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艰难时世 > 第二部 收割 第八章 爆炸

第二部 收割 第八章 爆炸

“我也这样看,先生,”庞德贝挑战似的点了点头,“我也这样看。但还有其他的人参与了这件事。这当中就有一个老太婆。只有出了事,人们才会恍然大悟;只有当马被人偷走了,人们才会注意到马房的门本来就没有关紧。如今就有一个老太婆登台亮相了。这个老太婆好像经常骑了一柄扫帚飞进城里来。在这个家伙开始在银行附近转悠之前,她就在那里观察了整整一天;当你看见他的那个晚上,她跟他悄悄地走在一起,商量了什么事——我估计,是向他报告执行任务的情况的,这个该死的老东西!”

“确实很可疑。”詹姆斯·哈特豪斯说。

露易莎心里想,那天晚上在他的房间里,确实有这样一个老太太退缩在一边,不愿让人看见她。

“你自己也许还记得,哈特豪斯,当你看见他时我是怎样对他说的。我对他说得很坦白。我跟他们从来不讲客套。我了解他们,非常了解,先生。过了三天,他就出逃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跑到了哪里,就像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跑掉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很有可能,他比我母亲还要坏。他出走以前干了些什么事呢?”庞德贝先生把帽子拿在手里,每说完几个字便将帽顶敲一下,就像击打小手鼓一样,“有人看见他连续几个晚上观察银行的动静——天黑以后就鬼鬼祟祟地在附近走动——斯巴塞特太太就觉得他这样走来走去不怀好意——她于是就让比泽注意他——而且,今天的调查证明附近有人也看见过他。——所有这一切,你是怎么看呢?”表演达到高潮以后,庞德贝先生像一个东方舞蹈家把他的小手鼓放到头上去了。

“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这两个,一定还会有其他的人,”庞德贝说,意味深长地连连点头,“我现在已经说得够多了。你们要注意保密,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也许得花一些时间,但我们会抓住他们的。这叫作放长线钓大鱼,大家不会有异议吧。”

庞德贝先生得意扬扬地看了一眼哈特豪斯先生,那意思好像是说:“我是这个女人的主子,我想他是值得你注意注意的。”随后,他又把话继续说下去。

“当然,他们将受到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就像告示中宣布的那样,”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回答,“这是他们应有的惩罚。谁要打银行的主意,谁就得为后果负责。如果不计较后果,那我们都要去打银行的主意了。”他动作轻柔地从露易莎手上拿过她的遮阳伞,并把它举在她的头顶。她走在阳伞下面,虽然当时并没有太阳的照耀。

“是的,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很温顺地摇了摇头,“他确实使我受惊了。不过,我的意思只是说,如果我一直处在目前的地位,我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那么脆弱的——换另一句话也可以说,不会那样愚蠢的。”

“露·庞德贝,”她的丈夫说,“斯巴塞特太太目前需要照顾。这件事使她的神经受到了刺激,她需要在这里住上一两天。请你照顾好她的生活。”

“当时他还让你吃了一惊,夫人,”庞德贝说,“当时他还惊动了你的感情。”

“非常感谢你,先生,”那位贤明的贵妇人说,“但请你不要为我的生活操心。我是随便怎么样都行的。”

“当然记得,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回答,“你是这样告诫他的,你的态度令人印象深刻。”

