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克里斯蒂说,“很疯狂。但葡萄酒行业就是那样。你听说过一种叫鹰鸣的酒吗?不久前,在纳帕葡萄酒拍卖会上,这种酒一瓶要价五十万美元。一瓶。”
麦柯斯吹了声口哨。
“疯了,”麦柯斯说,“谁会去喝一瓶价值五十万美元的酒?”
“嗯,给你一个大致的概念:几年前,电影《教父》的导演科波拉以三十五万美金一英亩的价钱买下了科恩酒厂。”
克里斯蒂笑起来。“你不了解美国人。买酒的人永远不会喝。那是用来炫耀的,就像油画。他可能把它连同价格标签一起放在客厅里顶礼膜拜。”
“有多小?”
“说得对,”麦柯斯说,“我不懂美国人。”
克里斯蒂眺望葡萄园,思考着。“你知道吗,这是个很棒的位置。方位正确,朝东;多石块的地面传热较慢,对葡萄树的根部更好;还有一个完美的斜坡可以排水。在这里可以种出一些好葡萄。像这样的地方在纳帕谷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他们走过余下的石头地,和克里斯蒂想的一样,每一排葡萄树下都躺着不起眼的、剪得利落的葡萄串。最终,它们将腐烂,渗入土壤,不见踪影。明年,麦柯斯想,循环又将开始。他希望自己还会在这里目睹这些。
麦柯斯耸耸肩。“今晚我会问问鲁塞尔。明天可以询问一下葡萄酒专家。看起来要卖掉酒窖里那些可怕的东西还挺麻烦。”
黄昏时分,麦柯斯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等着克里斯蒂为去鲁塞尔家吃晚餐做准备。这是颇有教益的一天,他在向伦敦的查理汇报了情况。
“他们当然会这么做,”克里斯蒂说,“但不是每一个人,只有那些真正认真的家伙才会。他们剪掉大概三株中的两株,这样剩下的那一株就能吸收全部营养,使葡萄更加浓缩,酒精含量更高。这叫作绿色采收。这个过程很慢,成本也高,因为没法机器作业,但从理论上讲,这样会酿出更好的酒。这里一定是葡萄园的一个特殊部分。你知道这里种的是什么葡萄吗?”
“……等到明天,如果这个家伙很在行,我们就应该知道如何整顿葡萄园了。那个房地产的会议还在进行吗?你还会来吗?”
麦柯斯无法想象鲁塞尔会花数小时剪下他辛苦栽培的葡萄,这讲不通。“真是怪事,”他说,“我打赌他们在加州不这么做。”
“下星期。我刚才一直在看日程安排。难以置信,一个小组讨论的主题居然是‘豪宅何去何从’。你能想出更枯燥的东西吗?不管他们了,我要在尼斯租辆车,尽快逃走。你一个人在那座特大别墅里待久了,想要我做伴了吧?我需要带什么?白色领结和燕尾服?短裤和遮阳帽?”
