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兄们,”斯蒂芬的声音很低沉,但大家听得很清楚,“我的工友们——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们,但我知道,我不可以这样称呼这位代表——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即使让我说到天亮,我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我很清楚我的前途是怎么回事。我很清楚,你们对一个在这个问题上不一致的人是不会去关心的。我很清楚,到时候即使我躺倒在马路上,你们也会心安理得地走过去,当我是个外人,是个陌生人。对于这一切,我都只好听天由命。”
这几句话不仅说得不卑不亢,而且十分得体,使听众变得更加安静,更加留意听。先前那个强有力的声音再次叫道:“斯莱克布雷契,让这个人说下去,闭上你的嘴!”于是,整个会场变得异常寂静。
“斯蒂芬·布莱克普尔!”主席站起来说,“再考虑考虑吧,再考虑考虑吧。伙计,别让你的老朋友都避开你了。”
“这位代表的职业就是演讲,”斯蒂芬说,“他靠演讲赚钱,因此,他懂得自己的工作。就让他自个儿讲去吧。让他把我所承受的痛苦不当一回事吧,反正事情与他无关,反正除了我自己,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会场上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虽然谁也没有把话公开说出来,但都表示了同样的意思。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斯蒂芬那张脸。如果他改变了主意,大家都会感到如释重负。他向周围看了看,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内心一点儿也不怨恨他们。没有人像他们的伙伴斯蒂芬那样能透过他们表面的弱点和错误的观念彻底地了解他们了。
台下有人鼓掌,有人大声斥责斯蒂芬“无耻”,但大多数人保持着沉默。他们看着斯蒂芬那张憔悴的脸,这脸由于表情淳朴而显得更加可怜。他的天性善良,与其说对他表示愤慨,不如说对他表示惋惜。
“先生,此事我也考虑过不止一次了。我仍然不想加入。我还是走我自己的路吧。我还是得在此跟大家分手。”
斯莱克布雷契跳了起来,在他身边站住,咬牙切齿地大喊大叫:“啊,我的朋友们,我告诉你们的不也是这个吗?啊,我的同胞们,我警告你们的不也是这个吗?一个据说饱受了不平等的法律之苦的人表现出这种变节行为又说明了什么呢?啊,你们这些英国人哪,我来问问你们,你们当中的一员被人收买了,他心安理得地去残害他自己,残害你们,残害你们的子孙,残害你们的子孙的子孙,这种收买又说明了什么呢?”
他举起双臂向他们表示敬意,并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嘴里什么也没说,直到双臂慢慢地垂下去。
“但我不加入这个团体,并不仅仅因为这一点。如果仅仅因为这一点,我可以加入。但我有我的原因——我自己的原因,你们知道——这原因妨碍着我。这原因不是现在存在,而是一直——永远——一辈子都存在!”
“我跟你们当中的一些人作过愉快的交谈,当我比现在年轻,心情也更舒畅时,我就已经见过这里许多人的脸。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跟任何人红过脸,上帝知道,我从没有主动挑衅过任何人。你刚才叫我叛徒,”他转身对着斯莱克布雷契说,“但我要说,随便叫叫是容易的,但要证明就难了。这事儿就随它去吧。”
斯莱克布雷契抱着双臂大笑起来,并且带有讥刺意味地皱起眉头。
他移动了一两步,正准备从台上下来,这时又想起什么没有说,于是又回到原地。
“我是庞德贝纺织厂里唯一没有赞成已经通过的章程的工人。我不能赞成这个章程。我的朋友们,我怀疑它对你们会有什么好处。它很可能只有坏处。”
“也许,”他慢慢地扭动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好像要跟全体听众,无论离得近的还是远的,一个个交谈过来,“也许,既然这个问题已经提出来进行讨论,如果我也加入你们中去,也许就会出现罢工的威胁。我即使死了也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只要这样的事不发生,我心甘情愿做一个孤独无依的人——真的,我只能这样做。我的朋友们,我并不是故意要跟你们作对,而是为了生活。我只有靠工作才能养活自己。我从小就在科克敦做工,我还能到哪里去呢?从今以后你们把我推开,抛弃我,不理我,我都毫无怨言,我只希望你们让我继续工作。如果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权利可言的话,我的朋友们,我想那就是我的权利了。”
斯莱克布雷契不怀好意地摇摇头,好像要把他的话“摇”开去。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人们从中间让出一条道,让这个注定要被他们抛弃的伙伴走过去,整个会场除了让道时发生的轻微的沙沙声,再没有一点儿其他的声音。老斯蒂芬带着满脑子的烦恼,对什么人也不看,只顾沉着而谦卑地一路走去,俨然一副与世无争、于人无求的样子,默默地离开了会场。
“我的朋友们,”斯蒂芬开始说话,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我已经听见针对我说的那些话,但我不想去纠正它。我只希望你们能听我亲口说说有关我自己的事儿,而不是光听别人说。只是我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不免有点不知所措、语无伦次。”
当斯蒂芬往外走去的时候,斯莱克布雷契一直伸着他那演说家的手臂,好像急切地要以他那非凡的道德力量压制住群众对斯蒂芬的强烈感情,把他们的激情鼓动到他这边来。啊,我的英国同胞们,罗马的布鲁图[32]不就是大义灭亲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吗?啊,我的胜利有望的朋友们,斯巴达[33]的母亲们不是把他们临阵逃脱的儿子赶回去尝敌人的刀尖儿吗?科克敦的工人们,你们的前面有列祖列宗,你们的周围有一个向你们表示钦佩的世界,你们的后面有子子孙孙,为了神圣的、无比崇高的事业,把叛徒从你们已经搭起的帐篷中赶出去,这难道不是一项神圣的职责吗?天上的风回答说:“这是应该的。”东南西北的回音都在说:“这是应该的。”因此,让我们为这个联合会的诞生而欢呼三声吧!