不久就可以看到,如果说斯巴塞特太太在与这个家庭的关系中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她太不考虑自己,而只关心别人,甚至显得有点令人讨厌了。当有人引她到卧室去的时候,她对于舒适的生活设备那么敏感,甚至表示她完全可以在洗衣房的轧布机上过夜。不错,波勒家族和斯盖杰斯家族的人都习惯于奢侈的生活,“但我有责任记住,”斯巴塞特太太总喜欢以一种高贵而风雅的口吻说——尤其当有用人在场时,“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当然,”她说,“如果我能彻底忘记斯巴塞特太太是波勒家族的成员,或者忘记我自己就跟斯盖杰斯家族联系在一起,或者我能够推翻这个事实,让自己成为一个出身平凡、门第低微的人,那我倒求之不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班家伙我是很了解的,”庞德贝说,“我能够把他们看得明明白白,就像看书一样。斯巴塞特太太,夫人,我请你为我做证。当这个人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时,他特意前来拜访的目的就是想知道他如何才能打倒宗教,铲平英国教会。当时我是怎样警告他来的?斯巴塞特太太,说到高贵的门第,你是处在贵族这个阶层上的——你记得吗,我当时就对那个家伙说过:‘你是瞒不住我的:你属于我不喜欢的那种人,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的这种隐士般的心态还使她吃饭时拒绝佳肴与美酒,直到庞德贝先生差不多命令她时才去吃。这时,她总是说:“你对我真好,先生。”然后她便改变已经做过公开声明的决定:“我还是等普通烧法的羊排上桌吧。”在她需要用盐时,也总是预先表示深深的歉意;她还满怀柔情地感觉到,自己有责任最大限度地证明,庞德贝先生说她神经受了刺激的话是正确的。于是,她有时会靠在椅背上悄悄地啜泣;在这种时候,人们可以看到(或者说必然会看到,因为她存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一颗很大的泪珠子,像一颗水晶耳坠,便会从她罗马式的鼻子上慢慢地滚落下来。

这是科克敦流行的另一种观点。为了传播这种观点,有人已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有些人居然信以为真了。

但斯巴塞特太太最大的特点还是她决心自始至终对庞德贝先生展示同情。她经常会一边看着他,一边深有感触地摇起头,好像在说:“唉,可怜的约里克![41]”在允许自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这种情感以后,她会强迫自己显出亲切而高兴的样子,深表同情地说:“你的情绪依然这么好,先生,真该谢天谢地!”好像庞德贝先生能够忍受这一切是出于上帝的安排,她为此向他表示嘉许。她常常要为自己的一个怪癖而道歉,但这怪癖又是她觉得很难克服的。那就是她具有一种奇怪的倾向,动辄把庞德贝夫人叫作“格雷戈林小姐”,那天晚上她就这样叫错了几十次。一再重复这样的错误使斯巴塞特太太心慌意乱,但她又说,称呼“格雷戈林小姐”似乎非常自然:因为她觉得自己很难相信,这个她从小就认识的年轻女子竟然就是真正的庞德贝夫人。这件事还有一点儿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她越想越觉得这桩婚姻是不可能的。“双方的差别太大了。”她评论说。

“哦,就是他!我知道的!”庞德贝说,他已听见了露易莎所说的话,“我知道的!我已经听惯了这一类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这些家伙是最好的人。他们能说会道,他们有这种才能。他们只想听别人给他解释他们应享受什么权利,他们就是这种人。但我要告诉你的,只要你们说出一个心怀不满的雇工的名字,我就能向你们说明这种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至于什么坏事,且不去管它。”

晚饭以后,庞德贝先生在客厅里处理抢劫案。他询问了证人,记下了证词,断定那些有嫌疑的人是有罪的,应该根据法律判以极刑。这以后,比泽就被他打发回城去了,同时嘱咐他叫汤姆乘邮车回到家里来。

露易莎冲口轻轻地说了一句,表示她的怀疑和惊讶。

当蜡烛端过来时,斯巴塞特太太低声说:“别这样垂头丧气了,先生。请让我看见你高兴起来吧,先生,就像平常我经常看见你那样。”这些安慰的话对庞德贝先生产生了影响,使他以某种固执而笨拙的方式表现出伤感的情绪,像一头巨大的海兽那样唉声叹气起来。“我不忍心看见你这副样子,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来玩一盘‘双陆’[42]吧,就像我先前有幸住在贵府时你经常所玩的那样。”“从那儿以后,”庞德贝先生说,“我就一直没有玩过‘双陆’了,夫人。”“是没有,先生,”斯巴塞特太太以安慰的口吻说,“我知道你再没有玩过。我记得格雷戈林小姐对这种游戏是不感兴趣的。但你如果肯屈尊来一盘,我是很高兴的。”