“注意到了吗?”克里斯蒂问。她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说下去:“这不是自然掉落的,而是被剪下来的。看到茎秆上的斜切面了?那是修枝剪造成的。你瞧,这一排的小葡萄串都被剪下来了。”她站起来,从上方仔细地看着葡萄树。“那边也是。我敢打赌这整片地都是这样。”
麦柯斯正要回答,看到克里斯蒂走出前门——一个脱胎换骨的克里斯蒂,头发挽起,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脚上是一双猩红色高跟鞋,显露了她之前隐藏着的另一面。
他接过葡萄串,放在手里掂了掂。
麦柯斯不假思索,朝庭院那头喊:“你看起来非常漂亮。”
克里斯蒂没有回应。她将墨镜推到头顶,在一排排葡萄树之间坐下。她抬眼看着麦柯斯,手里托着一小串萎缩的还未熟的葡萄,这些葡萄粒比火柴头还小。“看看这个。”
“什么?”电话另一端的查理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
他们翻过墙,进入到庄园旁边的一块石头地。麦柯斯踢了踢卵石,看看下面有没有类似泥土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留意的,是不是?我很惊讶,这样的土质还能长出东西来。”
“不是说你,查理。事实上,这个故事有点长。”
克里斯蒂露齿而笑:“我们不会涉及这部分。”
“有个宝贝儿,对不对?你那儿有个宝贝儿。混蛋。”
“这就是你在酿酒厂工作时给参观者讲的故事,是吗?但是我好像记得那种虫子起初是从美国来的。”
鲁塞尔的宅邸出人意料。麦柯斯原以为会看到一座残破的乡下建筑,却发现自己驱车来到一座普罗旺斯庄园建筑前。是的,房子由混凝土建成,那种未经加工的特殊的粉红色混凝土永远保持原始的颜色,不受时间和天气的影响。房子很大,中间两层主楼的两侧延伸出长长的矮厢房,台阶通往一个铺着瓷砖的大露台,一个精心侍弄的前花园,园中有大量铁艺装饰,格架、栅栏门、卷曲的栏杆,足够开一个展览厅。对于一个开老式拖拉机的农夫来说,鲁塞尔似乎为自己规划得相当不错。
克里斯蒂点点头。“葡萄根瘤蚜。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几乎毁了法国的每一棵葡萄树。后来他们发现一些美国葡萄树对这种虫子有抵抗力,于是带回上百万棵根茎,将欧洲的葡萄树嫁接在上面。就是这样。三十秒就能讲完的现代葡萄树的基本历史。”
他们发现他在露台上,耳边紧贴着手机,皱着眉头。看到他们登上台阶,他结束谈话,面带微笑地走过来迎接他们。这个晚上是鲁塞尔的展示之夜,他穿着黑裤子、整洁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背心,完全可以为所有喜欢伊夫·蒙当的人做一场表演。额头顶部那块未晒黑的苍白皮肤,是他戴着帽子在户外度过大部分时光的唯一标记。
“是因为那种虫子,对吧?”
“麦柯斯先生!小姐!欢迎你们!”他显然被克里斯蒂的打扮镇住了,握住她的手迟迟不放,殷勤得有些夸张,还悄悄给她的胸部打分。“我们一定要来一杯开胃酒——不,我先领你们看一下我小小的地产吧。”
“事实上,那不是用来装饰的,而更像煤矿里的金丝雀,是危险的预警,”克里斯蒂说,“如果有任何病害,玫瑰一般会比葡萄树先得病。你可以得到预警,及早给它们治病。好主意,尽管是法国人先想出来的。”她歪着头,看着麦柯斯,“另一方面,如果没有美国,法国也不会有葡萄树。”
他带他们绕到房子后面,那里有一群蠕动的泥浆色的猎犬,发出长而尖的叫声。猎犬饲养在栅栏围出的长长的地块里,尽头有一个大木屋,按高山风格,装饰有交错的纹式,与其说是狗屋,更像农舍。
“我在勃艮第和波尔多的照片里看到过,”麦柯斯说,“不过这里的人似乎不喜欢装饰。我猜在他们看来,你又不能喝玫瑰花蕾,为什么花力气种呢?”
“它们是猎犬,”鲁塞尔,挥动手臂,仿佛在宣示所有权,“正迫不及待地等着九月狩猎季到来呢。没有东西能从它们这里逃脱,野猪、鹞、山鹑……”
那天下午,麦柯斯带克里斯蒂参观了房子周围的土地。前一天晚上的大爆发使他们面对彼此时更加放松。走在葡萄树之间,他们不再斗嘴,而是为葡萄酒工艺学家的来访规划一条路线。葡萄园是克里斯蒂熟悉的领域——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是在葡萄园长大的孩子。她用见多识广的眼睛观察葡萄树,注意到没有杂草,也没有长霉。剪枝与栽培的方式和加利福尼亚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告诉麦柯斯,纳帕谷的葡萄树修剪后会有一个收尾工作,通常每一排末尾都有一片玫瑰丛。
“邮差?”麦柯斯说。
“有趣。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想到呢。”麦柯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娜塔莉走向广场,朝她的办公室走去。
鲁塞尔朝他眨了眨眼。“你总爱说笑。不过你们应该看看它们捕猎,场面很壮观。”他带他们离开狗屋,来到一片被石墙围起来的地方,这里是一片完美的栽培园——一排排的蔬菜,被方格篱和耙子耙出的砾石小径隔开。“我的蔬菜园,”鲁塞尔说,“我受到了一张照片的启发,是维兰德利宅旁的园圃。当然,这里更为朴素。你们愿意看看我的黑色番茄吗?”
