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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收割 第七章 火药

她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正前方。她的目光越过草地上变幻不定的灯光一直达及远处的树荫。他从她脸部的表情中看出,她正在那里细细琢磨他所说的那一番再明白不过的话。

“庞德贝夫人,尽管我是个粗野的凡夫俗子,但我向你保证,我对你所说的一切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我不会严厉地指责你的弟弟。你从他身上看到的那些缺点我能表示理解,而且我自己也有过。尽管我对格雷戈林先生和庞德贝先生满怀敬意,但我还是觉得他所受的教育一直是很不幸的。他受的教育不利于他走上他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参与其间的那个社会,因此,他就从他长期被迫接受的那个极端——毋庸置疑,它的动机是非常好的——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上去。庞德贝先生那种优良的、豪放的、独立不羁的英国精神,尽管它是一种最富有魅力的品质,但不能激发起人们对他的信任感。我冒昧地说一句,一个受了委屈的青年,一个被误解的人,他的才能被引向错误的方向,这时候他会向世上那些最不缺乏同情心的人寻求安慰和指导的:这也就是我所想到的一点看法。”

“应该尽量体谅他,”他继续说,“然而,我发现汤姆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是不可以原谅的,我把这一点看得很严重。”

他是一个机智的人,他看到机会来了,于是就紧紧抓住它,利用她的兄弟作为幌子,对她描述起她自己的形象。

露易莎转过头看着他的脸,问他那是什么缺点。

“从那儿以后,我曾多次把我能节省下来的钱给了我的弟弟:总之,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他。既然我信得过你,既然我相信你真的对他有兴趣,那么,我也就不必说一半留一半了。自从你常常来这里走动以来,他就向我要过一笔多达一百英镑的款子。我没有能力给他这么多。他如今陷得那么深,我真为事情的后果而深感不安。但这事我一直保密到现在,我相信你不会把它泄露出去。我其实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知心话——其中的原因你刚才已经料到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把话头打住了。

“也许,”他回答,“我说得太多了。也许,总的来看,这件事还是不说为妙。”

她要么已经从他脸部表情中看出,要么只是在良心上担心他已经知道,她所说的正是她丈夫送给她的那些礼物。她于是停了下来,脸再次变红了。如果他刚才还看不出这一点,这会儿应该看明白了,虽然他刚才确实有点反应迟钝。

“你让我感到惊慌起来了,哈特豪斯先生。请让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吧。”

“当我结婚时,我发现我的兄弟那时就已负债累累。我的意思是说,那债务对他来说是够沉重的了,沉重得使我不得不卖掉一些小首饰。这算不上牺牲。我是心甘情愿卖掉它们的。我并不看重这些东西。它们对我毫无用处。”

“为了消除你不必要的忧虑——同时由于在你的弟弟这件事上我们之间已确立一种信任的关系,而这又是我看得比什么都珍贵的——我就服从你吧。我不能原谅他的是,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看得出,他对他最好的朋友的友爱,对她的忠诚,对她的无私奉献和牺牲精神,一概麻木不仁。他对她的报答,就我的观察所得,是很糟糕的。她为他奉献了那么多,为的是换取他坚定不移的爱和感激,而不是他的坏脾气和反复无常。尽管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庞德贝夫人,但我不至于对你弟弟的这一缺点视而不见,或者觉得它是一种可以原谅的过错。”

“还是那么勇敢!”詹姆斯·哈特豪斯心里想。

她眼前的树木好像浮动了起来,因为她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这泪水似乎从一口长久隐蔽着的深井里涌出。她的心充满了尖锐的隐痛,那是连眼泪也无法抚慰的。

“你将懂得,哈特豪斯先生,”她迟疑了一会以后回答,她始终有点犹豫不决,心神不宁,但基本上仍保持着镇静的态度,“如果我把你急于想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你将懂得我这样做并非出于埋怨或后悔。我其实对任何事物都不埋怨,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所做过的一切。”