“他叫布莱克普尔,不叫普特,先生,”庞德贝回答,“正是这个人。”

他们就在面对花园的一个窗口边玩起了“双陆”。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没有月光,但既闷热又花香扑鼻。露易莎和哈特豪斯先生到花园里散步去了,他们的声音在寂静中能够听到,但听不清说些什么。斯巴塞特太太坐在双陆棋盘旁边,不时地凝神注视窗外的阴影。“怎么啦,夫人?”庞德贝先生问,“你看见什么地方失火了吗?”“噢,不是的,先生,”斯巴塞特回答,“我正在想外面的露水。”“露水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夫人?”庞德贝说。“不是我自己,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回答,“我是担心格雷戈林小姐会着凉。”“她从来不会着凉的。”庞德贝先生说。“真的吗,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我希望,”哈特豪斯懒洋洋地说,“此人不会是我们的朋友布莱克普特吧?”

当快到就寝的时候,庞德贝先生喝了一杯水。“啊,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你怎么不喝加了柠檬皮和豆蔻、经过温热的雪莉酒了呢?”“哦,我现在已经改掉那个习惯了,夫人。”庞德贝先生说。“这真太可惜了,先生,”斯巴塞特太太说,“你把你的好习惯都丢掉了。振作起来吧,先生!如果格雷戈林小姐允许,我就去给你做一杯,就像我以前经常为你做的那样。”

“好吧,”庞德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大家说,“我来告诉你们。此事不可以到处去说,此事不可以到处张扬:为的是让与此事有牵连的坏蛋们(他们有一大班人)失去警惕。因此请大家严守秘密。哦,等一等。”庞德贝先生再次擦了擦额头,“不知你们对此事怎么看,”说到这里,他突然抬高嗓门儿,“有个雇工与这案子有关呢。”

格雷戈林小姐即刻表示斯巴塞特太太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那位好体贴人的贵妇人便做了那种饮料,亲手递给庞德贝先生:“这对你有好处,先生。它能暖和你的心。这是你所需要,也是应该享用的东西,先生。”当庞德贝先生说“祝你健康,夫人”时,她深情地回答:“谢谢你,先生。也祝你健康、幸福。”最后,她又以无限爱怜的口吻祝他晚安。庞德贝先生满怀伤感地上了床,相信自己失去了某种温柔的东西,虽然他这一辈子也说不清温柔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哈特豪斯又问,他可不可以打听一下被怀疑的人是谁。

露易莎解衣躺下以后很久仍不能入睡,她时刻留意着,等待她的弟弟的归来。她知道,不过午夜一点钟,他是不会回来的。乡下的寂静足以使一切事物趋于平静,就是不能使她有片刻的安宁。时间过得十分缓慢,令人厌倦。最后,当黑暗与寂静似乎相互递增了好几个钟头以后,她才听见门铃响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巴不得那门铃一直响到天亮。但它还是停止了,最后一声门铃的声波在空气中越散越远,越散越弱,终于一切复归寂静。

“可疑的人?我想总会有人值得怀疑的。我的老天!”庞德贝先生推开斯巴塞特太太的胳膊,擦了擦冒着热气的额头,“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不会遭了抢劫而不怀疑任何人的。决不会的!谢谢你。”

她估计自己大约又等待了一刻钟。然后她起了床,披上一件宽大的长袍,摸着黑出了房门,上楼进入她弟弟的卧室。房门已经关上了,她轻轻地打开它,叫了他一声,然后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床边。

“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她在他的床沿跪了下来,用她的手抱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拉过来对着她。她知道他只是在装睡,但她没有去说他。

“他正在协助警察,”庞德贝说,“现在仍在银行里。我倒真希望这班家伙在我像他那个年纪时来抢劫我。如果他们为了抢劫预先投资了十八个便士,他们的钱等于白花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他们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惊跳起来,好像刚刚才醒过来;他问她是谁,有什么事儿。