说完这话,那主席坦诚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坐了下来。斯莱克布雷契也坐了下来,一边用手帕揩汗涔涔的额头——依然是从左到右,从来不会把方向弄反。
斯莱克布雷契领头欢呼,留出时间等待响应。犹豫不决的人群受到鼓舞(但也多少有点良心不安),于是也跟着喊了起来。私情必须服从大义。万岁!当人群散去时,欢呼声仍震撼着整座屋宇。
“我的朋友们,”他说,“作为你们的会长,我现在行使我的职权,我请我们的朋友斯莱克布雷契坐下来,在这件事上,他也许过于激动了一点儿。现在,斯蒂芬·布莱克普尔已经上来了。你们大家都认识斯蒂芬·布莱克普尔。你们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和好名声。”
就这样,斯蒂芬·布莱克普尔一下子就陷入了寂寞的苦境中,在熟悉的人中间过着孤独的生活。一个流落异乡的陌生人在千万张面孔中搜寻亲近的目光而不可得,而他却每天都见到十几位昔日的朋友而遭对方回避,相比之下,那个陌生人反而比他过得更快活了。这就是斯蒂芬如今的生活状况,白天每时每刻都是如此,无论在工作中,在上下班的途中,在家门口,在窗口边,无处不遭遇如此。他们甚至形成默契,避免走他平时习惯走的街道的那一边,所有的工友们都留出那一边让他一个人走。
这时,台子附近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有位男子登上台去站在演讲者身边,面对着听众。他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着——尤其是他的嘴唇颤动得很厉害。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左手托着下巴,等待别人听他说话。掌握会场的有一位主席,他这时亲自过来处理这件事。
许多年以来,他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与他人交往,习惯于与自己的思想相依相伴。他先前从没有从内心感受到他是那么需要别人经常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看他一眼,说上几句话;或者说他多么需要诸如此类小小的表示,这能使他的心灵获得巨大的安慰。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令他难堪的是,在他自己的良心中,他还得将同伴对他的冷落与那无根无据的耻辱分开。
“啊,我的朋友们,同胞们!”斯莱克布雷契显出极轻蔑的神情摇摇头,说,“我并不奇怪你们这些累得趴在地上的劳动者会怀疑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是,就有人为了一碗红豆汤而出卖了长子的名分[29],犹大·以色加略[30]实有其人,卡斯尔雷[31]实有其人,这个人也实有其人!”
在艰难中度过的最初的四天显得那么漫长,那么沉闷,他不禁开始为他的前景惶恐起来。这几天,他不仅一次也没有见过瑞切尔,而且他还千方百计避开她。虽然他知道这道禁令还没有正式下达到在工厂做工的女工当中,唯他发现他所熟悉的某些女工已经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因此,他害怕见到其他的女工,唯恐一旦有人看见他与瑞切尔在一起,她就有可能被别人冷眼相看。就这样,他孤独地度过了这四天,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直到那天晚上下班的途中,一个面色浅淡的年轻人在街上跟他搭话。
演讲者斯莱克布雷契狞笑着环顾四周,伸直右手(这是斯莱克布雷契这一类人常用的手势)让喧哗声过去,直到会场里完全寂静下来。
“你就是布莱克普尔吧?”年轻人问。
这时,会场上产生了分歧。有人发出怪叫和嘘声,但大多数的人的意见是:不听听当事人自己的申诉就加以谴责未免太过分。“你肯定是对的,斯莱克布雷契!”“让他站出来!”“让我们听听他自己怎么说!”四面八方响起这样的呼喊声。最后,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大声说:“这人在不在这里?这人如果在这里,斯莱克布雷契,就让我们听听他自己,而不是你,怎么说吧。”这人的话很快获得一片掌声。
斯蒂芬满脸通红地摘下头上的帽子拿在手里,也许是因为有人跟他说话表示感激,也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也许是两种原因兼而有之。他假装整理起帽子的衬里,嘴里一边说:“是的。”
“但是,我的朋友们和弟兄们!工人们和同胞们,科克敦受人践踏的工友们!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你们来说说该怎么办——他是个工人,我不得不玷污这光荣的称号——他实际上很清楚你们的痛苦和冤屈,很清楚你们是这个国家遭受伤害的精英。他还听说过,你们只要高尚无私地团结一致,就能使暴君见了发抖。他也曾决定把钱捐献给联合会,遵守这个团体为了你们的利益所颁布的一切法令——我现在要问问你们,对于这样一个工人,我先承认他是一个工人,竟然在这时候抛弃了自己的职责,出卖了自己的旗帜,变成了叛徒、胆小鬼和变节者,竟然在这时候不知羞耻地作出怯懦的、丢人的声明,说他要脱离大家,不愿成为为了自由和权利而英勇奋斗的联合的团体中的一员,你们说说,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我想,那你就是那个被他们排挤出来的工人了?”这面色浅淡的年轻的问话人正是比泽。斯蒂芬又回答了一声“是的”。
演讲者喝过水有了精神,便用已经揉成一团的手帕从左到右揩了几次打了皱的额头,集中起已经得到恢复的力量,以极轻蔑、刻薄的口吻继续说:
“他们一个个都避开你,从这一点看,我猜想你就是那个人了。庞德贝先生想跟你谈谈话。你认识他的住处吗?”