“总之,庞德贝夫人,我热切希望你的弟弟能改正这个缺点。现在我对他的情况已经比较了解,为了使他从错误中摆脱出来,我的指导和劝告——我希望会很有价值,因为它出自一个比他更大的无赖之口——会使我对他产生某些影响,我一定要用我的亲身经历去开导他,使他改邪归正。我已经说够了,说得实在太多了。我好像在声明自己是个好人,但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还要公开宣布我绝不是那种人。哦,你看那边!”这时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四周,在这以前,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她,“你的弟弟就在树林子里。我肯定他刚才来过。他似乎正朝这个方向慢慢踱步,我们不妨迎上去,挡住他的去路。他最近非常沉默、忧郁。他也许发现了自己作为同胞手足的天良——假如真有天良这东西存在的话。不过,我以名誉担保,关于天良这玩意儿我听得太多了,因此也就不再相信它了。”

“庞德贝夫人,”哈特豪斯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说,“你我是否可以相互更信任一些呢?汤姆一定向你借了不少钱吧?”

他扶她站了起来,她则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道走上前去迎接狗崽子。那狗崽子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懒洋洋地打着树枝,时而还弯下腰,用手杖恶狠狠地戳树上的青苔。当他正忙于这样的消遣时,他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使他大吃一惊,脸顿时变色了。

她的脸越变越红,当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时,几乎红得发烧了:“我想也不大可能。”

“喂!”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俩在这儿。”

“还有——我相信,你能够正确地理解我的意思——他和他那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姐夫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呢?”

“汤姆,”哈特豪斯先生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扭转他的身子,三人于是一道朝那幢房子走去,“你刚才是把谁的名字刻到树皮上去呀?”

“我想不太可能。”露易莎说,她想起了自己在这方面的经历,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谁的名字?”汤姆回答,“哦,你是问哪个女孩儿的名字吧?”

“我干脆把我想到的一切都说出来吧,”詹姆斯·哈特豪斯说,看样子他已毫不费力地恢复了更轻松的神态,“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怀疑他是否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是否——恕我直言——是否在他和他高贵的父亲之间建立了一种十分信任的关系?”

“你的举止有些可疑,汤姆,你一定是把某个美人儿刻到树皮上去了。”

她似乎想回答他,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那么回事,哈特豪斯先生,除非某位手头有一大笔财产的美人儿爱上了我。其实,只要她很有钱,即使长得丑陋也用不着担心失去我。如果她喜欢,我会经常把她的名字刻到树上去。”

“请原谅我不适当的好奇心,我亲爱的庞德贝夫人。我觉得汤姆有可能逐渐陷入困境。我希望我能伸出援助之手帮帮他,免得他陷入我曾经陷入过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为了他,我要不要再说几句?这有必要吗?”

“你这样做恐怕太唯利是图了,汤姆?”

她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听到这个问题,她抬起头,眼睛审视着他,很有点气恼的样子。

“唯利是图?”汤姆重复了一句,“哪个人不唯利是图呢?问问我的姐姐吧。”

“赌钱的人都要输。我是否可以问问,你有时为了这个缘故可能供钱给他吗?”

“你是否认定那是我的缺点呢,汤姆?”露易莎说,似乎对他的埋怨和坏脾气并没有任何知觉。

“是的。”

“你知道这顶帽子是否适合你戴,露,”她的弟弟沉着脸说,“如果合适,那你就戴上它吧。”

“那他一定输钱了?”

“汤姆今天有点愤世嫉俗,就像那些厌世的人经常所表现的那样,”哈特豪斯先生说,“别把他的话太当真了,庞德贝夫人。他心里是明白人。如果他的态度不变得温和一些,我就把他私下里对我评价你的话公布出来。”

“我想他赌的。”哈斯豪斯等待着,似乎这还不是她的全部回答,她果然补充说,“我知道他赌的。”

“无论如何,哈特豪斯先生,”汤姆对他的保护人毕竟还是钦佩的,说话的口气因此缓和了些,但依然闷闷不乐地摇着头,“你无法对她说我曾经因她唯利是图而称赞过她。其实我倒是因她正好是另外一种人而赞美过她。如果我现在有正当的理由,我还会再赞美她的。不过,现在别再提它了。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思的。我已经厌倦这个话题了。”

“请允许我坦率地问一句,你觉得他赌钱吗?”

