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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收割 第九章 话听完了

在那位最勤快的门卫的陪同下——当格雷戈林太太敲响死亡之门时,这位面无血色的年轻人作为引路的小鬼倒是很合适的——露易莎乘坐隆隆作响的火车穿过或新或旧的矿井,旋风般进入了烟雾弥漫的鬼门关。她打发信使去忙他自己的事,然后就坐了马车回到娘家。

庞德贝先生走后不久,比泽就出现了。比泽是乘快车哐啷哐啷穿过跨立在许许多多或新或旧的煤矿上的一长串拱桥来到这里的。他带来了一封急信,通告露易莎,格雷戈林太太病重了。就她的女儿所知,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好过,而最近几天则每况愈下,昨天整个晚上病情继续恶化,如今已到了死亡的边缘,而她又意志薄弱,一旦陷入困境,就再也不能挣脱出来了。

结婚以后,她很少回娘家。她的父亲通常在伦敦议会那堆煤渣上筛来筛去(但没有人看见他从那堆垃圾中筛得什么宝贝),至今仍在那个国家的垃圾场里辛辛苦苦地忙碌着。她的母亲一旦在沙发上躺下,就把外人的造访看作对她的惊扰;露易莎觉得跟别的年轻人又都合不来;至于西丝,自从这位卖艺人的孩子抬头看了一眼庞德贝的未婚妻,她跟她就再也亲近不起来了。因此,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她回去,她也就很少回去了。

这一次,斯巴塞特太太显得那么激动,在她早饭后帮庞德贝拿帽子,并与他单独待在大厅里时,她在他手上优雅地吻了一下,口中喃喃地说着:“我的恩人!”然后便满怀伤感地退下。然而,还有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就在这段历史的过程中,就在他拿了那顶帽子离开房子五分钟以后,这个通过婚姻与波勒家族有联系的斯盖杰斯家族的后裔,对着他的画像晃了晃右手的手套,轻蔑地朝那件艺术品扮了个怪脸,说:“活该,你这笨蛋,我真感到高兴!”

如今当她快到娘家时,也没有美好的印象涌上她的心头。童年时代的梦——它那虚无缥缈的童话,它所描绘的未来世界的优雅的、美丽的、充满人情味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图画,那美好的一切曾经被孩子们相信过,等他们长大后,仍被他们记在心里,因为这种回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能唤起一颗伟大的爱心,允许小孩子们到他们那里去[43],用他们纯洁的双手在崎岖不平的世道上培植出一个花园,好让亚当的子孙,那些淳朴、真诚、胸无城府的孩子们经常上那里去晒太阳——这样的梦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童年时代的回忆:她怎样经过她和成千上万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曾经希望过、幻想过的那一条条迷人的道路而到达她所知道的那个小天地,她怎样在幻想的和煦的阳光下第一次碰上了理性,并发现它是一个尊敬其他与它一样伟大的神明的仁慈的神,而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偶像。眼前躺着五花大绑的牺牲品,它却熟视无睹,俨然是一个装聋作哑的大怪物,除非用几千斤重的杠杆来撬,它是决不会移动一下身子的——这样的回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记得在她年幼的心灵中的每一口泉水一开始就干涸了。那里没有金水[44]。金水是为肥沃荆棘上长葡萄、蒺藜里长无花果的土地流出来的。[45]

关于这个问题没有再说下去,哈特豪斯先生很快懒散而愉快地大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从这一天开始,斯巴塞特太太对庞德贝先生所产生的影响使露易莎和詹姆斯·哈特豪斯的关系更接近了,并且进一步加深了她与她丈夫之间危险的隔阂,而对另一个人却信任有加。她这样逐渐越陷越深,待到她想抽身返回时已经不可能了。但她到底想不想抽身返回,那也只是隐藏在她内心的一个秘密了。

