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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收割 第二章 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

詹姆转过身来,笑着对露易莎说:“庞德贝先生是一匹高贵的野马,从不受鞍辔的束缚,而像我这样平常的驽马就得用鞍辔套住才会拉车。”

“嗨!”他的主人说,“如果你会恭维人,那你在这里就好办了,因为不会有人跟你竞争。我自己从未学过恭维人,我不声称自己懂得这门学问。事实上,我蔑视这门学问。但是,你的教养与我的不一样;老天做证,我的教养才是真玩意儿!你是个绅士,我不去冒充绅士。我是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这对我就足够了。然而,虽然我自己不受风度和地位的影响,露·庞德贝也许会受影响。她没有我的优点——你也许会称它为缺点,但我称它为优点——因此,你的努力不会白费的,我敢说。”

“你太抬举庞德贝先生了,”她平静地说,“但你这样做其实也很自然。”

哈特豪斯先生表示,再没有人能给他介绍一个比她更合适或者他更乐意学习的顾问了。

作为一个见过大世面的绅士,他知道自己遭到了鄙夷,于是心里想:“她这话我得如何回答好呢?”

“先生,”庞德贝说,“这就是我的老婆,庞德贝夫人:汤姆·格雷戈林的大女儿。露,这是詹姆斯·哈特豪斯。哈特豪斯先生加入了你父亲的队伍。即使他不久以后仍不是汤姆·格雷戈林的同僚,我相信,我们还是会听见他的名字有一天与附近某个市镇联系在一起。你看见了,哈特豪斯先生,我的老婆比我年轻。我不知道她嫁给我究竟看上了我什么,但我想,她一定看上了我什么,否则就不会嫁给我。她有许多宝贵的知识,先生,包括政治方面的以及其他方面的。如果你肚子里想装点儿什么,并要我介绍一个比露·庞德贝更优秀的顾问,那倒真让我犯难呢。”

“我从庞德贝先生的谈话中得到一个印象:你正打算报效你的国家。”露易莎说,她站在他面前,身子一直没有动过——显然处在一种既沉着冷静又局促不安的矛盾状态中——“想必你已拿定主意要向这个国家献出妙计以解决它所面临的一切困难了。”

客人的目光从这房子的主妇身上转移到房子本身。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女性的迹象,没有什么雅致的小摆设,没有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足以表明主妇的影响的一点儿零七碎八的小东西。它就那样缺乏欢乐、缺乏舒适、摆阔露富、顽固不化地凝视着它当前的占有者,压根儿没有因任何女性的存在而变得柔和一些、轻松一些。当庞德贝先生站在他的神明似的家具中间时,这些无情的神明同样也占据了庞德贝周围的空间,他们彼此增光,比匹相当。

“庞德贝夫人,”他笑了起来,“我以名誉担保,不是这么回事。在你面前我决不装腔作势。我这里那里,东南西北,都见过一点儿世面。和所有的人一样,我发现一切都毫无价值,只是有的人承认这一点,有的人不承认罢了。我迎合令尊的意见——只是因为我没有是非观念,我可以支持这个意见,同时也可以支持其他任何意见。”

他们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话就走了出去。庞德贝先生把这个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新朋友引进那幢外面有黑色的百叶窗,里面挂着绿色窗帘,登上两级白色的台阶就有一扇黑色的大门的红砖私人住宅里去。在这幢房子的客厅里,很快就进来了一位哈特豪斯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子。她显得那么自制而又漫不经心,那么沉默寡言而又处处留心,那么冷漠高傲而又极度敏感:她丈夫那吹牛式的谦虚使她深感惭愧——她真想躲起来,好像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捅她心窝的刀子,一根打她皮肉的棍子。仔细观察一下她真让人倍感新奇。她的脸毫不逊色于她的风度。她的外貌是漂亮的,但那种自然的表情已被封锁起来,光从脸部已很难猜测出她的真实的情感。那么冷漠,那么依赖于她自己,从来不惊慌失措,但又从来不悠闲自在,虽然她跟他们在一起,她的心却是异常寂寞的——“投入”一会儿就想理解这个女孩儿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拒绝别人窥视她的内心世界。