他们继续往前走,当走到那幢房子跟前时,露易莎放开了她的客人的手进去了。他站在后面看她登上台阶,进入大门。然后他再次把手搭在她的兄弟的肩膀上,深表信任地向他点点头,约他到花园里走走。

“哦?”

“汤姆,我的好伙计,我想跟你说几句。”

“庞德贝夫人,”他接着说,说话的口气显得轻松了些,但由于有点故作姿态,表情反而显得比刚才更丰富了,“一个像你弟弟那样年纪的人,如果处事随随便便,不体贴人,铺张浪费——用句普通的话来说,就是有点放荡,这种过错不能说是无法挽回的。他是这样吗?”

他们在稀稀疏疏的玫瑰丛中停了下来——为了表示自己不忘贫贱,庞德贝先生把先前尼克兹栽种的玫瑰花减少了许多——汤姆在低矮的护墙上坐了下来,一边摘下玫瑰花蕾,把它们一一撕成碎片。而他的那位神通广大的魔鬼则朝他弯着腰,一只脚踩在护墙上,上身十分随便地由膝头上的手臂支撑着。从她的窗口可以看见他们。也许她已经看见他们了。

她的身子微微动了一动,好像她马上要站起来走开去。他即刻改变了话题,她于是留了下来。

“汤姆,你这是怎么啦?”

“谢谢你。我敢说我是值得你信赖的。你知道我很少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但这一次我一定要这样说。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你那么爱他;在你的一生中,庞德贝夫人,你为了他表现出那么令人感动的忘我精神——对不起——我又把话扯远了。我是为了他自己才对他感兴趣的。”

“哦!哈特豪斯先生,”汤姆叫起苦来,“我很不顺手,我的生活烦恼透了。”

她略微动了动身子,好像正准备开口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她说:“哈特豪斯先生,我相信你确实对我的弟弟产生了兴趣。”

“我的好伙计,我也是如此。”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你如果这样问我,我一定会说‘不’,但现在我必须说‘是’——即使这样说显得有点虚伪,使你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我也都顾不上了。”

“你!”汤姆回答,“你是独立自主的典范。哈特豪斯先生,我的情况真一团糟了。你不知道我已经陷入一种什么样的困境中——这困境只有我姐姐才能帮我解脱,只要她愿意。”

“哈特豪斯先生,你也会对什么事产生兴趣吗?”她问,一半表示怀疑,一半表示感激。

他开始用嘴咬玫瑰花蕾,并用一只颤抖得像虚弱的老人的手把花瓣从牙齿中扯下来。他的朋友十分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然后便恢复了他那种异常轻松自在的神态。

“你对我很严厉,但我也活该。我是你所见过的最不值钱的狗坯子,只是我并不作假——并不作假。刚才我跟你谈的是你弟弟的事,但你吓得我说话离题了。我对他是有兴趣的。”

“汤姆,你太不体谅人了。你对你姐姐的要求太过分了。你已经用了她的钱,你这狗东西,你知道你用过的。”

她回答。

“是的,哈特豪斯先生,我知道我用过她的钱。但是除了她我上哪儿去弄钱呢?老庞德贝总是吹嘘他在我这个年纪时,光靠两个便士维持一个月的生活,或者诸如此类的一些话。我的父亲订了一条他所谓的规矩,从婴儿时代起,我就被这条规矩从头到脚死死地束缚住了。我的母亲除了抱怨便一无所有。一个需要花钱的人应该怎么办好呢?除了我姐姐,我又能上哪儿去要钱呢?”

“我在等你把我弟弟的事继续谈下去呢!”

他差不多要哭了起来,已有十来朵玫瑰花蕾被他撕碎撒在地上。哈特豪斯先生用手拽了拽他的衣服,用劝慰的口吻对他说:

“庞德贝夫人,这不冲动,你知道,在你面前我不会装假。你知道,我是一个天生的贱坯,只要有一笔可观的数目就随时准备出卖自己,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任何牧歌式的举动。”

“但是,我亲爱的汤姆,如果你姐姐手头没有钱——”

