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艰难时世 > 第二部 收割 第六章 逐渐消逝了

第二部 收割 第六章 逐渐消逝了

瑞切尔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么说,由于他自己那个阶级的偏见,或者由于另外一个阶级的偏见,他就得成为牺牲品了,是不是?在这座城市里,两个阶级的阵营那么分明,对于一个诚实的人来说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吗?”

“他受到了他的纺织工友们的怀疑,”露易莎说,“因为他曾经许过不参加他们的组织的诺言。我想,他一定是对你许下了那个诺言吧?我可不可以问问,他为什么要许下这样的诺言呢?”

“那就是爱捣乱的名声。”

瑞切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可怜的人哪!我只求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别去惹是生非,想不到他竟然因为我招来了麻烦。但我知道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肯食言的。我十分了解他这个脾气。”

“你说的‘名声不好’,我应作何理解呢?”

斯蒂芬一只手托着下巴,以他惯有的沉思的神态认真地听着。这时他开了口,说话的口气显得比平常少了一分沉着。

“一个工人如果在雇主中名声不好,就业的机会就很少了,夫人——几乎没有了。”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对瑞切尔怀着何等尊重、挚爱和敬佩的感情,或者我这样做的原因。当我许下那个诺言时,我对她是真诚的,因为她是我生命中的天使。那是一个庄严的诺言。一言既出,决无反悔。”

“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去理解:一个工人一旦被某个雇主辞退,就有可能被所有的雇主拒之门外?我想他是这样说过的。”

露易莎扭过头来看着他,怀着油然而生的敬意点了点头。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瑞切尔,脸上的表情变轻松了。“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他。她的声音也变轻松了。

“我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结果,夫人。”瑞切尔说。

“哦,夫人,”斯蒂芬尽量克制自己,笑笑说,“等我把手头的活儿干完了,就离开这里,到别处试试。不管有没有机会,一个人总得去试试。不去试试就不会有出路——除非躺下等死。”

“想必他已经把他和我丈夫之间的谈话告诉你了吧?我想,他一定很重视你的意见。”

“你打算怎么走呢?”

就像斯蒂芬不久以前情不自禁地把话说给她听一样,现在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瑞切尔交谈了起来。她的态度显得既唐突生硬,又有些犹豫和胆怯。

“步行,我的好夫人,步行。”

“我想起来了,”露易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顿时变得满脸通红,“我记起来了,我曾经听你说起过你的家庭的不幸,只是当时我没有留心听有关的细节。我并不想提起会引起这里的某个人有什么伤心的任何问题。如果我接下去再问了一个招致同样的结果的问题,那就要请你们原谅我了,我其实只是不知道我该如何跟你们说话。”

露易莎脸红了,她的手里出现了一个钱包。听得见钞票的窸窣声,她把其中一张票子摊开,放在桌子上。

瑞切尔抬起眼睛,她的眼神已足够表示一个相反的答案,然后她又把眼睛低垂了下去。

“瑞切尔,请你告诉他——因为你知道怎样说而不至于太冒昧——这点儿钱是送给他的,帮他解决点儿路费。你能劝说他收下吗?”

“我是为刚才的事来找你谈话的。如果你允许,我很想为你做点儿什么事。这是你的妻子吗?”

“这我无法做到,夫人,”她把头扭过一边回答,“你对这可怜的人这样关心,上帝会保佑你的。但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心思,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站着,看了一会周围的一切。从几把椅子、几本书、几张普通的图画和那张床,一直看到那两个女人和斯蒂芬。

露易莎发现这位颇有自制力的男子先前与她丈夫交谈时还显得那么坦率、沉稳,如今却一下子失去了镇静,站在那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对此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有点惊讶,同时又很快对他徒生怜悯。她伸出了手,似乎想碰他一下,但最后还是抑制住自己,没有作任何表示。

