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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懂一点酒?”

“那可真疯狂。”克里斯蒂笑起来,“真够疯狂的。”她啜了一小口酒,含了一会儿,再咽下去,“嘿,很好喝。又香又干。是什么兑成的?格连纳什和西拉吗?”她伸手去拿酒瓶,看看标签,“相比之下,我们的仙粉黛简直就是止咳糖浆。”

“当然。我在纳帕谷长大,现在在一个酿酒厂的公关部工作。我负责葡萄酒观光。”

麦柯斯看了一眼手表——英国人喝当天第一杯酒时必然会做这个动作——起身去拿杯子,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玫瑰红酒。“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公证处吧?如果你是亨利伯父的女儿,那他的遗嘱可能会失效。”他倒上一杯酒,递给克里斯蒂,“这意味着在法律上房产归你所有。”

麦柯斯点点头,思绪游荡到了别处。尽管女孩不相信,但他刚才对她说的话很可能成真。根据法国法律,私生女的继承权很有可能优先于法定的侄子。正当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融入葡萄种植人的生活时,他的未来突然变得难以捉摸。他无法忽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不会自行消失。这里究竟有没有他的未来?

“妈妈曾嫁给一个叫史蒂夫·罗伯茨的人,可是结局并不好。我想,在那之后她觉得她不能……你知道,带着一个意外的包袱回到你伯父身边。或许她不爱他了。谁知道呢?”

“你看,我们要解决这件事情。”他站起来,走到柜子的抽屉前,抽出一本黄页,迅速翻阅起来,“最好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以前解决它。”

麦柯斯接通公证人办公室,却被秘书告知公证人奥泽特在巴黎,她要在那里待上几日。他放下电话,重重地坐回椅子里。“问题是,”他对克里斯蒂说,“根据法国的继承,你去世时是没有选择权的,你的财产必须先转给你的近亲——丈夫,妻子,孩子。亨利伯父立遗嘱的时候,他以为我是他唯一健在的亲人。他不知道有你。”麦柯斯皱了皱眉。“真奇怪,为什么他不知道有你?”

克里斯蒂看着他,面带困惑的微笑。“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克里斯蒂笑了:“打吧。”

“我认为我们应该咨询一下法律人士的意见。”麦柯斯找到了他要找的,伸手去拿电话。

他拿起旧相片,凝视着。“我的上帝,那件事我全忘了。我想……”他看向克里斯蒂,“听着,我必须打一个电话。”

“哦,拜托。你真认为……”

麦柯斯挠挠头。“我还不确定。”他转向克里斯蒂,开始讲述他所知道的故事——他小时候常来老房子度假,伯父过世,伯父的遗嘱。当他提到遗嘱时,他想起娜塔莉·奥泽特说过的话。

“我是认真的。你对律师有成见吗?”

帕丝帕多特夫人借口收走咖啡杯,探过身子盯着相片看,这让她更加受挫。“麦柯斯先生,”她说,“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会有人没有吗?”

“我的伯父。”麦柯斯说。

麦柯斯按下号码时,帕丝帕多特夫人瞪圆了眼睛,因听不懂英语而产生的挫败感令她快要爆炸了。她看着克里斯蒂,耸耸肩。克里斯蒂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也耸耸肩作为回应。她们等着麦柯斯打完电话。

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哇,这真诡异。”她抬头看看他,又去看相片。“这是我母亲。我猜这就是我父亲。”

“好的。我们两点钟约在艾克斯。”

麦柯斯摇着头站起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走到客厅,拿来那个银质相框,拆掉底板,取出藏在里面的第二张相片。相片因年代久远而泛黄起皱。他将照片放在克里斯蒂面前。

午餐是在厨房里用面包、奶酪和沙拉随便解决的。麦柯斯心不在焉,脑袋里塞满令人沮丧的可能性:失去房子,不得不回伦敦找工作,凑钱还给查理。克里斯蒂有点茫然地思索着,因再也无法见到父亲而伤心。帕丝帕多特夫人已经放弃与听不懂的语言做斗争,她回家了,许诺下午会回来继续和蜘蛛网作战。

“我妈妈的一个老朋友在华盛顿工作,效力于国务院。他花了几个星期调查这事,不过那些家伙能查清任何事。”

克里斯蒂打开车门,上车前迟疑了一下:“麦柯斯,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做吗?”

