有时走得很快,有时三步并成两步,有时则停下来,但从来不回头。如果她真的会转身返回的话,那斯巴塞特太太可真要给气死、伤心死了。
在苍茫的暮色中,他们沿着那条已经变得有些难以辨认的道路散着步——她靠在他的臂膀上——她自己几乎没有想到,她此刻正顺着斯巴塞特太太的那架梯子一步步走下去,走下去。
斯巴塞特太太不是个富有诗情的女人,但她的脑子里却也形成了讽喻性的奇思异想。经过密切注视,认真观察露易莎那莫测高深的行为举止,她的嗅觉已变得越来越敏锐,她的灵感也必然随之而提高。她在自己的脑子里架起了一架大“梯子”,梯子底下是一个象征耻辱和堕落的陷阱。她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看见露易莎顺着那架梯子一步步往下走。
斯巴塞特太太让梯子日日夜夜竖立在那里。当露易莎到达梯子底下,进入那口陷阱时,那梯子就随时会倒下来,倒在她的身上。但在此以前,那梯子在斯巴塞特太太眼里一直是一个建筑物,而露易莎总是待在这个建筑物的上面,并一直不停地往下滑,往下滑!
庞德贝先生从他那暴烈的心胸中冒起一个念头,觉得斯巴塞特太太真是个非凡的女人,居然会看出他自作自受背了个沉重的十字架(他还无法断定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十字架),同时,他还觉得露易莎有可能会反对她成为家中的常客,反对他决定做的事,从而有失他的体面,于是,他决定不轻易让斯巴塞特太太离开他的左右。当她的神经再次绷紧,想要独自享用牛杂碎时,他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头一天进餐时对她说:“我同你说,夫人,只要天气好,你就每逢星期六到这里来,一直住到星期一再回去吧。”尽管斯巴塞特太太并非伊斯兰教徒,但她确实是这样回答他的:“听到就得服从。”
斯巴塞特太太看见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在别墅里进进出出,这里那里都听到他的声音。她看出了他所研究的那张脸出现了变化;她还准确地注意到那张脸在什么情况下、什么时候会乌云密布,什么情况下、什么时候又会云消雾散的。她总是把她那双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丝毫的怜悯,没有丝毫的良心不安,全神贯注地监视着,并乐此不疲。她存心要看着露易莎在没有人阻止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向这架巨大的新梯子的底层。
斯巴塞特太太的神经康复得很慢,因此,这位贵妇人在庞德贝先生的别墅里一连待了好几个星期;尽管她由于意识到自己的地位的变化而养成了一种隐士般的品格,但她仍然坚定不移地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吃这地肥美的出产[47]。自从她离开看护银行的职责而开始疗养以来,斯巴塞特太太的作风始终如一。当着庞德贝先生的面时,她继续向他表示一种罕见的同情;而在他的画像面前,则怀着极刻薄、藐视的态度称他为一个“大傻瓜”。
尽管她很尊敬庞德贝先生——只是对他的肖像例外——斯巴塞特太太丝毫没有要阻止露易莎往下走的意思。相反地,她热切而有耐心地盼望着露易莎走完全程,等待她的最后的堕落,就像等待希望中那成熟的、丰产的庄稼一样。她就这样屏气息声地期待着,警惕地注视着那架梯子,甚至难得在暗地里对着那个一步步往下滑的身影挥动她那戴了手套、捏成拳头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