“后来汤姆哪里去了呢?”哈特豪斯向四周看了看,问。

“汤姆,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如果你一生中曾经爱过我,而且有什么事瞒着别人的话,那就告诉我吧。”

“好了!”恼怒的庞德贝说,“正当他打呼噜时,或者说半窒息时,或者说荷兰自鸣钟发出声响时,或者说其他什么时——总之是他睡着的时候——有几个家伙,不知是事先就藏在房子里还是待在什么地方没有被人看见,摸到了小汤姆的保险箱,硬把它打开了,取走了里面的东西。后来发现有动静,他们就逃之夭夭了。他们出了大门,用另配的钥匙把门重新双锁锁上(大门是加双锁的,钥匙就在斯巴塞特太太的枕头底下),那钥匙今天十二点钟左右在银行附近的大街上找到了。没有人报警,直到这位小伙子比泽早上起了床,开了门,准备银行开张营业。他当时看了看汤姆的保险箱,才发现保险箱的门半掩着,锁已经撬开了,钱也不见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露。你是在做梦吧。”

“先生,”斯巴塞特太太回答,“我不能说我确实听见过他打呼噜,因此不可以明确这样说。但每逢冬天的晚上,当他伏在桌子上睡着时,我曾听见他发出一种我应该称之为半窒息的声音。在这种时候,我听见他发出的那种声音很像人们经常听到的荷兰自鸣钟发出的声响,”斯巴塞特太太以高傲的姿态做出严肃的证明,“我并非有意要对他的品德说三道四。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向来认为比泽是一个最规矩的青年,对于这一点,我可以做证。”

“我亲爱的弟弟,”她把她的头靠在他的枕头上,她的长发散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好像存心要把他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你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如果你愿意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吗?不管你对我说什么话,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态度的。哦,汤姆,跟我说实话吧。”

“这一百五十多英镑,”庞德贝先生继续说,“这一笔钱,小汤姆把它锁在保险箱里。那是一只不太牢固的保险箱,但这一点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所有的事都已办理完毕。到了晚上某个时候,当这个年轻人打起呼噜——斯巴塞特太太,夫人,你说你以前听见过他打呼噜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露!”

比泽又用手悄悄地揩了揩额头,马上显出深为庞德贝先生节俭的美德所感动,并为自己的冒失而沮丧的样子。

“我亲爱的,将来某个晚上,你一定会孤苦伶仃地躺在某个地方,就像今天这个悲伤的夜晚你一个人躺在这里一样。到那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也不得不离开你了。如今我就在你的身边,赤着脚,没穿多少衣服,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我;将来我死了,腐烂了,但在化为尘土以前我必然会在漫长的黑夜中躺着的。看在不断流逝的时间的分上,汤姆,告诉我实话吧。”

“够了!”庞德贝停下来,转身申斥他,“用不着你来插嘴。你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银行被抢也就很自然了,亏你还说得出四英镑七先令一便士。让我告诉你吧,在你这个年纪时,我是从来不打呼噜的。我连饭都吃不饱,哪有时间打呼噜。我不会说什么四英镑七先令一便士。即使我知道,也不会这样说。”

“你想知道什么呢?”

“一百五十四英镑七先令一便士。”比泽说。

“你可以放心,”由于爱的冲动,她把他抱在怀里,好像他还是个孩子,“我不会责备你的。你可以放心,我会同情你,忠诚你的。你可以放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搭救你的。哦,汤姆,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跟我轻轻地说一声吧。只要说一声‘是的’就行了,我会懂得你的意思的!”

“很好。他们住在银行里。你大概知道他们住在银行里吧?很好。昨天下午,营业快结束时,一切都像往常那样收拾好了。先别管保险库里有多少,这位年轻人晚上就睡在保险库门口。而在小汤姆的房间里有一只小保险箱,是用来存放零钱的,共有一百五十多英镑。”

她把她的耳朵凑到他的嘴唇边,但他固执地保持沉默。

“很好。还有这个年轻人比泽,你以前一定也见过他吧?”哈特豪斯先生点点头表示认可,比泽用手抹了抹额头。

“一句话也没有吗,汤姆?”