麦柯斯摇摇头。“恐怕是这样。我非常抱歉。他上个月去世了。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麦柯斯越过车顶看着她:“我需要。我不能在不知道房子归属的情况下就这么住着。假如你做了什么傻事,比如嫁给一个法国人。你可能会想住在这儿。”

她点点头。“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觉得是时候见见我爸爸了。”她踩灭吸了一半的烟,耸了耸肩,“不过我猜我来迟了。”

她摇摇头:“这不在我的计划里。”

“亨利·斯金纳?”

“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计划总会变。”

“在车内的包里。总之,我很好奇,开始在圣海伦娜四处打听,询问那些妈妈年轻时认识的人。原来这个亨利在加州待过一段时间,而且和妈妈,你知道,约会过。”她喝完咖啡,帕丝帕多特夫人又给她倒上一杯,她微笑着道谢。“我更加好奇了,于是我从萨克拉曼多弄到一份出生证明。上面有我父亲的名字。”

驾车向南开往艾克斯的途中,两人不愿谈及各自的真实想法,对话只限于个人感情色彩不浓的安全话题。他们比较彼此的工作时间表,麦柯斯在都市,克里斯蒂在酿酒厂。他们一同赞叹驾车途经的壮观的乡村景色:像纳帕一样,不过比纳帕有更多绿色,不知何故看起来也更古老。等他们在艾克斯找到停车位时,他们开始觉得,在这种奇妙的情况下,彼此的关系已经很轻松了。

“真的吗?你随身带着它吗?”

阿伯塔广场是艾克斯最吸引人的角落之一。这是一个建于十八世纪的铺满鹅卵石的小型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泉。喷泉后面的宫殿成为商务楼,很大一部分被中规中矩的办公室接管,办公室内坐满谨言慎行的法律人士。麦柯斯在黄页提供的大量选择里随意选中的律师鲍斯克先生占据了一幢保存完好的建筑的底层。他的铭牌在阳光下闪着光。

“请便。你是在法国,吸烟者的天堂。”麦柯斯取来一个古老的苏伊士烟灰缸,推过桌面。克里斯蒂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点燃一支。“愚蠢的习惯。我是加州唯一吸尼古丁而非毒品的人。”她向天花板吐出一口烟,“就是这样。葬礼之后,我必须处理妈妈的所有文件——银行对账单、保单,诸如此类。不管怎样,我发现了这封信,是很久以前一个叫亨利的人寄来的,说他想念她,希望她到法国来,和他一起生活。信封里还有一张很模糊的照片,嗯,我猜那就是他,坐在酒吧外的阳光里。”

秘书请克里斯蒂和麦柯斯在两把硬椅子上落座,然后去通知律师。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是十分钟。最后,又过了很长时间,长到足以证明这位先生是个很重要的人,秘书终于重新出现,领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

“假期?不完全如此。嗯,这说来话长。”她将两块方糖放进杯子,一切搅拌咖啡,一边理清思绪。“我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她很少说起爸爸的事情,可是她确实说过,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出车祸死了。几年以前她病了,去年去世了。是中风。”克里斯蒂摇摇头,“你介意我吸根烟吗?”

这是个比例优美的大房间,高高的天花板,高大的窗户,造型精致的角线。然而这房间被现代办公家具亵渎了,那些家具常出现在整批购买有折扣的目录里。鲍斯克先生从人造红木桌子后面站起来,示意他们坐下。他是一个粗短身材,衣服皱皱巴巴的人,他的衬衫袖口推到手肘上面,头发梳向一边,他的眼镜用绳子系着悬挂在脖子上,一支雪茄在他的指间燃着。他笑容愉悦地看着他们。“那么?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这就解释了她洁白的牙齿和棕色的皮肤,麦柯斯想。“这么远。是来度假吗?”

