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老房子时,帕丝帕多特夫人正在门口徘徊,急于第一时间见到年轻的英国绅士。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麦柯斯感觉她就要行屈膝礼了,但她只是傻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没有什么比得上这种生活。”查理说,“天赐的宁静乡村生活。”
“您真令人着迷,夫人,”查理说着举起帽子,“令人着迷。”帕丝帕多特夫人又傻笑了一阵,开始脸红。
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用荧光粉色涂着“派对先生”、色彩鲜艳的小货车,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停在舞台旁。接着,司机,可能是派对先生本人,将扩音器和麦克风接到扬声器上。此时,扬声器早已在脚手架上装好了。他后退一步,点燃一支烟,然后推动扩音器的开关。广场上立刻充斥着断断续续的尖锐电子声,声音驱散了鸽群,引得咖啡馆的狗抬头嗥叫。司机调节了一下控制器,用食指轻敲麦克风:“一,二,三,你好圣庞斯!”接着是更多尖锐的声音。那条狗噘起嘴,退回咖啡馆,在弹球机下方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避难所。
他们带查理到楼上的卧室,帕丝帕多特夫人将枕头摆得十分讲究,还特意调整了一下床头柜上的玻璃酒瓶和皇室肖像的位置,以免查理没有注意到。
“我想知道谁买了它。我让鲁塞尔带几瓶到老房子来。这些酒酿的时间短,去年十月才装桶。不过你可以了解一下它的口感。”
查理将手提箱搁到床上,打开,拿出一堆缠在一起的脏衣服,一袋熏鲑鱼,两包香肠。“给你最好在它们变质前放进冰箱。”他说着将它们交给麦柯斯。
他们又要了两杯咖啡,麦柯斯接着讲了鲁塞尔在酒窖里向他坦白的事情。查理的眉毛一直未曾休息过,随着每一个惊人的内幕上下跳动。“听起来,”他说,“似乎在葡萄酒的事上你小赢了一场。我很愿意品一品它。”
“这些让我来吧。”帕丝帕多特夫人扑向脏衣服,把它们夹到胳膊下,“先生喜欢将衬衫和手帕浆一浆,还是保持原样?”
“非常漂亮。她对酒略知一二。你们可以一起办个不错的品酒会。”
查理没有听懂,但他堆起笑容,亲切地点头。“很好,太好了。”帕丝帕多特夫人离开时告诉麦柯斯,她已经为他们准备了简单的午餐,包括鸡蛋饼和沙拉,她走出卧室,把衣物放进洗涤室的老式洗衣机,也不知它还能不能用。
“漂亮吗?”
麦柯斯摇了摇头。“你会习惯的。恐怕她以为你是什么名人。”他坐到床边,查理从行李中取出剩下的衣物放进衣橱里,“先吃个午饭,然后我带你参观一下。”
麦柯斯无视熟睡的金发女人。“就是这样,我更愿意将目光放在村子里的年轻女孩身上。”意识到自己太一本正经,他赶紧说,“不管怎样,克里斯蒂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到目前为止,情况相当不错。我得说,这肯定是个庄园。当然了,是个小庄园,但是具备庄园的品质,这一点非常最重要。只要感觉这幢房子有一个舞厅就足够了,并不一定真要有一个,对吧?不管怎么说,眼下我们和十八世纪早期的宝物在一起,它的古色古香被小心地保留了几个世代。毫无疑问,它很宏伟,矗立于自己的土地上,隐秘但不与世隔绝。我都想象得出售楼宣传册。蒙特卡洛的家伙们为了得到这个庄园,会把你的脑袋扯掉的。哦,我忘了。”他展开一条裤子,露出一瓶拉弗格,“我希望你还喝威士忌。那么,那位美丽的房客在哪儿?”
查理竖起一根手指。“你只是不走运遇上我妹妹而已。”他摇摇头,又说道,“我们不都是吗?其实,我认识一些很可爱的金发女人。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测量伊顿广场一套公寓的时候,发现一个金发女人在里面睡觉?”