“你觉得呢?”
他们对黑番茄啧啧称奇,称赞橡树下的小颗松露,惊讶于一只用后腿站立的、等身大小的粉红野猪雕像。这是鲁塞尔的骄傲和乐趣,雕刻风格与特意强调粉红色的混凝土房子如出一辙。一切都维护得完美无瑕,这份地产显然价值不菲。这可能是一份遗产,麦柯斯想,或者是鲁塞尔从婚姻中获得的。一定是这样。无论如何,人们不会料到能从一个习惯穿得邋里邋遢、运气不好的人身上看到这一切。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展示完美丽的园圃,鲁塞尔带他们回到露台见他的夫人。一个肤色黝黑、笑意盈盈的女人,长着像小胡子似的美人须,戴着鲜亮的橘色首饰。她给每个人倒上法国茴香酒。他们碰了杯,气氛和谐,大家默默寻找话题。麦柯斯祝贺他们拥有的美景,而克里斯蒂正从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茴香酒的遭遇中恢复过来,尽力挤出笑容,用手语赞美鲁塞尔太太异常醒目的耳环。
“是和我调情?我拼了命才把手挣脱出来。”
然后,随着隆隆的车轮声,看上去更为娇弱的鲁塞尔的女儿,从房子里推出一桌盛宴,一个满载食物的小推车。肥香肠切片,披萨块,抹了橄榄酱的吐司,生蔬菜条蘸大蒜鱼酱,青橄榄和黑橄榄,小萝卜配白色黄油,砂锅炖画眉——那只可怜的鸟嘴从红色的肉里伸出来。
“调情,”麦柯斯说,“这是一种古老的法国习惯,像危险驾驶一样。”
“啊。”鲁塞尔搓着手说道, “先稍微尝尝,刺激一下食欲。”
克里斯蒂呼出一口气,摇摇头。“法国女人。她们总在挑逗别人。”
麦柯斯用手肘轻推克里斯蒂:“悠着点。”
娜塔莉继续说下去之前,麦柯斯适当地表示了感谢。“我明天必须去马赛,不过没关系。回来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餐,到时候你可以把事情全部告诉我。”她转身朝克里斯蒂微笑,“如果你带上你的小朋友,我可以和她练习英语。”她活泼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再见。”说完,她摇摆着走上街,高跟鞋敲击着人行道。
她看着小推车:“这不是晚餐吗?”
“麦柯斯,我有些好消息要告诉你。”娜塔莉重新戴上墨镜,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聘请了最好的葡萄酒工艺学家来看你的葡萄园。我正等他来电话确认,他想明天从波尔多过来。很幸运,我们能请到他,他几乎从不来法国。”
麦柯斯摇摇头:“恐怕不是。”
麦柯斯点点头。克里斯蒂咳了一声。娜塔莉放开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会儿,除了对摆出来的食物的赞赏,大家什么都没有说。这似乎是个暗号,鲁塞尔夫人表示了歉意,和女儿一起回到厨房。鲁塞尔将餐刀在炖画眉里蘸了一下,在一小片方形吐司上涂了一些汤汁,递给克里斯蒂。她勉为其难接过来,眼睛仍然盯着鸟嘴,同时小声对麦柯斯说:“菜里还有什么?头?脚?”
