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查理才再次现身,这次是和克里斯蒂一起,两个人都略显羞涩,但容光焕发,显然刚淋过浴。麦柯斯刚打完电话。“我给你们预订了张桌子。”他说,“嗯,实际上,是为我们。范妮不会讲英语。我想你们看菜单时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麦柯斯望向外面的葡萄园,那里空寂无人。昨夜,鲁塞尔一定是跳了太久的斗牛舞,累得精疲力竭了。“你可以给比利打个电话吗?”他说,“看看他是否听说过那个葡萄酒品牌。”
“哦,我想我们能……”克里斯蒂用手肘顶了一下查理的肋骨,他顿了一下,又完美地把话接了下去,“那可太好了。你知道吗,几年前,我去过一次戛纳,那时候我的法语还很糟糕。我点了菜单上唯一一道我以为认得的菜,叫挪威煎蛋卷的什么东西。还要了一些法国炸薯条来配它。那些混蛋就这么给我端上来了。他们从没告诉过我那是布丁。”
查理拍拍他的后背。“你能行的。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你今天有什么计划?我想带克里斯蒂去村子里,吃点午餐。”
让-马里·菲茨杰拉德再次计算这些数字总和,欣赏了片刻,然后合上破旧的小记事本。他将过去几年来的葡萄酒销售明细记录在上面。这份明细离政府部门的眼睛越远越好。他将座椅转了个圈,从桌子后面的书架上选了一本皮面精装的莫里哀的《悭吝人》。书已经开裂,书页中间被挖空,为记事本提供了一个方便安全的藏身地。
“是的,我打算试一试。”
一切都是那么圆满。卢森堡账户里越攒越多的欧元已令他进入富人行列。再有一两年这样的收入,他余生就可以坐在钱堆上,拥着足以买下林荫大道的临时住处的大把金钱,在阳光明媚、风景宜人又免税的巴哈马买上一幢房子和一艘船。越快越好,他想,他厌倦了波尔多和无休无止地与葡萄酒打交道的生活。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多亏了葡萄酒,他才能赚到这么多钱。作为一种商品,葡萄酒证明了人是多么容易上当。
查理若有所思。“那么你下定决心要留下来了?”
只有一个人会妨碍他对成功未来的完美规划:那个英国人。他对菲茨杰拉德中意的葡萄园太感兴趣了。菲茨杰拉德对今年的葡萄酒很有把握,会想办法耽搁葡萄酒工艺学家的检验和调查报告,直到葡萄收获季结束。但是,之后呢?除非能说服那个英国人卖掉葡萄园。
麦柯斯看着那个神秘莫测的暗绿色水面,摇了摇头。“就我所知,里面可能有半打鲨鱼,但是水太脏了,你永远也看不到。我打算秋天把水抽干,清理一下,或许养几条鲤鱼,种几株睡莲。”
菲茨杰拉德写了张字条,准备和娜塔莉谈谈。他很清楚,她很善于说服别人。
“上帝啊,太阳照在背上的感觉真舒服。”查理说。他们在庭院里喝完咖啡。鸽子趾高气扬地来回走着,带着政治家在党派大会上的高傲姿态。凉爽提神的喷泉在上午暖暖的空气中汩汩作响。查理冲水池点点头。“有鱼吗?”
