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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那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本地人。”他朝一对打扮奢华的夫妻点点头,他们远远地站在一边,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看着人群。

他果真做了翻译,将范妮对隔壁桌村民的评语翻译了出来。她用一种非正常的方式介绍圣庞斯的各位。“那边是波莱尔,做了二十年的镇长,很可爱,是个鳏夫。他对在邮局工作的孀妇古奈特有意,她坐在旁边那桌,但是他极其腼腆,是一个非常羞怯的男人。也许音乐能给他勇气。那边是杂货店的阿尔蕾特和她的丈夫。如你所见,她个头很大,而他很小。别人说她常常打他呢。”范妮咯咯地笑,停下来喝酒。麦柯斯呼吸着她的香气,抑制住想将她的发丝拂到后面,亲吻她后颈的冲动。

范妮哼了一声。“那是维伦纽夫-娄拜茨夫妇,非常傲慢。他们在巴黎的第十六街有一栋房子,在艾克斯附近有一个庄园。她说自己是路易十四的直系后裔,这一点我相信。她看起来跟他一模一样。”她又咯咯笑了一阵,“娜塔莉·奥泽特的朋友。他们倒是挺合适的。”

“大概就会四个词。我是今晚的正式翻译。”

“我猜你并不怎么喜欢娜塔莉。”

范妮转向麦柯斯。“他不懂法语吧,你的朋友?”

范妮看着麦柯斯,半耸着裸露的棕色肩膀倚向他。“姑且说我们的品味不同好了。”

克里斯蒂和查理在面向舞台的长桌末端弄到了四个位子和一壶一升的酒。当他们被介绍给范妮时,查理表现得非常殷勤。他激动地站起来,冲着她的手鞠了一躬,用超呼寻常的热情低语着“多么令人着迷”。但不幸的是,这些在手风琴乐队调音时就消失了,更别提当范妮问他在圣庞斯待了多久时,他语言上的短处更加暴露无疑。

麦柯斯正琢磨着娜塔莉会不会露面,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他转过头,看到鲁塞尔身着他的伊夫·蒙当行头,吕蒂文则一身华丽的绛红。显然,范妮很喜欢他们两个,当他们离开去找位子时,她对麦柯斯说:“他是个好人。我开餐厅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忙,而且他竭尽全力照顾你的伯父……哦,糟糕。八爪鱼来了。”

将范妮接到桌子这边是一个漫长的交际过程,她屡屡停下拥抱朋友和餐厅客人,被妻子们用提防或并不完全首肯的眼神注视着。餐厅里的范妮,由于她的职业,某种程度上是安全的——她魅力四射,赏心悦目,可是她是安全的。而脱离了本职的范妮,穿着能让最规矩的丈夫想在巴黎度周末的礼服,这是任何一个妻子都不欢迎的一幕,尤其在一个有酒精、音乐和舞蹈的夜晚。麦柯斯觉得,能够在十分钟之内让范妮走完从吧台到桌子之间这段不超过五十码的距离,他已经做不错了。

麦柯斯抬起头,看到一个极为粗壮、刚到中年的男人朝他们的桌子走来,红润的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那是加斯顿,给餐厅供应肉类,”范妮说,“本人很讨厌,不过他的肉总是很好。我不得不跟他跳上一曲。”

查理用手肘轻推一下麦柯斯。“你最好在那个洛钦瓦尔邀请她跳舞之前过去。”他说着和克里斯蒂一起站起来,“我们去找张桌子。”

“晚上好,美人儿!”那人停在桌前,无视麦柯斯,一边用手指划着圆圈,一边摇摆着硕大的屁股,“他们在演奏斗牛舞曲,只为我们俩。”

几张桌子外,最后一杯茴香酒增加了手风琴乐队的士气,他们收拾起乐器,排成纵队向舞台前进。扬声器中饶舌歌手刚爆了一半的粗口被切断,舞台前面的场地被清出来。吧台后面,范妮已经解开围裙,塞给接替的男侍者。他是个个头小得出奇的老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被接近鼻梁高度的露肩装弄得精神恍惚。

范妮勉强挤出一个假笑,略带歉意地捏了一下麦柯斯的肩膀,任由自己被拉到舞场,加斯顿的手扶在她娇小裸露的背上,尽管这完全没有必要。

“啊,”麦柯斯说道,带着一个在当地住了十天的老居民的神气,“他们大多来自吕贝隆的另一边——戈尔德,梅纳,博尼约,金三角地区。我听说那边要比这里更注重社交,每晚都有晚会。他们正和你的胃口,查理。很显然,他们热衷于谈论房地产。”