娜塔莉摘下墨镜,仔细打量了克里斯蒂一番,握住她的手。“我看得出来。她和照片里的加州女孩一模一样。她们看起来总是那么天真无邪。”她仍握着克里斯蒂的手,转向麦柯斯。“她非常漂亮。”
鲁塞尔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点头鼓励她。“好吃,”他用从亨利伯父那儿学来的有限的英语词汇说道,“吃得饱饱的。”
“我很好,和我打架的树可惨了。娜塔莉,我希望为你介绍一个朋友,克里斯蒂·罗伯茨。她从加利福尼亚来。”
“克劳德,”麦柯斯说,“我想问你一些事。你知道庄园尽头、在墙后面的那片葡萄树吗?今天我去看了一眼,注意到许多小葡萄被剪掉了。这样好吗?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不是专家,但那样看起来有点浪费。”
麦柯斯四下环顾,看到了娜塔莉·奥泽特,身着线条流畅的套装,穿着高跟鞋,表情顽皮。“我刚刚见过鲁塞尔。”她说,“他告诉我你和一棵树打了一架。”她轻盈地在麦柯斯的两颊各吻了一下,从墨镜上方看着他。“粉红色挺适合你。希望你伤得不重。”
鲁塞尔没有急着回答,皱起有一块苍白印记的棕褐色额头沉思着,噘了下嘴唇。他叹了口气,又戏剧化地呼出一口气,嘴唇开始颤抖。“人们会说,”他说,“葡萄树必须吃些苦头,可那块地贫瘠得比吃苦头还要糟糕。那里除了石头和灰尘,一无所有。”他停下来摇摇头,“该死的,连杂草也不长。如果不剪掉那些葡萄串,我们连葡萄都不会有,只有一些没用的小葡萄粒。小葡萄粒。”他重复了一遍,举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一毫米大小。
克里斯蒂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麦柯斯,看着一个径直向他们走来的人。“你最好准备好你的园艺故事,又有一个人来了。”
鲁塞尔喝光杯中的酒,开始在小推车上寻找酒瓶,但没找到。他一边咕哝着,说妻子要让他们渴死,一边去屋里取更多茴香酒。
太神奇了,麦柯斯想,一点儿血居然能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希望你不介意,”他说,“鲁塞尔邀请我们吃晚餐,我答应了。实际上,这件事相当不寻常。法国人一般不邀请外国人去自己家,除非他们认识了十年以上。这会是一次与在加利福尼亚不同的体验。”
麦柯斯趁机告诉克里斯蒂,鲁塞尔对于那些葡萄的解释。她朝四周看了看,将余下的酒倒进一个装着修剪齐整的灌木丛的玻璃缸里,摇了摇头。“我不相信,”她说,“没人会自找麻烦,除非……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问问他……”
她探身摸了一下他的胳膊。“谢谢,你真好。”
这时,鲁塞尔回来了,炫耀着他拿来的酒,以及他讲得最好的鸡尾酒会上的英语。他为他们重新倒满酒,用一种与任何语言都没有多少关系的腔调,眉开眼笑地喊道:“屁股动起来!气氛热烈!哔哔!”
“园艺事故。我想这样能少费许多口舌。”
克里斯蒂慢慢凑近玻璃缸,等待适当的时机倒掉一部分混合物。四十五度茴香味的酒精已经让她开始头晕目眩。
克里斯蒂抹去嘴角的面包屑,双手捧着杯子,呼吸着早晨的咖啡和热牛奶的美妙香气。“麦柯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们问你的脑袋出了什么事时,你怎么说的?我的意思是,你告诉他们……”
还未等麦柯斯将话题转回到葡萄上,鲁塞尔靠近他,将一只满是老茧的粗糙的手放到他肩上。“告诉我,麦柯斯先生,”他说,“当然,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对房子有什么计划?”