她怀着沉重的、冷冰冰的愁思走进屋去,走进她母亲的房里。自从她离家以后,西丝便在平等的待遇下与家中其他的人生活在一起。此刻她正在她母亲的身边;她那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妹妹简也在房间里。

他拍起了桌子,把茶杯都震得发出了响声;她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高傲的神态。哈特豪斯心里想:这倒是个新的变化。“今天早上你真有点莫名其妙,”露易莎说,“请不要再费神解释你自己了。我并没有要知道你的意思的好奇心。反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们费了很大的劲才使格雷戈林太太明白她的大女儿来了。她像任何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所能做到的那样斜靠在睡椅上,身子微微挺起了一点儿:那姿势几乎与平时躺着时一样。她坚决拒绝把她弄到床上去;她的理由是,一旦她躺到床上,她就得没完没了地听人说话了。

“想得到什么?”庞德贝先生回答,“什么也不想得到。否则的话,难道你,露·庞德贝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想要得到什么吗?”

她全身裹在披巾里,她那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别人跟她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得过了很久以后才能到达她的耳朵,好像她一直躺在井底下。其中的缘故恐怕是因为这位可怜的女人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了真理。

“我想没有人会觉得你太缺乏自信,或者说太脆弱,”露易莎镇静地回答他,“我就从来没有对此有过异议,无论作为一个孩子,还是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东西?”

当她被告知庞德贝夫人来到了她身边时,她便答非所问地说:自从他娶了露易莎,她就一直没有叫过他的名字;由于决定不下叫他什么合适,她就把他叫作“丁”。她还说她现在也不能打破这个惯例,因为她还没有找到一个永久性的称呼来取代之。露易莎在她身边坐了好一会儿,一再向她说明,她才弄清她到底是谁。然后她似乎突然神志清醒了。

“冒犯!”庞德贝先生重复了一句,“你以为如果我受了冒犯,就不会把它说出来,不会要求得到更正吗?我相信,我是个性格直爽的人。我做事从来不是转弯抹角的。”

“哦,我亲爱的,”格雷戈林太太说,“我希望你生活得称心如意。这事儿都是你父亲一手操办的。他一意孤行。他自己应该知道的。”

“你这是怎么啦?”露易莎问,显得既冷漠又惊奇,“什么事冒犯了你?”

“我想听听你的情况,母亲,不是听我自己的。”

“你说它为什么对有的人是重要的呢,斯巴塞特太太,夫人?”庞德贝先生语气中充满了蔑视,“你把这些事看得太重了,夫人。老天爷做证,你的观念在这里已经陈腐了。你已经背时了,夫人。你已经落后于汤姆·格雷戈林的孩子们的时代了。”

“你想听听我的情况吗,我亲爱的?会有人想到听听我的情况,我相信,这倒是件新鲜事儿。我很不舒服,露易莎。身体很弱,头很晕。”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我为什么要把它看得很重要呢?”

“你很难受吗,亲爱的母亲?”

“你就放心好了,夫人——这话在你听起来很心安理得,是不是,露?”庞德贝先生气势汹汹地对他的妻子说。

“我想这间屋子里是有什么地方很难受的,”格雷戈林太太说,“但我不能明确说我是难受的。”

“别这样说,先生,”斯巴塞特太太显出十分严肃的样子,“你这话对庞德贝夫人太不客气了。而不客气又不是你固有的作风,先生。”

说了这几句怪话以后,她便躺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露易莎握着她的手,但摸不到脉息;当她吻了那只手以后,才感觉到她身上还有一线微弱的生命在跳动。

“好了!别再说下去了,夫人,”庞德贝先生说,“别再说下去了!我相信,庞德贝夫人是很乐意你为她减轻一点儿麻烦的。”

“你很少来看你的妹妹,”格雷戈林太太说,“她已经像你一样长大成人了。我希望你见见她。西丝,把她叫到这里来。”