克里斯蒂看了一上午旅游指南和欧洲地图,考虑着下一个目的地。伦敦?威尼斯?巴黎?她从餐桌上抬起头来,正看见两个朋友走进来。
“说实话,查理,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是金发。你知道我对金发女人是什么感觉。”
“克里斯蒂,这是查理。”
麦柯斯将克里斯蒂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他们去造访律师,以及铸铁长柄锅的插曲。“啊。”查理说,“我得关心一下你的头。你只关心这个可怜无助的女孩,不是吗?你这个混账畜生,睾丸激素的奴隶。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麦柯斯看到查理睁大了眼睛。他向后理了理头发,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感谢上帝,今晚我不用和麦柯斯跳舞了。”
查理向麦柯斯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你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克里斯蒂咯咯地笑。他们两人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对方,没有说话。麦柯斯取来玻璃杯,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
“你的美式英语怎么样?”
帕丝帕多特夫人从洗涤室出来,研究着这一对儿。他们仍旧沉默着,仍旧微笑着。她显然对看到的这一幕很满意,轻手轻脚地走到正在拔瓶塞的麦柯斯身边。“麦柯斯先生,”她的声音含糊而低沉有力,这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悄悄话了,“也许他们愿意单独吃午饭。”
说到他将见到一个年轻而且无疑很性感的女子,查理满怀希望地搓着手。“我最好先练习练习法语。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什么?胡说。我很久没见到查理了。我们有一大堆话要聊呢。”
货车上的人开始竖起支撑木质舞台的脚手架。前面是一块清空留作舞池的区域,三面摆着桌椅。“今晚是村子一年一度的聚会。”麦柯斯说,“有晚餐、跳舞、彩灯,大概还会有气球。走之前我会从咖啡馆买票。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你将见到每一个人,从镇长到面包师的女儿。”
帕丝帕多特夫人哼了一声。这种事情只有女人看得出来。
“刚才很抱歉。”查理回来了,脱下夹克搭在椅背上,坐了下来,“你这个老家伙看起来不错。这里很适合你啊。不过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个安静的小地方,没什么事发生。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一定告诉过他们我要来。”
麦柯斯的本意是要在午餐时更详细地讲一讲鲁塞尔的酿酒生意,但查理却利用这段时间展示了一番他的销售技巧——推销他自己,当然,是打着推介伦敦较之威尼斯或巴黎更有魅力的幌子。“你知道吗?”他对克里斯蒂说,“每年这个时候,威尼斯的游客比鸽子还多,真的,和我坐在这里一样真实。还有,踏错一步,你就会掉进运河,被平底船轧过。多危险的地方!至于巴黎,嗯,夏天整个城市都停止营业,你能找到运营中的地铁就很走运了。这段时间,巴黎人全在这里的海岸上,或者在某个小温泉疗养地,用泡沫翻涌的水冲洗他们的肝脏。但在伦敦,一切应有尽有:剧院,俱乐部,酒吧,商店,餐厅,伦敦塔,白金汉宫,诺丁山。想想你寄回家的明信片吧。我敢保证,那里的气候绝对能让女性奇迹般地容光焕发,出租车司机讲的是英语……嗯,当然,人人都讲英语。”
麦柯斯解释了前因后果,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为了息事宁人,他也给货车上那些人点了咖啡。他往椅背上一靠,扬起脸斜冲着太阳,想到查理可以待上些日子,露出了微笑。给查理介绍一种不同的生活会很有趣,特别是他身边还有一个漂亮女孩。不过,得扔掉那顶巴拿马草帽。它让麦柯斯想起他嫌恶的某类英国人的穿着——刺眼,突兀的粉红色,查理当然不是那种人。
“哦,”克里斯蒂说,“我喜欢。”她俯身探过桌子,将查理快掉到沙拉上的餐巾拎起来,塞回他的领口。
咖啡馆的那位女士端着咖啡出来,却找不到人。她转向麦柯斯,摇摇头。“我总碰上这种事,”她说,“他们走进来,他们谈生意,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我开的是公厕一样。”
“说真的,语言是一个很大的优势,尤其是初次游览一个陌生的地方。另一个优势是有个对伦敦熟得不能再熟的向导,他很愿意带你四处转转。”他靠到椅背上,拍拍胸脯,“我,而且我有一个空房间。”
“哦,上帝。”查理向车子走去,挥动着他希望是道歉的手势,说着法国腔的英语,“抱歉,抱歉。真是对不起。”随即,他将奔驰倒出广场,倒车时勉强错开了活动餐桌和咖啡馆的狗。
查理总算控制住眼眉,不让它上下舞动,这使他的表情显得很单纯。看着他们笑意盈盈地对视,麦柯斯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团空气。他想,恐怕那个空房间会一直空着。他故意宽慰地大声呼了口气,打破沉默。“这真让我松了口气。既然你们两个定下了行程,我们可以谈一谈葡萄酒了吗?”