她只知道这些人干了多少活儿,付给了多少钱,仅此而已。只知道他们绝对受供求规律的支配,他们慌手慌脚地撞上这些规律,踉踉跄跄地跌进困境之中。麦价一旦上涨,他们就得勒紧裤带;而当麦价便宜时,又会吃得过饱。他们的人口按百分比增长着,而犯罪的比例、穷人的比例也相应增长。他们是可以批发的,从他们身上可以大发横财。他们偶尔像大海一样汹涌澎湃,造成损失和浪费(结果总是害了他们自己),然后再平静下去。她所知道科克敦的雇工就是这些。但她从没有想到把他们作为个体来考虑,就像她没有想到把海水分成一颗颗水珠一样。

“这样仁慈的帮助,”斯蒂芬把捂住脸的手放了下来,说,“即使瑞切尔也无法为我提供了。为了表示我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不知感恩图报的人,我就收下两英镑吧。这钱是借的,以后我会归还。将来我如果有能力再次为你现在的举动表示感谢的话,那将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事了。”

露易莎平生第一次走进科克敦雇工所居住的屋子里,平生第一次面对面跟他们中的某个人打交道。她只知道他们的人数有成千上万。她只知道在一定的时间内多少雇工能生产多少产品。她只知道他们像蚂蚁和甲虫一样成群结队地进出他们的窝巢。不过,她从书本上获取的有关辛勤工作的昆虫的知识要比对辛勤工作的男女工人的了解多得多。

她只得收起那张大票子,换了一张数额小得多但与他自己所说的数字相符的票子。从各方面看,他都不是一个举止文雅、相貌英俊、富有魅力的人,但他接受馈赠时的风度,以寥寥数语表示感谢的方式,都是十分得体的,那位切斯特菲尔德勋爵[35]即使花上一百年时间去教导他的儿子们,也未必教得出这个样子。

瑞切尔拿起她的披巾和帽子站了起来。斯蒂芬对露易莎的造访深感惊讶,他把蜡烛放上桌子,然后就站在一旁,把一只手捏成一团撑在桌子上,等待客人开口说话。

在这次拜访进行到这份儿上以前,汤姆一直坐在床沿上,晃荡着一条腿,漠不关心地用嘴吮吸着他的手杖的扶手。待到看见他的姐姐准备离开时,他才匆匆站起来插话。

斯蒂芬点点头。他看了看瑞切尔,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无法为他解释。他于是拿了蜡烛下了楼,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用灯照着露易莎进入屋子。跟在她后面的是那个狗崽子。

“等一等,露!在我们走以前,我想跟他说几句话。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你可以到楼梯口来一下,布莱克普尔,我会把事情告诉你。用不着拿灯过来,伙计!”看见他走到碗柜边拿蜡烛,汤姆显得很不耐烦,“我不需要灯。”

“那好吧,请你们不要跟我说话,一点儿也不要理睬我,”老妇人说,“让我一个人悄悄地躲在这个角落里。”

斯蒂芬跟他走了出去,汤姆关上房门,将门把手抓在手里。

“当然肯定。”

“我说,”他悄悄地对斯蒂芬说,“我想我可以为你做点儿好事。别问我是什么事,因为事情可能会毫无结果,但试试是无妨的。”

“但你能肯定是他的夫人,而不是那位绅士吗?”她问,身子依然在颤抖。

他的嘴里冒着热气,像火焰一样落在斯蒂芬的耳朵上。

“听我说,老奶奶,听我说,”斯蒂芬不无惊讶地说,“来的不是庞德贝先生,而是他的妻子。你用不着害怕她。一个小时以前,你不是还急得什么似的想见见她吗?”

