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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好的。”法国人的祈祷中止了,开始倒酒,同时开始说教,每个酒杯只倒了一口的分量。

提到这个令人兴奋的词,房间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买家们看着法国人走到桌边,又一次理了理袖口,拿起一瓶酒。他往杯子里倒了一点,迎着烛光查看色泽。他缓缓点头表示满意,接着低下头,摇晃杯子,举到鼻子下,闭上眼睛,深深吸气。“真香。”他低语,声音刚刚能被听到。买家们保持着适度恭敬的沉默,像是在观察一个沉湎于祈祷的人。

“这是这个年份的酒的第一场品酒会,而你们,来自亚洲的朋友,是第一批客人。下星期,我们的美国朋友会到这儿来,接着是我们的德国朋友。”他叹了口气,“希望有足够的酒给各位品尝。我不想让真正的鉴赏家失望。”

“在你们估算报价的时候,我的朋友,想一想柏图斯。想一想拉图,再想想拉菲。这些酒的收益胜过股市,特别是现在。他们不仅是一瓶瓶液体,还是荣耀的象征,是投资。”

这群人没有觉察到,又有一个人悄悄走进了品酒室。一个年轻苗条的金发女子,身着剪裁讲究的灰色外套,幸而下面配了一条短得让人窒息的裙子,使她没有显得过分严肃。

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试图表现的幽默对买家们不起作用。这些都是精于算计的人。

“啊,”法国人一边倒酒,一边抬眼说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助理,萨莉斯小姐。”大家迅速转过头,接着再次转头去看那双腿。“或许,我亲爱的,你能帮我把那些酒杯分发出去。”

他摊开两只手,粗花呢西装下的肩膀缓慢地耸了耸。“产量不够。在丰年,能产出六百箱。当你将高品质和产量不足结合起来,只能得出一个可悲的事实,价格必然上涨。幸运的是,我们还没有达到六位数,请注意,是美元价格。几年前,一瓶一七八七年的玛格斯红葡萄酒就可以卖到这个价钱。可是今年葡萄酒的价格将——我该怎么说呢——贵得惊人。大约四万美元一箱。”他又耸耸肩,像一个遭遇不幸又无力改变的人,“无论如何,我们法国人常说,好酒好价。”

买家们聚在桌子周围取杯子,小心翼翼地像品酒师那样握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握住酒杯柄。他们就像一个整齐划一的团队,品酒仪式的动作演练得同步一致,他们摇晃葡萄酒杯,举起杯子对着烛光,虔敬地查看色泽。

法国人接着说道:“我们有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我已经解释过,我们没有酒庄,所以我们的葡萄酒不能获得一个响亮的名号。我们将它叫作‘遗失之地’,意思是荒芜的地方。一个世代以前,我的家族承袭了当地葡萄园的古老名号,使其免遭遗忘。他们对于土地的忠诚,以及多年来照料葡萄园的辛劳,如今已经得到认可。葡萄酒很出色。但是,这给我们带来了第二个难题。”

“比一般波尔多葡萄酒的颜色要深一些。”一个买家宣称。

“啊,这么多。”

法国人微笑道:“您的眼光真是锐利,陈先生。这酒更为醇厚,像一颗深红色的宝石。它不是羊毛,而是天鹅绒。”

法国人查阅了那张剪报。“大约六百万箱一年。”

陈先生将这个比喻存储到记忆里,以备日后的不时之需。他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客户总是被这类言辞打动,越有格言意味越好。

买家们再次颔首微笑,为跻身这样一个精英聚会而欣喜。其中一人举起手。“现在的嘉露产量怎么样?你有统计数字吗?”

“是时候让你们的鼻子派上用场了,先生们。”法国人先做示范,低下头,鼻子停在杯子上方,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酒香被吸入二十个感受香气的鼻孔里的声音。接着,大家先是试探性地表达自己的意见,然后越说越自信,说话的人分别带有香港、东京、首尔和上海的口音。有人提到了紫罗兰,有人提到了香草。一个比其他人更富想象力的坦率的人,咕哝了一句“湿漉漉的狗”,让法国人的眉毛瞬间扬得老高。

如同预演过一样,随着法国人的介绍,买家的目光转向桌上的三瓶酒。“我们的葡萄园极小,一年只能生产六百箱葡萄酒。六百箱,我的朋友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剪报,“还不及加利福尼亚的嘉露酒庄一个上午的产量。现在他们收购了马提尼酿酒厂。”他举起剪报,“我们的产量可能还比不上他们早餐前产的。我们提供的仅仅是葡萄酒产业中的沧海一粟。你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浪费在业余爱好者和饥渴的记者身上了吧。”

但这只不过是品尝的序曲。一旦酒入口中,他们就反复品味,让酒在舌头周围流动,滋润臼齿,充分接触味蕾,然后再吐到吐酒桶里。萨莉斯小姐在桌子后面等着,为吐酒技术不那么娴熟的人提供亚麻餐巾。

法国人理了理已经很完美的衬衫袖口,抱起胳膊,微微皱眉,以示他要说的话很重要。“正如大家所知,这是一个凭请柬才能入席的品酒会,仅限最高水准的国际买家,精英们。”房间里,人们享受着这句恭维。“换句话说,仅限于那些能够欣赏这种出色葡萄酒的非凡品质的人。”