这就使这位非凡的女人更加多愁善感了。她当时显得那么谦逊,当露易莎进来时,她便站了起来,声明自己并不想占有现在这个位置,尽管在格雷戈林小姐——她请求露易莎原谅,她本来应该称她为庞德贝太太——她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但她总是把称呼弄错,不过,她相信她慢慢会习惯起来的——取得现在这个位置以前,她曾有幸经常为庞德贝先生预备早餐。只是因为(她这样说)格雷戈林小姐碰巧来迟了,而庞德贝先生的时间又是那么宝贵,她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庞德贝先生非常有必要准时用早餐,她这才冒昧接受了他的请求;而她又是向来把他的意志当作法律的。

她被叫进来了。她站着,把一只手放在她姐姐的手里。露易莎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搂着西丝的脖子,她感到了两种方式的区别。

她这样持续不断地为他排解痛苦,减轻他的精神负担,到这时候已经收到效果,使庞德贝先生对斯巴塞特太太的态度变得更温和,而对从他妻子以下的任何人变得更严厉。因此,当斯巴塞特太太勉强以轻松的口吻说“你应该吃早饭了,先生,但我敢肯定,格雷戈林小姐很快就要来服侍你了”时,庞德贝先生就回答:“如果我要等我的老婆来服侍我,夫人,我相信你也很清楚,那我就得等到世界的末日了。因此,还是麻烦你来管管我的茶壶吧。”斯巴塞特太太答应了他,于是又担当起她先前承担过的职责。

“你觉得她像你吗,露易莎?”

“过去大家总觉得,”斯巴塞特太太说,“格雷戈林小姐不够活泼,但我承认,她在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哦,庞德贝先生来了!”斯巴塞特太太叫了起来,一边不停地点着头,好像她刚才并没有谈到或想到任何人,“今天早上你觉得怎么样,先生?请你让我们看见你高兴起来吧,先生。”

“是的,母亲。我应该觉得她是像我的,但是——”

“的确如此。”

“嗯!是的,我也经常这样说,”格雷戈林太太急匆匆地叫起来,那神情很有点出乎意外,“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我想同你说说,我亲爱的。西丝,我的好孩子,你们出去一会儿,让我俩单独说几句话。”

“她很迷人,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一边把戴在手上的两只手套相互绞在一起。

露易莎放开了她妹妹的手:她觉得她妹妹的脸色一直比她好,比她更有光彩:她还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与屋内另一张温柔的面孔相似的神态,尽管此时此刻不宜激动,但她心里仍涌起了一股怨恨之情。那张可爱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对别人深信不疑的眼睛,那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不是由服侍和同情病人所致,而是由那一头乌黑而浓密的头发映衬出来的。

“你把她描述得非常准确,”哈特豪斯先生说,“她的形象被你描述得丝毫不差。”

剩下她和母亲单独在一起时,露易莎发现她躺在那里,脸上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凝滞的神情,就好像一个被大水冲走的人无力挣扎了,于是就甘心让洪水把她卷走似的。露易莎再次把母亲的手提到嘴唇边,把她唤醒过来:……

“你看格雷戈林小姐——我真有点可笑,总是不能把她叫作庞德贝夫人——不正是像我所描述的那样年轻吗?”斯巴塞特太太甜蜜蜜地问。

“你有话要跟我说,母亲。”

“你的记忆使我倍感荣幸,但我那番无聊的话其实是不值一提的。我从你有益的暗示中受益匪浅,并且克服了胆怯的心理。不用说,你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斯巴塞特太太的才能——她那种能够抓住一切事物的要害的才能——在她的坚强的意志和高贵的门第的影响下,已经得到了全面的发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一边说着这番恭维的话,一边差不多要睡着了。这番话费了他很长时间才说完,他的脑子还为此转弯抹角地兜了个大圈子。

“噢?是的,不错,我亲爱的。你知道,你父亲现在总是不在家,因此,我得写封信把这件事告诉他。”

“我要说,先生,这是一个古怪的世界。”斯巴塞特太太把眉毛往下一垂,表示了她对他的恭维的谢意,然后继续说下去。她的表情说不上很温和,但她的声音却十分悦耳:“某个时候,我们跟某些人混得很熟,但到了另一个时候,又一点儿都不认识了。我记得,先生,当时你竟然说你实际上很害怕格雷戈林小姐。”

“什么事,母亲?别太劳神了。你有什么事呢?”