“你真容易冲动。”她镇静地说。

“你说她没有钱,哈特豪斯先生?我没有说她手头有钱,我所需要的数目也许超过了她的所有。但她应该想想办法。她是有办法的。既然我以前就已把情况告诉了你,现在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你了。你知道,她嫁给那个老庞德贝并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我的缘故从他身上把我所需要的钱弄到手呢?她用不着说这钱拿去派什么用处,她很精明,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把钱从他那里骗出来。我已经告诉过她,没有这笔钱我会有什么结果,那她为什么还不去弄钱呢?在他面前,她总是坐得像一块石头似的,从来不去讨他的欢心,以便把钱轻易弄到手。她的这种做法,我不知道你如何称呼,但我把它叫作不合情理的行为。”

“对不起。你的手足之情使你显得太美了——汤姆应该为此而感到自豪——我知道说这话是不可原谅的,但我还是不得不表示羡慕。”

在对面,紧挨着低矮的护墙下,有一口装点景色的小水池,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真想把这个小托马斯·格雷戈林先生扔进池子里去,就像科克敦那些受了伤害的大亨们发出威胁,说要把他们的财产扔进大西洋里去一样。但他仍保持着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没有任何更坚定的物体越过石栅栏被他抛进水池,只有那被撕烂的玫瑰花瓣聚拢起来,像一座流动的小岛在水面上漂浮。

她显得神采飞扬起来,转过脸,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心里想:“我平生从没见过有谁能像她容光焕发时那样显得令人注目、动人心魄!”他的脸不自觉地流露出他的想法——也许谈不上不自觉地流露,因为很有可能他是有意装出这样的表情。

“我亲爱的汤姆,”哈特豪斯说,“让我试试做你的银行家吧。”

“你的兄弟,我的年轻朋友汤姆——”

“看在上帝的分上,”汤姆突然回答,“别再谈什么银行家了!”在玫瑰花的映衬下,他的脸显得很苍白,十分苍白。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瞟了一眼她的脸。

哈特豪斯先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习惯于与最上流的社会打交道,因此并没有感到惊奇——他本来有可能大感震惊的——只是把眼皮抬了一抬,好像那眼皮被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即使这点惊讶的表示也是有悖于他们这一派人的行为准则的,就像它同时也有悖于格雷戈林之流的信条一样。

其实,他发现她并非出于某种偶然的巧合,因为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一个人在家,那地方也是她常去的。那是茂密的树丛中的一块空地,一些已被砍下的树倒在地上。她坐在那里看着去年落下的腐叶,就像她在娘家时坐着看炉中的灰烬一样。

“你现在需要多少,汤姆?三位数吧?说出来吧,告诉我,你到底需要多少。”

“庞德贝夫人,我看见你一个人待在这里,这真是一件让我觉得非常荣幸的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就特别想跟你谈谈。”

“哈特豪斯先生。”汤姆这回真的哭了起来,不管他是怎样的一条可怜虫,他的眼泪确实比他的恶言恶语更动人,“为时太晚了。钱现在对我已没有什么用处。如果早就有那笔钱,那还派得上用场。但我还是很感激你。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就在这漫长而闷热的夏天,在这个别墅的树荫底下,哈特豪斯先生开始试探那张他初次相见便对之产生好奇心的脸,想看看它是否会因他而动容。

一个真正的朋友!“狗崽子啊狗崽子,”哈特豪斯先生心里懒洋洋地想,“你真是一头蠢驴!”

“哈特豪斯,你有两匹马养在我这里。如果你高兴,可以带六匹马来,我们会给它们安排好地方的。这里有一个养得下二十匹马的马厩,如果有关尼克兹的传言没有错,他就养过那么多马。整整一打,先生。当那个人年轻时,他上威斯敏斯特学校读书。他是作为皇家的受助生进入威斯敏斯特学校的,而我那时主要靠人家的残羹剩饭过日子,晚上就睡在菜市场的篓子里。哩,如果我想养十二匹马——我其实并不想,对我来说养一匹就足够了——我可看不惯它们住那么好的马厩,禁不住要想起我自己以前住的是什么房子。一看到这些马,先生,我就恨不得把它们赶出去。然而,如今时运颠倒了。你已看见这个地方,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你知道在这个王国里,或者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设备比这更齐全的住宅了——然而,你看,约瑟亚·庞德贝像一条蛆虫爬进一颗胡桃,硬是钻到这里来了。而那个尼克兹(昨天有个人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有关他的消息),他先前曾在威斯敏斯特学校里用拉丁文演过戏,我们国家里那些大法官和达官贵人为他喝彩得脸都发紫了,如今却在美国的安特卫普城里一条又暗又窄的小巷的五层楼上饿得直淌口水——先生,我是说直淌口水!”