“你没有你自己的意见?”露易莎问。

“庞德贝先生,”詹姆说,“我正求之不得呢。”

“我没有丝毫的偏好。我向你保证,我对任何意见都不重视。我经历过各种各样无聊的事,结果获得这样一个信念(如果‘信念’一词用来表示我在这个问题上懒懒散散的态度不至于太严肃的话):任何意见与其他意见一样有其好的地方,同时也与其他意见一样有其坏的地方。有一个英国家庭[27]引用了一句意大利格言作为座右铭:要发生的事,总要发生,这才是唯一可行的真理。”

“你也许已经知道,”他说,“或者你也许还不知道,我与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结了婚。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要做,可以跟我到市区内走一走的话,我很乐意介绍你认识汤姆·格雷戈林的女儿。”

他注意到,他的这一番以不诚实为诚实的堕落的表白——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致命的同时又是十分流行的恶习——似乎使她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感。他于是趁热打铁,以最令人愉快的口吻(对于这种说话的态度,她既可以当作意味深长,也可以当作毫无意义,反正一切随她的便)继续说下去:“在我看来,庞德贝夫人,那些相信用个、十、百、千这一系列的数字就能证明一切问题的固体是再有趣不过了,它给你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机会。我于是就喜欢上了它,就好像我真的相信它似的。我随时准备以那种信以为真的姿态投入其中。如果我真的相信它,我可能还不会这样卖力呢!”

当他们握手时,哈特豪斯告诉他:他已懂得科克敦的空气为什么是有益健康的,他此刻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以前更好了。庞德贝先生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你真是个很特别的政治家。”露易莎说。

“那么,”庞德贝先生说,“我们可以在平等条件下握握手了。我说‘平等的条件’,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感到十分自豪,尽管我比谁都清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从最深的阴沟里爬了上来。我此刻完全和你一样感到自豪。我已用适当的方式说明了我是如何自我奋斗出来的,现在我可以来关照关照你的事了。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对不起,我还称不上政治家,但我们这一类人算得上国内最大的党派。我向你保证,庞德贝夫人,如果我们都从各自的阶层跑出来站在一起让人检阅一下,那才壮观呢!”

没有别的东西比这几句话更能激起詹姆对庞德贝先生的兴趣了。至少,他是这样对他说的。

庞德贝先生因一直没机会开口,憋得快炸开了,这时他打断了他们的话头,提议把晚饭推迟到六点半。在此期间,他要领着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去拜访一下科克敦及其附近地区的一些具有投票权的名流显贵。巡回的拜访结束了,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由于审慎地利用了他的蓝皮书,使拜访获得圆满成功,只不过他心中的厌倦又平添了几分。

“嗯,你知道,”庞德贝先生回答,“当我跟人交往的时候,我的脾气就是要让他们对我有全面的了解,尤其是那些社会活动家。在我向你保证我将竭尽全力遵照汤姆·格雷戈林先生的推荐信去做以前,哈特豪斯先生,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是个门第高贵的人。但请你别欺骗自己,以为我也是个门第高贵的人。我其实是个肮脏的破烂货,一个地道的废物、贱民。”

晚上,他发现餐桌旁摆了四个座位,但只有三人就座。对于庞德贝来说,此时正是讨论他八岁时花半便士从街上买来的炖鳗鱼的味道的好机会;他还谈到那种专门用来冲洗街道的不干净的水,吃了鳗鱼以后,他就用那种水冲洗自己的喉咙。在上汤和鱼的时候,他还跟他的客人谈起他年轻时经常吃用马肉制作的半熟干香肠和熟干香肠,至少吃掉了三匹马。詹姆斯懒洋洋地听着他的这些老生常谈,时不时地说一声:“真有趣!”如果他对露易莎没有怀着一颗好奇心的话,庞德贝先生的那些话早就使他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起程返回耶路撒冷去了。

哈特豪斯先生说他听了这一番对科克敦问题的概括性的言论后受到了极大的教育,他的精神已经振奋起来了。

“难道就没有任何东西——”他心里想,一边看着她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她年纪轻轻,身材娇小而苗条,神情那么优雅,看上去又那么可爱,总使人觉得她被摆错了地方,“难道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使那张脸动容吗?”

