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的朋友。”庞德贝先生说。斯蒂芬好像一个劲儿在诉苦,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已惹得庞德贝大为恼火。“如果你肯费神注意我半分钟,我倒有一两句话想同你说说。你刚才说对于这件事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在我们往下谈以前,这一点你已经肯定了吧?”
斯蒂芬依然能从露易莎的脸上找到他的天然的避难所,于是就接下去说:“夫人,我们这些人身上最美好的东西似乎最容易促成我们的不幸和错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弄不懂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知道这一点,就像知道我头顶的烟雾上面还有青天一样。我们也是有耐心的,一般都想规规矩矩做人。我不认为错误总是出在我们身上。”
“先生,我是肯定的。”
“总而言之,”庞德贝说,“就因为他们具有这么多的美德,才把你赶出来了。既然说了,你就把话说完吧,全部说出来吧。”
“这里有一位来自伦敦的绅士,一位议会里的绅士,”庞德贝先生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我想让他来听听你我之间一场简短的对话,而不是让他光听我谈事情的本质——因为我事先早就料到我们将会谈出什么东西来。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情况了。注意好了!——我只是不想让他过于听任我一个人说的话。”
“不,夫人,不。他们相互忠诚,相互守信,相互友爱,至死不变。在你陷入贫困,生了病,或者因种种原因导致厄运降临到你贫困的家庭而感到伤心时,他们便会来照顾你,关怀你,安慰你,以基督的精神对待你。这都是真的,夫人。他们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换一种生活方式。”
斯蒂芬向来自伦敦的绅士鞠了一躬,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先前的避难所,从那里他得到虽然转瞬即逝但富有表情的一瞥,于是,他便转眼正视着庞德贝先生。
他讲话的态度坦率、诚恳,跟他的地位和性格相称。——这种态度也许因他自豪地意识到自己即使处在不被信任的情况下仍然忠诚于他的那个阶级而得到了强化。但他同时也清楚此刻在跟谁说话,因此,他的声音并没有抬高。
“喂,你要诉什么苦?”庞德贝先生问。
“不,夫人,”斯蒂芬·布莱克普尔坚决抗议刚才的提法,他瞟了一眼露易莎的脸以后,便不由自主地跟她说起话来,“他们不是流氓,不是暴民。完全不是那种人,夫人,完全不是。他们对我并不友好,这我知道,也感受到了。但这种人还不到一打,夫人——一打?哦,不,半打也不到——其他的人只是相信这样做是他们的责任,是对他人负责。我了解他们,跟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与他们同吃、同喝、同坐、同劳动,而且还爱他们,老天不允许我说他们的谎话。不管他们怎样对待我,我都可以不管它。”
“我不是来这里诉苦的,”斯蒂芬提醒他,“是你自己派人叫我来这里的。”
“他明明知道那是一群流氓与暴民,”庞德贝先生的狂风现在刮起来了,“对这些人来说,流放简直是太宽大了!喂,哈特豪斯先生,你经常出去闯荡这个世界,除了这个该死的国家,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人呢?”庞德贝伸出一个愤怒的指头,指着斯蒂芬对他说。
庞德贝先生抱住臂膀重复说:“你们这班人通常诉的是什么苦呢?”
“是的,先生。这倒是真的。”
斯蒂芬看了他一会,有点犹豫不决,但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
“说到我本人,任何与我有关的事都不会与这件事有联系,”庞德贝说,依然在跟墙壁说话,“如果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出了问题,那你一定早就加入那个团体了,什么顾虑都没有,是不是?”
“先生,虽然我和大家一样感受很深,但我从来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们确实过得一团糟,先生。看看这座城市——事实上它是很富庶的——再看看这里的人,他们一生下来就得靠纺毛、梳毛、分毛求得生存,从摇篮开始直到坟墓,都是这个样子。看看我们怎样生活,住在怎样的地方,多少人挤在一起,有着什么样的待遇,过着多么单调的生活呢。再看看那些纺织厂如何不停地运转,却从来不为我们实现除了死亡以外任何遥远的目标吧。再看看你们为我们考虑了多少,怎样描写我们、谈论我们,怎样派你们的代表向政府各部的大臣们汇报我们的情况,说你们总是对的,我们总是错的,我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有讲过道理吧。先生,再看看这种情况如何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愈演愈烈,变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普遍,越来越令人难堪吧。先生,有谁见了这种情景曾公道地说过这不是一团糟呢?”