“这位小姐不会说法语,”麦柯斯说,“不过我知道她愿意去。她喜欢血腥的东西。”鲁塞尔含糊地笑了笑,看了克里斯蒂一眼,踏着重重的脚步走了,留下他们两人在那里享用咖啡和羊角面包。
麦柯斯考虑了片刻,想要逗逗鲁塞尔,顺便给这个村子提供一点新的流言蜚语:把房子改为马赛足球队的周末度假村、鸵鸟养殖场、不良少女教养学校。“我不知道,”最后他说,“我还在适应新环境。无论如何,没有必要仓促行事。”
“园艺事故。”麦柯斯说。他打断接下来必然会被问到的那些问题,将克里斯蒂介绍给鲁塞尔。鲁塞尔扬手摘下帽子,点点头。“你真迷人,小姐。那么你在麦柯斯先生家里做客?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今晚能和他一起来吃晚饭。我妻子做了红酒洋葱烧野猪。”他吻了吻自己的指尖,“用的是教皇新堡酒和压平的新鲜猪肉,做法地道。”看到克里斯蒂一脸茫然,鲁塞尔转向麦柯斯,耸了耸肩。
鲁塞尔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非常明智。那样一栋房子,正好位于吕贝隆的中心,如今再也找不到了。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巴黎人——他们全都去那里找房子。”他将手从麦柯斯的肩上移开,用食指搅动着杯中的冰块,“你最好计划得从容些。如果决定出售,一定要让我知道。留神。”那只湿漉漉的手指在麦柯斯的面前摆动着,“绝对不要相信房地产代理人。他们全是强盗。我可以告诉你许多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可是,我的风度呢?我们冷落了女士。”他看向克里斯蒂,她微笑着站在玻璃缸旁边。他看到她的空杯子,赞许地点点头,将胳膊伸向她,他们三人走进房里吃晚餐。
他们沿着街道走到咖啡馆,到达时,鲁塞尔刚刚享用了一杯清晨恢复体力的啤酒,正要离开。他和麦柯斯握了握手,盯着麦柯斯的脑袋看。“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房子内部和园圃一样,维护得很完美,同样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大量铸铁制品,比园圃中卷曲交错的花式还要繁复。瓷砖地面和深色木质家具泛着亮光,显露出平日里悉心的呵护。没有一面墙上没有壁龛,没有一个壁龛内没有相框——绝大部分是人像。照片展示了鲁塞尔的家族,几个男人穿着皮草服装,挺着胸脯,炫耀着他们带毛皮或羽毛的狩猎战利品。
她看向他,忍不住咧嘴笑了。“我猜医生没有白色绷带。还是你要求他用粉红色的?”
鲁塞尔带他们来到饭厅,这里有一整面墙宣示着打猎的乐趣。一个摆满步枪的铁质陈列架;一只狐狸标本,样子像在正面是玻璃的牢房里嗥叫;一个巨大的野猪头,下边是一面木质盾牌;这些被大量照片包围着,照片上都是鲁塞尔和他的猎手伙伴。此外,大蒜的气味像一块刺鼻的裹尸布,飘在长长的餐桌上方。
半小时后,麦柯斯打了破伤风针,换上更常用的新纱布,抓着一沓处方,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在候诊室里找到克里斯蒂。“千万别在法国生病,”他说,“各种文件就够你在床上休息一个星期。”
“一顿家常便饭。”他们坐下时,鲁塞尔说道,“就是在田里工作了一天的人的晚饭。”开胃菜是圆茄鱼子酱、茄子冷菜泥,还有一盘堆得高高的包在锡箔纸里的肉。不知何故,这道菜在普罗旺斯被称为无头云雀。鲁塞尔绕桌一圈,从雕花酒瓶里倒出深红色的教皇新堡酒。看到葡萄酒,麦柯斯想起第二天要和波尔多的来客会面。
克里斯蒂坚持开车送他,两人留下帕丝帕多特夫人站在门口。她担忧地自言自语,咕哝着会不会是脑震荡,以及那个厉害的法国万灵抗生素。
“娜塔莉·奥泽特一定告诉你了。”他说,“她已找到一个葡萄酒工艺学家,明天来葡萄园看看。”
麦柯斯摇了摇头,很快又因为疼痛而后悔。“请别打。我没事。”他转向克里斯蒂,改用英语说道,“我去让村里的医生看一眼。”
鲁塞尔将酒倒进自己杯中,转动手腕,倒出最后一滴,坐了下来。“你们到的时候,她正跟我打电话。”他摇摇头,叹口气,“这些波尔多人,他们以为只要自己方便随时都能登门拜访。但是你别担心。我会对付他的。我相信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把这事交给我吧。”他举起酒杯,先敬克里斯蒂,然后敬麦柯斯,“敬美国!敬英国!敬一九四年的《英法友好协定》!”
“当然是拉乌尔。他有救护车。”
克里斯蒂饿坏了。由于对当地的好客之道毫无经验,不知道普罗旺斯人不喜欢客人推辞,她犯了个错,早早吃完了她的无头云雀。鲁塞尔夫人立刻换了一盘,又加上一团茄子泥和一片蘸汤汁的厚面包。这一回,没有玻璃缸来救她了。她注意到麦柯斯吃得非常慢,一边听鲁塞尔高谈阔论,一边点头微笑。
“拉乌尔?”