“今天晚上给你送信的那个人,”汤姆说,“是银行里我们勤快的门卫。我称他为我们的门卫,因为我也在银行里做事。”

“庞德贝!”她压低声音叫了起来,同时从桌子边一惊而起,“啊,快把我藏起来!别让我被任何人看见。在我躲起来以前别让他上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她浑身颤抖着,显得异常焦虑。瑞切尔极力宽慰她,她于是就躲到了她的身后,但她似乎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好。

斯蒂芬心里想:“看他紧张的样子!”他说话已有点语无伦次。

斯蒂芬仍然在为造成了老太太的痛苦而深感不安,这时,他的女房东蹒蹒跚跚地上了狭窄的楼梯,把他叫到门口,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佩格勒太太的耳朵一点儿也不聋,听见了他们悄悄的谈话声。

“好了!”汤姆说,“请你听好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当他谴责他自己时,老妇人手中的杯子响得更厉害了。“我有一个儿子,”她的悲伤显得很特别,与一般人伤心时的表情大不一样,“他过得很好,非常的好。但请你们不要去说他吧。他——”她放下杯子,挥动着双手,好像打算以这样的动作表示他已经“死”了。接着,她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失去他了。”

“今天是星期一,”斯蒂芬思考了一会说,“哦,先生,大约是星期五或星期六。”

“真抱歉,我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斯蒂芬说,“我早应该想到这话会触及您的痛处。我——我真该死!”

“星期五或星期六,”汤姆说,“请你听好了!我不敢肯定我能把我想为你做的那件好事做好——屋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姐姐,这你知道——但我也许能做到。如果做不到,那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因此,我把事情先告诉你。你认得我们那位勤快的门卫吗?”

“一定是死了,斯蒂芬。”瑞切尔轻轻地提示他。

“当然认得。”斯蒂芬说。……

佩格勒太太手中的杯子在茶托上撞得叮当作响,表明她很有点紧张不安。“没有,”她说,“现在没有了,现在没有了。”

“很好,”汤姆回答,“从现在开始到你离开这段时间里,晚上一下班,就去银行附近转转,待上个把钟头,行吗?如果他看见你待在银行附近,别去理睬他,就装成无事一般。因为我不想让他跟你说话,除非等我把想为你办的事办妥了,那时候他会给你捎上一张条子或一个口信。请你听好了!你都听明白了吗?”

“失去这么好的一个人,真太不幸了,”斯蒂芬说,“有孩子吗?”

黑暗中他很古怪地把一个手指头插进斯蒂芬的外衣的纽扣眼儿里,像拧螺丝钉似的把他衣服的那个部位拧了又拧。

“噢,许多年了!”据佩格勒太太推算,她的丈夫(那是世上难得的好人)在斯蒂芬还没出世时就已经去世了。

“听明白了。”斯蒂芬说。

“我想,您居孀吧?”斯蒂芬问。

“请你听好了!”汤姆说,“到时候千万别出差错,别把事情忘了。当我们回家时,我会告诉我姐姐的,我打算做的事,我知道,她会赞成的。你听好了!你没问题了吧?你都弄明白了吗?那很好,我们走吧,露!”

老妇人称自己为“佩格勒太太”。

他喊她时就把门打开了,但没有再回到屋子里或等待别人拿蜡烛照他下楼。当她开始下楼梯时,他已经来到楼下;当她能够挽住他的胳膊时,他已经走在街上了。

“老奶奶,”斯蒂芬说,“我还一直没想到问问您尊姓大名呢。”

佩格勒太太在她那个角落里一直待到姐弟俩离开,直到斯蒂芬手拿着蜡烛回来。她对庞德贝太太羡慕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竟然像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老婆子那样哭了起来:“因为她实在太可爱了。”佩格勒太太显得那么激动,唯恐她所敬佩的人随时会回来,或者其他什么人会进来,因此,那天晚上那份高兴劲儿只好加以克制。对于那些一大早还要起来辛勤工作的人来说,天色也确实不早了,因此,聚宴就此散了。斯蒂芬和瑞切尔陪同他们这位神秘的朋友来到旅客咖啡馆的门口,然后就跟她分手了。

他点上一支蜡烛,摆开小茶桌,从楼下拿来开水,又从附近的店里买来一点儿茶叶、糖、一条长面包和一些黄油。面包是新焙的,很脆,黄油也很新鲜,糖是方的——先生,科克敦的大亨们的话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证明:这些人的确生活得像公子王孙一样。瑞切尔泡好了茶(由于聚宴的人太多,只好借来一只杯子),客人喝得很开心。这是主人许多天以来首次的社交活动。虽然他未来的世界一片荒凉,但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再次确证了科克敦的大亨们的话,这些人过日子完全不懂得精打细算。