“我有幸认识——”

“当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时,我怎么能说‘是’,或者说‘不是’呢?露,你是一个勇敢的、善良的女子,我开始觉得,你应该有一个比我更好的弟弟。但我再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去睡吧,去睡吧。”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庞德贝说,一边气愤地伸出胳膊让斯巴塞特太太挽着,“如果你对具体数目不那么认真追究的话,我早就把失窃的情况告诉你了。你认识这位贵妇人(因为她的确是一位贵妇人)斯巴塞特太太吗?”

“你累了。”她即刻轻声说,已多少恢复了往昔的镇静。

她看上去仍然很虚弱,脸色苍白。詹姆斯·哈特豪斯恳请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们慢慢地向前走去,他问她这次抢劫案发生的经过。

“是的,我非常累了。”

“如果你不知道,可这儿有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都很清楚地知道本来会抢成什么样子,”庞德贝吼叫着,“先生,当我告诉她的时候,她晕倒了,好像被人打了一枪!我从来没见过她吓得这副样子。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她的表现还是值得称赞的。”

“你今天够忙够乱了。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露易莎这时过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斯巴塞特太太和比泽。

“就只有你已经从他那里听到的那一些。”

“也许会的!老天爷,你会这样看的。我的老天爷!”庞德贝先生边说边怒气冲冲地摇着头,晃着脑,“本来有可能抢去二万英镑的。要不是那个家伙受了惊,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抢去更多。”

“汤姆,你有没有跟什么人说过我们曾经去找过那几个人,曾看见他们三人在一起?”

“我看也许会的。”

“没有。当你让我跟你一起去那地方时,你自己不是特意关照我要保密吗?”

“谢谢你,”庞德贝先生急促而粗鲁地回答,“但我要告诉你,本来可能抢去二万英镑的。”

“是的。但我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

“我亲爱的庞德贝先生,”詹姆斯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交给他的用人,“我懂得这一点的。但一想到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我就变得没有主见了,这是你想象不到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我向你保证,我的话是出于真心诚意的——祝贺你并没有蒙受更大的损失。”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呢?”

“哦!至于数目——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数目的话——不过一百五十镑,”庞德贝先生不耐烦地说,“问题不在于数目,而在于这个事实。事实是:银行被抢了,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很惊讶你竟然不懂得这一点。”

他显得很敏感,即刻反驳了一句。

“究竟多少?”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该不该说我去过那里呢?”他的姐姐站在床边说——这时她已慢慢缩回身子,站了起来,“我该不该这样说呢?我有必要这样说吗?”

庞德贝先生本想极力夸大这件事,但由于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为情了:“哦,不多;不很多。但本来有可能抢去很多的。”

“我的老天,露,”她的兄弟回答,“你向来不习惯征求我的意见。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如果你自己要保密,我也会保密的。但如果你把事情公开了,那事情也就结束了。”

“钱抢去很多吗?”

房间里太黑,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每个人都显得很留神,说话前都要先考虑一下。

“昨天晚上被抢的,先生。抢得非常奇特,是另配了钥匙抢的。”

“汤姆,你相信我给过钱的那个人真的与这次犯罪有牵连吗?”

“你说笑话吧!”

“我不知道。但我也看不出他为什么不应该有牵连。”

“银行被抢了!”

“依我看,他是个诚实的人。”

庞德贝先生脸涨得通红,还冒着热气,身子横在道路当中,挡住马头,以便更有效地投掷他的炸弹。

“依你看另外一个人就不诚实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吧。”

“我已听到你的说话,这匹畜生也听到了。但其他的事还没有听说。”

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因为他犹豫了一下,把话头打住了。

“这么说你还没有听说过!”