麦柯斯讲述他和克里斯蒂发现他们所身处的奇怪处境,鲍斯克记着笔记,偶尔打断他,低声问几个问题。克里斯蒂只见识过加利福尼亚风格的律师,着装刺目,咄咄逼人。鲍斯克看起来很舒服,富有同情心,尽管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对工作量和收益有着律师的直觉,这从他听完麦柯斯讲述后说的第一句话中表露无余。

女孩从桌上探过身来握手。“克里斯蒂·罗伯茨。来自圣海伦娜,加州。”

他从鼻子上摘下眼镜,慢慢将椅子转向另一侧。“这是一个灰色地带。”他说。

“对了,”麦柯斯说,“先介绍一下。这是帕丝帕多特夫人。我叫麦柯斯。”

麦柯斯对法律知之甚少,但是他有足够的经验,清楚一旦涉及无法估计的法律灰色地带,账单肯定更加可观。律师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谈话的确如她所料,但是很可惜,他们讲的是英语,一门帕斯帕多特夫人几乎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言。尽管如此,两人谈话时,她还是坐在桌边,来回看着两人,像观看网球赛的观众。

“问题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鲍斯克又点燃雪茄,拂去落在领带上的烟灰。“你必须依据先例。但这种情况可能没有先例。”他观察麦柯斯对这一让人高兴的消息的反应。“这意味着要咨询最高司法机关。”

帕丝帕多特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凭她的经验,年轻女子从不会偶然出现在年轻男子家中。总会有一段故事。她用沸水冲调磨碎的咖啡,不耐烦地等着陌生人回来。她感觉有秘密将要被揭穿。

麦柯斯为克里斯蒂翻译:“他说可能会很复杂。”

“我从未见过她。”

“哦,是啊,”她说,“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惊讶呢?麦柯斯,我们不需要这么做。”

帕丝帕多特夫人觉得这是暂停打扫蜘蛛网,休息一会儿的好机会。她带头步入厨房,开始忙乱地摆弄水壶和咖啡壶,在桌上摆好三个茶杯和浅碟。“一个不速之客,”她说着顽皮地看了麦柯斯一眼,“也许是恋爱对象?”

麦柯斯耸耸肩。“我们都到这里了,不如听听他还会说什么。”

“咖啡,”麦柯斯说,“我们需要来点咖啡。”

鲍斯克缓慢地旋转椅子,等他们说完。“接下来的问题是证实这位小姐的确是斯金纳先生的女儿。私生女也是女儿。如今有DNA,人们都记得几年前伊夫·蒙当(伊夫·蒙当(1921 - ),法国著名演员,歌手。)的孩子那件事。不过再强调一次,这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斯金纳先生的遗体在墓地里,启墓是极其敏感的事情,需要许多不同权威部门的许可。”接着他满足地说道,“可能会遇到棘手的难题,相当棘手。但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案子,我很高兴能接手。”

帕丝帕多特夫人从客厅里出来,看到女孩一步两阶地跨上楼梯,脸上满是问号。她转向麦柯斯。“怎么了?”

麦柯斯再次转向克里斯蒂:“问题更加复杂了。我想我最好稍后再告诉你详情。”

“好的,当然,卫生间。”他领着女孩进门,指向楼梯,“左手第二间。门开着。”

克里斯蒂转了转眼珠,掏出烟。

女孩将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这有点让人难为情,可是我开了很久的车,急需用一下卫生间。我能……”

鲍斯克来回看着他们俩,不知道谁会成为他的客户。他希望是会说法语的那个。另一方面,那个女孩非常漂亮,而且年轻人告诉过他,美国人都极其有钱。他决定提出一个很有建设性的建议。“为了维护你们的利益,”他说,“明智的做法是双方对房产都保持在场,问题就解决了。不在场可能被解释成放弃合法权利。法国的法律有时会玩这些花招。”

麦柯斯擦脸的时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好点了?”

麦柯斯消化着这些话,沉默片刻。“让我把这句话弄明白,”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住在一起,对吗?”

女孩点点头。“你脸上还有一点。”她拍了拍脸颊,“就在那儿。”

律师点点头。“在同一个屋檐下,是的。但不是恋爱关系。除非,当然……”他看看麦柯斯,又看看克里斯蒂,跳动的眉毛暗示着各种令人欣喜的可能性。

“亨利·斯金纳?”

“他说什么?”克里斯蒂问。

“斯金纳先生是我爸爸。”

“等会儿告诉你。”麦柯斯说。

麦柯斯揉揉下巴,发现手指沾着泡沫。“啊,我刚才在刮脸。”他在短裤后面抹了抹手,“足够老、够资格做什么?”