当克里斯蒂、查理和麦柯斯到达村子的时候,他们几乎看不到前一晚庆典的痕迹。彩灯串仍然像热带水果似的挂在梧桐树的叶子间,但是活面餐桌、长凳和舞台全都不见了。昨晚,它们被拆开装上货车,将被拉到下一个聚会地点。零星的观光客在咖啡馆的露台上休息。咖啡馆内传来纸牌声,四位老先生在咖啡馆后面的一张桌子旁玩着没完没了了的游戏。广场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人紧紧抓着面包,赶去吃迟了的午餐。圣庞斯恢复了常态。
两个好友坐在桌边,喝着咖啡,吃着羊角面包,像中了彩票一样互相咧着嘴微笑。不过,作为英国人,他们不会交流任何私密的细节。那没有必要,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最后,帕丝帕多特夫人打开吸尘器,将他们赶出厨房。
你需要很敏锐的观察力,才会注意到范妮对待麦柯斯的方式与对其他熟客有什么不同。打招呼亲吻时,她会再次紧贴他的面颊,或者依偎得久一些;而当她站在桌边等他们点菜时,她会用大腿碰触他的肩膀。如果你足够敏锐的话,还会发现当她离开的时候,她的臀部扭动得比平时更迷人。但是总体说来,就如查理评论的,她很谨慎,绝对可以带回家见母亲。“那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折痕的信封,在桌上抚平,“我们来谈谈这种神秘的葡萄酒。”他一面低头看着笔记,一面将空杯子递给麦柯斯,让对方倒上酒。“比利的工作是获得详情,他很了解自己的工作。我肯定他直接得到了真相,即使这真相让人有点难以相信。
“我脱不开身,查理。你知道的。来点面包吧。”
“首先,这酒贵到我们难以承受的地步。除了财力雄厚的核心买家,这种酒鲜为人知,比利称他们为海量金库。这是行业里近年来的新兴现象。车库酒,麦柯斯,记得吗?产量非常有限的小葡萄园。嗯,在过去几年里他们发疯般地运作,价格会让你两眼含泪;葡萄酒让那些势利小人为了钱财丧失了理性。”他停下来,啜一口酒,看着麦柯斯,“实际上,事情就像我在伦敦吃晚餐时所说的一样。很可惜,亨利伯父没有给你在波尔多留下一点土地。
麦柯斯恍惚地听着,心思还在范妮身上。这时,查理顶着同样的蓬乱头发,洋溢着同样笑容,拖着脚步走进厨房。他只穿着一条印着加里克俱乐部鲜肉色和黄瓜色条纹的短裤。“啊,你在这儿。”他对麦柯斯说,“昨晚我到处找你。”
“不管怎么说,这个特殊葡萄园的酒卖得极其昂贵。三四万元一箱——批发价,前提是你能买到。你能买到是很幸运的,因为每年的产量只有几百箱。绝大部分酒都销往亚洲,少量销往美国,少量销往德国,但是没有一箱卖到法国。别问我为什么。他们对这种酒异常珍视。品酒会的准入条件十分严格,执邀请函才能进入,而且只能和独家代理人交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查理将信封翻过来,眯着眼睛辨认背面潦草的字迹,“对,在这儿。我猜他是个男的,不过法国人的名字,你永远也说不准。他叫让-马里·菲茨杰拉德。”
帕丝帕多特夫人对她的调查基本满意了。她可以向朋友们汇报,不是一个空卧室,而是两个。她开始准备咖啡,当新鲜咖啡豆的美妙香气在厨房中蔓延开来的时候,她继续讲述昨晚看到的事以及她的感想。也许麦柯斯先生没有注意到昨晚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供肉商加斯顿醉过头,企图去摸公证人奥泽特的臀部,结果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手印清晰可见。那些美国人喝了一阵子酒,积聚了一定的人气,就此结束了这个夜晚。他们把帽子扔上舞台替代鼓掌,将棒球帽送给了手风琴乐队的成员们。面包店主的女儿——哎,她和那个年轻吉普赛人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妙。镇长最终鼓起了勇气,与孀妇古奈特跳了一曲。总而言之,这是一场非常令人满意的舞会。
麦柯斯还未把酒咽下去,差点呛到。“谁?”
“啊,那是因为我受到了专家的指导。”紧接着,想到半小时前他被另一双胳膊拥抱着,麦柯斯愉快地羞红了脸。
“可我们见过这个家伙。”克里斯蒂探过身,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在波尔多能有几个让-马里·菲茨杰拉德呢?”
