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麦柯斯说,“是因为剑。我太傻了。”他爬上马鞍,接着,不用催促,那匹马迈着从容庄严的步子出发了。
“我不是很清楚,”克里斯蒂说,“不过你这么做就是了。我想这和佩剑有关。这样剑就不会绊住你的腿。”
没过多久,麦柯斯就忘记了他的担忧。虽然没有完全放松,但他感觉不那么紧张了,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坐在活动着的大型动物身上的感觉,这感觉开始很陌生,但越来越愉快。他闻到温暖的马身和旧皮子散发的味道,在嘎吱作响的脚镫上挪动着身体,试图显得从容一些,并且留心起景色来。他们一前一后往山上走,马小心地沿着狭窄的碎石路穿过金雀花和黄杨木,马蹄总是踩到从石块下长出来的迷迭香和百里香。覆盖在不同绿荫下的景色,随着他们得越来越接近山顶,变得更加壮观。
“为什么?”那匹马转过头,责备地看了麦柯斯一眼。
两小时缓慢地骑行,将他们带到吕贝隆的最高点,在农场主的地图上标记为Mourre Nègre的地方。这里高出海平面三千五百英尺,最大的声音就是马的鼻息。自他们出发以来,还没有听见或看见任何活物。
“不对,麦柯斯。从另一边。永远要从左边上马。”
克里斯蒂将马拴在一片胭脂栎的树荫下,麦柯斯从包中取出面包、香肠、奶酪、水果,以及一瓶红酒。红酒因为贴着马背,几乎达到了蒸汽房的温度。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因为骑马而几乎僵硬的后背,环顾四周。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围场里,旁边是两匹外表温驯可爱的马。农场主给了麦柯斯一张骑马专用道的手绘简易地图。不过,按照他的说法,那些马对路熟悉得很,蒙着眼也能找到。克里斯蒂平稳轻松地翻身上马,麦柯斯则用一只脚试探地踩上马镫。
周围的景色安宁而美丽,完全没有人类的声响。景色极为深远,不可避免地感染着他们。北边看得到冯度山,山顶炫目的白色砾石看起来像一顶永久的雪冠。南边是圣维克托瓦尔山的巨大山体,更远处是地中海闪耀的银光。克里斯蒂站到他身边,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倾听微风。
“别这样,”克里斯蒂说,“骑马就像骑自行车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鲁塞尔打猎的时候会来这里。他告诉我他经常看到鹰。”麦柯斯说,“很棒,不是吗?伦敦看起来有一百万英里那么远。”
麦柯斯对奥斯卡·王尔德的话很有同感,马头和马尾都很危险,马背又不舒服。他回想起他的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最后一次骑马经历。还未等他在马鞍上坐稳,那匹马就将他抖了下来,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唇向后缩,微笑着露出可怕的黄牙,没有一点同情。“我试着和马较量过一次,”他说,“但是马赢了。”
“你不想念它吗?”
“当然。你不会吗?”
“伦敦?”他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一点儿也不想。很奇怪,是不是?我已经忘记了我有多喜欢这儿。以前,我来度假的时候,从没有真正想要离开,现在也是。这里就像家一样。”他向她露齿一笑,“我过去常常觉得自己是个都市小子。”
“你会骑马?”
他们找到一处可以肩并肩坐着眺望南方的地方,背靠一块被太阳晒暖的岩石。麦柯斯打开红酒,倒进纸杯,克里斯蒂做着简单的三明治。“那么,”她递给他半个夹着香肠片的法国长面包,“你会留下来吗?”
“难道是我想得那样吗?”克里斯蒂问麦柯斯,“我明白野餐是怎么回事,可是赛马野餐,是在马背上的野餐吗?好极了。”
“希望如此。我不知道能不能,但我很想留下来。这里适合我,没有压力,随性的日常生活,一年有这么多时间可以在户外度过。我甚至喜欢法国人,呃,你知道的……”他耸耸肩,凝视着手里巨大的三明治,“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呢?”
他们在村子里受到了启发。他们买了午餐的简单原料,正准备去买面包,这时克里斯蒂的目光被贴在面包店布告牌上的东西吸引过去。布告牌上,在走失猫咪的照片和以友情价出售的二手家用、农用物品中间,有一张村外农场的卡片,为它所谓的吕贝隆赛马野餐提供马匹出租,
克里斯蒂没有马上回答,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歉意。“我还不准备过这样的生活。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地方我没有见识过。你不会相信的,就在几年前,我还是百分之九十没有护照的美国人之一。你能想象那种生活吗?我们旅行,但仅限国内。我想我们错过了许多。伦敦,巴黎,布拉格,威尼斯,佛罗伦萨。凡是你能想到的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她喝了一口酒,盯着纸杯,“所以,我想我很快就要继续旅行了。”
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被赶出去,站在汽车旁,拿着一张地图、一个开瓶器,完全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虽然有些害怕听到答案,但麦柯斯还是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自从克里斯蒂来到这里,就一直在他脑中盘旋。“那么你认为我们该拿房子怎么办?”