“总之,”汤姆接着说,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你是那样看的话,我也许还谈不上完全赞同你的意见。当时我把他叫到门外,悄悄地对他说,他既然从我姐姐那里得到了这么一笔额外的钱财,我想他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了。我希望他好好使用这笔钱。我当时有没有把他叫出门外,这你是记得的。我并没有说这个人的坏话,他可能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知道不了那么多。但愿他是个好人。”

“听说什么?”哈特豪斯问,一边使马安静下来,心里对庞德贝先生大为不满。

“他对你说的话不生气吗?”

“哈特豪斯!”庞德贝先生大声说,“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他很爽快就认可了,他还很有礼貌。你在哪里,露?”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吻了她一下,“晚安,我亲爱的,晚安。”

这一天过去了,他感到非常满意(也可以说非常不满意),因为他是在疲惫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天的工作的。他骑马回来时已是傍晚六点钟。从马房到住宅大约有半英里之遥,他骑着马沿着曾经属于尼克兹的平坦的石子路慢步而行。这时,庞德贝先生突然从灌木丛中闯出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使他的马受惊窜入路边。

“你再也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由于那天他得骑马走很远的路——因为远处某个地方有个公共集会,还好为他提供了为格雷戈林这一派人干点儿事儿的机会——他一早就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他很担心,过了一个晚上她会不会又恢复了老样子。没有。他见到的她仍和昨晚分手时一样。她的眼神表明她依然对他感兴趣。

“没有了。我还会有什么话要说呢?你总不至于要我说谎吧。”

詹姆斯·哈特豪斯就这样斜靠着窗口,一边懒洋洋地抽着烟,计算着他在自己碰巧走上的那条路上已经走了多远。这条路的终点已经清楚地出现在他面前,但他不想费心再计算下去。要发生的事总会发生的。

“在你的一生中,尤其在今天晚上,我不想让你说谎,因为我希望你今后能过得非常幸福。”

当魔鬼如同一只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时[40],他那副模样除了野人和猎人,很少有人会被他吸引过去。但是,当他按时尚经过修饰打扮,刮了脸、涂了油,当他既厌倦恶又厌倦善,既不想喷吐硫黄,又不想赐福于人时,那么,不管他随后装作一个做做官样文章的小吏,还是杀人放火的大盗,他都是个名副其实的魔鬼!

“谢谢你,我亲爱的露。我实在太累了,我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不顺着你的意去说,以便你让我睡觉呢?去睡吧,去睡吧。”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为非作歹的企图。无论对社会还是对个人,他和他们那一大班人如果有计划地去作恶,而不是袖手旁观,无所事事,反而对他现在所生存的这个时代大有好处。因为真正使船只沉没的是那些与水流一道随处漂浮的冰山。

他再次吻了她,然后便转过身子,用被单把头蒙起来,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她刚才恳求他时所说的那个时刻真的来临了。在慢慢地走开以前,她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儿,当打开房门时,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问他是不是在叫她。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于是轻轻地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他与她已经建立了一种信任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她的丈夫是排除在外的。他能够与她建立起这种信任的关系,完全因为她对她的丈夫漠不关心,因为他们之间现在和过去向来缺乏情投意合。他既巧妙又坦率地使她相信,他了解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通过她内心最温柔的情感,他已经非常接近她,他已经将自己与那种情感联结在一起,她生活中所依赖的那道屏障已经消融了。这一切显得很奇特,却也很令人满意!

那个可怜虫警觉地把头抬起,发现她已经走了,然后他爬下床,闩上门,重新扑在枕头上:他扯自己的头发,伤心地痛哭着,隐隐约约地爱着她,憎恨自己,唾弃自己,但又不愿悔改。他已经无端端地憎恨、蔑视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天色太晴朗了,让人再也睡不着。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一大早就起了床,坐在更衣室那舒适的凸出墙外的吊窗上,一边吸着曾经对他的年轻的朋友发生过良好影响的珍贵的烟丝。他在阳光下休息,身边弥漫着东方烟草的香味,朦胧的烟雾消失在空中,与夏日的气息融合得那么馥郁、柔和,他开始合计起他的优势,就像一个懒散的赢家结算他的赌账一样。他暂时并不感到厌倦,能够把他的心思全用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