“当然没有!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努力对这个糟透了的主意表示不屑,接着转换了话题。“你呢,麦柯斯先生。昨晚过得怎么样?依我看,你跳斗牛舞相当有前途。”
查理看着眼前的两张困惑的脸。麦柯斯讲述了菲茨杰拉德到访葡萄园的经过,桌子边出现了第三张困惑的脸。“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克里斯蒂说,“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假装成……”
“我也猜不出来,夫人。”实际上,他暗自寻思,我们猜的大概一样,“你或许去年轻女士的房间找过了?”
“……娜塔莉·奥泽特推荐的葡萄酒工艺学家,”麦柯斯说,“让我们以为他是来帮忙的。”
“可他的车在外边。”帕丝帕多特夫人做出她最无辜的表情,“他能在哪儿呢?”
他们忽略了第一道菜,一边沉思着,一边吃着余下的,直到吃完最后一点生火腿和最后一勺卡维隆甜瓜。“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麦柯斯说,“假设娜塔莉每年用现金买鲁塞尔的酒,我们的酒,然后用货车运出去。假设运给了菲茨杰拉德”这时,范妮弯腰取走麦柯斯的盘子,胸部擦着他的耳朵,让他分了心。回过神后,他继续说道,“假设是他装瓶,贴上高档标签,抬高了价格。”
“不可能!真的吗?也许他回家时迷了路。”
查理翻看着他的信封。“我查到的名字没错吧?‘失落之隅’——这是你在酒标上看到的名字?”
“这是为查理先生准备的,但是他不在房间里。”
麦柯斯点点头,往椅子上一靠。“多么阴险的骗局。不过如果成功的话,你就会赚到大钱。吕贝隆最好的酒也不过二十到二十五元一瓶。给同样的酒贴上波尔多的标签,让它成为高级品,编造一段令人信服的历史,就有无限的销售空间了。”
麦柯斯把长面包和羊角面包放在桌子上,看到了两人份的茶盘:“这是什么?客房服务?”
克里斯蒂摇摇头。“人们会发现的。他们不可能那么笨。”
“多美的早晨!”他说道。出乎帕丝帕多特夫人的意料,他响亮地亲吻了她的两颊。“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夫人?我刚去了趟村子,美极了,美好的一天。你从跳舞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了吗?”
“别这么肯定,”查理说,“你会大吃一惊的。这就是葡萄酒行业,记得吗?酒瓶中的皇帝的新装。”范妮将一盘散发着黄油、西芹和大蒜香味的烤贻贝放在他面前,他点头表示感谢,“你看,如果你非常谨慎地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一两个顶级买家,让他们加入这个独家经营的酒的秘密,他们的客户不可能会有什么异议。酒瓶中的皇帝的新装。”他又强调了一遍,显然很喜欢这个比喻,一边叉起一个贻贝,“你们看不出来吗?他们充分利用了人性的弱点。选定一个目标,激发对方的自信心,不断奉承,说你有多么钦佩他的品味和非比寻常的鉴赏力。然后告诉他这是一个未知的宝藏——我可以告诉你,这和房地产行业的一个惯用伎俩非常相似——你愿意让他成为少数几个发现这个秘密的幸运者之一。这些人喜欢成为一种杰出的酒的发现者。并且,最重要的是,”查理用餐叉戳着空气,以示强调,“你告诉他们,只能和几个信赖的客户共享这个秘密,公众的注意会毁了一切。想想吧,这大概就是他们不向法国人出售原因。法国佬会问棘手的问题。”他朝另外两人挑了挑眉毛,“怎么样?听上去很合理,是不是?”