让麦柯斯惊奇的是,克里斯蒂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她已经下楼来到厨房,正伸手端起她的第一杯咖啡。“太棒了。”她还未从清晨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我爱野餐。”
“关于房子,我想了很多。我猜你也是。”她举起一只手制止麦柯斯说话,“首先,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房子。我已经有了母亲的老房子,它现在的身价是当初买它的十倍。其实,和鲍伯分手后,我想逃离一阵子,因此来了法国。还有,你知道,想看看我是否真有一个长期失踪的老爸。不过我还没有准备好安顿下来,更加不可能在法国安顿下来。”她看到麦柯斯笑了起来,“我是说,这里很棒,但不适合我。也许个人品味不同吧。不管怎样,你伯父希望你拥有这座房子。你猜怎么着?”她举杯致敬,“它是你的了。”这回轮到她冲着麦柯斯微笑了,“实际上,这是避免花一大笔钱在讨厌的律师身上的好办法,何况那律师有一对扭动的眉毛,想法龌龊。我是说那个人厚颜无耻。”
“他当然会期待!”帕丝帕多特夫人拒绝相信麦柯斯,她看了看手表,恨不得立刻掘地三尺,为查理的到来做准备。“麦柯斯先生,如果你和小姐今天能离开房子的话,我会很感激,这样我就可以专心工作了。天气十分宜人,我建议你们去野餐。”虽说是建议,她的语气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麦柯斯回想起在艾克斯的那个下午,现在想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起他们见到的律师,以及他那些激怒了克里斯蒂的关于浪漫的话。“别对他太冷酷。法国人总认为性能征服一切。看看帕丝帕多特夫人吧,你一到,她就试着让咱们住进同一间卧室,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少洗一套床单。”他将一只受惊的蚱蜢弹出纸杯,又喝了一口酒,“他们并非有意冒犯,这是植根在他们基因中的民族习惯。”
在迅速地列举了这些事后,她叉着腰站在那里喘气。麦柯斯正努力让她安心。也许他夸大了查理的背景。“事实上,他只是我很要好的老朋友,”他说,“他并没期待什么豪华酒店。”
“就像疯狂开车和怪异的水管。”
一位特殊的客人要拜访——麦柯斯是这么形容他的。帕斯帕多特夫人对这一消息充满好奇,她有些迫不及待,可仓促的通知又让她有些惊慌。一位从伦敦来的先生,肯定是个讲究品质、举足轻重的人,可能还是个英国绅士,她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将一切准备妥当。有上千件,甚至更多的事需要做:毛巾,床单,鲜花,放在床头柜上盛白兰地的玻璃瓶(众所周知,级别越高的英国人越偏爱睡前饮品);床垫必须翻过来通风,窗户要擦得闪闪发亮,旧衣橱得彻底上光,还要消除所有昆虫的痕迹。
“没错。可是,听着,你应该再考虑一下。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
麦柯斯笑着放下电话。这通电话让他想到,查理这种稀罕珍贵、快活爽朗的人正是他对伦敦生活中唯一的怀念。他去找帕丝帕多特夫人。
“麦柯斯,别赶走你的好运。还记得上一次你和我争执时发生了什么吗?”克里斯蒂打了个哈欠,伸直后背,把头枕在装午餐的帆布包上。麦柯斯望着下午的热气卷向海上的薄雾。
“我都等不及了。哦,顺便说一句。我给你买了一些熏三文鱼和坎伯兰香肠。我把它们塞在小冰箱里,所以应该没问题。这里除了名模凯特·摩丝,我想不出其他让你感兴趣的东西,而她又很忙。”
“我希望你喜欢老查理,”他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如果我们能对鲁塞尔秘密酿造的酒做点什么,他会很高兴的。比如在酒标写上‘查理酒庄’。我现在都想象得出来,他品着酒,夸张地形容酒的口感——什么前途啊,秋叶啊,铅笔芯啊,松露啊,烤杏仁。你并不是和所有英国人针锋相对,我知道。只是针对我。查理不一样。你会喜欢他的。”
“查理,关于葡萄酒,我有些好消息告诉你。嗯,我认为是好消息。说来话长,这里的事情有点复杂。不过明天见面时我会详细告诉你。”
但是没人回答他。太阳,红酒,还有新鲜空气发挥了效力。克里斯蒂睡着了。
“比葬礼还要无趣。”
麦柯斯思索着他的未来,它忽然变得更加美好,他感到自己振作了起来。几天时间里,他继承了一幢房子,还有一个能酿出好酒的葡萄园,多亏克里斯蒂,房子的所有权不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了。已经相当好了,至少好到足以吸引娜塔莉·奥泽特和她的犯罪同伙,可能也好到足以支付运营这份产业所需的费用。他喜欢鲁塞尔,这个老糊涂对酒离开酒窖之后的去向一无所知,麦柯斯感到很高兴。
“时间难熬,是吧?”麦柯斯说。
或者是装作一无所知。
“再过一天这种无聊的日子,”他说,“我就可以完全听从你的安排了。我明天就过去。今天我要挺过一个为收入七位数的幸运儿举办的讲座,讲的是海外抵押借贷中的机遇。接下来无疑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问答会,关于第二居所所有权的税务问题。你想听吗?”
他听到身边像马一样的微弱鼻音。克里斯蒂换了个姿势,蜷缩起来,一只蚂蚁在她有着蜜色皮肤的光滑脸颊上爬行。他将蚂蚁轻柔地拂去,低头看着她熟睡的脸,令他惊讶的是,他的心情混杂着感激和一丝爱意。在种种奇怪而棘手的状况下,她一直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他或许会想念她的。
电话响起的时候,麦柯斯还在洗澡。是查理的电话,一个快乐的查理,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获得缓刑令的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