他俩转身朝瑞切尔居住的那条街走去,当目的地越来越近时,两人反而显得更沉默了。他们来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平时他们那并不频繁的相会常常在那里告终——他们停了下来,但依然沉默着,好像两人都害怕开口说话似的。

她俩都同意了,三人于是一道朝他的住处走去。当他们拐入一条狭窄的小巷时,斯蒂芬怀着恐惧的心情望了一眼他那凄凉的家的窗口。那窗口像他离开时那样开着,里面没有人。几个月以前,那骚扰他生活的邪恶的精灵又飞到别处去了,从此以后,他一直没有再听见过她的消息。上次她的归来所留下的唯一的证据是,屋子里的家具更少了,他的头发更灰白了。

“瑞切尔,在我走以前,我会想办法再跟你见上一面的,但如果不可能——”

“到寒舍去喝杯茶吧,老太太,”斯蒂芬说,“瑞切尔也去,到时候我会送你安全地回到旅馆去的。瑞切尔,恐怕要过好久我才能有机会与你再见面了。”

“你不会再来见我了,斯蒂芬,我知道的。我们最好还是下决心把心里想说的话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吧。”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在她努力自强自主、自得其乐时,往往能在穷人中间得到更多的同情。那老太太的举止显得很得体,心情很愉快,尽管她的身体比斯蒂芬上次见到她时显得虚弱了许多,但她满不在乎,这使他们两人都对她产生了兴趣。她精神饱满地走着,不想让他们因她而放慢脚步,但她很感激他们跟她谈话,很乐意谈论任何话题。因此,当他们走到他们所居住的区域时,她反而显得更加活跃,更加精神抖擞了。

“你总是说得很对。这样做确实更有勇气,也更有好处。我一直在想,瑞切尔,剩下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两天了,我亲爱的,在这两天内你最好不要让人看见与我在一起,否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他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如今我反而感到轻松多了,瑞切尔,这一点我自己也没有想过。”她不想让他心情变得更沉重,于是报以宽慰的微笑。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我并不在乎这一点,斯蒂芬。但你知道,我们是有约在先的。我关心的是这个。”

即使在这时候,他仍无私地想到别人。在他随手关上庞德贝家的大门以前,他就这样考虑过:他的被迫离开至少对瑞切尔有好处,因为对她来说从此就不存在因不回避他而带来的许多问题了。尽管离开她会使他感到很痛苦,尽管他觉得,不管到哪里,总免不了受人谴责,甚至会陷入未知的艰难困苦中,但只要能从此摆脱四天来他所感受的一切磨难,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了。

“对,对,”他说,“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这样更好。”

“今天晚上还定不下来,”他说,一边摘下帽子,用手掌把稀疏的头发抚平,“今晚还不会走,明天也不会走。要决定上哪儿去并不容易,但到时候总会想出好主意来的。”

“你会写信给我,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吗,斯蒂芬?”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斯蒂芬?”

“会的。但我现在该对你说点儿什么好呢?我只能祈求老天爷照应你,祈求老天爷保佑你,祈求老天爷感谢你、报答你!”

“哦,瑞切尔,”他回答,“说我丢了他那里的工作也行,说他那里的工作丢了我也行,反正都一样,他那里的工作和我分道扬镳了。这也好——也许更好,刚才你们赶上来时,我心里就是这样在想的。如果我再在这里待下去,也许麻烦的事会接踵而来。我一走,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有好处,对我自己也许也有好处。不管怎么说,事情也只好如此了。我得暂时离开科克敦,亲爱的,找条出路,从头开始。”

“愿老天爷在你漂泊期间也一样保佑你,斯蒂芬,愿老天爷最后给你带来平静与安宁!”