太好了!听,听吧!好哇!听者的注意力和说话者的意图都在各种各样的面容下一展无遗,那场景真够壮观!这里没有懒散、厌倦和无聊的好奇心。其他集会中常常能见到的那种冷漠,这里也见不到。每个人都从各自的经历中感受到:他们的境遇坏到不能再坏了。为了改善目前的状况,人人都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应该与别人联合起来。大家都觉得自己唯一的希望就在于与周围的同志携起手来。就凭着这种信念,不管它是对是错(不幸的是,当时是错的),这一大群人显得极其严肃、认真而忠诚。他们对每一个到场的人坦诚得就像屋顶上光秃秃的横梁和雪白的砖墙。任何一个旁观者不会不看到,透过他们的幻想,他们身上存在着某种只要引导得当就能达到最美好、最有价值的境界的崇高品质。如果根据死板的原理妄下定论,说他们无缘无故走入了歧途,他们的行为只是缺乏理智的表现,那简直无异于说无火会有烟,无生会有死,无播种会有收获,任何东西或者每一件东西都可以从“无”中产生了。
斯蒂芬又说了一声“是的”。
趁他站在那里喝水,想给那张火辣辣的脸降温的当儿,我们拿他与那群面对着他的认真的听众作一番比较,其结果是对他极其不利的。从外表上看,他如果不是站在讲台上,比台下的听众也高不了多少。在许多重要方面,他实际上都在他们之下。他并不那么诚实,并没有多少男子气概,为人也不怎么善良。他以狡诈换取了他们的率真,以激情蒙蔽了他们那安全可靠的理智。他是个体形丑陋、两肩耸起、眉毛低垂、五官挤在一起形成一副乖戾模样的人。即使穿着那一套花哨的衣服,他与那一大群穿着朴素工作服的人比较起来,也显得猥琐不堪。然而,事情往往就那么奇怪:在形形色色的集会中,人们总会俯首帖耳去聆听某个趾高气扬的人作无聊的演讲,而这个演讲者,无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其实绝大多数听众不管如何想方设法,都无法把他从愚昧的泥淖中拔出,达到他们现有的认知水平。尤其令人奇怪而伤心的是,那一张张诚实的面孔——任何一个不怀偏见的合格的观察者都不会怀疑,竟然会被这样一位领袖人物鼓动起来!
“那你就直接上去吧,”比泽说,“他在等你,你只要向用人通报一声你的名字就行。我是银行里的人。如果你用不着我陪同就直接上去(我是被派来叫你的),那我就可以少跑一趟了。”
“说得好!”“听!听,听吧!”“好哇!”这些喊声和其他喊声通过许多张嘴巴,从挤得水泄不通、令人窒息的会场的各个角落里发出来。那位演讲者站在台子上,唾沫飞溅地发泄着他胸中的愤懑。他慷慨激昂,说得自己浑身发热,声音嘶哑。由于他在耀眼的煤气灯下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还捏紧拳头,皱起眉头,咬紧牙关,挥舞着手臂,此时他已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得暂时停下来要了一杯水。
刚才一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的斯蒂芬于是转过身来,他好像受责任的驱使,走向了巨人庞德贝的红砖城堡。
“啊,我的朋友们,科克敦受人践踏的工人们!啊,我的朋友和同胞们,受专制主义的魔爪蹂躏的奴隶们!啊,我的朋友们,难友们,工友们,弟兄们!我告诉你们,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我们必须相互联合起来,成为一股团结的力量,把那些凭掠夺我们的家庭、榨取我们的血汗、剥削我们的劳动、耗尽我们的体力、剥夺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光荣权利、剥夺神圣永恒的同胞特权来自肥自饱的压迫者们,砸得稀巴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