她觉得浪费一壶刚泡好的茶很可惜,于是决定去探访一下麦柯斯的卧室。和查理的卧室一样,她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空房间,另一张没有睡过的床。她回到楼梯口,寻思着下一步——去美国女孩的房间看看会不会很不得体?不,当然不会。她听到房子外面有汽车停下,于是端着托盘迅速走下楼梯,刚好在麦柯斯走进门时回到厨房。他头发蓬乱,满脸胡茬,拿着一根法国长面包和一袋羊角面包,脸上闪烁着幸福的神采。
似乎不太可能。不过,就像克里斯蒂说过的,一个人花上五十万买一瓶葡萄酒。不是一般的不可能,简直是不可思议。可就是发生了。这件事对查理来说倒是个新闻,他立刻紧追不放。“看吧,”他说,“这正是我要表达的。葡萄酒行业向来不存在常识。”
她看到的是一个普通单身汉的房间,衣服杂乱地扔在角落的扶手椅上。但是查理本人踪影完全。床没有睡过,白兰地也没动过。女王从相框中露出标准的皇家微笑,帕丝帕多特夫人发现自己也回以微笑。这对年轻情侣无疑在其他地方。和我想的一样,她自言自语道。
“假定你是对的,”克里斯蒂说,“你怎么去证实呢?”
她爬上楼梯,在楼梯口踌躇片刻,然后转向左边查理的卧室。她敲了敲门,歪着脑袋倾听。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回应。她又敲了敲,然后推开门。
吃贻贝和接下来的奶酪时,他们讨论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麦柯斯排除了报警,这会毁了鲁塞尔和其他人。与娜塔莉·奥泽特当面对质再次被提出来,这个提议由于同样的原因被否决了:她可以轻易地否认一切。因为缺少证据,她将逃脱惩罚。讨论得越久,事情就变得越发明朗,他们应该将焦点放在让-马里·菲茨杰拉德身上。
帕丝帕多特夫人往水壶里灌满水,备上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壶、茶杯和浅碟,糖碗和一小壶牛奶(这是个古怪的搭配,但是显然英国人很喜欢)。她找到一盒格雷伯爵红茶,大概是亨利伯父在世的时候留下的,按她的理解泡上两包英式红茶,直到水壶中的液体变为红棕色。
他们喝着咖啡,看着村庄在午饭后慢慢步入正轨,这时候麦柯斯转向克里斯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是谁?”
她站在厨房中间,犹豫不决。有什么可信的借口可以让她打开卧室的门,清点人数呢?她瞥了一眼厨房的挂钟,将近十点半了。她想到一个完美的办法。这想法是受《电视全览》杂志的启发。那里面有一篇对一位英国知名电影演员的采访,他被描述为一个地道的伦敦佬。据他所言,英国人最喜爱的开始一天的方式,是在床上喝早茶,一杯合乎传统、浓得可以在里面立起汤匙的早茶。
“我不知道。比尔·盖茨?”
她和朋友们,像其余村民一样,在特别观察了克里斯蒂与查理、范妮与麦柯斯跳舞之后,已然得出结论。帕丝帕多特夫人拥有特殊的条件,可以接近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被朋友们派作代表,以证实那些结论。当然,纯粹是出于善意的关心。
“乔治·索罗斯?”查理说,“洛克菲勒,杜邦,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什么人——不,等等,中爪哇的苏丹怎么样?人们还要向他行屈膝礼呢。”
房子里很安静,偶尔从管道系统的深处传来的咕噜声,转瞬即逝。如果听得见的话,更响的是帕丝帕多特夫人飞速运转的好奇心。
对于中爪哇的苏丹,麦柯斯只知道他拥有储量丰富的石油——极其惊人的富有。他的房产遍布全世界,在加拿大有森林,在怀俄明州有牛群,在非洲有金矿和钻石矿,在俄罗斯有燃气田。据说他常住的宫殿有四百个房间,每一间里都陈设着华丽的古玩。然而除了这些支离破碎众所周知的信息,他很神秘,绝少在公众前露面,从不拍照,是一个避世隐居的富豪。
第二天早晨,帕丝帕多特夫人来得异乎寻常地晚,异乎寻常地沉默,甚至有些鬼鬼祟祟。前一夜她跳了太多的舞,喝了太多的酒。她全身虚弱不堪,只能试着做一些家务杂事。百叶窗被慢慢打开,而不是唰的一下拉开;真空吸尘器的细头分流器则暂时被留在洗涤室的壁橱中。
“太理想了,”麦柯斯说,“他太理想了。查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来大干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