克里斯蒂注意到麦柯斯郁郁不乐的脸。“如果那是你的竞争对手,”她拍拍他的手臂,“我认为你不必担心。听着,我们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没有关系吧?查理说他是斗牛舞中的纽瑞耶夫(鲁道夫·纽瑞耶夫(1938 -),20 世纪60 年代苏联最伟大的舞蹈演员之一。)。”

他们啜饮着酒——查理的评价是酒龄很短,感觉只是小打小闹,但还不错——看着游行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这个夜晚不仅吸引了周围村庄的人,还吸引了其他远道而来的外国人:皮肤晒成红褐色的德国人,比起周围柔和甜美的法语,他们的声音沙哑刺耳;在集市遇到的骑自行车的美国人,现在他们打扮得像富有的青年,穿着那种似乎从不起皱的特殊棉布服装和质朴的气垫运动鞋,扣着银头皮带,当然,还戴着印有运动或军事图案的棒球帽;一群瘦削黝黑的吉普赛人,全穿着黑色衣服,像鲨鱼穿过大量热带鱼一般跌跌撞撞地滑进人群中;几个巴黎人,披着颜色柔和的开司米针织衫,以抵御夜晚华氏八十度的凉气。正如克里斯蒂观察的,除了他们两个,这里没有其他英国人。

麦柯斯努力忽视加斯顿在范妮身上游走的手,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尖嗓子。帕丝帕多特夫人穿着惊艳的柠檬黄礼服,戴着薄荷绿的羽毛耳饰,出现在他身边。“你不能自个儿坐着,麦柯斯先生。你必须跳舞。我们必须跳舞。”麦柯斯无可奈何地四下环顾,但是无处可逃。因此,体味着与范妮感同身受的不情愿,他携着他的天堂鸟走向舞场。

“……穿着手帕那么大的礼服,”查理接着说,“我认为克里斯蒂说得没错。”

不情愿的情绪很快被抛之脑后。她跳得好极了,步伐轻盈而精准,调整脚步配合他出错的地方,在他失去方向的时候引导他,在需要旋转的时候带着他转动。总之,她使他觉得自己现在跳得比实际上更好。几分钟之后,与帕丝帕多特夫人共舞让麦柯斯完全放松下来,他开始对场上的其他舞者产生兴趣。在这儿,可以看到各种不那么规范的跳舞。

“你们两个啊。”麦柯斯摇了摇头,“庸俗的推测。我只不过对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士表示礼貌而已,我能说……”

最年轻的舞者,是一个留着一头炭黑色卷发的七岁小女孩。她踩在祖父的脚上,正用老式的法子学跳舞,她紧紧抓住祖父的一条大腿,以免在斗牛舞跳到一半时掉下来。老人慢慢移动着,一只手扶在她肩上,另一只手举着一杯酒。在更远处,麦柯斯能看到范妮,她努力向后仰,身体弯成拱形,尽量跟越来越近的加斯顿保持距离。看到麦柯斯时,她将视线转向天空,咬紧牙关。加斯顿将这视为愉快的微笑,眼神更邪恶了。

“他们互相试探好多天了。”克里斯蒂说,“你应该留心点,麦柯斯。我觉得她今晚就要行动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鲁塞尔夫妇。他们向村民展示了斗牛舞的正确跳法:身体贴紧,背挺直,肩膀平行,小拇指微翘。每一次改变方向,两人的头都会精确地同时一扭,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拉了一下。吕蒂文会轻跺一下脚跟,给这个旋转做个标记。麦柯斯把他们指给帕丝帕多特夫人——她的脚跟也跺得很好。她点点头。“他们年轻时得过奖,”她说,“注意你的脚,麦柯斯先生,小心,小心。”

“没什么,”查理说,“什么事也没有。”

他继续小心地跳着,被他的舞伴温和地引导着,绕着舞场边缘移动。他们跳到了舞场最远的一边,连影子都看不清楚了。突然,他看到了克里斯蒂和查理。他们拥抱在一起,几乎一动不动,仿佛把这个世界遗忘了。帕丝帕多特夫人满意地低声惊呼,带着麦柯斯回到灯光下,她旋转时,羽毛耳环擦过他的下巴。

“什么事这么有趣?”麦柯斯看着两个人傻笑的脸。

麦柯斯将帕丝帕多特夫人交给她那桌的朋友们,感谢她给他上了一课。他看到范妮已逃到烧烤的地方,正往两个盘子里放吃的。他从后面走近她,触碰到她的胳膊时,感觉她瑟缩了一下。看到是麦柯斯,范妮笑起来:“抱歉,我以为他又来找事了。真是个讨厌的人。唯一能摆脱他的方法,是说我要给你弄东西吃。” 她递给他一个盘子,里面是粉黑相间的羊肉片和金褐色的香酥脆皮土豆。“不过,”她夸张地噘着嘴,“你和米米好像玩得很开心。你和所有女孩跳舞时都那样吗?”