“人们都说,”鲁塞尔说看又打开两瓶酒的瓶塞,“如果在喝酒前吃下五片生卷心菜叶,你就能想喝多少喝多少,不会难受。”他绕着桌子转一圈,给杯子加满酒,“烤山羊肺应该有一样的效果,不过我从没试过。但据说最好的方法,是把燕子嘴烧成灰,然后碾作细粉,将一两撮粉末放在第一杯酒里,之后你再喝任何酒都完全不会醉。瞧瞧。”
“别动。”帕丝帕多特夫人从裤子口袋里拽出手机,今天手机壳是荧光墨绿色。“我给拉乌尔打电话。”
“有意思。”麦柯斯说,“我会记得去买些鸟嘴。”他与克里斯蒂四目相对,然后翻译给她听,当他讲到燕子嘴的秘方时,她的微笑渐渐凝固。
“我知道,这很傻。我不该摸黑干活。”
她打了个哆嗦,吞下一大口酒。“这些家伙和他们的鸟嘴。难道他们没听说过解酒药吗?”
“你昨晚做园艺了?”
晚餐逐渐进行到主菜,一只深深的铁砂锅被隆重地端上桌:炖野猪。猪肉在酒中炖煮后几乎变成黑色,血淋淋的浓稠肉汁,配有脆皮干酪和土豆,教皇新堡酒被再一次满上。克里斯蒂惊愕地看着面前那锅热气腾腾的菜,那分量足够喂饱一群饿狗。麦柯斯松了松腰带。鲁塞尔一家以持续的热情享用着食物。
麦柯斯小心地摸了摸洗碗布。“没什么好担心的。园艺事故。”
第二次上菜不可避免。此外,还有奶酪和闪着糖浆的大块法式苹果派。最终,在咖啡和菱形杏仁饼干之后,还有一杯必饮的酒,鲁塞尔自制的毒酒渣酿白兰地。
他还没回答,帕丝帕多特夫人惊恐地捧住脸。“哎哟哟哟,太可怜了!你的头怎么了?”
这时,克里斯蒂已经麻木了。她已经吃撑了,好像熊在冬眠以前吃了太多东西,几乎不能移动或思考,只有一个本能意识,就是找一个安静、黑暗的地方蜷缩起来。麦柯斯好一点儿,就连鲁塞尔也开始显得疲劳,只是敷衍地劝他们再喝一杯渣酿白兰地。
“我睡不着,”克里斯蒂说,“我太担心了。我以为你会,你知道,患上休克、事故后损伤之类的并发症。我给你拿了几片雅维(解热镇痛药。),可那时你还在睡觉。你觉得怎么样?”
麦柯斯站在门口,为这个难忘的夜晚向鲁塞尔夫人道谢。在一连串亲吻和握手之后,他扶着摇摇晃晃的克里斯蒂穿过露台,把她塞进车里。
他的努力白费了。她正埋伏在厨房门外,克里斯蒂不安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你表现得很好。”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说道,“加利福尼亚会因你而自豪的。抱歉让你经历了这一切——我不知道这顿饭会像马拉松那么长。你感觉还好吗?”
第二天早晨,麦柯斯与镜子里受伤的自己面面相觑,他拉起洗碗布,检查左眼上的瘀青。摸起来很疼,如果猛地转头,还会感到片刻的不适,但看来没有太严重的损伤。村里的克雷医生很快就能清理并包扎好伤口。他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希望能躲开帕丝帕多特夫人。以她戏剧化的爱心,无疑会叫来无国界医生和坐满护理人员的直升机。
没有回答。当他们回到老房子,麦柯斯不得不将克里斯蒂从车里抱出来,她很沉,闻起来隐约有点渣酿白兰地和杏仁饼干的味道。他把她抱上楼,放到床上,脱下她的鞋子,拉过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当他给她垫上一个枕头,她忽然激动起来,恍恍惚惚地嘟哝着:“够了。谢谢。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