“这样的话恰好我也有幸说过,这是我可以引以为自豪的,只不过我没有说得像你这样简练。”

“你一定记得,我亲爱的,每当我对某件事说了点儿什么,那我要听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因此,我已好久什么话都不说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古怪的世界里,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

“我都听见了,母亲。”其实,她此刻只有俯身凑到她的耳朵边,认真地观察她的嘴唇的翕动,才能把她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连贯成有意义的话语。

“确实,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个日子。”哈特豪斯先生说,一边以最懒散的姿态朝斯巴塞特太太点了点头。

“你学过很多东西,露易莎,你的弟弟也是。一天到晚不是这个学就是那个学。在这幢房子里如果还有什么学没有被钻研得稀巴烂的话,我要说的一句话是,我希望从此再也不要听到它了。”

“先生,我曾有幸在银行里接待你,”斯巴塞特太太说,“此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当时你是那么彬彬有礼地向我们打听庞德贝先生的地址。”

“我都听见了,母亲,只要你有力气,就再说下去吧。”她说这话为的是不让她继续被大水卷走。

她对哈特豪斯先生很和蔼。她到达那里不久,就与他有过愉快的交谈。有天早上,吃早饭以前,她在花园里向他行了个庄严的屈膝礼。

“但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学的东西——被你父亲丢掉了,或者忘记了,露易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经常和西丝坐在一起思考这个问题。我至今说不出它的名称。但你父亲会知道的。这事使我很不安,我想写信给他,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事情弄弄清楚。给我一支笔,给我一支笔。”

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真是个十分奇妙的女人。她如何从这层楼潜入那层楼,是一个无法解答的谜。没有人会怀疑像她这样一个有教养、门第高贵的贵妇人会从楼梯的扶手上跃过去或者滑下来,但她行动那么敏捷,不免使人产生那样的奇想。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斯巴塞特太太从来不显得匆匆忙忙的。她会以最快的速度从顶楼跑到客厅,但从来不喘气,到达时仍能保持一种尊严的仪态。她快步行走时的样子是谁也见不到的。

此时她连表示不安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她那可怜的脑袋微微从这边转到了那边。

在庞德贝先生的别墅调养精神的斯巴塞特太太,扬起她那科里奥伦纳斯式的眉毛,日日夜夜地警戒着,她的一双眼睛犹如绝壁峻岩的海岸上的一对灯塔。要不是她的态度还显得有点和蔼,所有小心谨慎的航海者可能早已受到警告,要他们避开她那巨岩般耸立的罗马式的鼻子,以及它周围黑暗而崎岖的地带了。尽管很难相信她晚上真的睡不着觉,只是躺躺而已,但她那双古典式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那个硬邦邦的鼻子似乎从没有松弛过,而她坐着时的姿势,她用手抚平那双不仅十分粗糙而且很不舒适的露指手套时的模样(那双手套是用金属丝般坚硬的绒线编织的),或者她的脚搁在棉马镫上似乎要溜达到什么地方去的样子,都显得那么安详。绝大多数的观察者都会当她是一个畸形人物:一只肌体中包含着猛禽的组织的鸽子。

然而,她仍想象着自己的要求已经得到满足,想象着那支她实际上握不住的笔已经在她手中。至于她开始在披巾上画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文字,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她的手很快就停了下来;那存在于半透明的物体中始终忽明忽暗的一点点火光终于熄灭了。格雷戈林太太已从世人枉然行动和忙乱的幻想中走出[46],像圣人和教主那样庄严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