“如果那是我的奔驰,查理,我会在他们用货车把它推开之前移走。”
麦柯斯重述了整件事情,得出相同的结论:他们可以和娜塔莉·奥泽特当面对质,设法让她供认罪行。不过麦柯斯认为这未必可行,而克里斯蒂认为这根本不可能。或者他们可以等到九月份,等那辆神秘货车再次出现。
见面的喜悦被货车司机的吼叫打断了。
“然后呢?”查理问,“礼貌地问他们把酒运到哪儿去吗?让他们等一会儿,你好给警察打电话?”他摇了摇头,“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鲁塞尔没有告诉娜塔莉·奥泽特游戏结束了?”
那个笨蛋已经成功点了一杯咖啡,让人送到露台上。麦柯斯赶到的时候,他从咖啡馆门口冒出来,看起来心满意足,十分放松。
麦柯斯不得不承认有这种可能。“他说过不会说出去,可是我想我们对此没有把握。”
麦柯斯到村子的时候,发现广场上的人都在为晚上的狂欢做准备。六个男人站在梯子上,往梧桐树枝上挂彩灯,其他人在布置一排排餐桌和长凳,桌椅占据了大部分广场。第三群人满脸怒气,胡子拉碴,吵吵嚷嚷,异常恼火。他们刚从一辆装载脚手架和木板的大型货车里跳出来,这些东西是用来搭乐团的舞台的,但不幸的是,这也是他们生气和恼火的原因,货车无法接近留作舞台的区域。路被堵住了,因为有个笨蛋把奔驰停在了咖啡馆前。货车司机弯腰探进驾驶室,把手放在喇叭上,按个不停。
克里斯蒂对着面前的空酒瓶皱起眉头。“等一等,”她说,“麦柯斯,你不是说过在娜塔莉·奥泽特的房子里见过什么东西吗?某种标签。”
查理将车留在咖啡馆前面,走进去解决内急。“劳驾,女士。”他对吧台后面的女人说道,“厕所?”她从报纸中抬起头,向咖啡馆后面示意。查理感激地呼了口气,匆忙奔去。
麦柯斯点点头。“没错。我记得把名字写下来了,可天知道我放哪儿了。”他站起来,“你何不带查理到处转转,我去找一找。”
哎哟,这几乎就是他全部的法语词汇。他将用英语与外国人沟通的传统方法改进了一步。具体说来,就是非常慢,非常大声地讲英语。但只是一小步,而且经常让人听不懂。其实,那是一种在人们圣庞斯或其他地方从未听到过的语言。简单地说,就是以英语为基础,在单词末尾添上一个“o”或一个“a”,有时候是“oo”,赋予它逼真的大陆风味,偶尔捎带西班牙或意大利词汇,引起困惑。
帕丝帕多特夫人放弃了她在厨房窗户的观察点,出来收拾桌子,看到克里斯蒂和查理离开庭院,头挨头交谈时,她流露出赞许的眼神。“正如我所想的,”她带着巨大的满足说道,“一见钟情。”
绝不会有人将他错认为当地人。他打扮得非常英国。一件双排扣休闲西服,上面有许多铜扣子;浅灰色法兰绒裤子;一顶簇新的巴拿马草帽。总之,看上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本地人会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侧目研究他。查理看到一位老妇人的眼神,举起帽子。“你好,我亲爱的,你好。”
麦柯斯度过了令他十分沮丧的一小时。他检查了所有衣服的口袋,以及塞进抽屉和衣橱后面的各种票据、证件。终于,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它潦草地写在英国支票本背面。现在它没有被记下来时那么具有启发性了。
实际上,查理急于摆脱与豪宅有关的一切,他提早从蒙特卡洛出发,已经到了村子。他将租来的大型奔驰停在咖啡馆前面,从车里钻出来,愉快地环顾广场。
他下了楼,发现查理参观完了庄园,正处于兴奋之中。“棒极了。”他对麦柯斯说,“你只需要在房子上下一点功夫,挖一个游泳池,一定得有个游泳池。然后你就坐拥七位数的资产了。当然,我说的是英镑。”他四下观望,像地产经纪人一样眼睛发亮,“房子后面有座山护卫,四周有土地环绕,所以不需要担心邻居的问题。为什么呢,如果你……”
有那么一刹那,麦柯斯想到了范妮,想到与她在星光下跳舞的情形。他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查理应该很快就到了,他不认识到老房子的路。”
麦柯斯举起一只手。“查理,在你激动得失去控制,建议我弄出个直升机起落坪之前,看看这个。能想到什么吗?”