“你已经丢了他那里的工作,斯蒂芬?”瑞切尔急切地问。

“我亲爱的,那天晚上,”斯蒂芬·布莱克普尔说,“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是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决不会去看或去想任何惹我生气的事。你现在就在我身边。你使我更乐观地看待一切。上天会保佑你的。晚安。再见吧!”

期蒂芬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说到雇主,”他说,又瞟了一眼瑞切尔,“他已经不是我的雇主了。我和他的关系全结束了。”

他们在一条简陋的街道上匆匆作别了,但这一别对于这两个普通人来说,却是一个神圣的纪念。功利主义的经济学家们,骨瘦如柴的学究们,讲究“事实”的政府大员们,假装斯文、筋疲力尽的异教徒们,把许许多多陈腐的教条细则背诵得滚瓜烂熟的绅士们,请你们记住: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36]。趁时间还来得及,请你们把他们身上那想象和感情的最大美德培养起来吧,把他们那极需装饰的生活装饰起来吧。否则,在你们庆祝胜利的那一天,当浪漫的情调完全从他的心灵中驱逐,当他们与光秃秃的存在面对面站着的时候,“现实”就会张开豺狼般的血口,把你们吞噬掉了。

“她也许幸福吗?她肯定幸福的。她可是你的雇主的太太呀。”老太太说。

斯蒂芬第二天仍去上班,第三天也去,但没有人跟他说一句开心的话。与先前一样,上下班时大家都避开他。第三天结束,他已看见了陆地[37];第四天结束,他的织机已经空在那里。

“嗯,老奶奶,我想她也许是幸福的。”斯蒂芬说,同时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瑞切尔一眼。

头两个晚上,他都在银行外面的街上比约定的时间多待了一些时候,但那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无论好的还是坏的。第三天晚上,也就是最后一个晚上,为了表示他尽心尽职,他决心等上整整两个钟头。

“既年轻又漂亮。太对了!”老太太高兴得叫了起来,“美得像一朵玫瑰花!多么幸福的一个妻子啊!”

正如他以前所见到的那样,先前给庞德贝先生管过家的那位夫人就坐在二楼的窗口边,还有那位勤快的门卫有时跟她说说话,有时从书有“银行”两字的招牌的上面的窗帘处向外张望,有时他还走到银行门口,站在台阶上呼吸新鲜空气。当他第一次出来时,斯蒂芬以为他要来找他了,于是就迎了过去;但勤快的门卫只眨巴着眼睛随便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哦,老奶奶,”他说,“我已经见到过这位夫人了,她很年轻,很漂亮。一双乌黑的、沉思的眼睛,举止十分文静。瑞切尔,像她这样的人我还从未见到过。”

工作了一整天以后还得再消磨上两个钟头,这时间对他来说就显得漫长了。斯蒂芬时而在某个门口的台阶上坐坐,时而在拱道下的墙壁上靠靠,时而来回踱踱步,时而听听教堂的钟声,时而停下来看看街上的孩子在玩耍。一个人有目的地做点儿什么事是天经地义的,因此,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看上去就显得很特别了。当第一个小时过去,斯蒂芬甚至产生了不安之感,觉得自己一时间成了一个不名誉的人物。

尽管这位老太太的举止显得再诚实、朴素不过,但斯蒂芬不得不再次克服对她的本能的反感。他用一种对于他和瑞切尔来说都显得十分自然的和蔼的态度,继续谈着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所感兴趣的话题。

不久,点街灯的人来了,灯光形成两条长长的直线,沿着街道两侧向前延伸,直到在远处交融在一起并消失不见。斯巴塞特太太关上了二楼的窗户,放下了帘子,上楼去了。一团亮光随即伴随她上楼去,先经过门上的扇形窗,然后再经过楼梯间的两个窗口,逐渐登上高处。过了一会,三楼窗帘的一角动了起来,好像斯巴塞特太太躲在那里窥视;另外一角也动了起来,好像勤快的门卫也躲在那里观察动静。但没有任何人过来与斯蒂芬打招呼。两个小时终于过去,斯蒂芬如释重负,快步离开了那里,那风风火火的样子好像为了弥补长时间的闲荡所造成的损失。