会面以鲍斯克答应着手调查告终。但他告诉麦柯斯,这些事要从容进行,他们一定要耐心。他目送他们走出前门,走进阳光灿烂的广场,为一块即将到来的肥肉暗自搓了搓双手。

“我觉得你不够老,不够资格。”

克里斯蒂长呼一口气。“好了。都解决了吗?”

“为什么不可能?”

“不完全是。我想一杯啤酒能帮我说清楚情况。你不太喜欢律师,是吗?”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你在开玩笑。”

“我曾和一个律师生活过。”

“我就是。”

他们默默沿着拿撒勒街往前走,来到米拉波林荫道,在双马卡龙咖啡馆的露台上找到最后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克里斯蒂看着周围的人群,大部分人都在研究地图和旅行指南,许多美国避暑客戴着清一色的棒球帽,穿着松垮垮的多口袋短裤,脚上是黑色编织凉鞋。她转向麦柯斯,咧嘴一笑。“那个戴贝雷帽、拉手风琴的家伙在哪儿?”

女孩显然松了口气。“太好了。法语我大概只会这么多。”她用手比画了一个零,“也许你能帮我?我在找房子的主人?斯金纳先生?”她的美式发音使每个句子听起来都像问句。

侍者冷漠而不耐烦地把两瓶啤酒放到桌上,然后等着他们给小费,眼睛盯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退休生活。他低头瞥了一眼得到的小费,微微歪了歪脑袋表示感谢,然后步履平稳地离开了,简直像隔壁桌吃的法式薄饼一样平。

麦柯斯镇定下来。“当然,”他说,“就像讲母语一样。”

麦柯斯开始解释刚才律师的话,他能感觉到克里斯蒂在努力表现出对先例和司法咨询的兴趣。当他讲到启墓和DNA检测时,她打了个哆嗦,摇摇头。

“你……会……讲……英语吗?”她说得很慢,发音极其清晰,通常人们只有对孩子和外国人说话时才这样。

“瞧,”麦柯斯说,“我只不过是复述他的话。”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克里斯蒂伸手制止了他。

“哦!”她后退了一步,这才回过神来,“嘿。”她二十多岁,长相甜美,金发碧眼,小麦色的皮肤。她的微笑泄露了她的国籍。那是唯一一个崇尚整齐洁白的牙齿的国家——美国。麦柯斯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她说,“他看着我们两个人,眉毛跳来跳去,那是什么意思?”

汽车很小,没有明显特征,里面也没有人。麦柯斯穿过庭院,来到房子的另一头,在转弯处撞上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他吓了一跳,是一个女孩。

“问得好。我正准备说呢。嗯,他暗示——不,他建议,只是从法律层面,你明白——你应该,就像他说的,‘保持在场’。”

麦柯斯点点头。听她那惊慌失措的声音,他还以为她遭遇了致命的家庭变故,或者至少见到了老鼠。但他渐渐发现,对帕丝帕多特夫人来说,生活中的任何一件小事都充满戏剧性。“别担心,”他说,“我去看看是谁。”

“保持在场?”

掸子又指了一次:“外面。我听见有车。”

“是的。在房子里。”

“一个人?”

“和你?”

她用鸡毛掸子指了指门外:“有一个人。”

“嗯,是的。我是说,显然我也需要保持在场。直到这件事完全解决。”

远处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应答,接着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麦柯斯出现在门口,正往脸上涂剃须膏。“你还好吧,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麦柯斯,我今天早晨才见到你,对你并不了解。现在你建议我和你住在一起?”

“麦柯斯先生!麦柯斯先生!”她的尖叫声在房间里回响,一直传到走廊里。

她郑重其事得有些过分,看起来有些滑稽,蓝眼睛大睁着,充满忧虑。年轻美国女子第一次与邪恶的欧洲人面对面时常会有这种典型反应。麦柯斯决定不跟她较真。实在太怪了。

这个阳光充足的早晨,帕丝帕多特夫人决定对付客厅,特别是装饰在高高的拱顶上的蜘蛛网。因为恐高,她没用折梯,但她在装备里添了一个改良的带伸缩把手的鸡毛掸子,弥补了不足。她用拿长矛的架势,扫下许多垂吊着的积满灰尘的灰白细丝。这时候,她听到有车停在了屋外。她停止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戳刺,歪了歪脑袋。

“那是个大房子,”他说,“我们每人可以有三间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