麦柯斯端着杯子离开,临走时,范妮向他眨眨眼,让他充满希望。他去找克里斯蒂和查理,他们一直坐在咖啡馆前面的桌子旁看着他。

“她的名字是米米吗?我还不知道。”他想,她的舞跳得那么好,这名字完全适合她。

“啊,范妮!这酒像胶水一样黏。”邮差吉夏尔和他的妻子带着浓重的香水味挤到吧台前,想来点茶点,“晚上好,斯金纳先生。今晚我们能看到英国人跳舞吗?”

他们回到桌边,发现克里斯蒂和查理还在舞场的暗影处拥舞着。终于,麦柯斯感觉范妮属于他一个人了。“你知道吗,”他说,“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如果你不算其他一百五十个人的话。”

麦柯斯艰难地咽下口水,点了三杯酒。“我希望你不会一整晚都被拴在吧台后面,”他说,“女孩子要吃点东西。我给你留个位子好吗?”

范妮端详着他的脸,睁大深色的眼睛。“有什么其他人吗?”

范妮没有说话,慢慢转过身去,回头看着他,扬起眉毛。围裙下面是淡紫色丝绸,背部全裸,几乎看不到底下的裙子。“好些了吗?”她说。

麦柯斯用手背轻触她的脸颊,忘记了所有关于食物的念头。“你知不知道,我想……”

麦柯斯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临时酒吧,范妮一个人在那儿,锁骨到膝盖被一身端庄的围裙保护起来,她正慷慨地往玻璃杯中倒葡萄酒。“这让你有点不一样。”他指着围裙说。

“没有任何东西,绝对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一支轻快的斗牛舞能给你带来食欲。”查理回来了,他衣服上有些皱褶,看上去有些茫然,但极其开心,“你应该试一试。”他过了好久才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注意到麦柯斯的表情。“哦。该死。对不起,我打扰你了,伙计。”他站在那儿,既尴尬又后悔,全身写满了抱歉。

酒瓶中的酒消失的速度和落日相差无几。这个黄昏柔和而美好,三人到达村子时,广场挤得满满的,欢乐的问候和谈话声混杂着扬声器放出的音乐。咖啡馆的露台上的额外桌子旁,手风琴乐队四位让人印象深刻、蓄着胡须的先生穿着他们最好的黑裤子、刺绣西装背心和白衬衫,喝着表演前的茴香酒。孩子们互相追逐着,时不时在大人们的腿间穿来穿去。狗与其说期待不如说是希望满满地在长长的露天烤炉旁游荡。烤炉上,烤全羊和深红色的小香肠在炉火上方嘶嘶作响,由范妮小舍的厨师长照管着。

范妮笑起来,麦柯斯感到她的腿在桌子下轻轻抵着他的。“他在说什么?”

麦柯斯递给她一杯香槟。“来干一杯,”他说,“敬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人:亨利伯父。愿上帝保佑他。”他们举起杯子,相互对视,每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抱着热切的期待,尽管各自的期待有所不同。

“我想他是担心我们的晚餐要凉了。”麦柯斯看着他朋友脸上近乎滑稽的焦虑。“来吧,查理,坐下。你和克里斯蒂相处得如何?”

克里斯蒂点点头表示谢意。“我喜欢你的衬衫,查理。”她说,“非常酷。”

查理又露出幸福的神色。“她去给咱们拿吃的。可爱的女孩。今晚太棒了。”他满面笑容地看着范妮。“美好的聚会,啊,她来了。”

克里斯蒂穿着赴鲁塞尔家晚餐时的那件黑裙,裙子被帕丝帕多特夫人熨得很完美。脚上是一双令人振奋的猩红色高跟鞋,这一回鞋前面的开口露出相配的鲜红色脚指甲。查理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表示赞赏。

克里斯蒂将盘子放在桌上,坐了下来,摇着头。“那个女律师在这儿,如果你有兴趣。我还以为她要邀请我跳舞呢。”查理看起来困惑不解。“麦柯斯,你来解释一下。”