“最后,”庞德贝说,“说说我们的雇工。在这座城市里,先生,没有一个雇工,无论男工还是女工,或者童工,生活中没有一个最高的目标。那就是用金调羹来喝甲鱼汤、吃鹿肉。但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用得起金调羹来喝甲鱼汤、吃鹿肉。好了,你现在已经了解这里的全部情况了。”

有的!老天做证,这样的东西还是有的,那就是那位不速之客了!汤姆出现了。门一打开,她的神态就发生了变化,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庞德贝先生,这话太对了。”

多么美丽的笑容!如果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刚才没有那么久久地诧异于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此刻他也不会觉得这笑容实在太美了。她伸出她的手——一只小巧而轻柔的手;她的指头抓住了她兄弟的指头,好像要把它们送到她的嘴唇边。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庞德贝说,“毫无疑问,你一定已经听说有关我们纺织厂的许多话。你听说了?很好。我要把有关的事实告诉你。那里的工作是最愉快的,那里的工作是最轻松的,那里的报酬是最高的。我们无法把它们改进得比现在更好,除非在地板上铺上土耳其地毯。但这是我们不会去做的。”

“哦,哦,”那位客人心里想,“她唯一关切的就是这个狗崽子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特豪斯先生显出十分“投入”的样子接口说:“庞德贝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完完全全赞同你的看法。相信我吧。”

这狗崽子被介绍过以后便坐了下来。“狗崽子”这称呼不好听,但对他并非不合适。

“好不好先不忙肯定,”庞德贝先生说,“我不能担保这一点。首先,你看见了我们的烟雾。对我们来说,这就是衣食父母。从各个方面看,它都是世界上最有益于健康的东西,尤其对于肺部。如果你属于要求我们消除烟雾的那种人,那么,我和你的意见就不一致了。尽管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有人大放厥词,但我们将听其自然,让锅炉底慢慢磨损,而不会提前把锅底儿敲破。”

“当我在你这样的年纪时,小汤姆,”庞德贝说,“我是很守时的,否则就捞不到饭吃了!”

哈特豪斯先生说这太好了。

“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时,”汤姆回敬他,“你用不着更正错账,也用不着再换衣服去吃饭。”

“科克敦,先生,”庞德贝动作僵硬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是你所习惯的那种地方。因此,如果你允许——或者说不管你允许不允许,因为我是个爽快的人——在我们进一步交谈以前,我要把科克敦的一些情况先告诉你。”

“别再说这个了。”庞德贝说。

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马上高兴了起来(尽管他难得显得这么高兴),似乎他所期待的幸福就在眼前了。

“那好吧,”汤姆咕哝着说,“你也别拿我先开刀了。”

“我的名字是,先生,”他的客人说,“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

“庞德贝夫人,”哈特豪斯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低声谈话,“你弟弟看上去很面熟。我可能在国外见到过他吧?或者在某所中学见过他?”