“噢,我碰上这位好姑娘简直跟上次碰到你一模一样。”老太太很高兴由她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今年我来这里比往年迟了些,因为我一直患气喘病,只好推迟到天气变晴朗和暖和的时候。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不再一天之内就完成旅行,而是分成两天。今天晚上就在铁路边那家旅客咖啡馆过夜(那是一家很干净的旅店),明天早上六点再乘议会列车回去。噢,你不是问我怎么会碰到这位好心的姑娘吗?我马上就告诉你。我听说庞德贝先生结婚了。我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婚礼看样子十分排场——噢,看样子十分隆重!”老太太用一种奇怪的热情滔滔不绝地谈着,“我想看看他的妻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知你们是否相信我的话,从今天中午起她一直没有从那幢房子里出来过。但我又不想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就在周围多等了一些时候,结果跟这位好心的姑娘碰上了两三次。她的脸显得那么友好,我就跟她交谈了起来,她也跟我交谈了起来。哦,够了!”老太太对斯蒂芬说,“其余的事自己去说吧,那会比我说更便当些,我敢说!”

他要做的事只剩下跟女房东话别,然后就在地板上临时铺就的床上躺了下来。明天随身的行李早已捆好,出发前的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他打算在雇工们还没有上街以前就一早离开这座城市。

“怎么会跟瑞切尔在一起呢?”斯蒂芬说,一边放慢脚步,走在她俩中间,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天蒙蒙亮了,他用惜别的目光看了看他的那间房子,悲伤地思索着,不知道自己从此是否还会回到这里来,然后就出了门。整座城市寂静无声,好像在此居住的居民已经抛弃了它,而不仅仅不愿与他说话。这时候的一切看上去显得很苍白。即使那徐徐升起的太阳也仅仅使天空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像阴郁的茫茫大海。

“怎么,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我必须把原因说一说,”老太太回答,“你看,我又到这里来了。”

尽管不顺路,他还是绕道走过了瑞切尔居住的那个区域,然后又走过都是红砖房子的大街,走过寂静无声的、尚未颤抖起来的工厂。当他穿过铁路时,由于天色逐渐明亮,红色的指示灯变得暗淡了。再往前走,穿过铁路附近那一片混乱不堪的地区,那里的房屋有一半已经被拆除,有一半已经重建。接着他又走过一些稀稀落落的红砖别墅,那里的长青树丛都蒙着一层尘末,就像一个个邋遢不堪的瘾君子。再往前走过一条条铺满煤屑的道路,穿过许多污秽不堪的场所,斯蒂芬终于登上一座小山冈,并从那里回头张望。

“啊,瑞切尔,我亲爱的!老奶奶,您也在这里!”

阳光已白晃晃地照耀着这座城市,早班上工的铃声响了。居民家里的火还没有生起,高大的烟囱独霸了整个天际。那烟囱喷出大量的毒烟,用不了多久就把整个天空盖住了。但在半个小时之内,一部分窗户还是金光耀眼的;透过那被煤烟熏黑的窗玻璃,科克敦人见到的太阳永远处在日食的状态。

他先看见瑞切尔,因为他只听见她的脚步声。

真不可思议,斯蒂芬告辞了烟囱,来到了飞鸟成群的旷野。真不可思议,他脚下踩的不再是煤灰,而是尘土!真不可思议,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却在这个夏日的早晨像个黄花后生那样开始了人生的旅程!脑子里这样沉思着,胳膊下夹着他的行李,斯蒂芬心事重重地沿着大路走去。他头顶的树形成了拱道,树枝发出沙沙声似乎在窃窃私语,说他把一颗真诚而挚爱的心留在了科克敦。

当斯蒂芬从庞德贝先生的住处出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夜幕迅速降临,当他把门关上时,没有顾得上看一看周围的一切,而是慢慢地朝街上走去。他根本没有想起他上次拜访这幢房子时碰到的那位老太太,但当他听见背后响起他熟悉的脚步声并转过身来时,竟然发现她正跟瑞切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