麦柯斯冲着门口点点头。“你的约会对象来了。问问她吧。”

他们一边吃饭,麦柯斯一边说明情况,为了照顾到范妮,他用了两种语言。他们四下张望,寻找娜塔莉·奥泽特。范妮最先发现她,她和维伦纽夫-娄拜茨夫妇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一个身材修长、穿着时尚的中年男子,范妮不以为然地将他描述为娜塔莉的附属品。其实,看到娜塔莉出现,麦柯斯很高兴。若是鲁塞尔对她讲了任何有关葡萄酒的事情,她是不可能来的。但葡萄酒的事可以等到明天再解决。

他们默默地品了一会儿,大量的泡沫刺痛着他们的舌头。“说真的,”查理说,“你觉得这件衬衫可以吗?有点随意又不太招摇,这就是我们追求的。不经意的优雅,就像加里·格兰特不上班时的样子,那种感觉。”

手风琴乐队演奏完第一轮曲目,一组充满激情的乐曲,回到咖啡馆猛攻茴香酒。主持人调整着音响系统。片刻的安静后,接着节奏突然变了。霎时间,广场上充满戴安娜·克瑞尔(戴安娜·克瑞尔(1964-),加拿大当代爵士乐钢琴家、歌手,以女低音著称。)缓慢、沙哑、充满无限诱惑的嗓音。她唱的是英文歌,歌的主题是全世界共通的。与其说在唱歌,克瑞尔更像在喃喃絮语:

“忘得好。”麦柯斯倒上酒,酒释放出淡淡的柔和暖香。查理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将杯子举到耳边。“这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可以倾听的酒,”他说,“葡萄的乐曲。干杯。”

也许前方会有险阻,

麦柯斯从桶里拔出水滴形的酒瓶。“一九八三年的库克香槟。我发现它藏在一个角落里。亨利伯父肯定把它给忘了。”

但只要有月光和音乐,

查理一直看着,赞许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他说,“我受不了人们把酒瓶晃来晃去,让瓶塞像飞毛腿导弹一样射出来。太浪费香槟了。先不说这些,你手里是什么香槟?”

爱与浪漫,

麦柯斯的注意力回到酒瓶上,他拿掉瓶颈处的金属丝,让木塞能够移动。他把手放在木塞上,能感觉到木塞顶着他的手掌。它几乎像个活物,正努力逃出去。他让它一点一点向上滑动,直到跳出瓶子,只剩下泡沫汩汩上升的隐约声响。

让我们对着音乐,起舞。

“的确很酷,查理,”麦柯斯说,“毫无疑问。你甚至可以把它卷起来点着,当烟抽。很棒的衬衫。”

麦柯斯起身,温柔地拉过范妮的手,指尖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

“如何?”查理说道,“你觉得怎么样?”他已走出大门,正站在庭院里,张开双臂,等着麦柯斯评价。他刚淋浴过,湿漉漉的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他穿着一件印着亮绿色罂粟花图案的短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白色棉质长裤。“去年我在马提尼克岛偶然发现这身,”他说着抚平衣领,“在海滩上买的。这叫大麻烟卷衬衫。‘酷毙了。’卖衣服的人说。至少,我认为他是这么说的。”

克里斯蒂冲着他们露齿而笑,眨了眨眼。“忘情地跳吧。”

尽管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很长的路要走,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享受与酒有关的许多小乐趣,以及品酒的各种规矩。这些乐趣是他在伦敦时从来没有时间去体味的。在那里,酒只是好喝或令人失望,便宜或昂贵,没有任何特殊的历史,只是在酒吧和餐厅里以极高的效率端上桌的东西。在这里就不同了。在这儿,他能参与整个过程,从葡萄到装瓶,他对它怀抱着热切的期盼。葡萄酒将成为他的工作。就像查理每次将鼻子探进酒杯中时说的那样,没有什么职业比这更高贵了。

他们的确忘情地跳起来,在大部分村民赞许的目光下——加斯顿除外。

有一次,麦柯斯在深入探索酒窖时,偶然发现一瓶年头很久的上好香槟。他将它存了起来,准备用来庆祝查理的到来。现在,他拭去瓶子上的灰尘。因为没有更好的容器,他把香槟放进帕丝帕多特夫人的一个塑料桶里,桶里已加满了冰块。不起眼的蓝桶和素雅的暗色酒瓶一对比,显得不甚完美,但至少可以冰镇香槟。他将酒瓶插进碎冰块中,握着细长的瓶颈转动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