“我把你的提议看作一种十分友好的表示,”汤姆握住他的手说,“一种十分友好的表示,哈特豪斯先生。”

后来他对哈特豪斯先生也是用同样的口气说话的。

“好了,”另外一个回答,“我的提议将来会对你更有用的。我的好伙计,当你被恶魔缠得太深的时候,就开口向我求援吧。我会给你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的,这比你自己想办法要强得多。”

庞德贝先生心满意足地让自己住进了这个舒适的小庄园,为了表示他不忘微贱,他在花园里种上了一些卷心菜。他喜欢在雅致的家具中过兵营式的生活,并拿他低贱的出身大谈室内的每一幅画。“喂,先生,”他常常对客人说,“据说原先的房主尼克兹花了七百英镑买下了那幅风景画《海滨》。老实对你说,在我一生中,如果让我看它七次,等于每看一次花上一百英镑,我也觉得看的次数太多了。不,老天爷做证,我决不会看那么多次!我不会忘记我是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许多年以来,如果我不去偷,我能够见到的,或者说能占为己有的唯一的画是画有一个男子用擦得锃亮的靴子当镜子,照着刮自己的胡须的那种画,它是贴在装皮鞋油的瓶子上的。当时我如果能用上这种油擦皮鞋,早就喜出望外了。每当鞋油用光时,这种瓶子还可以卖掉,换回四分之一便士,那时我也很高兴了。”

“谢谢你,”汤姆懊丧地摇摇头,一边继续咬着玫瑰花蕾,“我要是早就认识你就好了,哈特豪斯先生。”

在离城十五英里远的地方,庞德贝先生有一处房产,那里离铁路只有一两英里。那段铁路跨立在旷野中许多拱桥之上,周围是一些经过开采后被废弃的矿井,晚上用灯火照着,见得到矿井口已经停了工的黑乎乎的大机器。从这片荒野到庞德贝先生的别墅之间,色彩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呈现出一片田园的风光。春天,地上长满黄澄澄的石楠和雪白的山楂;整个夏天则树叶晃动,树影幢幢。这座环境优美的别墅原先属于科克敦的一位大亨,他一心想走捷径发横财,结果差不多亏空了二十万英镑,只得把这份儿产业抵押给银行,而银行后来又取消了他赎回这份儿产业的权利。这种事在科克敦那些最善于经营的大户人家中也时有发生,不过,这些破产者不管怎么说,与那些不懂得节俭的工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汤姆,你知道,”哈特豪斯先生用下结论的口吻说,连他自己也扔了一两朵玫瑰花到水里去,作为对那个小岛的献礼,那个小岛总是向护墙这边漂浮过来,好像想成为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自私的,而我跟我的同胞一样,也完全是自私的。我只是急切想让你对你姐姐和气一些,”他的“急切”充其量不过是热带居民的那种懒散,“——这是你应该做的;我急切想让你变成一个更可爱、更讨人喜欢的弟弟——这也是你应该做的。”

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强的记忆力,她的兄弟所透露的每一句话他都不会轻易忘记。他把这些话与他亲眼从她身上看到的一切联系起来,便开始懂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当然,她性格中那更美好的、更深刻的一部分,他是观察不到的。因为陆地上的事物与海洋中的事物一样,都是“深渊就与深渊响应”[39]的。但他凭研究者的目光很快把其余部分都弄清楚了。

“我会这样做的,哈特豪斯先生。”

詹姆斯·哈特豪斯开始这样想;如果那张一见了狗崽子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能因他而动容的话,那感觉实在太妙了。

“要做就做,汤姆。马上开始吧。”