“哦,不是的,先生,不是对你的诺言。”
“当然,”庞德贝说,“现在你也许可以告诉这位绅士,你有什么办法把这一团糟(这是你喜欢这样说的)处理好吧。”
“不是对我的诺言吧,你知道。”庞德贝说。(刮风前总有令人迷惑的平静。这时的情景就是这样。)
“我没有办法,先生。这事不能指望我。不应该指望我来处理这个问题。这是那些在我上面的人,在我们大家上面的人所考虑的事。先生,如果他们不负责,那他们负的又是什么样的责任呢?”
“这事儿我本不想谈,先生,但既然你问起了——而我又不愿对你失礼——那我就回答你吧。我曾许过一个诺言。”
“不管怎么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解决的办法,”庞德贝回答,“我们要让半打斯莱克布雷契这样的人给你们树个榜样,我们要以重罪起诉这些斯莱克布雷契们,把他们用船运到充军地去。”
“嗯!”庞德贝先生把他的两个大拇指插进上衣的两腋之下,猛地一抬头,并闭上眼睛,好像在跟对面的墙壁说话,“怎么会呢?”
斯蒂芬沉痛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
“别以为我们不会这样做,伙计,”庞德贝说,他这时已开始刮起飓风来了,“告诉你吧,我们会这样做的!”
“嗯,哈特豪斯,你会觉得这话很不错吧?”庞德贝先生说,“你会觉得这话很有说服力吧?你会说,这的的确确就是我的朋友不得不打交道的那种人的标本。但这还算不了什么,先生!你听我再问这个人一个问题。请问,布莱克普尔先生——”那阵风一卷而起,“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你怎么会拒绝加入这个团体呢?”
“先生,”斯蒂芬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你就是把一百个斯莱克布雷契——把所有的、数十倍的斯莱克布雷契——都抓起来,一个个装进麻袋里缝紧,然后沉到干燥的陆地还没有出现时就有的最深的海洋里去,那一团糟的局面依然存在。至于坏人,”斯蒂芬不无忧虑地笑了笑,“在我们还不懂事的时候,自从我们开始记事时起,我敢肯定就有坏人。但麻烦不是他们惹出来的,先生。乱子不是从他们那里开始的。我并不偏袒他们——我没有必要偏袒他们——一心只想把这些人从他们的行业中抓起来,而不想想如何抓一抓他们所从事的行业,那是没有希望的,也是徒劳的。这间房子里所陈列的东西在我进来以前就有了,当我出去的时候,它们照样存在着。把那口挂钟拿下来送到船上,打成包裹运到诺福克岛[34],但时间照样在运行。斯莱克布雷契的情况也是这样。”
那股风开始刮得更猛烈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他先前的避难所,发现露易莎的眼睛朝门口扫了一下,向他提出了警告。他于是后退了一步,把手搁在门把手上。刚才的话他事先并不准备说,并非非说不可。他只是从心底里觉得,他对最近受到的委屈应作出一番高尚的回答,表示他对那些抛弃他的人自始至终是忠诚的。他于是停了下来,准备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完。
“我和你一样感到遗憾,先生,那工人领袖不是好人。”斯蒂芬摇了摇头,说,“他们让这种人做领袖。他们没有更好的人做领袖,这也许是他们的一个小小的不幸。”
“先生,我没有什么学问和知识,不能告诉这位绅士如何来改善这一切——但这座城市里有的工人能够,他们的才能远远超过我——但我能告诉他,我知道哪些方法是行不通的。高压手段是绝对行不通的。征服和压服也是绝对行不通的。不合情理地只认一方永远是对的,另外一方永远是错的,这也是绝对、绝对行不通的。置之不理也是绝对行不通的。把成千上万的人抛在一边,让他们永远过着那样的生活,永远陷入那样的泥沼中,那么,他们就会成为这一方,你们成为另一方,一条漆黑一团、不可逾越的鸿沟就会把双方隔开。只要这种不幸的局面不改变,不管时间是长还是短,这条鸿沟都会存在下去。如果你们不去接近工人群众,不以仁慈心和耐心友好地对待他们,而他们自己则同舟共济,相亲相爱,一人有难,八方相助——我相信,这位绅士虽走遍天下,也未必见到过比他们更好的人——那也是根本行不通的,除非太阳会变冰。最糟糕的是,把他们当作多少马力来对待,严格地管制他们,好像他们只是算术里面的数字或机器:没有爱情和喜好,没有记忆和偏爱,没有灵魂会有所厌倦、有所希望——当一切风平浪静时,对他们的事好拖则拖,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是有情感的人;而当一切都出了乱子时,又指责他们跟你们打交道时缺乏人情——这都是行不通的,先生,除非上帝的创造都变了样儿。”
“你是说了。唉!我知道你说了什么。而且,你知道,我还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老天做证,总是心口不一!说的和想的完全不同。你最好马上告诉我们,那个叫斯莱克布雷契的家伙是不是正在城里鼓动工人起来造反,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工人领袖:那就是说,是不是一个该死的恶棍。你最好马上对我们这样说,你其实骗不了我。你是想这样对我们说的。你为什么又不敢呢?”