接到这封信和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的名片后一个小时内,庞德贝先生就戴上帽子去了旅馆。在那里,他发现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好像就要拿定主意另谋出路了。

“不会,”她兴致勃勃地回答,“他从来没有去过国外,他就在这里,在家里接受教育。汤姆,亲爱的,我正在对哈特豪斯先生说,他决不会在国外见到过你。”

这位议员有一个弟弟,论仪表比他还出众。这位弟弟曾经做过龙骑兵的一名司旗官,但觉得那份儿差使令人厌倦;后来作为一位英国公使的随员去了外国,又觉得那份儿差使令人厌倦;后来又去了耶路撒冷,在那里依然感到厌倦;最后乘坐快艇周游世界,每到一地都感到厌倦。有一天,这位可敬而爱打趣的议员亲切地对他说:“詹姆[26],在那些讲究生硬的事实的家伙当中有一个好差使,他们需要人。我不知道你要不要投入统计工作。”这个主意很新鲜,詹姆动心了,他本来就想换换环境,随时准备去“投入”这样或那样的工作。于是,他就开始“投入”了。他通读了一两本蓝皮书,他的兄弟就在讲究生硬的事实的家伙面前为他张扬:“如果你们在什么场合需要带上一个漂亮的小子,让他替你们做一场精彩的演说什么的,就找我的兄弟吧,他是你们用得着的人。”在公共聚会中滔滔不绝地演说过几次以后,格雷戈林先生和一班政治圣贤们都很欣赏詹姆,于是,他们决定派他来到科克敦,让他在那里以及邻近一带扬扬名。就这样,昨天晚上詹姆拿给斯巴塞特太太看过的那封信现在就到了庞德贝先生手里。信封上写着:“烦交科克敦银行家庞德贝先生。竭诚推荐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托马斯·格雷戈林。”

“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先生。”汤姆说。

在那些并不正式属于格雷戈林一派的时髦绅士中,有一位出身名门、仪表堂堂、天性乐观而幽默的绅士。有一次,他在下议院发表他对某次铁路事故的见解(同时也代表铁路公司董事会的意见),他那乐观而幽默的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那次事故中,一批向来办事最认真、受雇于最慷慨大方的一班雇主的铁路职员,开着设计得最好的机车,运行在最好的铁路线上,结果压死了五人,伤了三十二人。如果没有这次事故,整个铁路系统的管理工作就算得上十全十美了。当时一头母牛也被火车压死了,在被抛弃而无人认领的物品中有一顶寡妇戴的帽子。这个可敬的议员把这顶帽子戴到了死母牛的头上。他们这一举动把议员们都逗乐了(他们都富有微妙的幽默感),以致验尸官进行认真调查时,他们都不耐烦再听下去,从而在喝彩和哄笑声中让铁路公司逃避了应负的责任。

他身上显然并不存在多少东西足以使她笑逐颜开,因为他是个乖僻的年轻人,即使对她也很没有礼貌。她的内心显然极其孤独,很需要有个人寄托她那颗寂寞的心。“难怪这狗崽子更加成为她唯一关切的人了,”詹姆斯·哈特豪斯先生反反复复地想着,“更加如此了,更加如此了。”

而且,那一个个已经登上崇高地位的健壮的生命对于格雷戈林这一派中许多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们喜欢时髦的绅士;他们假装不喜欢,实际上很喜欢。他们竭尽全力模仿他们;他们学他们的样儿边演讲边打哈欠;他们懒洋洋地端出一点儿陈腐的政治经济学残羹剩饭,用它来款待自己的徒子徒孙。由此而产生的奇妙的杂种,在这世界上真是绝无仅有了。

无论当着他姐姐的面,还是在她离开房间以后,这狗崽子都没有费心要掩饰一下他对庞德贝先生的鄙视。只要那个号称独立自主的人不注意到他,他就肆无忌惮地做起鬼脸,或者眯起眼睛。在那天晚上,哈特豪斯先生虽然对他的挤眉弄眼没有直接作出反应,但他始终在鼓励他,并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好感。最后,当他起身打算回旅馆,并有点担心黑夜里会认不得路时,这狗崽子即刻自告奋勇做他的向导,出来陪同他上旅馆去。

格雷戈林这一派人为了扼杀美惠三女神[25]需要得到别人的援助,他们到处招兵买马;但除了那些觉得什么事都毫无价值,同时又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时髦绅士们,他们还能上哪儿去招募更有希望的新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