她是朝着什么方向走去的呢?一步步向前或向下走去,总会有个目的地,然而,由于走得太缓慢,她以为自己一直停滞不前了。对于哈特豪斯先生来说,他确实没有想过,也没有关心过自己在朝什么地方走。他没有特别的目标或计划:没有生机勃勃的邪恶的事物骚扰他懒散的心境。目前,他觉得一切都很好玩,很有趣,正中他作为一个有身份的绅士的下怀。这种局面也许好过了头,为了自己的名誉,他也不敢轻易承认了。在他到达这里不久,他就没精打采地给他的兄弟——那位可爱的,爱说笑话的议员写过信,说庞德贝夫妇“十分好玩儿”。他还说,那个雌庞德贝并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样是个女妖戈耳工[38],而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子。此后他写信时就再没有提到他们,而是一有空闲就往他们家里跑。在他走马观花似的在科克敦一带作调查访问期间,他经常出现在他们家里,而庞德贝先生也极力鼓励他去。庞德贝先生一向喜欢见人就吹嘘说他自己并不在乎与上层人物来往,但如果他的老婆格雷戈林的女儿在乎的话,那她与他们的交往也是受欢迎的。

“我一定会的。我姐姐露以后也会对你这样说的。”

他的观点对现在的她来说反而只有更坏的作用,因为在她的脑子里执拗地存在着一种思想倾向——那是在她父亲培育她以前就形成的——即她相信人性比她所听说的要广阔、高贵得多。这种倾向跟怀疑和愤懑一起在她心中抗争着。她之所以怀疑,是因为她的理想在幼年时代就遭到全盘抹杀。她之所以愤懑,是因为她受了委屈,而这委屈又偏偏是在向她灌输真理的幌子下蒙受的。就在这样长期习惯于自我克制但又内心矛盾重重的心理支配下,哈特豪斯的哲学便成了她的一种慰藉和判断是非的标准。只要把一切都看作空洞的、毫无价值的,那她也就没有失去任何东西、牺牲任何东西了。当她父亲为她提亲时,她就曾经说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还可以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怀着一种蔑视一切的独立自主的感情,她问自己,任何事物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汤姆,我们这笔买卖做成了,”哈特豪斯先生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神态使他觉得——那可怜的傻瓜也真的这样以为了——他对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只是出于他随和而善良的天性,以便减轻他感恩图报的内疚感,“我们现在先分手,吃晚饭时再见吧。”

但她怎么会因他反复强调了这种观点就感到震惊或引起警惕呢?其实,这种观点与她父亲的原则以及她早期的教育并无二致,不可能使她感到吃惊。既然这两派都想把她束缚在物质的现实上面,都鼓励她不要去相信任何事物,那么,这两派之间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她的灵魂中的一切是格雷戈林在她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就培育出来的,那里又有什么值得詹姆斯·哈特豪斯去摧毁呢?

当汤姆吃晚饭前露面时,尽管他的心情仍显得很沉重,但他的身体是灵活的。他在庞德贝先生进来以前就到达了。“我并非存心要生你的气,露,”他说,一边把手伸给她,还吻了她一下,“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你。”

“我们没有人相信他的,我亲爱的庞德贝夫人,这些人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我们与那些讲究道德、仁慈或博爱的人——先别管这个名称——之间的唯一区别是,我们知道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而且把话实说了;而他们同样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决不会这样说罢了。”

这以后,那天露易莎的脸上就有了笑容,但这笑容是给另外一个人的。哎呀,是给另外一个人的!

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投入”他所认定的那个派别,很快取得了成功。由于不断有人指点他如何做一个贤明的政治家,由于他对一般人总是持一种富有绅士派头的冷漠态度,再加上他总是适可而止地坦白自己是个不诚实的人,也就是说,他身上具有那种最感人的、最受人欢迎的上流社会的恶习,他很快被人们看作一个前途无量的人了。他的一大优点是不为真诚所扰,这使他能够与那些讲究硬邦邦的事实的人友好相处,好像他天生就是这个集团的一员,一心想把其他派别的人作为明知故犯的伪君子扔到海里去。

“这下那狗崽子就说不上是她唯一关心的人了,”哈特豪斯心里想,第一天见到那张美丽的脸庞时的感想已被推翻了,“已经说不上了,已经说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