一个人如何形容难以表述的感受呢?买家们都已品过酒了,正竭尽所能地做出评论,甚至用到了皮革和巧克力,铅笔刀和覆盆子,复杂和深厚,脊骨、肌肉和山楂花这些词。他们几乎提及了每样东西,除了葡萄。人们在提供的便笺上潦草地记下感受。来自上海的买家,明显是一位对朝代感兴趣的先生,表示这酒的口感比起明朝来,无疑更接近唐朝。自始至终,法国人只是点头微笑,赞美他的宾客味觉敏锐、品评贴切。

他们走进品酒室,房间又小又暗,中间放着一张长长的桃花芯木桌子。一段擦拭光洁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排排亮闪闪的玻璃杯,银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亮了,三个没有标签的酒瓶已经打开,每一个都用白粉笔潦草地写着象形文字一样的符号。华美的铜质吐酒桶放在桌子两端,是为稍后的吐酒仪式预备的。

过了一阵子,当他断定时机成熟,漱酒和吐酒进行得差不多了,便朝萨莉斯小姐做了个不显眼的手势。

“现在,先生们,请跟我来。”他引着大家往下走,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里挂满了神情严肃的男人们的画像,他们都留着十九世纪流行的华丽胡须,遮住半张脸。法国人向那些油画挥了挥指甲整齐的手。“这些都是可敬的前辈们。”他说。听到那群人随声附和,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她将餐巾放到一边,拿起一个黑色鳄鱼皮封面的爱马仕大记事本,和一支用来签署国际条约的万宝龙钢笔,开始在房间里走动。她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牧羊犬,将买家们分开,一个接一个地带离桌子。在房间大小允许的条件下,他们能尽可能保密地写下订购条款。

商人们纷纷点头,深色脑袋整齐得像一个人。

钢笔的笔帽盖上了,记事本也合上了,这对于法国人来说是一个信号。许多人轻拍他的肩膀,和他拥抱。他引他们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在门厅里道别。

“这可不是一次普通的品酒会,”法国人说,“实际上,你们已经注意到不寻常之处了。”他停顿一下,将一缕泛灰的头发拂到后面,那是再次鞠躬时落到前额的。“一般来说,真正的波尔多葡萄酒,品酒会都是在原产地的葡萄园举行。今天的情况绝无仅有,请允许我这么说因为葡萄园太小,无法提供舒适的待客环境,或者说,没有任何待客设施。那里有的,只是葡萄,上好的葡萄。”他看着周围一张张专注的脸,摇了摇头,“我们连小型酒庄都没有,也没打算建。土地太珍贵了,不能浪费在房产上。这就是在波尔多这里举办品酒会的原因。”

“恭喜你们做出了明智的决定,”他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后悔的。订单很快就会发货。”他举起一只手,轻敲着鼻子,“或许我可以提一点建议。首先,这酒只提供给你们最信任的客户,就是那些买了酒自己喝的真正的酒客。公开宣传会毁掉我们建立起来的密切关系。其次,我会建议你们保留几箱备用。”他向他的潜在合作伙伴们微笑,“价格总是会上涨的。”听了这番令人安心的话,这群人向他点头致意,握手道别,排着队走出门,走进街上明亮的阳光里。

在门厅肃穆的昏暗之中,一小群亚裔商人,身着保守的深色西装,系着做生意时的朴实领带,正和东道主握手致意,交换名片。主人是一个高大的法国人,穿着做工精良的粗花呢衣服,这样的衣服只可能出自伦敦裁缝之手。他们的通用语是带各式口音的英语,共同的兴趣是葡萄酒。

法国人急忙赶回品酒室,看见萨莉斯小姐坐在桌边,留着金发的头垂在记事本和计算器上方。他走到她身后,开始为她按摩肩膀。“怎么样,宝贝?成绩如何?”

他绕过码头,走上泽维尔·阿诺桑林荫道。这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两边是树木和雅致的房子。他看见其他人陆续到达了,于是加快步伐,加入其中,走进一扇没有铭牌的大门。

“陈订了六箱,清水订了十二箱,邓订了四箱,裕美八箱,渡边和润发……”

此处,在拉蒙奈特街与夏尔特龙河畔相接的地方,陈先生准备下车。散散步,呼吸一下河边凉爽的空气,可以让他理清思路,应付一天的事务。他已和银行达成协议,还小心地给了客户一些暗示。余下的就是期望今年的价格不要太高。

“总数是……”

他天生喜欢收集各种信息。在做准备工作时,他发现了许多事情。波尔多是法国第一个打网球的地方。法国小说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发明了“软木塞贵族”一词,来指代那群混杂着法国、英国、爱尔兰、德国和瑞士人的葡萄酒显贵,那些人最初的酒窖建在夏尔特龙河畔附近。

萨莉斯小姐用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最后按了一下计算器。“总计四十一箱。刚过五十万美元。”

这是陈先生第三次游览波尔多了,他发现这个城市越来越令人惬意。前两次游览中,他尤其被十八世纪建筑的高雅和人性化打动。与他的出生地香港的玻璃铁塔相比, 这些建筑真是别开生面。他钦羡那些建筑景观——交易所广场,康孔斯广场、大剧院、喷泉和雕像。他还喜欢宽阔的加龙河,喜欢那缓缓流动的宁静河面。另外,他告诉自己,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个地方是用来消遣的,陈先生开始感激波尔多那些鲜为人知的魅力,比如游走在老城的小街上,穿得异常迷人的年轻女子。事实上,他正考虑将游览增为一年两次。

法国人露出微笑,看了一眼手表。“上午的成绩不错。我想我们已将午饭钱赚到了。”