“那当然。村里的每个人都会去。”她踮起脚,做了一个惊人的脚尖旋转动作,“每个人都会跳舞。”
查理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拍着支票本。“看起来很眼熟,”他说,“但我不能肯定。”他看了看表,“伦敦要晚这儿一小时,是不是?比利应该知道。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
麦柯斯点点头。“我希望你会去,夫人。”
克里斯蒂看着他走进房子,从一开始见到查理,她脸上的微笑就不曾消失过。
“是吗?嗯,今晚将会有各种节奏的音乐。村子有游乐会,一次跳舞聚餐。到时会有手风琴乐队,还有来自阿维尼翁的DJ,他们会播放更现代的曲子。用唱片。”她补充道,以免麦柯斯没有完全跟上音乐界近期的发展,“就像在迪斯科舞厅里一样。”
“我很高兴你们两个很合得来,”麦柯斯说,“我认识查理二十年了。我们上学时就在一块儿。他是最好的。”
麦柯斯见过许多次查理在舞池里的表现。他的脚总是在地上拖曳,但是手一直忙个不停。那是一种缓慢的搜身动作。奇怪的是,女孩们似乎从不介意。“是的。”麦柯斯说,“不过他更喜欢舒缓的音乐。因为他有关节炎。”
“他太可爱了,”克里斯蒂说,“他一直如此吗?”
帕丝帕多特夫人竖起一根手指,打断麦柯斯滔滔不绝的赞美。“你的朋友喜欢跳舞吗?”
“可爱?”麦柯斯忍不住笑了,“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从来没有变过,这也是我这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你在伦敦会过得很开心。”
查理今天早晨就要到了,麦柯斯已花了十五分钟恭敬地称赞卧室打扫得多么整洁,布置得多么完美。他必须承认,帕丝帕多特夫人的确创造了奇迹:原来附着在邋遢的垫子和绛紫色窗帘上的大片危险的污渍,现在被拍打得一干二净;所有能擦洗的表面都被擦得闪闪发亮,瓷砖地面用水和亚麻子油擦过,恢复了光泽;一小块地毯摆在床边,以防查理娇贵的脚直接接触地面;还有那张英国女王的肖像。作为客人,还能有更多的要求吗?
在克里斯蒂的催促下,麦柯斯开始给她介绍一些他认为伦敦值得一看的地方:从泰特现代艺术馆,到国家肖像美术馆,再到哈维·尼克斯百货公司,最后是波多贝罗集市。又说了一些她应该像躲瘟疫一样避开的地方:塑料酒桶俱乐部,周六晚上的皮卡迪里,任何疑似烤肉串的冒充物。他正将话题转到苏荷区偶尔很怪异的吸引力上,查理回来了,摇着头。
麦柯斯端详着照片,查理肯定会认为他疯了。“你真细心,夫人。”他说,“我朋友无疑会欣喜若狂的。”
“没找到。秘书说他去和上帝打高尔夫了。我想这是从康诺特来的葡萄酒买家的别称。不管怎样,他明天就回办公室了。”他将支票本扔还给麦柯斯,“那么,说说今晚吧。我可不愿看起来像个外星来客似的。我们该怎么穿?我想要入乡随俗。”
柜子上,在白兰地玻璃瓶和一小瓶苍兰旁边,有一张镶了框的彩色相片,是微笑的伊丽莎白女王。她坐在长沙发边上,可能是在温莎的私人客厅,柯基犬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跑来跑去,像是会动的扇子。
麦柯斯看看他。皱皱的御冬法兰绒裤子,黑色鞋子,一件在颈部开口的蓝白条纹杰明街衬衫,一张红润的宽脸。是个彻头彻尾、一目了然的英国人。就连他的头发也是英国式的。“你带贝雷帽了吗?那可能会有帮助。”
“我从村子里的一个熟人那儿借来这个,他可是亲英派。”帕丝帕多特夫人在为查理准备的卧室中向麦柯斯展示自己创造的奇迹。“它会让你的朋友感觉就像回到家了。看看那些狗。”她指向床头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