斯蒂芬一手拉着打开了的门等待着,看看庞德贝是否还有什么话要问他。
“先生,我是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开口。”
“等一等,”庞德贝的脸已涨得通红,“上次你在这里诉苦时我就告诉过你,你最好回心转意,摆脱烦恼。我还告诉过你,如果你还记得,我早就料到你们想得到金调羹。”
“你瞧你瞧,哈特豪斯,”他说,“这人就是他们的一个标本。这人先前在这里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要他提防无处不在的坏人——这些人一旦发现,就应该绞死——我还告诉过这个人,他已经走入歧途。你现在该相信我了吧,尽管他们在他脸上泼了脏水,但他仍是他们的一个奴隶,甚至不敢开口说一句他们的坏话。”
“我并没有那样想,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
庞德贝先生的脾性向来或多或少就像一阵风,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他,便会直接对着它猛吹猛刮起来。
“现在我已经看得很清楚,”庞德贝说,“你就是那些老要抱怨的人中的一个。你走来走去,到处播种怨言,想从中有所收获。这就是你一生的事业,我的朋友。”
“对不起,先生,”斯蒂芬·布莱克普尔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斯蒂芬摇摇头,表示无声的抗议,他一生中其实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怎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庞德贝回答,“既然你是个男子汉,就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大胆地说吧,把你自己的事和那个团体的情况告诉我们。”
“你就是这样一个刻毒的、粗暴的、品质恶劣的家伙,你看,”庞德贝先生说,“连你们自己的工会,你最熟悉的人,都不愿跟你有任何来往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家伙也会有对的地方,但是,让我告诉你吧!我这会儿倒也要图个新鲜,赞成他们一下,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跟你有什么来往了。”
“说点儿什么,先生?”斯蒂芬说,“您想让我说点儿什么呢?”
斯蒂芬迅速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尽管四天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话,但庞德贝的话在斯蒂芬听来仍然是粗鲁而刺耳的。而且,他的话还刺痛了他那颗受了伤的心,好像使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那种被大家称为自私自利的变节者。
“你可以把手头的活儿干完,”庞德贝先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到别的地方去吧。”
“喂,”庞德贝说,“大胆说吧。”
“先生,你很清楚,”斯蒂芬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如果我不能在你这里找到工作,别的地方也会找不到的。”
“刚才我跟你谈起的就是这个人,哈特豪斯。”庞德贝说。他所指的这位绅士正坐在沙发上跟庞德贝太太说着话,这时站了起来,懒洋洋地说了声:“哦,是吗?”然后就慢吞吞地走到炉边地毯附近,与庞德贝站在一起。
回答是:“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别的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就是这样被召进会客室的。一张茶几已经摆好,庞德贝先生的年轻太太,她的兄弟和一个来自伦敦的大绅士都在场。斯蒂芬对这几个人行了礼,随手关上门,站在一边,手上拿着帽子。
斯蒂芬再瞟了一眼露易莎,但她的眼睛也不再抬起来看他了。他于是叹了口气,低声地说了一句:“老天爷,帮帮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人吧!”说完就离去了。
“喂,斯蒂芬,”庞德贝以他那夸夸其谈的口吻说,“我听到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地球上的害虫对你干了什么坏事?进来,大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